伍維平
一
雨水淋濕了整個春天,也讓王自在的心頭發(fā)了霉,但真正讓王自在的自在夢破碎的,是他老婆楊二妹那石破天驚的一跤。
那天早上,春雨還是不急不慢下著,楊二妹出門去商場上班時,王自在還在睡夢中。開公交車的王自在,每逢輪休日,他都要睡到自然醒,楊二妹突如其來的電話騷擾了他的自在夢。王自在心里窩火,腦子迷糊,口氣也就有點粗,但楊二妹的求救聲像一瓢冰水澆醒了他。楊二妹說,老公,我跌倒了,起不來了。
王自在趕到楊二妹跌倒的地方,看到楊二妹還癱坐在雨地里,趕緊脫下自己的外套把楊二妹包裹起來,抱到電動車后座上,叫楊二妹摟著自己,電動車直接開進(jìn)了市人民醫(yī)院。楊二妹有些掙扎,說小毛病,休息休息就好,用不著到這來花錢。王自在不和楊二妹費口舌,掛了門診號,坐診的醫(yī)生聽到楊二妹的癥狀自述,在病歷本上龍飛鳳舞地寫上諸如頭暈乏力、容易疲勞、反復(fù)感冒、牙齦出血等一系列癥狀后,立即開了一張單子,夾在病歷本里,只說了“檢查”二字,接著就是“下一個”,前后不過三五分鐘。兩人站在門診部門前,楊二妹扯著王自在的袖子說,老公,我成了你的累贅了,我不敢亂花錢了,女兒千語讀大學(xué)還等著用錢呢。王自在掰開楊二妹的手,又有些不耐煩,說女人就是麻煩,矯情得很,做個檢查花不了多少錢,有病治病,沒病圖個安心。
王自在說得輕松,但接下來的檢查成了噩夢的開始。腦電圖、心電圖、CT、血檢、骨髓穿刺、核磁共振等等沒完沒了的檢查,完全超出了他們貧乏的想象力,也不由他們說了算,這既是錢的問題又不僅僅是錢的問題,錢花了,結(jié)果很糟榚,楊二妹被確診為白血病。這真是晴空一個炸雷,兩人都嚇傻了。白血病,這三個字意味著什么,他們再蠢,也不會不知道這個病的后果。夫妻倆胸?zé)o大志,沒有想過要拯救人類于水火之中,只希望作為普通人混跡于市井民間,茍且著將就著活下去就好,但命運喜歡開人類的玩笑,現(xiàn)在這個玩笑形似擊鼓傳花,正好傳到了他倆手中,正所謂歷史的一粒土,落到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不過,主治醫(yī)生帶些溫度的話,給了絕望中的他們一線光明。主治醫(yī)生看了看診斷報告,又看了看惶惶不可終日的這對中年夫婦,笑道,千萬不要還沒治病就被病嚇?biāo)?,白血病聽起來兇險,但并不是無藥可治。這種病醫(yī)學(xué)名叫慢性粒細(xì)胞白血病,確實是一種惡性腫瘤,但相對其他癌癥,這種病發(fā)展速度較慢,你妻子正處于病的前期,也就是慢性期,堅持吃藥,保持良好的生活習(xí)慣,樂觀的說存活十年二十年都是可能的,這方面的病例很多。王自在十分同意醫(yī)生的說法,這讓楊二妹有了活下去的勇氣,也讓王自在有了讓楊二妹活下去的勇氣。吃藥吧,這還有什么好商量的。醫(yī)生又笑道,這年頭,有藥治的病不算病,有錢無藥治的才叫病。當(dāng)然,進(jìn)口藥療效好,但死貴醫(yī)保不能報銷,國產(chǎn)藥便宜點療效稍差但醫(yī)??梢詧箐N一部分。聽了醫(yī)生的話,夫妻倆自個掂量掂量,知道自己的命有幾斤幾兩,老實選擇了國產(chǎn)藥。
就此開始吃藥,開始治療,數(shù)著日子省著花,即使這樣,不到一年工夫,千辛萬苦攢下的那些錢都交了藥費。但這才剛剛開始,王自在還聽醫(yī)生說過,世上的大多數(shù)疾病都是難以用藥物完全治好的,所謂的治療,一是維持病情,二是心理安慰,但斷藥是萬萬不可的,有些病需要終生服藥,需要花錢買命,比如高血壓,比如糖尿病,比如楊二妹的病。所以呢,后來王自在屈尊開靈車,也是船頭上跑馬,走投無路了。
二
公交車司機開靈車,對王自在既是意外,也是必然。
那天上午,他去公交車公司辭職,禿頭經(jīng)理開始有些驚訝,勸他慎重考慮,最好收回這種愚蠢沖動的想法,后來聽了他的解釋,拍他的肩膀說,哥們,佩服你是條漢子,隨時歡迎你回來。
出了公司大門,王自在站在街道邊一根路燈桿下打電話,托熟人找個累點苦點但來錢快的活干。電話打了一個又一個,打通一個電話是希望,掛斷這個電話是失望,一次又一次把希望變成失望,如同無數(shù)條失望的小溪流匯聚成絕望的長河大江。
上午的大街朝氣蓬勃,無數(shù)的人來來往往,都有自己既定的去處,只有王自在走投無路。春天的陽光同樣朝氣蓬勃,帶著隱約能聞到遠(yuǎn)方清純氣息的風(fēng)像嬰兒嬌嫩的手掌撫摸王自在,但王自在沒有一點感覺,如同朋友們那些充滿情感的慰藉卻是沒有一點用處的廢話。手機電池在報警提示電量低,王自在突然泄了氣,一屁股坐到旁邊的一只垃圾桶上。
陽光已經(jīng)有些燥熱,風(fēng)也躲到清涼的地方去了,路人對王自在坐垃圾桶的反人類行為的蔑視毫不掩飾地掛在臉上,王自在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起身走開了,他想現(xiàn)在就瘋掉不是辦法,他是楊二妹的全部希望。他突然想起在喝酒時聽來的一句話,大意是說,只要不是死亡,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小事。死亡是大事,那么死亡到底是什么?王自在不喜歡想這些復(fù)雜又沒有答案的破事,一想起就頭疼,一頭疼就不想了,但現(xiàn)在他突然靈光乍現(xiàn),想起了一句很饒舌的話:死亡,就是你,加上你的世界,再減去你。這話如同給王自在打了一針雞血,行尸走肉一般走在人行道上的王自在又站住了,他掏出手機,一咬牙,用最后一點電量撥通了電話。
他打給陳龍。他說,我老婆病了,治病要花錢,想找個來快錢的活干。陳龍是明白人,沒有半點猶豫就說,這忙我?guī)投?,我這就去跟隊長說,如果沒空位,我把我的位子讓給你,你馬上趕過來。
事情超順,用工合同當(dāng)場就在隊長辦公室敲定。隊長也是個痛快人,雖然王自在是個新手,也給了同等薪水,業(yè)務(wù)提成另計,超額有獎。隊長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你敬老婆,我敬你。隊長說,其他規(guī)矩,陳龍給你交代下。
出了車場,兩個漢子三杯小酒下肚,王自在臉轉(zhuǎn)紅轉(zhuǎn)白再轉(zhuǎn)青,酒不醉人人自醉,酒是催淚彈,醉意爬上頭來,鼻子發(fā)酸,有點想哭一場的意思,只好順勢打了幾個噴嚏掩蓋涌出的眼淚。陳龍看在眼里,卻不往心里去,嘴里吞下了第四杯酒才說,兄弟,快活難受,反正橫豎都是一天,天塌不下來,天真要塌下來,由高個頂著,高個頂不住,我們矮個也得上。你入了我們這一行,生死見多了,就什么都看明白了。
王自在是明白了,陳龍說這么些廢話,無非是想安慰他,其實陳龍自己更需要安慰。陳龍的經(jīng)歷,主要由當(dāng)兵退伍、入職退職、結(jié)婚離婚、打架斗毆、傷人受傷等這幾個關(guān)鍵詞組成,如今光桿一條,兩個肩膀扛把嘴,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想上天入地,還是想逍遙快活,他自己掂量著辦,純粹的自由身。所以,不甘寂寞的陳龍兜著每月一萬多塊血汗錢,引朋呼友,吃酒喝茶,吃光用光,身體健康。王自在從陳龍的豪爽里,看到了更多的孤獨和心酸。五十步笑百步,想到自己的現(xiàn)狀,王自在沒有什么資本自豪,只有舍命陪君子,放翻自己了事。
酒盡人散,回家倒頭便睡,但不久醒了過來,滿腦子里全是陳龍那中氣十足的鴨公聲。陳龍說,各施各法,各馬各扎,各廟有各廟的菩薩,做我們這一行的,橫直不受人待見,所以有些忌諱,比如不跟人握手,更不可擁抱,不說再見,不可詢問別人身體狀況,不可觸碰逝者家里的物品,不可搭乘其他人上靈車,不可把靈車停在別人家門口和公共場所,說來說去都是個“不”字,把“不”字進(jìn)行到底就可以少惹麻煩順風(fēng)順?biāo)?。陳龍又說,這樣吧,你先跟著我干幾天,熟悉工作流程后再單干。兩人喝完各自散了,王自在回到家,頭痛得要裂成八瓣,躲在床上翻過來滾過去,不停拳擊腦殼,要是這時候誰遞給他一把槍,他肯定會毫不猶豫朝自己腦袋開上一槍。
楊二妹滿面淚水靠在門邊,又想起了春天早上的那場雨,想起了她坐在雨水里的情形。那天早上真是冷啊,冷到她的靈魂里去了。她穿著一件桔黃色的羽絨服,撐著一把紫色碎花傘去商場上班,夾絨膠鞋踩在碎石子的路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就在這條碎石子路上,沒有任何預(yù)兆,突然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之后,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再也起不來。這時候的楊二妹,除了極度的寒冷,王自在是她唯一能想起的人,她用僅剩的一點點力氣掏出了手機。王自在趕來了,一番檢查后,病也就坐實了。
三
第三天下午,王自在還在百般糾結(jié)中,就來了活。王自在趕到殯葬公司時,陳龍已經(jīng)坐在駕駛室里,兩個工人坐在后面,車的發(fā)動機低沉地轟鳴著,就等他了。很明顯他遲到了。王自在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打開車門,坐到助手位上,車便像一條泥鰍無聲無息溜出了車隊大門。
雖然還不是道路交通高峰時段,路上仍然是人來車往,你爭我搶,擁擠不堪。如今道路越建越寬,交通狀況卻未見明顯改善,有時甚至越發(fā)難走,誰手里握著一個方向盤,誰就是大爺,大爺就有大爺?shù)臉幼樱瑵M街的大爺跑在路上,當(dāng)然得爭先恐后,所以開車是個體力活,需要勇氣,也需要技巧,如魚得水在規(guī)則邊緣游走。不過,就是再牛的大爺,遇到這輛全黑車身上扎著黃綢彩花和黑紗的殯儀車也得乖乖讓路,這是真大爺。
車不久在解西大街轉(zhuǎn)醫(yī)學(xué)院路附近停下,一群人圍在現(xiàn)場。陳龍說,小青年開個電動車去送結(jié)婚喜帖,一個酒鬼開的車要了他的命,可憐的準(zhǔn)新郎,喜事變喪事,天不長眼吶。王自在跟著下了車,陳龍和兩個工人把用白布遮蓋著的準(zhǔn)新郎裝進(jìn)運尸袋,抬進(jìn)車?yán)?,王自在張著個蛤蟆嘴作壁上觀,直到陳龍在車上叫他走才如夢初醒,坐上車直奔火葬場。沒有誰說再見,只有準(zhǔn)新郎家人朋友驚天動地的哭聲在輕微的馬達(dá)聲中漸次消失。王自在特意看了下反光鏡,只有一排排的路燈和桂花樹快速向后倒去,有些晃眼,他忽地松了一口氣,心想這碗飯也沒那么難吃。心情一好王自在就想說話,于是問陳龍,你天天開車,還敢喝酒,不怕惹上麻煩嗎?陳龍搖頭說,你見過我喝醉過嗎?沒有。你見過有警察去查靈車嗎?沒有,別說警察查,這之前我連靈車都沒見過幾次。那你還擔(dān)心個鬼,陳龍嘿嘿一笑了之。后來王自在才知道,陳龍和隊長私下有約定,喝了酒可以不出車。
王自在這人,腦子透明,想法簡單,一碼歸一碼,最煩把工作生活攪成一團(tuán)理不清。當(dāng)?shù)诙煜挛缌c多鐘,王自在剛回到家,正要吃晚飯,報喪的鈴聲來了,要不是楊二妹拉住,王自在差點把手機砸了。楊二妹拍著他的肩頭說,嫌煩就別去了。王自在如夢初醒,急忙換上工作服,飛奔下樓。他是個男人,沒臉第二次遲到。
殯儀車在逼仄昏暗的老舊小區(qū)悄悄停下,陳龍一邊領(lǐng)著兩個工人往前走,一邊咬著王自在的耳朵說,這次是七樓,沒電梯,抬人下來時要一口氣到底層,中途別停下,不吉利。
剛進(jìn)死者房間,一股惡臭襲來,王自在立刻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趕緊掏出口罩戴上,可臭味仍然十分濃烈,幾乎要把人熏暈。已經(jīng)在現(xiàn)場勘查完畢的中年胖法醫(yī)冷冷地說,小伙子才二十八歲,夫妻倆長期不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老婆嫌他窩囊,他也覺得自己窩囊,干什么都沒勁,情緒低落,精神壓抑,久而久之,承受不了壓力,幾次自殺都沒有死成,最近聽說老婆劈了腿跟了別人,這次終于如愿以償。從現(xiàn)場情況看,小伙子很可能喝了整整一大瓶農(nóng)藥,看來是抱了必死的心,而且死了兩三天才有鄰居聞到臭味后報警。胖法醫(yī)嘿嘿一笑,事情就是這樣,剩下的事情歸你們了。話音剛落,胖法醫(yī)往門外一閃,沒了人影,好像此人根本沒有來過,只有他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
死者照例被裝進(jìn)運尸袋,放上擔(dān)架,四人各抬一個角,步調(diào)一致從七樓往下走。王自在是第一次抬尸,全身顫抖,手腳僵硬,腦子也不太聽使喚,只記著陳龍說過抬尸中途不能停,要一口氣抬上車,心里更加緊張,與三人步伐節(jié)奏老是踩不到一個點上。走到三樓轉(zhuǎn)角處,前面的王自在一個趔趄滑倒,一屁股坐在樓梯上,另外三人猝不及防,也差點滑倒,運尸袋里竟伸出一顆腦袋,并順勢依偎到王自在身上,王自在回頭一看,慘叫一聲,就差昏過去了。他看到的死者,絕非電影電視劇里那樣美麗優(yōu)雅平靜安詳?shù)乃罓?,在這顆難以用語言形容的頭顱上,王自在麻木不仁的靈魂終于被觸動了震驚了,他迷糊中看到一對眼睛只剩下兩只黑森森的窟窿,鼻子沒有了,嘴巴爛成一團(tuán)糨糊,牙齒緊咬泛出慘白的微光,黑乎乎干巴巴的長發(fā)貼在額頭上,稀稀拉拉掩蓋著深陷下去并正在迅速潰爛的面頰。但這幅恐怖的畫面只持續(xù)幾秒鐘,就被陳龍果斷地妥善處理了。別慌啊別慌,陳龍的鼓勵給了王自在最后一點力氣,總算把遺體抬上了車。
完工轉(zhuǎn)回公司歇了車,陳龍要請王自在吃燒烤喝夜酒,王自在搖頭說吃不下,陳龍便開自己的車送王自在回家。車到王自在小區(qū)門口,陳龍說,兄弟,實在吃不消,明天別去上班了,我托人介紹你去駕校做教練,只是工資要比這里低得多。王自在迷糊著點點頭搖搖頭,不出一聲下車走了,留給陳龍一個背影,那背影在遠(yuǎn)處路燈的斜光下,忽長忽短,忽而就消失在轉(zhuǎn)角。
第二天早上,王自在仍然出現(xiàn)在公司,與幾個司機坐在休息間等活干。王自在頭發(fā)蓬松,倦意滿面,看樣子一夜間老了兩歲,但一潭靜水的眼里卻閃動著頑強的微光。陳龍走過去,拍了拍王自在的肩頭,算是打了招呼。王自在過了這一關(guān),如同夏蟬蛻皮,從土里爬上大樹,脫掉那層束縛自己身體的枷鎖,用靈魂放聲歌唱。陳龍知道,王自在可以單獨出車了。但陳龍不知道,王自在經(jīng)歷了怎樣一個艱難的蛻變過程。
四
那晚王自在下車后,沒有直接回家,只是傻坐在一棵歪脖子桂花樹下的石凳上。這時候,死者那張無比悲慘的臉是他腦海里唯一的形象,那張瘆人的臉就像一個泄了氣破了相滿身窟窿的皮球,不斷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時而左時而右,時而上時而下,不管怎么轉(zhuǎn),面部一直朝著他,黑森森見不到底的眼里不停爬出無數(shù)的小蟲子,流著污血的嘴說著最惡毒的語言,他無論逃到哪個方向,那張臉都會如影隨形,攔住他的去路。他點燃一支煙,煙霧如焚香,祭奠了鬼神,送他們回轉(zhuǎn)了來時的路,那張臉也漸漸消失在黑暗的深處,而下雨那個春天早上發(fā)生的事,再次牢牢地抓住了他,正是那天楊二妹的來電,讓他們的家庭生活轉(zhuǎn)了一個急彎,緩緩流淌的小溪倏忽間跌入懸崖下的深潭,他和楊二妹在深不見底的水中掙扎。
只是他完全沒有想到,這碗飯是如此難吃,難以下咽。這時候,王自在看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溫暖的燈光,突然強烈地想回家,想與楊二妹待在一起。
走到門口,王自在剛要掏出鑰匙開門,楊二妹已然站在門口。王自在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時鐘已過凌晨一點。在他的記憶里,這么晚回家,幾乎還沒有發(fā)生過。他喜歡把夜晚交給睡眠,把黑暗交給美夢。夫妻倆都喜歡早睡早起,晚上超過十一點睡覺都算例外。這么晚沒睡,當(dāng)然是破天荒。屋內(nèi),夫妻倆相對無言,只有電視里的喧囂聲才打破了屋里的寂靜?;亓耍織疃玫卣f,她的眼里裝著復(fù)雜的心思,但她只會淡淡地說,飯菜在桌上,給你留著,冷了,剛熱過。
這么晚回家史無前例,這么晚還留著飯也絕無僅有,還把飯菜留在桌上,冷了再熱,碗上面還倒扣著一只碗保溫。王自在坐到餐桌邊,眼里邊冷冷地漠視著,心里卻突然熱騰起來,淚水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多年前母親去世,他都哭不出來。這一刻,他的目光突然穿過歲月的塵埃,像個小屁孩般哭了??吹阶郎系箍壑耐?,想起以前母親在的時候,他回家再晚,母親都會等著他一起吃飯。他記得,昏黃的白熾燈下,母親坐在飯桌旁,手上忙著針線活,桌上的菜碗上倒扣著另一只碗,碗里的菜永遠(yuǎn)是溫?zé)岬?,如今這種母親才有的溫暖也在楊二妹這里見到了。
迷亂中他看到了母親慈眉善目彌勒佛般的臉。他是母親一人辛苦拉扯大的,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留給他的只有一個十分模糊的背影。母親的膽小和勤勞在全村同樣出名,一只死老鼠或者一只蟑螂都能把母親嚇得半死,但母親尤其害怕黑暗,茅廁在外面,每次起夜都要叫上王自在,走夜路更是緊緊拽住王自在的小手,生怕他掙脫跑掉,留下她獨自面對黑暗。在家里,小男孩王自在反而成了母親的保護(hù)神。就在他剛上班掙錢的第二年,母親就去世了,他不知道害怕黑暗的母親在死亡無盡的黑暗中怎樣辨認(rèn)去天堂的路,他真想陪著母親一起走,他要拽住母親的手走到地老天荒。是母親生前的一句話留住了他。母親說,人一出生,額頭上就寫著“離去”兩個字,只是人自己看不到罷了。他知道母親希望他活著,就像母親不希望他看到“離去”兩個字一樣。
老話講,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每次出車,只要楊二妹在家,都會叮囑王自在小心點再小心點,王自在嘴上淡然應(yīng)付著,心里卻是認(rèn)可的,他知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做司機的安全觀警惕性必不可少,即使車?yán)镅b的是死人也不例外,出了事,死人不會再死一次,他還是有可能死一次的。不過人算不如天算,那個晚上出車的歷險以及之后發(fā)生的一切,把他徹底整懵了。
那天傍晚,王自在和楊二妹吃過晚飯,正要像往常一樣外出散步,給楊二妹適度運動,調(diào)養(yǎng)身體,這時候隊長的電話來了。死人是不會選時間的,做死人生意也不能選時間。王自在立即趕往公司,與兩個工人一起出車。行至環(huán)湖路轉(zhuǎn)彎處,車拋錨了,好在這地方還算車少人稀不礙事,王自在一邊自嘆倒霉,一邊下車檢查,很快發(fā)現(xiàn)馬達(dá)皮帶斷了,掏出電話找修理工。搞修理的小伙子是以前他開公交車時的熟人,聽到王哥求助,二話不說趕來了,可看到王自在開的車,二話不說一溜煙開著車跑了。再打電話,來了個中年漢子,看了看車,又看了看人,抱著胳膊說,換馬達(dá)皮帶人工費三百,交通費一百,紅包四百,皮帶原價,換不換你看著辦吧。王自在一聲干笑,只能自認(rèn)倒霉,打掉門牙往肚里吞。修理費是可以報銷的,但四百塊錢的紅包只能自掏腰包了。送走了修車工,開車前王自在用微信語音對陳龍說,這趟車出得,真活見鬼了!還附送了一個鬼臉表情。不等陳龍回復(fù),趕緊開車去事主家,本來已經(jīng)晚了,再不抓緊,公司和事主雙方都有意見,受夾板氣不說,還有可能扣工錢。
但他們不僅沒能按時趕到,甚至一直都沒有趕到。在一個偏僻的十字路口,一輛面包車橫切過來,頂在前面,攔住去路,另一輛面包車也堵住退路,兩輛車把王自在夾在中間,動彈不得。王自在知道事大,擰開把手剛下車,一塊磚頭把車窗砸了個稀巴爛,眨眼間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彪形大漢沖過來給了王自在面門一拳,王自在眼前一片金星燦爛,鼻梁響起了斷裂的脆響,接著又被一個劈腿直接踢進(jìn)路邊的水洼里。王自在忍痛掏出手機,可不等他撥出報警電話,兩輛車已經(jīng)沒了蹤影。陳龍和隊長先后趕到,但于事無補。結(jié)果有些悲催,王自在被陳龍送去醫(yī)院療傷,又是縫針又是打針,醫(yī)療費花去不少,接著公司也不給一點面子,扣工錢扣提成,反倒成了王自在的錯。
五
發(fā)生了這件事,王自在不敢告訴楊二妹,怕她傷心會加重病情,只說是自己不小心弄傷的,但楊二妹一打電話給陳龍,立刻真相大白。等王自在回來,楊二妹撲通一下跪到王自在面前,說你要再去開這該死的靈車,我不會再吃一顆藥,寧愿現(xiàn)在就死。王自在扶起楊二妹,說今晚跟陳龍大哥喝酒,談的就是這事,陳龍大哥說他知道是誰干的,要為我伸張正義,我說不用,明天我就去公司辭職走人。楊二妹無話,房間里一夜都是她深深淺淺的嘆氣聲。
第二天上午,王自在果然去公司辭職,卻聽到了陳龍被刑事拘留的消息。隊長說,陳龍把那個絡(luò)腮胡子大漢給打傷了,然后投案自首。王自在震驚不已,覺得是自己害了陳龍,這時候提辭職,那就是不仁不義,不是個男人。他趕去派出所見陳龍,但陳龍已被押送去拘留所等候處理了。
眼看著陳龍就要為他的仗義付出代價,王自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籌莫展,只有繼續(xù)在靈車隊上班出車,一邊焦急地等著陳龍的消息。然而事情卻峰回路轉(zhuǎn),完全在王自在的意料之外。
那是十多天后的一個下午,王自在從醫(yī)院拉了一個病亡的老年男人到城郊的殯儀館后,正在回去的路上,手機鈴聲響起,一看是陳龍來電,嚇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停了車接電話,又嚇了一跳,還真是陳龍的原聲。陳龍說,我在車隊等你,一切回來再說。在這個死氣沉沉的下午,王自在的眼前卻突然一亮,萬丈陽光像瀑布般從天外傾瀉下來,把前面的道路照得無限光明,他突然有一種想唱歌又想喝酒的沖動。
回到車隊,陳龍和隊長等幾個人已經(jīng)在另外一輛面包車?yán)锏戎?。一行人到了酒樓,進(jìn)包間坐下,王自在拿過菜單,說今天這頓飯我來請,哥們誰也不要搶,誰搶我跟誰急。眾人笑著同意了,陳龍也沒說不行。
等酒等菜的空當(dāng),王自在了解了陳龍這么短時間走出拘留所的原委。這些信息剛才陳龍在車隊辦公室坐著閑聊時就告訴了同事們,所以王自在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原來,那個開殯葬黑車的絡(luò)腮胡男人曾經(jīng)多次阻路攔劫挑釁陳龍,明搶暗偷陳龍的生意,早與他結(jié)下梁子,他也一直想伺機給絡(luò)腮胡男人一點教訓(xùn),正巧又遇上王自在出車被劫的事情,陳龍酒后乘興拍馬上門,幾拳就把絡(luò)腮胡打趴下滿地找牙,臨去派出所自首前還警告絡(luò)腮胡說,如果他坐了牢,他就把絡(luò)腮胡過去所有的惡行全部公布給警方,彼此同歸于盡。對方有所忌憚,害怕事情鬧大,主動講和,并跟警方陳情,陳龍才得以短時間內(nèi)脫身出來。
席間,隊長照例不喝酒,另外幾個司機怕出活,都推辭不喝,只拿飲料敬陳龍。多數(shù)人不喝酒,氣氛熱度上不去,吃過飯就走了,最后只剩下陳龍和王自在。王自在這才說了掏心話,說陳哥知道我嘴笨,不會說話,你的大恩大德我無以回報,唯有這杯薄酒表示敬意,先干為盡。陳龍陪著王自在喝了杯中酒,說兄弟啊,你也是條漢子,有責(zé)任,有擔(dān)當(dāng),但恕我直言,做我們這行,你確實不太適合,改回你的老本行吧,過回你自在的小日子,嫂子吃藥治病的錢,我來幫一把手,你不要嫌棄。王自在眼睛有些起霧,看陳龍的臉變得模糊,說話也有點抖音的效果。王自在說,知道我心思的人,還真就是你陳龍大哥了,我這人吧,平日懶散慣了,沒吃過什么苦,遭過多大罪,更談不上有什么高大上的理想信念,就想平安自在過完這一輩子了事,所以這個活我實在干不下去了,做完這幾天到月底,我就辭職不干了,也省得你為我瞎操心。至于吃藥的錢,我是個男人,理當(dāng)負(fù)責(zé),最近醫(yī)保對這些特種病也有了一些補助,應(yīng)該能維持下去,陳哥的心意我領(lǐng)了。喝酒!今天你我一醉方休!
有了陳龍這句話,王自在可以放心離開了。開靈車這些日子,王自在嘗到了以前從未有過的辛酸苦辣,是陳龍讓他堅持了下來,沒有陳龍的鼎力相助,他是無論如何挺不到今天的。但現(xiàn)在是他說再見的時候了,這不是他要的生活,這不是他王自在的快意人生,更要命的是,雖然這份工作對楊二妹治病有經(jīng)濟上的助益,也就是楊二妹吃藥的錢基本解決了,同時卻讓楊二妹的心理不堪重負(fù),整日為他提心吊膽,以淚洗面,病情非但無明顯好轉(zhuǎn),反而有加重的趨向,他一日不離開這個車隊,楊二妹的心理壓力不可能有一絲半點緩解,病情也不會好轉(zhuǎn),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他離開應(yīng)該是最好的選擇。
回到家里,王自在把自己決定月底辭職的決定告訴楊二妹,楊二妹什么也沒說,就背過身去偷偷流淚抹眼睛。女人真是水做的,高興時流淚,痛苦時流淚,有事流淚,沒事找點事也要流淚。王自在又想起去年春天下的那場雨,一場疾病襲來,一切都變了,只有那場雨還在他心里一直下著,一直停不下來?,F(xiàn)在,他要停下這場雨,把楊二妹帶進(jìn)陽光里。
六
眼看著馬上要到月底,王自在扳著指頭捱日子。這天下午,在家輪休的王自在接到隊長要他出車的電話,說陳龍的電話打不通,請他頂一班。想著鐵定要離開了的,心里反而一陣輕松,沒有了壓力。他開著車,拉著兩個工人到了殯儀館。
在殯儀館里,施恩廳是最小的廳,藏在一個角落,既偏僻又簡陋,當(dāng)然也最便宜,租金只要幾百元,但由于過于寒磣,平時很少有人租用。這次事主是兩位老人。兩位老人就坐在一張木頭條凳上,守著他倆已經(jīng)躺在冰棺里的女兒。冰棺置于靈堂正中,沒有花圈,沒有蠟燭、錢紙和香的祭祀,甚至沒有擺上死者的一張遺像,整個靈堂里只有兩位老人的白發(fā)最醒目,生與死就在白發(fā)間無聲無息地流過,唯獨老太太偶爾一聲凄厲的悲嚎,或者一聲長到幾乎無法回陽的抽泣,才打破這萬惡的寂靜。
兩位老人看到王自在和兩個工人走進(jìn)來,神情漠然,連個招呼都沒有,更談不上遞煙發(fā)紅包了。又是個沒油水的主,一個工人嘟囔道,另一個工人應(yīng)和著,表情隨即冷落。王自在打開冰棺,看到了一副女性遺體。她整個面部扭曲成一團(tuán)麻花,雙目圓睜,眼球慘白像死去的金魚,嘴大開成一張弓,黑森森的洞里有一團(tuán)蟲蛇般的東西在蠕動。王自在從這張面目猙獰的臉上看到的不再是害怕,而是死者臨終前極度絕望的痛苦。這位可能曾經(jīng)青春靚麗的女子哪曾想到要經(jīng)歷這種非人的折磨,曾經(jīng)美麗動人的臉要扭曲成無比悲慘的丑惡狀。她本可以通過化妝術(shù)復(fù)原其美麗,留給世人最后一點美好回憶,這個費用只要花上區(qū)區(qū)幾百元就行,可就是這一點最后的尊嚴(yán)她的家人都不能兌現(xiàn),老人經(jīng)濟上的窘迫可想而知。王自在制止了兩個工人伸手要紅包的舉動,一起把死者抬上了車,直奔火葬場而去。
一路上,伴著老太太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聲,王自在從老頭口中得知的情況,與他的判斷相當(dāng)貼近。老人一家三口,死者是他們唯一的女兒,因為患癌癥的緣故,女婿早前已與女兒離婚,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治病和照料的重?fù)?dān)落在了老夫妻身上,但老頭只有一點微薄的退休金,老太太和女兒都沒有任何收入,得的病又是絕癥,結(jié)局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女兒這一死,夫妻倆對這個世界上的唯一一點掛記也煙消云散了,他們不再有任何念想。老頭說,老伴有腦梗,他自己也有高血壓等多種基礎(chǔ)病,兩人都不會活得太久的,先送走女兒,然后盡快去那邊陪伴女兒,挺好。
既然是這樣,我給你支幾招,王自在有點自作多情。他囑咐老頭,等會兒到火葬場收費窗口時,你一定要看清楚那張火化流程交費清單,記住了,跟收費的人說,那個電子禮炮、點長明燈、抬靈服務(wù)這三項你不需要。老頭轉(zhuǎn)過來望著王自在,一臉茫然,問為什么?王自在說這些都是套路,一些騙錢的把戲,你們可以選擇不要,這三項就可以省下兩千多塊錢。我不跟你們說,你們是不知道的,火葬場本來就想賺這個錢,他們才不會提醒你們呢。
看著老頭猶豫不決的樣子,王自在隱約有些擔(dān)心,怕這事老頭做不下來,可自己又不方便多次出面,他早已經(jīng)在公司經(jīng)理那里掛了號,挨批不是一次兩次了,都是隊長說好話給罩著。果然,到了火葬場后,老頭還是稀里糊涂把所有的錢都交了,一樣都沒有落下。王自在拿著老頭的交費單據(jù),走到窗口敲敲玻璃,把那張紙遞進(jìn)去說,美女,幫個忙,給我把這三樣收費退了,這是我同小區(qū)的鄰居,給個面子。女收費員瞪眼盯著他,像看著一個怪物,目光里全是敵意。老哥,這種行為你可是多次了,你這做法可是有點狗血,損公肥私,截留公司的創(chuàng)收,再讓家屬給你發(fā)紅包,還得感謝你,你是名利雙收呢,一人吃獨食,好意思啊你,咽得下去嗎?我現(xiàn)在就給公司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讓他跟你說,他要給你全免我都沒意見。女收費員說著拿起手機撥號,王自在也掏出手機一下關(guān)了機,然后出去發(fā)動汽車,把車直接開到焚化車間門口,堵住了進(jìn)出通道,那些七七八八的服務(wù)項目也就用不上了。事已至此,女收費員那邊也請示了領(lǐng)導(dǎo),喊兩位老人去退款。兩位老人臨走前,對王自在千恩萬謝。老頭還問王自在要了一張寫著聯(lián)系電話的名片,說有事給你打電話,麻煩你好人做到底,把我們兩個送上路,在地下也會感謝你。
此時此刻,王自在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存在感,在殯葬行業(yè)里,他們自作聰明,稱自己為“靈魂擺渡人”。
七
回到車隊,剛停好車,隊長過來了。隊長說,剛才經(jīng)理大發(fā)雷霆,說剛開除陳龍,又來一個吃里扒外的家伙,說也要馬上開除你,我可為你說了不少好話,你過去道個歉,姿態(tài)低一點,可能還有挽回的余地。王自在這才知道陳龍已被公司炒魷魚,并不是電話通不通的問題,反而正中下懷,合了心意。陳龍叫他離開,自己卻先走了,真是詭異。王自在把車鑰匙放到隊長手里,說感謝隊長給我打開了一扇窗,讓我看到了另外一道風(fēng)景,隊長萬福!
出了公司門口,王自在不知不覺站到原來打電話找工作的那根路燈桿下,掏出手機,本想打給楊二妹,卻陰差陽錯打給了陳龍。號碼撥出,短暫的靜默后,傳來陳龍永遠(yuǎn)干凈利索的笑聲。
兩人喝完酒,各自回家。王自在走在秋意漸涼的街上,醉意朦朧中,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緊接著手機鈴聲響成炸雷。電話里,王自在再一次聽到楊二妹春天里坐在雨水中的聲音,老公,我又跌倒了,起不來了,在家里。
頃刻間,王自在一屁股坐到人行道條凳上,一股不可阻擋的無力感漫過全身,如同一個垂死的人,在絕望的呼喊中慢慢沉入海底?;秀敝校麉s看見滔天巨浪的大海中有一葉小舟,上面一個赤裸上身的男人劃槳前行。他睜大眼睛,仔細(xì)一看,那人就是王自在。
責(zé)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