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昱寧
事后每一次想起,彭笑都覺得,卡進那條縫的,是她自己。
馬達還在轉。底盤上的小刷子掙扎著跟空氣摩擦,剛劃拉過小半圈,就開始哼哼唧唧。趙迎春一臉驚慌,手指著仰面躺在地板上的掃地機器人,側過身緊盯著彭笑,說不出話。
彭笑不想掩飾越皺越緊的眉頭。自從掃地機器人到貨,就成了趙迎春的假想敵。趙迎春喜歡用人格化的字眼形容它,說它看著愣頭愣腦,其實愛磨洋工,吭哧吭哧忙活半小時也就是把地板抹得白一道灰一道。彭笑通常會好心地搭一句,說掃地的拖地的擦窗的煮飯的,這些機器人就算一樣一樣都置辦齊了,你趙阿姨在我們家也一樣重要——簡直是更重要呢,要不這些機器人沒人管,打起來可怎么辦?
我可管不了,趙迎春嘟囔了一句。我嘴笨,連我兒子都勸不住。彭笑在趙迎春認真的表情里從來看不到一點開玩笑的跡象。
這回也確實不是玩笑。彭笑沒戴眼鏡,順著趙迎春的手指,俯下身幾乎到半蹲,旋即整個人彈起來。
整個畫面,甚至音效,與其說彭笑是看見聽見的,倒不如說是她感知的、腦補的。她只用眼角的余光掃過一眼就別轉頭去。在此后的回憶中,那一團栗紅色,茂密得仿佛挑釁的質地,耐心地一圈一圈糾纏在底盤刷上的形狀,將會越來越清晰。機器人吃不進吐不出,吱吱嘎嘎的摩擦聲漸漸變成不懷好意的笑。
在彭笑的內臟被這笑捏成一團向喉嚨口涌去之前,趙迎春終于找到了機器人的開關。然而消音之后的靜默甚至更尷尬。彭笑覺得自己的耳朵真的豎了起來,細細辨別趙迎春走過去又折回來的腳步聲。報紙(她甚至聽出是8開的《文藝報》而不是16開的晚報)裹住發(fā)卷揉成一團。揉成一團的報紙被塞進垃圾桶。垃圾袋扎緊。更緊。
倒了吧。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冷靜。
馬上?
馬上。彭笑在心里測量著從機器人打轉的位置到床的距離,從牙關里蹦出這兩個字。頭發(fā)是配合著某種激烈的情緒被扯散的?還是緣于一個即興的、被勝利激發(fā)的靈感?隨手留一個拙劣的、等待被發(fā)現(xiàn)的記號?最天然和最矯揉的混合體。糟糕的演員。更糟糕的劇本。
對于廖巍的肢體語言,她已經恍如隔世。她不記得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有過如此得意忘形的時刻。他們之間,就算有戲,也不是這一出。
那么——趙迎春搓搓手,還是下決心追問了一句——床單也換一套吧?雖然前天剛換過。
換。
彭老師,要不你再想想?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趙迎春對彭笑的稱呼從彭小姐變成了彭老師。畢竟在廖家待久了,阿姨也知道這個圈里人人都是老師。
想什么?
東西不要急著扔。什么東西都是有用處的。
彭笑在趙迎春的聲音里分辨出小心翼翼的同情。一個準確的、試圖化解尷尬的停頓。兩年前,也許兩個月前,趙迎春都沒學會在該閉嘴的時候閉嘴,可是現(xiàn)在她的停頓恰到好處。彭笑等著她念叨,這么長這么卷的頭發(fā)不是你的不是我的那會是誰的,等著她亢奮地漲紅了面孔說我不該多嘴啊可你不在國內的時候我聽廖先生接的電話都不大對勁。然而,趙迎春低下頭,嘴角溫順地松弛著,并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讓彭笑崩潰的正是這份善解人意。如果這房子里還有一個人有善解人意的資格,那怎么也該是彭笑她自己。
彭笑記得的下一個動作是接過趙迎春遞來的溫開水。一整包餐巾紙。她想說你該忙什么就忙什么去,但喉嚨被一口黏痰牢牢卡住,憋回去的眼淚從鼻孔往外涌。
趙迎春挨著對面沙發(fā)的邊沿坐下來。彭笑完全沒想到,這一刻她所有的無法遏制的窘迫和悲傷,就這樣被一個家政服務員大大方方地接管了。準確地說,趙迎春的目光像她手里經常擺弄的平底鍋,寬闊、潤滑、不粘。煎透了彭笑的一面,再翻過來煎另一面。
要來一碗冰糖燕窩嗎要躺一會嗎你看你不響也有不響的好處男人嘛晾一陣就好。趙迎春沉浸在她的新角色里,越說越離譜,越說越有力氣。彭笑開始慢慢想起,她有趙迎春的身份證復印件。趙迎春的出生年份跟自己差不了多少,可她早已習慣了在心里把對方看成另一代人,有時候老五年,有時候老十年。有兩次,彭笑發(fā)現(xiàn)梳妝臺上的護手霜少了。她很想找個什么機會告訴趙迎春,這么一小管就要三百多,可她沒有。她只是多看了一眼趙迎春手上粗糲的毛孔,然后被自己仍然懷有真摯的同情心稍稍感動。
這么多年,趙迎春雙手以上的部分,她的面目、聲音和年齡,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清晰甚至尖銳。她不再是一團模糊的形狀,一個與各種器物建立固定關系的實體,而是一雙早就洞察秋毫的眼睛,一臺靜靜地處理數(shù)據的機器。彭笑知道她知道那團紅頭發(fā)是誰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刻幾乎要抓住趙迎春的手盤問她。她努力把這沖動按下去,卻因此再度憤怒起來,幾乎要把鼻孔翻出去才能呼吸到空氣。
墻上的水粉畫,茶幾上的紫砂壺,餐邊櫥以及擱在上面的花瓶,從眼前一一掠過。它們之間似乎建立了某種隱秘的關系,與地面的角度維持著危險的平衡。彭笑想,沒人在家的時候,它們大概會互相使個眼色,聊上幾句。
可笑,太可笑了。彭笑翻來覆去就是這句話。于是趙迎春跟著點頭,夸張地讓兩片嘴唇碰出聲音。好笑的,真的好笑。有一句說一句啊,廖老師就是閑不下來,我就沒見過比他更忙的人了,越忙越有勁,身體好,就是福氣好。彭笑在她話里沒有分辨出一丁點嘲諷的意思。
廖老師的身體并不好,彭笑在心里冷笑。如果生活在美國,他是夠格寫戒酒小作文然后跑進小劇場當眾念出來的那種人。彭笑想起女兒廖如晶嚼著口香糖對她說,媽你管那么多呢,送他去AA好了。Never too late。
什么AA。我跟你爸爸怎么AA?
Alcoholics Anonymous, 匿名戒酒互助會。沒看過電影嗎?So pretentious, right?Yet it works。你念一段我念一段,這樣就沒空喝酒了。
晶晶在美國的高中讀到十一年級,彭笑已經覺得搭不上她的話了。美國人管晶晶叫Crystal,她的中文詞匯量正在急劇收縮,被鼓脹的英語裹在里面,成了一團偷工減料的餡。彭笑好幾次想告訴她,你的英文吃掉那么多音,那么刻意地要顯得口音地道,沒這個必要??伤f不出口。
三年前彭笑送晶晶去讀九年級的時候,晶晶不是這樣的。彭笑說你吃不慣可以跟華人同學結伴去中國超市,晶晶咬著嘴唇說成天混華人圈嗎——媽,那你送我來做什么?那時,晶晶在國內已經讀完了初三,到美國要把九年級再念一遍,彭笑知道她心里別扭。她試圖把晶晶摟過來,胳膊伸到一半遭到晶晶肩膀的抵抗,只好稍稍縮回去僵直在半空中。多讀一年是好事,彭笑對著晶晶已經扭轉的肩膀說,GPA好看,你還有時間參加課外活動,你知道你的體育是拚不過他們美國人的。你得有時間參加點學科競賽,再做點義工什么的才有希望申請到排名前三十的大學……
說得你好像可以天天陪著我似的——晶晶已經完全轉過身,彭笑看不見她的表情。我每年都可以來陪你住一個月,你放假就可以回來。你看這樣加起來,我們分開也沒多久是不是?彭笑努力擠出笑臉,不管晶晶是不是看得見。
然而,從第二年開始,晶晶就開始催著來探親的彭笑早點回國了。晶晶的課有一半報了榮譽班,趕essay趕得天昏地暗,彭笑叫她到自己短租的房子里來吃飯都沒時間。
學校有食堂,吃頓飯趕來趕去的有意思么?怎么會沒有意思??!彭笑在微信里打了一個感嘆號。臨出國前跟趙迎春突擊學會了菜肉餛飩的全部工序,到中國超市里淘來的凍薺菜和黑豬肉,就被晶晶輕輕巧巧一句話彈到屋外的草坪上。草坪邊上的一棵白蠟樹上停著一只鳥,脖子上有一圈明亮的橙色。彭笑覺得如果自己不認真盯著它多看兩眼,就會顯得這鳥漂亮得毫無必要。
要不……周末吧?
周末要去當志愿者。兒童危機中心,好容易過了面試的。媽媽你知不知道志愿者的人數(shù)是根據那里亞裔兒童的比例來定的?
彭笑說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晶晶是不是在AA里也當過義工。她只知道,晶晶說起爸爸的口氣,越來越像描述一個需要被志愿者編號分組的匿名者,一個即將進入被關懷程序的陌生人。Never too late,媽,never。
也許過了一個鐘頭,也許更久。直到彭笑的鼻腔漸漸通暢,她才聽出趙迎春真正的意圖。話題先是圍著廖巍散漫地展開,最后突然像是泄了氣,自暴自棄地直奔主題。于是,彭笑聽到趙迎春直愣愣地說:九月報了海選,就昨天。
彭笑一時間回不過神來。她茫然地盯著趙迎春,九月從時間狀語變成一個名字。她依稀想起,趙迎春的兒子生在九月的最后一天——他叫王九月還是陳九月?彭笑不知道。她從來沒聽過趙迎春提起她的男人,他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海什么選——?彭笑已經意識到她是指廖巍那家公司的名牌綜藝,可她的語言系統(tǒng)還調整不過來。
八音盒。廖老師是——總導演吧?九月不讓我問。可我忍不住。
以前也有人托彭笑在廖巍的節(jié)目里打個招呼插個隊什么的。他也爽快,說這好辦得很,海選多一個少一個沒什么關系,管錄不管播,會不會剪掉全看你造化。哪家選秀節(jié)目沒有一串關系戶的?他會得意地反問彭笑,聳個肩膀攤一攤手,仿佛在普度眾生。
趙迎春夠不夠格成為關系戶?彭笑不知道。她拚命在腦中搜索關于他們母子的信息,還是沒有辦法把選秀跟九月聯(lián)系在一起。
你兒子跟晶晶差不多大吧?這孩子——我是說,他不用念書嗎?
仿佛有什么開關被輕輕按了一下,趙阿姨的眼圈一下子紅起來。她下意識地抓過剛才擱在茶幾上的抹布,毫無意義地在沙發(fā)扶手上來回擦拭。
九月當然要念書。他不念書他怎么辦?他不念書我怎么辦?趙迎春開始講車轱轆話。她講給九月辦借讀要兩頭跑,一路上要求多少人受多少氣,掛靠在家政服務公司里有多虧——不掛也不行啊,要是積分不夠我們怎么能在上海待到今天?趙阿姨把文件背得爛熟,說到家政服務員屬于“特殊人才”的時候,下巴抬起來,手里的抹布捏緊又松開。彭笑在她說到下個月房租又要漲一成的時候,終于打斷了她。
我知道你辛苦,可是九月知道嗎?彭笑被自己語氣里不加掩飾的譴責嚇了一跳。九月有比晶晶更懂事的義務,更適合他的畫面是在畢業(yè)聯(lián)歡會上跟著伴奏帶唱“感恩的心,感謝有你”——彭笑覺得這個念頭并不光彩,卻算得上實實在在。她舒展雙腿盤坐在沙發(fā)上,感覺到四周的家具漸漸穩(wěn)定下來,落回到它們原來的位置。
然而趙迎春并不愿意順著彭笑的思路走。學校有責任,搞什么素質教育啊,那是他們這樣的人家玩得起的嗎?音樂老師也有問題,吉他興趣班挑人就只憑樂感嗎?再說了,九月小時候在鄉(xiāng)下都沒上過正經音樂課,能有什么樂感?最大的毛病還是出在她趙迎春自己身上,心一軟就答應九月用壓歲錢買了一把二手吉他。那時,她還暗自慶幸九月沒有迷上鋼琴。你看,吉他確實不能算貴,可是這玩意兒擱在學校興趣班里,那就只是一門課;帶回家里,橫在九月的床上,月光照進來,它就在他們一室半的出租房墻面上投了一道影子。影子會晃,不停地晃,把九月的心都晃野了。
她對九月最嚴厲的指責也不過如此。她說,這也就是幾分鐘熱度吧,我猜——只要扔進海選里,他就不見了。她說這話的口氣,就好像在談論即將在火鍋里涮掉的一小片羊肉。彭笑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卻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與語氣是分離的。
直說吧,你是想讓廖老師給他個機會?這條路不好走的。
我真不是這個意思,彭老師。我也說不清我是什么意思,如果不讓你們知道,我總覺得不安心。也許見見世面也有點好處呢?反正九月遲早會死心的,我自己養(yǎng)的孩子我自己知道。
趙迎春越是說得自相矛盾,彭笑的情緒越是穩(wěn)定。如果這事擱在往常,她會干凈利落地打消趙迎春的念頭,如同拂開額頭一縷沒時間修剪的劉海。但是今天她沒有。趙迎春發(fā)出的求助信號從沒像此刻這樣符合彭笑的期望。那才是她習慣的位置。剛才的彭笑不是她自己,應該被盡快地、無聲地抹去。
小事情,問總是要問一句的,我可打不了包票。彭笑把可字拉長,帶著詭秘的笑意,趙迎春禁不住打了一個激靈。她抱起機器人去充電,然后彎下腰起勁地在干凈得可以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上尋找漏網的毛發(fā)。
就知道找您沒有錯??墒?,你們,不會吵架吧?那就罪過了。
彭笑的鼻子哼出了一臉冷笑。我開始做節(jié)目的時候,還沒他廖巍什么事兒呢。
廖巍確實喊過彭笑師姐。彭笑比廖巍小五歲,入行卻比他早兩年。彭笑被他喊得不好意思,說咱們都是校友,按輩分我不叫你一聲師兄都說不過去。
半路出家做電視,誰能栽培我,誰就是姐。把蒼白肉麻的客套話說出天真而無辜的效果,這是廖巍的天分。彭笑說廖師弟啊我活生生就被您喊老了。他居然認真地想了兩秒鐘,然后迎上她的目光。你不老,你不生氣的時候,看起來跟那些大四的女生差不多。
信息量很大。第一,他剛辭了大學里傳播學院的教職,顯然還帶著校園思維的慣性。第二,她生氣的樣子顯老,不好看。她想起自己剛在演播室里吼過燈光師,說你是不是從來沒拿我這個助理導演當回事?燈光師板著面孔不說話,只把手里正在摩挲的石英燈輕輕轉個方向。燈光聚攏在彭笑身上,彭笑下意識地看一眼掛在斜對面墻上的化妝鏡,看見自己散亂的頭發(fā)就像被一團發(fā)白的烈焰燒著了。
二十年前的助理導演。但凡在這一行堅持到今天,彭笑想——可她想不下去。從攝制棚里出來總是清晨,她瞇著眼睛,看淡黃淺灰中夾著一點血色的天光。空中浮出很多張激動的面孔,被聚光燈照出粉底的裂紋,淚水在他們顯然已經發(fā)干的眼眶里蓄積。一個精疲力竭的人被強光死死地釘在舞臺上,你的體內只要沒有脫水,就很難不哭。彭笑不喜歡面對這樣的清晨,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趕進地道滾了一身泥又從另一頭鉆出來的鼴鼠。
廖巍也這么說,在晶晶開始念書的時候。你沒必要受這份罪,他拿起彭笑的一只手,貼在自己臉上。手抬得太高,幾乎觸到額頭上。彭笑那時想,要是有人看見,會以為廖巍在發(fā)燒。
放個大假,等晶晶出道了,你們再回來接管不是更好?——說不定已經是個家族企業(yè)了。廖巍的聲調稍稍拔高,控制在并不刺耳的程度。他的太陽穴在彭笑的手指下面有力地跳動。再過幾個月,他的制作公司就要開張,從此成了電視臺的乙方。他把賭注押在一個新上馬的選秀節(jié)目上,公司還沒剪彩就已經跟國外簽了版權合同。引進節(jié)目模式是彭笑的建議——她選的合作方,她做的項目書。那是她辭職之前打的最后一份工,并沒有什么風投來給她彭笑這個人估個值。那段日子,廖巍一直沉浸在亢奮中。
彭笑知道不存在接管這回事。這世上不會有什么東西待在原地不動,等著被她接管??伤]上眼睛,由著自己被廖巍安撫,就像泡在一個悠長的、永遠都不會變涼的熱水澡里。彭笑沒有什么理由懷疑自己的決定。廖巍的毛病,并不比別的成功的男人更多。
趙阿姨家的……沒搞錯吧你?廖巍的手指狠命地掐著鼻翼兩側,不肯把眼睛全睜開。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彭笑能在他臉上沉淀的色素里,辨認出昨夜、上周或者去年的大醉,就像一圈圈暈開的樹的年輪。你也是老江湖了,怎么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廖巍掙扎著睜大眼睛,目光冷冷地掃過半個房間。
沒什么,我管個閑事不行么?如果不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我們成天就要收拾你往家里帶的那些——
彭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名詞,只好讓尾音被憤怒的停頓重重地吞噬。說“我們”的時候,她拿不準這里頭有沒有包含趙迎春。公式一成不變。緊接著是廖巍從緊張到漸漸松弛的追問。然后是經不起推敲的解釋:某個爛醉的雨夜,關于被助理送回家之后的記憶缺失。他們互相提供脆弱的安全、信任、歸屬感和女兒的前途,每次交鋒都只是更確認這一點。他們說過,在他們這樣的家里,誰也離不開誰,別的不重要。無論是什么顏色的頭發(fā)或者情緒,都不重要。
你真要幫這個忙?不怕把自己繞進去?廖巍等不及回應,就自己下了臺階。先讓我睡一覺,等酒醒了再打電話。這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還沒等廖巍酒醒,彭笑就有點后悔了。手機上跳出趙迎春發(fā)來的視頻。鏡頭抖動,九月的吉他在晾滿了被單的曬臺上跟著搖晃,不時地出框。這不像是一雙能在樂器上有多大前途的手。手指倒不短,但關節(jié)有點凸起,彭笑總覺得它們彎曲時有點費勁。鏡頭有幾次晃到九月的臉部特寫,可他的頭歪得厲害,再加上被某扇玻璃窗的反光干擾,以至于彭笑甚至看不清他的嘴型。歌聲一句輕一句重地飄過來,氣口勉強接得上。
一首關于春天的老歌。它流行的時候,彭笑恰巧過了能為一首歌激動的年紀,但是對于九月這一代又顯得太老。九月的一只手在吉他的六根弦上來回彈撥,有幾處明顯忘了用另一只手去按住品位,慢了一兩拍才想起來,歌聲跟著這份遲疑微微打顫。
彭笑試著用廖巍的眼光看九月。唯一的亮點在音色,他應該會這么說。到一般男孩的換聲點,九月的真聲仍然是透明的。但這首歌并沒有提供足夠的音域給他,彭笑聽不出他究竟能唱到什么地步,唱到高音會不會跑調。無論如何,哪怕用最寬松的標準看,九月的天賦也算不上突出,而且顯然缺乏訓練。他不會控制氣息不會控制表情,不會掩飾他彈的吉他連一個像樣的和弦都沒有。你沒法想像把他扔到臺上會是什么局面。
九月還來不及被扔到臺上,《八音盒》甚至還沒開播,局面就已經變得復雜起來。
在熱搜上看到“新一季《八音盒》未開播已內卷”的時候,彭笑本能地打開話題,頓時就被一段搖晃得更厲害的短視頻砸暈了。這顯然是偷拍,光線昏暗,視角低得反常,手指和衣角一直在畫框邊緣游走,不時晃過一團黑。畫面主體是兩三個年輕的背影,肩膀與肩膀之間透著刻意表現(xiàn)的親密,有畫框外的聽不清人數(shù)的話音。一個肩膀聳起,蹭了蹭另一個肩膀,兩個男孩吃吃的笑聲攪合在一起。
一片沉默。隔壁房間咖啡機磨豆子的聲音席卷而來,直接鉆進每個人的領口,在皮膚毛孔上滾一圈。
彭笑太熟悉這樣的時刻了。一切都被擺上了傳送帶,滑進廖巍最舒適的軌道。不要把這件事庸俗化,他說,這不是炒話題,是講故事。一個好故事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能讓人看到自己。你在讓別人相信之前,首先要讓自己相信。
他把故事、自己和相信串成一個帶著閃光花紋的死循環(huán)。他的視線抬高,嗓音溫軟,昨夜殘留的酒意、早上甜膩的奶茶和此刻繚繞在他面孔周圍的煙霧,在他身上發(fā)生著并不讓人討厭的化學作用。彭笑很不情愿地想,這個男人的感染力仍然會讓她著迷。
可他說的都是胡扯。彭笑支起下巴把自己兩只耳朵之間的通道想成一條貼滿泡沫塑料的走廊,任憑廖巍的詞語在其中穿梭,碰撞,被無聲地吸納。情懷,敘事,客觀真實與主觀真實。鏡頭的溫度,人物設定,故事的弧光。成長,開放式結局。
他們小聲說,真人秀依靠講故事的時代是不是已經過去了?在流量時代再搞這些是不是有點老土?彭笑想廖巍一定是聽見了可他裝作沒聽見。陳九月的故事已經在他眼前有了鼻子有了眼。他看見了那條帶著波峰和波谷的情節(jié)線,舍不得隨手扔開。
有好幾年沒有寫過腳本了,廖巍若有所思地說。他的視線在人群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到彭笑身上。老規(guī)矩,他說,你幫我。
快二十年了,對于廖巍這種直接的、不由分說的命令,彭笑從來不知道怎么抵抗。她想說我業(yè)務早就荒了開什么玩笑,卻被接踵而來的狐疑的目光堵在角落里動彈不得。這一屋子里坐的年輕人,大部分她都不認得。她不可能向他們,向這些比晶晶大不了多少的孩子示弱。
他們把已經錄好的前兩集回爐重剪,把明天要錄的第三集拉出了大綱,圍繞陳九月的分鏡頭想好了兩套方案,看看表已是深夜。隔壁咖啡機已經磨了第二道,他們又喝了一杯才收工。
深夜里,汽車發(fā)動機在順暢的路面上發(fā)出心滿意足的嘆息。彭笑仰頭癱坐在副駕駛位,任憑黑壓壓的樹影從側前方倒過來,罩住她的臉。為什么——她輕聲問廖巍——要這樣賭?真的有這個必要?
一個好故事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能讓人看到自己。你信不信,我在這小孩身上,看見了自己。
彭笑的所有關于廖巍童年的認知,都是在談戀愛的時候聽他講的。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就有的是時間和耐心,你會熱衷于講述或者傾聽那些你以后再也不會講述或者傾聽的故事,比如童年。
在廖巍的講述中,他就像一顆滾到任何角落里都能生長的仙人球。仙人球出生在西北,父母的婚姻是那種大齡支邊青年最常見的結構——安靜,寡淡,堅如磐石。那里的沙塵暴是黑色的,廖巍說。我爸說,你有什么不開心的事,都可以攢起來,對著這條大黑毯子說。黑毯子從來不打招呼,悶頭卷下來。你躲進屋子,睜不開眼??墒翘彀档米屇阌X得自己在發(fā)光。你會覺得整個世界就剩下這一個房間三個人,你會真的相信它能聽見你心里的話。
也許廖巍在說這些的時候發(fā)揮了很多想像,因為他從三歲以后就離開了西北,在奶奶和外婆兩家所在的城市里來回奔波,輪流寄居。那兩座城市都在長江沿岸,一座在中游,另一座在下游。它們相隔八百公里,坐火車要轉線。母親一旦察覺到家信里開始出現(xiàn)吞吞吐吐的跡象,就會忙著幫他轉學,轉到另一座城里借讀。如此循環(huán)兩三次,父母回城落戶,終于失而復得、或者說得而復失了一個已經長大的兒子。也不能說他們對我不好——廖巍低頭微笑——我是說舅舅或者姑媽他們。只不過,房子那么小,他們受不了我總在他們眼前晃。一年可以,最多一年半,到兩年就會吵架給我看。等我出遠門超過一年了,他們也會想我——嗯,我想他們會。
二十年前的彭笑,喜歡聽這個故事,因為故事的結局就站在她眼前或者正把她摟在懷里。她知道這故事的曲線一定是漸漸上揚的,前半部分越是迂回黯淡,后面便越是會帶來豁然開朗的快感。孤獨而敏感的少年,在翻著灰黃色泡沫(就像是有人倒了太多的洗衣粉)的江邊背下整首《離騷》(兩千四百七十六個字沒有一個錯的,你信嗎?他熱切地問),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考上下游的那所大學。他當然考上了大學,否則故事就會是另一種講法。圓滿的結局是有效的溶劑,能化開這畫面里所有結晶狀的俗氣和感傷。
廖巍在九月的身上看到了哪一部分的自己?彭笑不知道。重剪前兩期的時候,廖巍把九月的面部特寫,從已經剪掉的鏡頭里,一個一個地撿回來。只要換一個機位,調整一下鏡頭順序,或者插入一個對面的導師的微笑(這個微笑不一定發(fā)生在當時),九月的遲緩和茫然就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導師隨口問他在營地里的生活是不是充滿新鮮感,跟學校里有什么兩樣。九月的目光并不躲閃,但視線顯然越過了導師的臉,也越過了鏡頭。不是很新鮮,他說,差不多。
導師不甘心,緊跟著追了一句:至少有了很多新朋友吧?
視線還是飄向遠處,目光也仍不閃爍。一直都沒有什么朋友。我習慣了。
九月是什么時候開始習慣的?彭笑想問趙迎春,但話到嘴邊還是在舌頭上打了個轉,換了個問法。你們家九月,是不是從小就不愛說話?
你看,我其實不是太清楚——趙迎春正彎下腰打開洗碗機,一大團熱氣冒出來裹住她,滿頭滿臉。如果在冰箱這頭裝一臺攝像機,那么此時的畫面就會布滿濕漉漉的顆粒感。
那些年,每次過年回家,他都長大一截,我買回去的褲子總是不夠長。我還沒來得及記住他的新鮮模樣,就又該回城了。就這樣,一直到他念初二。
然后便是攢積分,辦借讀,僥幸壓過普高線的中考,與房東的周旋,或者某一場氣氛尷尬的家長會。這是趙迎春最愛念叨的話題,她照例避開那些彭笑從來沒有揭開的謎底。比如九月的爸爸在哪里,或者,以九月現(xiàn)在的成績,他到底有沒有可能考上大學。
彭笑半心半意地聽著,試圖完成廖巍吩咐的“替趙家母子心理畫像”的任務,思緒卻被骨瓷碗盞叮叮當當嵌入碗槽的聲音攪亂,撞碎,往四下散開。她想,上次見到晶晶,和上上次相比,有多少條她不曾見過的褲子,有多少被時間蛀空的記憶,有多少本來不該被錯過的成長?
第一期的收視率平平常常,包裝一下勉強可以拿來敷衍冠名商。消息傳來的時候,廖巍連眼皮都沒抬。他正在手機上刷節(jié)目片段在各大平臺上的播放情況,一條一條地看轉評贊是什么風向。被營銷部主推的九月的那段果然沒有白砸錢,隔了三天之后還在滾動擴散。數(shù)據要看下一期的,廖巍說,手里的打火機磕得叮當響。
那一段視頻,趙迎春來來回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實在憋不住的時候,她問彭笑,他們是不是覺得九月是個怪人?
你說的他們,指誰?
導師,同學——就是你們說的學員,還有——所有能看到九月的人。她瞪大眼睛,看一眼手機屏幕,再望向窗外。
也不怪他們,她輕聲說,這孩子在想什么,其實我也不太懂。
真人秀這種東西,講究一個成長。第一集只是個鋪墊,前面調子越低,后面就越有空間往上爬。你慢慢看,彭笑說,三集之后,九月的形象會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豐滿。彭笑發(fā)覺自己在復述廖巍的話。那些原本聽起來空洞得帶著回聲的一字一句,從她自己嘴里說出來,居然有了柔韌的、甜絲絲的嚼勁,像一大團在牙齒間廝磨的棉花糖。
三集之后——你是說,九月不會給淘汰嗎?真的嗎?趙迎春放下手里的搟面杖,在圍裙上使勁蹭了蹭手,從廚房門口跨出一大步,湊近彭笑。她的鼻翼兩側都沾著幾簇面粉,被她嘴里噴出的熱氣吹開,揚起,有一小團掛在眉毛上。
我可沒這么說。至少現(xiàn)在錄的這幾期,他還沒走。這些你不是都知道嗎?
趙迎春狡黠地一笑,伸手在臉上抹一把,面粉沾著汗水畫出三道平行線。九月有救了,她喃喃地說,這下不用看學校的臉色了,我也算對得起孩子了。
有這么嚴重嗎?彭笑隨口接了一句。她的心陡然往下墜了一格。這是趙迎春第一次含蓄地承認,九月在學校里過得不太好。
趙迎春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扔回來一個問題:彭老師,你說說看,什么叫叛逆期?
彭笑扯了幾個她覺得足以應付趙迎春的名詞——幾種激素的名稱,自我意識的定義。然而晶晶聳著肩膀將他們屏蔽在千里之外的表情又浮現(xiàn)出來,就橫在她和趙迎春之間,像是在冷冷地看她的笑話。她想起,廖巍不止一次地被晶晶這樣的表情激怒,最離譜的一次發(fā)生在紐約的地鐵里。他說我以前聽說這條線路上主要是黑人,現(xiàn)在看看,其實最多的是半黑不黑的。時代到底進步了嘛。
晶晶繃著臉一言不發(fā),挨到地鐵口突然站定,盯著廖巍的眼睛冷冷地說:Behave yourself please。
廖巍用了兩分鐘才搞懂晶晶是在指責他搞種族歧視。盛夏的陽光劈頭照下來,他沒戴遮陽帽,昏頭昏腦地伸出手抵擋。別說我沒這意思,就算有這意思,我用中文說礙著誰了?
可是你的表情,哪國人都能看懂。爸爸,Shame on you!
一旁的彭笑不知所措。她想替廖巍辯白兩句??墒钦珀柟庀碌牧挝?,整個人就像是被劈成了兩半。他握緊拳頭砸向虛空,舉得很高卻找不到落點。他的憤怒和挫敗不像是受了委屈,反而像是被說中了隱秘的心事。彭笑一時間不知道怎樣才能在這緊張得快要碎裂的畫面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她想她不管張嘴發(fā)出怎樣的聲音,都會被吸進陽光下深不見底的黑洞里去。
我在她身上扔下這么多學費,就是為了有這一天?當天晚上,廖巍弄來一箱啤酒,在皇后區(qū)那個散發(fā)著洗衣液和炸雞氣味的飯店房間里,一瓶瓶灌下去。他不會在美國泡吧,他說這里的酒單跟上海的不一樣,他不想跟侍應生磨牙。
我再來探親我就是孫子。她說我不懂,什么也不懂。
晶晶沒這么說。
她說了,我看得出來。
我什么也不懂,可我知道,九月會比我有出息——趙迎春熱烈地說。這孩子碰上什么事都不慌,從小就這樣。我發(fā)我的愁,他唱他的歌,這是干大事的樣子吧?我一定是快要熬出頭了。
有很多話堵在彭笑喉頭,她說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九月正在趙迎春的手機上唱民謠,進的時候慢了半拍,唱了兩句以后才掐準節(jié)奏。不知不覺間,鏡頭換了個機位,柔和的黃光勾勒出九月的側影。廖巍說過,這個側面,會讓人產生想要保護他的沖動。后期磨得很細,九月在母帶上的幾個音準問題都得到了校正,音色也給調得更透明更纖柔。閉起眼睛聽,有一點點像女聲。
趙迎春按了個暫停,眼里滿是驚奇。她說,一放到這里,我就認不出我兒子了。你們是怎么做到的?
陳九月紅了。
算半出圈吧,營銷總監(jiān)說。大家都看膩了苦大仇深的勵志偶像,煩透了空洞的流水線標準產品,所以——他意識到這兩句本身也很空洞,只好咳嗽兩聲滑過去。
化妝師手里捏著玫紅色的化妝蛋輕輕搓揉,慢騰騰地說,只有我覺得沒什么意外的嗎?我們做化妝的,就怕你本來就叮叮當當?shù)拈L得太滿。這孩子天生一副小骨架,也沒錢在臉上動刀,我只要給他每一集做那么一點加法,你們就會看到他的蛻變。下一集加個眼線,就一點點,你們等著看效果吧。
刀倒是沒動過,可他的表情是僵的,永遠找不到鏡頭在哪里。攝像師忍不住直嘆氣。
你懂什么?這叫自然僵。比人工僵好多了。化妝師沖著化妝鏡猛吹一口氣,拈起一團化妝棉用力抹了一通。
彭笑在讀到第五篇關于九月的公號文時,文章里的主人公已經跟她見過的那個少年毫無關系?!叭碎g清醒”是什么意思?是指別人想啟發(fā)他談談夢想、聊聊親情的時候,他總是接不上茬嗎?廖巍呵呵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我說什么來著?這個故事要講得高級一點,九月有“不裝”的天然屬性,慢一拍是他的特色,不僅要保留,還要強化,要給這種特色制造一點細節(jié)。別擔心會被誤解,我們就是需要大家一起來講這個故事。
廖巍制造了很多細節(jié)。攝制組一路開進了九月念的那所高中,好久沒開張的吉他班臨時湊了幾個人出鏡,比著剪刀手給九月打call。戲演到一半,秘書引著校長過來,用力拍了好幾下九月瘦瘦的肩膀。校長您別看鏡頭行嗎?副導演擠出笑臉,擺擺手。自然點,您不要把我們當人——當棵樹就好,平時怎樣現(xiàn)在就怎樣。校長平時沒上過娛樂節(jié)目,拿不準應該是端起還是放下,拍了一個鐘頭的素材,最后只用了一句:在這里,孩子都可以自由歌唱。
彭笑說自由歌唱真是個好詞,咱們應該用足。廖巍贊許地點點頭,跟同事們說看看,還是彭老師有經驗,你們都給我學著點。彭笑跟九月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問他一個男孩子吼不出搖滾嗓是不是會被別人笑話。九月茫然了半晌,才想起有人好奇地問過他,是不是在學電視里的那個誰誰誰,是不是要走中性風。沒人笑話我,他愣愣地說,為什么要笑話?我學不了誰誰誰,人家那是練出來的,我是天生的。
但廖巍還是用了這條情節(jié)線。在節(jié)目中,“在變聲期飽受困擾”的九月平生第一次得到了導師的鼓勵。一定要做你自己,一定要相信男人味并不只有一種定義——明星導師說著說著,涂過深褐色防水睫毛膏的睫毛閃閃發(fā)亮。她微微側轉臉頰。她知道左側的機位在哪里。她知道,側轉多少角度,眼睛里含著多少液體,會顯得格外真誠。
這里本來應該來個正反打鏡頭的。導師眼里的淚光理應化開九月的心結,得到九月的呼應。但是九月面無表情,聚光燈下他的皮膚干得讓人氣餒,只好切進來臺下的兩個學員微微仰頭、努力忍住眼淚的鏡頭。這些機靈的孩子,自從發(fā)現(xiàn)九月的故事線被節(jié)目組主推以后,便以最快的速度調整了對他的態(tài)度。隨手就可以挑出很多九月被漸漸接納、包容甚至成為“團寵”的素材,想剪多少就有多少。廖巍皺皺眉頭說無所謂,這里就留個白也挺好。懸置觀眾的期待,反正后面他還有成長空間。
還能怎么成長呢?彭笑忍不住打斷他。每次頭腦風暴都在討論下一集要不要淘汰九月,該怎么淘汰。扎著馬尾辮的音樂總監(jiān)說大家都長著耳朵,你們自己聽聽,留著他,把那些唱得這么專業(yè)的送走,我們還是不是個音樂節(jié)目?
廖巍捏緊拳頭抵在下巴上,看著音樂總監(jiān)似笑非笑。音樂性我們是要的,但現(xiàn)成的流量,我們難道不要嗎?這是平衡的藝術。你們猜猜,如果下一場半決賽把他給淘汰掉,會不會上熱搜?
會,營銷總監(jiān)說。她臉上的表情說明她比音樂總監(jiān)反應更快,跟上了總導演的節(jié)奏。
然后復活賽再把他給撈回來呢?
會上兩個熱搜。保守估計。
廖巍猛灌了一口咖啡,然后轉過臉沖著馬尾辮。就那么一會兒工夫,總監(jiān)的頭發(fā)上又冒出一層油。我從來就沒打算讓他上C位,也許成團都不行。但有他在,觀眾會揪著一顆心,一直往下追,看到我們把冠軍選出來的那一集。跟著我都混那么多年了,你說你……
他還得給我們念個商務——廣告總監(jiān)不知什么時候也湊了過來。人家點名了,要“人間清醒”帶個貨。牛奶。喝下去就不會發(fā)慌,能讓你一覺睡到天亮的那種牛奶。人家說了,現(xiàn)在整個世界轉速太快了,就要他那么慢慢悠悠地念出來。最好比現(xiàn)在再慢點,就跟動畫片里那只樹懶似的。
整個機房里的人都開始模仿樹懶說話的樣子,略帶酸澀的咖啡香把屋子里的空氣暈染出一層蓬松的醉意。人人都覺得自己的樂觀很有道理。彭笑低聲問廖巍,你就真的那么有把握?九月這孩子我捉摸不透——我真的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我跟他說話,我給他寫腳本,可我完全不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他是什么樣的人,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他敘述成什么樣的人。
可是把我的敘述剝開,他是透明的,空心的,你懂我的意思嗎?
廖巍沒有回答。他在桌子底下輕輕握住彭笑的手。他一向有這本事,在白晝的人群中也能尋到幽暗的角落,送一件唯有你才能打開的禮物,或者一條只有你才聽得懂的暗語。為了這曖昧的贈予,彭笑想,我已經搭進了多少年?可她的心情仍然跟著他一天天好起來。他已經連著多少天沒有把自己灌醉了?昨晚他甚至注意到她剛剛敷完面膜的臉色很好看。有那么一閃念的工夫,她以為他會跟她走進臥室里去。她想起那團紅頭發(fā),堅決地關上了門。
放心,他在她耳邊說,趙迎春這張牌,我們還沒用呢。
《八音盒》復活賽前夜特輯《自由歌唱》的影像素材。未剪版。
編號7。全景—中近景—特寫。四分三十秒。街道綠地草坪邊,身后依稀能看到超市的影子。拎著滿滿一環(huán)保袋、顯然剛剛完成采購的趙迎春,沖著塞過來的話筒局促地笑。她顯然做過準備,也許對著鏡子排練過很多遍。她的句子與句子之間,沒有太多余的停頓。
我唱歌沒調,可我會聽。我也不知道九月唱得算不算好,反正他唱什么我都愛聽。愛唱歌的孩子不會有壞心眼。家里條件不好,我什么也幫不了他,手機上我每天只能投一票。只好拜托九月的粉絲,幫幫忙,把他撈回來。這樣夠不夠,算不算打call?
網上議論的那些,我沒空看——嗯,看過一點點。謝謝大家關心,我們都挺好的,夠吃夠住,就是九月上臺沒那么多好看的衣服穿。這沒什么要緊吧,大家也不是因為這個才喜歡他的。
要不要繼續(xù)上學?當然要。怎么會問這個?九月要是考上大學,戶口就能落在學校里。我一直跟九月說,走路不能昂著頭,要走一步看一步。每一步都踩穩(wěn),別人推也推不倒你。
趙迎春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身體微微前傾。鏡頭往下掃,定格在她的右前臂上。環(huán)保袋拎手纏在那里,勒出淺淺的印痕。
編號11。中景—特寫。排練室。五分四十秒。九月的手在吉他弦上下意識地撥弄,似乎在費力地搞懂畫外音的提問。他一開口,緩慢的語速就讓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
為什么要復活?我本來也沒有死啊。(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微笑)
上期已經告別過了,然后又說可以回來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好像總是最后一個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么你們都說我清醒。我清醒在哪里?
報名——你是說來參加海選?對,那是我自己報的名。沒什么特別的理由——也算有吧。在學校里,我老覺得后面有人在追我。我跑得快,他就跟得快,我慢他就慢。他跟我說話,喊我的名字。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有人推著你,把你一直推到了這里。也許我就是想換個地方透口氣。什么?這個不能說?要剪掉?還得重來一遍?
我知道我會唱歌,但我不知道我可以在這里唱那么多,還會有人給我投票。夢想——第一期我就說了,我這人不太做夢的。就算夢見什么,醒來也會忘掉。
我媽——她真的不容易。不,我沒有故事好講。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她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
編號25。中景。機房。一分五十九秒。廖巍神色凝重。
我們相信,也期待,每位被淘汰的學員都能在復活賽里得到公平的涅槃重生的機會。然而,就在錄制復活賽的前夜,我們遺憾地接到了陳九月退賽的消息。事發(fā)突然,截至目前我們也沒有得到任何退賽的理由,但我們尊重他的決定?!栋艘艉小芬娮C了陳九月的成長,對他的未來,我們送上深深的祝福。九月,記得我們的約定,我相信你會回來。
廖巍的鏡頭漸漸淡出。九月的歌聲響起,帶著過于明顯的修音痕跡:孩子,我在未來的街口等你。
趙迎春來辭工的時候,彭笑并不意外。在發(fā)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她們也許都在等著這如釋重負的一刻。彭笑多算了半年的工資給她,趙迎春木然接受,并不覺得因此就有義務多給一句解釋。彭笑說你等等,你總得告訴我你要去哪里吧?
趙迎春使勁榨出一絲笑意,笑到一半似乎又意識到她再也沒有這個必要了,于是收住表情,嘴里咕噥了一句:放心吧,這么多年了,我還過得下去。
那九月呢?
趙迎春轉過身,仿佛隨手拉上了一扇看不見的滑動門?;唲偵线^油,輕輕一推就關得嚴絲合縫。
直到第二天發(fā)現(xiàn)微信也被趙迎春拉黑時,彭笑才終于意識到整件事情最荒誕的地方。趙阿姨在廖家干了五年,這個家里幾乎所有的秘密都逃不過她的眼睛,而彭笑卻只有趙迎春的身份證復印件。人跟人之間的距離可以在轉瞬之間從極小變成極大,最后遁入空無。不管彭笑愿不愿意承認,在這座城市里,趙迎春曾經是跟她關系最密切的女人。
她想起幾年前,那件震動了全國的保姆縱火案。當時趙迎春表現(xiàn)得比她彭笑還要激憤。三個小孩,三個啊——趙阿姨的眼袋有點腫——還有沒有人性啊還有沒有?就好像,如果不及時表態(tài),她就會憑空給自己招來某種嫌疑。彭笑曾經以為,趙迎春會永遠這么機警而識趣,永遠在乎她彭笑的信任。她把一切都看得理所當然。
像世界上大多數(shù)事情一樣,沒有人說得清楚真正的轉折點在哪里——這跟電影或者小說完全不同。你寫一個故事,可以安排主人公在一段時間里專心處理一件事,你可以讓全世界都停下來配合他的感動或者憤怒,但你不可能這樣安排自己的生活。就好像,在《八音盒》復活賽之前,彭笑不可能選擇什么時候收到晶晶的高中發(fā)來的學術警告信。
那天,她用了好幾分鐘才意識到信里那個被嚴厲批評的Crystal指的就是她的女兒廖如晶。彭笑在這一天里打了十五個視頻電話,試圖弄懂引用不規(guī)范、抄襲和學術欺詐之間的區(qū)別,她帶著哭腔問晶晶:你到底在干什么?我怎么覺得你現(xiàn)在那么陌生?你到底交了什么朋友?你以前給我的成績單,都是真實的嗎?
晶晶嘴里冒出一串英文,最后用力甩甩頭說,你反正夠不著,急有什么用?
于是,在彭笑的記憶里,九月和晶晶在同一段時間里,都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兩件事情不可理喻地攪在一起,最后居然都維持在同樣的認知平面上。就好像有一個寬闊而冷峻的聲音,用同樣的言辭告訴她,你知道這些,就夠了。
關于九月的所有信息,關于他為什么會退賽,彭笑知道的并不比網上猜測的更多。她把網上的議論拼拼湊湊,她在粉絲圈里的那些難懂的縮略語和黑話里尋找有用的線索。有人弄到了那所高中的“可靠信源”,說校園里發(fā)生過一次不大不小的“斗毆”——沒有大到學校和節(jié)目組按不下來的地步,但也沒有小到能讓九月帶著身上的淤青繼續(xù)參加復活賽。有人說跟一宗小額貸款有關,也有傳聞指向另一個成功復活的學員,說他是幕后主使。這個正在忙著出道的女孩由其經紀公司出面,辟了個義正辭嚴的謠,保留進一步訴諸法律的權利。
沒有人訴諸法律。謠言自然生長,長到形狀豐滿時漸漸歸于遺忘。三個月以后,彭笑偶然搜索九月的名字,還能看到有人提起他的母親。故事編得很粗糙:故意失蹤的男人(為什么?)和單親媽媽(過于俗套)。他們說,九月的清秀羸弱,他那可疑的“超然物外”,不過是一個含辛茹苦的母親過度保護下的產物。(誰能看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彭笑終于想起去翻趙迎春用過的抽屜。她攢了七八年的積分,她的培訓筆記,就跟她買菜記的賬寫在同一個本子上。那是廖巍順手送給趙阿姨的,第八季八音盒的周邊產品??兹杆{封皮,正中的八音盒圖案上疊著銀色的凹凸字:同一個夢想。
趙迎春的筆跡過于工整,沒有一個錯別字,只是在圓珠筆漏油的時候才會留下一小攤藍黑色的污漬。彭笑從來不知道,她居然在每周唯一的那個休息日里,上過那么多家政公司和職業(yè)學院開的培訓班。母嬰照護,養(yǎng)老照護,醫(yī)院護理。哪里有加分的希望,趙迎春就出現(xiàn)在哪里。她依稀記得,晶晶沒出國前,趙迎春還咬著舌頭跟她學過兩天外語。這簡直是一個太現(xiàn)成的勵志腳本——彭笑想——可惜九月的人生,用的是另一個。
彭笑相信趙迎春還在這座城市里。彭笑沒有在那個筆記本上找到確鑿的總分,她想那一定是個充滿希望的數(shù)字,沒有人會舍得讓它歸零。那么九月怎么辦?“可靠信源”說他中止了借讀,學校大大松了一口氣。這所剛剛因為九月上過娛樂頻道的普通高中,無法承受下一回出現(xiàn)在新聞頻道的風險。畢竟,班主任說她早就看出這孩子有點心理問題。彭笑每次想到這里,腦子就像短路一樣,怎么也算不過來。中止借讀意味著回到原籍準備高考?或者放棄高考,在城里打工?
廖巍沒有彭笑的好奇心,他用沉默來回應一切有關九月的問題。退賽事件換來三個相關熱搜:九月退賽原因不明。尋找九月。沒有九月的總決賽。各項數(shù)據顯示,第十一季意外地終止頹勢,盡管有一點虎頭蛇尾,但贊助商對于節(jié)目組創(chuàng)造話題和引領潮流的能力恢復了信心。
節(jié)目組的慶功宴在一家通宵營業(yè)的日式燒烤店里舉行。廖巍跳上了椅子,舉著一大瓶二割三分的獺祭嗚嗚咽咽地吼著《突如其來的愛情》。你們都給我看好了——我,他媽是我,保住了第十二季。彭笑把他從椅子上拽下來,用力掰開攥緊瓶子的手,然后托著他的腦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兩根手指在他的太陽穴上輕輕按摩。她知道這輩子她是離不成婚的——在這個問題上,她比趙迎春走運,也比她可憐。
又過了三個月,彭笑在一位知名音樂博主的綜述里讀到了陳九月的名字——作為一個失敗的案例,他和一大堆選秀出身的人物擠在一起。那文章寫得雜亂而細碎,每個字后面都好像拖著一條延長線或者一枚休止符,以至于他明明在說半年前的事情,你卻覺得這事兒已經過去了十年之久。他的排比句就像一個空落落的圓,把九月的名字圍困在其中。他說,那是身與心的錯位,天分與標準的錯位,本性與境遇的錯位,愿望與現(xiàn)實的錯位。他說,經過合適的包裝,你可以在這個曖昧的、能衍生多重解釋的形象上投射自己的影子。一旦形象崩塌或消失,那么,錯位就會裸露出來,被陽光照得慘白。
彭笑想這些人實在太能寫了,給根胡蘿卜都能寫出花來。那么高深而傷感的嘆息,只是基于一個可信度并不高的傳說:有人在心理診所里看到了疑似九月的男孩,抑郁癥,中度。沒有圖,沒有真相。彭笑寧愿相信另一則傳聞:有個戴著面具在網上開直播的匿名歌手很像九月——粉絲說,也許那就是九月。那人既不否認也不承認,不管你給他刷棒棒糖還是火箭,他都說收到謝謝。彭笑覺得這樣也好,簡直是這個故事最理想的結局了??伤龥]有勇氣去點開那條鏈接。
只有在家里空無一人、四周安靜得讓機器人掃地的聲音顯得格外可笑的時候,彭笑才會由著自己沉溺在某種被催眠的狀態(tài)里。她的毫不可靠的記憶里,會搖晃出她跟九月的對話的碎片。這些碎片失去了語境,彼此毫無關聯(lián),有幾片甚至飄到更遠處,與關于晶晶的碎片粘連在一起。等這股子勁兒一過,機器人哼哼唧唧地爬向充電座,彭笑就會想,這里頭有一大半應該是我自己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