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姍姍

內(nèi)容摘要：新詩教學在現(xiàn)代教育中有何意義？第一是語言審美意義，其精微的充滿陌生化的語言能培養(yǎng)學生駕馭母語的能力;第二是新時代下的哲學思考，雖比古典詩歌艱澀但能開闊社會批判的新視野;第三是思維與當代情懷的擔當，通過古今差異，形成當代社會觀察的新視角。

關(guān)鍵詞：語言審美 哲學思考 思維與當代情懷

中國是詩的國度，歷來都非常注重詩教傳統(tǒng)，孔子說過：“不學詩，無以言?！雹偃A夏民族上下五千年燦爛的文化曾經(jīng)孕育出無數(shù)風華絕代的詩人，唐詩宋詞在歷史上的地位也自然是無可取代的。古代的詩人們采用具有完備詞調(diào)的格律體形式的詩歌抒情達意，在我國浩瀚的文化長河中無疑已綻放了它璀璨的光芒，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然而到了近代，古典詩歌因其自身與現(xiàn)實人生的日漸疏離而為五四新詩先驅(qū)們所摒棄，從黃遵憲“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的吶喊，到被胡適稱贊為是“新詩中的第一首杰作”的周作人的《小河》“那樣細密的觀察，那樣曲折的理想，決不是那舊式的詩體詞調(diào)所能表達得出的。”新詩，不再受制于舊詩嚴密的格律束縛，在形式與內(nèi)容方面更趨于自由與清新，更加注重表現(xiàn)詩人情緒消長的內(nèi)在律動，從而更加接近現(xiàn)代人的內(nèi)心。

從上個世紀末開始的語文教育大討論與《星星》 詩刊發(fā)起的關(guān)于“下個世紀中學生讀什么詩”的討論，撼動了數(shù)十年來未曾改觀的陳舊僵化的新詩教學理念，隨之而來的便是中學語文新詩選目內(nèi)容的推陳出新和數(shù)度更換，以及中學語文教師在新詩教學中所做的積極探索。一時間，新詩教學手段花樣迭出，內(nèi)容亦跳出了字、詞、句、篇。新詩教學似乎呈現(xiàn)出了一派勃勃生機之態(tài)。而新詩教學究竟能給提供給語文教學怎樣的能量，又在現(xiàn)代教育中擔負著什么使命？如何去開掘這一泓清流，來用新思想、新觀點，給新時代的青年學子點亮心智，培育情懷？

一.語言審美擔當

詩是文學的最高形式，如果把文學比喻為連綿群山，那么，詩就是群山之峰，它具有超乎別類文體的卓越的語言品質(zhì)。而優(yōu)秀的新詩作品更是詩人從語言的原始礦藏中提煉出來的藝術(shù)精品，它的語言風貌清新、自然、抒情、意象化和個性化，最宜于培養(yǎng)年輕一代藝術(shù)地、審美地駕馭母語的能力。

首先，詩歌是精微的藝術(shù)。簡短的句式和有限的篇幅來包蘊最深廣的內(nèi)蘊，這是新詩語言最重要的審美特質(zhì)之一。冰心的短詩《春水》就是很好的例證：“墻角的花/你孤芳自賞時/天地便小了?！痹娙藘H用十五個字來告誡人們應(yīng)當謙虛，力戒驕傲。這樣的新詩作品及其教學， 有助于學生在語言學習中克服冗長累贅的語言習慣，從而漸漸形成凝練語言風格，在凝練中表達個體豐富的情思。

其次，對詩歌語言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形象性。艾青曾說：“詩人一面形象地理解著世界，一面又借助于形象向人解說世界?！币虼?，形象性是指詩人運用能激發(fā)讀者感官和心靈的形象性語言來塑造鮮活的形象，使形象之中更賦予靈魂和情思，為讀者營造唯美的意境。這就要求新詩的語言必須以形象性自律、才能讓讀者領(lǐng)略到物我交融的藝術(shù)境界。臧克家的短詩《老馬》：“總得叫大車裝個夠/它橫豎不說話/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它把頭沉重的垂下/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淚只往心里咽/眼里飄來一道鞭影/它抬起頭望望前面”。作者用質(zhì)樸鮮活的語言為我們刻畫了一匹負重受壓，痛苦無比，在鞭子的抽打下，不得不向前掙扎的老馬。聯(lián)系時代背景學生們就會深深的感悟到那個年代許多受壓迫的農(nóng)民形象，把學生帶到大革命失敗的時代浪潮中。這樣的新詩能極大地啟悟?qū)W生如何形象地抒寫民族情節(jié)和愛國忠誠，不是簡單地擺事實講道理，或直接地抒發(fā)情感，而是用形象將情感暗含其中，從而使詩歌的藝術(shù)表達更有力度。

新詩語言形式的審美價值中最重要的是語言的陌生化。俄國形式主義理論認為，詩歌王國的語言是日常語言的變形，是把日常語言“陌生化”了。為了強調(diào)一個動作，可以把動詞放在句首;為了強調(diào)情緒，可以把幾個形容詞重疊起來，或者去掉所有的標點;為了加強暗示效果，語言的關(guān)聯(lián)完全截斷，大量省略;特殊的語言結(jié)構(gòu)形成一種詩歌的獨特形式，既給人以新鮮感，又給讀者以間離感。當然，語言形式的變幻不是文字的游戲，而是服從于所追求的藝術(shù)目標：在語音方面是建立格律以造成音樂美;在用詞、造句方面表現(xiàn)為：改變詞性、顛倒詞序、省略句子成分等;在其他文體里不允許出現(xiàn)的句子，卻可以成為詩中佳句，詩歌的語言結(jié)構(gòu)不再以約定俗成的方式出現(xiàn)，而被詩人的主觀情思所肢解，各種變形都打破了人們所習慣的語言常規(guī)，新、巧、奇、警，增加了語言的容量和彈性，強化了語言的啟示性，取得寫意傳神的效果。因此，在新詩鑒賞時，應(yīng)要求學生抓住詩中“陌生化”的語言，即修辭學上所謂的“越常搭配”，感受萌生出的新的意蘊。如穆旦的《贊美》：“在憂郁的森林里有無數(shù)埋藏的年代/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睉n郁——森林，年代——埋藏，朝代——升、降，希望、失望——壓，我們在驚奇其不合邏輯的搭配之余，能深刻地感受到詩人對歷史恥辱的悲憫、對民族災(zāi)難的痛苦和對人民力量的崇拜?？梢姡橄笤~與具象詞的嵌合，除了獲得語言陌生化的效果外，還有助于使傳達理性內(nèi)容的抽象詞獲得形象的外觀，符合審美判斷力的要求;同時，直觀感受的具象詞為抽象詞所規(guī)范，又延伸了自身的內(nèi)涵。

二.哲學思考擔當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第九章里有深刻闡述。他說：“詩人的職責不在描述已發(fā)生的事，而在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和必然律是可能的事?！虼耍姳葰v史是更哲學的，更嚴肅的，因為詩所說的大半帶有普遍性……詩的目的就在此，盡管它在所寫的人物上安上姓名?！雹冢ā对妼W》，）對中學生而言，尤其是高中生正處于極為必要的思辨能力培養(yǎng)的渴望期，學生的逆反性往往產(chǎn)生于他對問題探究的思辨獨立性。這是極為寶貴的人生初春氣息。因此，通過新詩教育從而促進學生初步形成哲學思辨愿望，語文教師責無旁貸。

古典詩歌中亦有“理”。宋代嚴羽的《滄浪詩話·詩評》中曰：“詩有詞理意興。南朝人尚詞而病於理，本朝人尚理而病於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漢魏之詩詞理意興無跡可求?！雹弁鯂S《人間詞話》中也曾有“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一說④。跳脫出物外看到“理”，往往才會“所見者真，所知者深”。唐代詩人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中寫道：“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薄巴隆倍郑N深沉，它指自東吳以后在金陵相繼建都的東晉、宋、齊、梁、陳六個朝代，這些政權(quán)的滅亡，大都有相似的原因。但是人們總不接受歷史的教訓(xùn)，在循環(huán)往復(fù)地因襲著前人的失誤而不自省。

揣摩新詩的哲學意味比古典詩要艱難得多。比如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中國現(xiàn)代詩歌散文欣賞讀本》中所選馮至的詩歌《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伸入嚴冬;我們安排我們/在自然里，像蛻化的蟬蛾/把殘殼都丟在泥里土里/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

詩中通過花卉樹木的凋零，蟬蛾的蛻殼，歌聲與歌曲以及青山等大量的意象，來表達對生命本真意義的思考。第一，要順從自然。葉該落時便落，花該凋零便凋零，不必守著殘花敗葉做太多的感傷。泰戈爾曾說過：生如春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生是一種幸福，死亡也是美的，只要順其自然。第二，死亡是生命中的一環(huán)。在這里生與死不再對立，死亡是一個重點，同時也是一個新的起點。它是生命之中最后的輝煌。生命本就是一個不斷蛻變的過程，青年時代的狂亂與迷惘，在日漸長大后歸于平靜，如同蟬蛻從幼稚的軀體脫落。在無邊的寂寞里如同等待退化的蠶一般忍耐，然后升華，洗卻那個迷茫、脆弱的自我。第三，消亡與永恒。歌聲的停止不等于歌曲的消失。就像個人與宇宙的關(guān)系。個體生命是有限的，而宇宙是無限的。人生一代一代更迭，盡管最終消失了，但不能否認他們存在過。因此，在這首詩歌中，有限與無限，死亡與新生，脫落與永恒，二者間的相撞形成的張力在“蛻化的蟬蛾”般生生不息的大自然的秘密循環(huán)中，詩人尋得了“舒開樹身”的超越有限、超越死亡、超越生命的詩意。這是對死亡的通脫的理解，也是對人的本真存在的一種言說。

因此可見，新詩中常常漾出對生命本真價值的思考，這種思考有時是超越時空的，可與古人對話的，也有的增加了時代生活的人文思考，如顧城的《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光明”。其中“黑色”與“光明”對立的荒誕性便是對當代生活的新體悟，是特定時代下的新哲思，這無疑可以讓青年學子萌生思辨的體悟，開闊社會批判的新視野。

三.思維與當代情懷擔當

研讀新詩，就是憑借詩的情懷像詩人那樣積極地觀察現(xiàn)實，內(nèi)在地感知社會，從而實現(xiàn)深度體驗。這其中重要的一步就是通過一些古今相同題材與立意的詩歌，去感知當代思維和情懷，從而在認識視域形成當代社會觀察的新視角。

比如寫農(nóng)民題材的詩歌自古有之。古詩中的農(nóng)村題材和農(nóng)民題材。大抵其一便是構(gòu)建一種沒有外物負擔和心靈負擔的自由之境?！皢柧文軤枺倪h地自偏”，“”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這種塵俗之網(wǎng)，極其骯臟庸俗，而返歸自然，自我解放就成功了，在平淡的生活中去感受新的詩意，感受被忽略了的自在。

其二便是對于農(nóng)民疾苦生活的同情和揭示。如唐代李紳的《憫農(nóng)》：“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碧拼鷱埣摹兑袄细琛罚骸袄限r(nóng)家貧在山住，耕種山田三四畝。苗疏稅多不得食，輸入官倉化為土?！痹偃绨拙右椎摹顿u炭翁》也揭示了賣炭老人的辛酸生活。而這些詩歌不僅刻畫了農(nóng)民的辛勞，更是揭露了社會矛盾，如《賣炭翁》中“賣炭翁 ——宦官”對立，《碩鼠》中的“我” “鼠”，《石壕吏》中的“翁”“吏”，《東門行》中的“民”“官”，等等。這是古典詩文揭露社會矛盾、反映民間疾苦題材的人物存在基本模型，也很顯然，這是一個極為單一的二元對立認知視角。

而新詩中也有描寫農(nóng)民的詩歌，如比如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中國現(xiàn)代詩歌散文欣賞讀本》中所選韓東的《山民》：“ 小時候，他問父親/“山那邊是什么”/父親說“是山”/“那邊的那邊呢”/“山，還是山”/他不作聲了，看著遠處/山第一次使他這樣疲倦/他想，這輩子是走不出這里的群山了/海是有的，但十分遙遠/他只能活幾十年/所以沒有等他走到那里/就已死在半路上了/在山中/他覺得應(yīng)該帶著老婆一起上路/老婆會給他生個兒子/到他死的時候/兒子就長大了/兒子也會有老婆/兒子也會有兒子/兒子的兒子也還會有兒子/他不再想了/兒子也使他很疲倦/他只是遺憾/他的祖先沒有像他一樣想過/不然，見到大海的該是他了?！?/p>

這里的“山民”所經(jīng)歷的問答與探索不過是萬千山民、農(nóng)民中的一個?！渡矫瘛匪憩F(xiàn)的就是在社會轉(zhuǎn)型時期一個群體乃至一個民族沖破閉塞走向開放，擺脫狹隘步入寬廣博大的強烈渴望，以及在這個過程的種種艱難與困惑。這里的“山”是艱苦的環(huán)境，是前進路上的障礙。而這里的“海”則延續(xù)了八十年代的意象內(nèi)涵，是光明與理想的前景?！吧矫瘛庇凶叱鋈荷降目释斔麖母赣H那里知道“山那邊”“是山”，“那邊的那邊”“還是山”時，他感到“疲倦”?！吧矫瘛笨释姷健昂！?，然而“海”又“十分遙遠”，因而感到“遺憾”，于是只好把美好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顯然，詩所揭示的是社會由僵穩(wěn)狀態(tài)轉(zhuǎn)入變革開放過程中人們普遍的復(fù)雜心態(tài)。

但詩的認識價值并不止于此，還在于表現(xiàn)了正視現(xiàn)實的清醒和改變現(xiàn)實的韌性與信心。由于“群山”的阻隔，“?！弊兊谩笆诌b遠”，“山民”清楚地知道，“他只能活幾十年”，不待他“走到那里”，“就已死在半路上/死在山中”，但他并未放棄追求。他解決理想與現(xiàn)實矛盾的辦法是設(shè)想了“帶著老婆一起上路”的計劃，這樣“老婆會給他生個兒子/到他死的時候/兒子就長大了”，而且“兒子的兒子也還會有兒子”。于是，希望在下一代身上得到了傳遞和延伸。盡管實現(xiàn)理想的漫長的過程使他感到“遺憾”，但其中也分明流露了在對“祖先沒有象他一樣想過”的惋惜中產(chǎn)生的自己生逢其時的慰藉與欣喜。由此可見，這里不再是古典詩歌中強化階級矛盾，而是更加多樣的認知視角，有新時代下一個階層的人民的生活現(xiàn)狀和精神現(xiàn)狀的言說。這或許就是當代一批人的生存狀態(tài)。擁有了這樣的思維，當代的青年學子才能對社會多元復(fù)雜的認識深度逐步加深，更加具備今日青年人的情懷和擔當。

韓東在《讀詩這回事》一文中說：“由于風氣的原因，如今的教育偏重于實用，不僅學校教育如此，整個社會也一味強調(diào)效率！身處其中，無論大人和孩子都變得神經(jīng)兮兮的。即使是從休息、游戲的角度說，讀詩也是好的。況且，它還能培養(yǎng)我們對美的敏感，而對美的愛好可不是一種技能，它是我們的本能之一。美就是無用的，但我們離不開它。我以前用星空打過比方，它如此壯美、深邃，但這美又毫無作用。但你取消星空試試看，不是辦不到，就算你辦得到，沒有星空在上的人類生活完全是不可想象的，糟得不可想象。在看似無用的背后，新詩能帶給我們靈魂的安然，昭示著人類對美的渴盼，因此，新詩在我們的生活中是十分重要的?！雹莼蛘?，正如當年胡適先生盛贊的周作人的《小河》中“一條小河，緩緩的向前流動。/經(jīng)過的地方，兩面全是烏黑的土，/生滿了紅的花，碧綠的葉，黃的實?！边@首被稱為標志著新詩成立的作品，今日看來也具有鮮明的象征意義。我們希望這就是語文教學中新詩的形象：它充盈著生命的活力，不管是土堰還是石堰，都要沖決，向前。它要發(fā)展自己的生命，它只求緩緩地向前流動。在它經(jīng)過的地方，兩邊是紅花、綠葉和豐滿的果實。

參考文獻

[1]亞里士多德，《詩學》，（西希臘），陳中梅注，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版.

[2]嚴羽，《滄浪詩話》，中華書局，2014年版.

[3]朱光潛，《詩論》，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4]朱自清，《新詩雜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

[5]孫紹振，《直諫中學語文教學》，廣州：南方日報出版社，2006年版.

注 釋

①孔子，《論語·季氏》，《中國歷代文論選·第l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8月版，P17.

②亞里士多德，《詩學》，（西希臘），陳中梅注，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版，P140.

③嚴羽，《滄浪詩話》，中華書局，2014年版，P50.

④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P75.

⑤韓東，《讀詩這回事》，《語文學習》2008年第2期.

（作者單位：北京市清華大學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