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朝慶
窗戶是用來采光的,但茶樓的窗戶似乎不是用來采光的。長方形的窗框被古香古色的曲面木板覆蓋,四個銳角也被裝修成圓弧形,大概是暗示茶人要事事圓融,窗面被斜的木條均等劃分成一個個四方的格子,整個窗框和格子的木條都被漆成深褐色,窗戶的玻璃好像貼著什么半透明紙或者掛著半透明的簾子,透過格子只有幽微的光。
一道窗戶,外面的霓虹燈、人流、車流、高樓大廈、蔫不溜兒的行道樹、斜陽的余暉、遠山的輪廓都看不見了,汽車的鳴笛聲、人群的嘈雜聲、商鋪高分貝的音樂、灑水車清新的曲調(diào)、救護車急促的鳴笛聲、城管部門宣傳車的聲音、似有似無咕咕咕咕的斑鳩聲,也都屏蔽了,單位的蠅頭小利閑言碎語、官場的圈子內(nèi)幕升降沉浮、商界的無商不奸吹牛老賴、文人間的雞腸小肚互相貶損、坊間的瞎子看戲流言蜚語、道觀的水陸法會、寺廟的念佛打七、網(wǎng)絡的國際大事,都與我無關了。
一杯茶,就能讓靈魂渡劫,我便擁有了整個世界。
應邀到“舊西城”喝茶是不經(jīng)意的,只是想讓閑暇的時間多一種選擇,但卻極大地改變了我的生活態(tài)度。
對于喝茶我本沒有啥嗜好,對茶葉更沒啥研究。三十來歲時,我的領導兼師長陳良學先生特別惜才,想對我進行全方位的素質(zhì)提升。他是一個學富五車的大文化人,對茶道有特殊的體會與品位。那時他正在寫他的鴻篇巨制《湖廣移民與陜南開發(fā)》,有一天寫得文如泉涌喜不自勝,突發(fā)奇想邀我喝茶,他一邊品一邊給我講喝茶的妙處。那時我在工作方面已經(jīng)顯得很沉穩(wěn)了,但骨子里只是一個積極追求上進卻一腦子功名利祿的俗人,當時聽得我一頭霧水,只能隨聲附和以掩蓋自己茶道小白的窘境。以他閱人無數(shù)的慧眼,當然看出我還是一種“原生態(tài)”,為避免我的尷尬,此后再也沒有對我進行茶道掃盲。
又過了兩年,我由計劃財務科科長轉任政文部主任,因主辦了一段時間文學欄目,與文化人接觸逐漸多了起來。文化人的特征就是講情義,懷揣文學夢的人大多經(jīng)濟窘迫,但來往多了,有時也會拎上一盒茶葉來看編輯老師,我感念他們的真情實意也只好收下,那時青春熱血不解茶之味,轉手就送給別人了。
一次,到海南出差走到海口,突然想起,在??谶€有一位僅一面之緣的朋友杜光輝先生。他本來擁有穩(wěn)定且收入高的工作,從安康辭職后到海南尋夢,幾年下來,收入上還不如在原單位上班的時候。上帝關上了一扇窗,卻給他打開了另一扇門,也許少了單位暮氣的禁錮,思想放飛的同時打通了文學的任督二脈,《白椰子》《哦!我的可可西里》等一大批中篇、長篇小說蜚聲國內(nèi)文壇。懷著對大作家的崇敬,我給他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在??冢浅崆?,說自己在青海,讓我在??诘人?,第二天乘飛機回來請我喝茶。當時我心里犯嘀咕,這么遠來了他不請吃飯,喝什么茶呢?!我便找了個理由搪塞他,提前離開了海口。后來聽別人說在那喝茶遠比吃飯費錢,頓感羞愧萬分,看來我雖然在當文學編輯,其實骨子里還是沒文化的俗人。因不懂喝茶而與大作家失之交臂,想想就后悔。
蘭是我在朋友聚會上偶爾認識的。當時可能不熟悉,她宛如少女般矜持,話很少,長得很漂亮,一張瓜子臉,兩道長長的柳葉眉,一雙丹鳳眼清澈純凈,目光熱切而淡定,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靜若幽蘭的氣質(zhì)。我工作的環(huán)境如同花圃,青春靚麗的年輕女性花開花謝,所以見了美女我一直比較淡然。但她待人接物的分寸和優(yōu)雅的氣質(zhì)多少讓我內(nèi)心顫動,我看她時她也在用眼神讀我,于是我就和她攀談了起來。我不喝酒不打牌,打發(fā)閑余時間主要靠讀書,讀完后喜歡和別人分享,后來背地里有人說我有賣弄之嫌。再后來,我在人多嘴雜的場合基本沉默寡言。那天我有些反常,雖然選擇話題很謹慎,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閑談中知道她是一名公務員,自己帶著一個孩子,正在交大上MBA,同時還協(xié)助母親經(jīng)營著一個茶樓。
那是一個初夏的下午,接到蘭的電話,說請我到她那里去喝茶,當時我頗費了一番躊躇。
過去,各個單位有一種領導叫紀檢組長,他們大多出身草根,沒傘的孩子拼命跑,在當科長時往往都是業(yè)務上的頂尖高手。我自認不是業(yè)務大拿,但也有幸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紀檢組長在單位是一種尷尬的存在,理論上他們可以監(jiān)督班子成員,但排名往往靠后,現(xiàn)實中啥都干,唯一與權力無緣。正常工作接待沖鋒陷陣的肯定非我莫屬。我資歷老,加之突發(fā)嚴重胃疾,索性連公務接待也賴掉了。本來同學朋友聚會較多,奈何又要喝酒又要打牌,我是牌酒都不沾,只能盡量退出酒桌。
退出酒桌的我,有了大把時間需要打發(fā)。為了自我慰藉,工作之余閱讀大量書籍,也寫寫文章騙點稿費找點成就感。然而,由于不會做飯,退出酒桌后只能滿街找吃的,東一頓西一頓,腸胃不好,下午也不太吃飯。那天接到電話多少有點激動,想到去見美女,能打發(fā)業(yè)余時間,還能了解一些與茶有關的知識,也想改變一下生活節(jié)奏,思索一番后欣然應約。
到了茶樓下,我抬頭打量了一下。一棟臨街的五層樓與兩邊的房子無異,只是二樓外墻裝了一些霓虹燈帶,門頭上一個古香古色的牌匾上,“舊西城”三個雄渾大字彰顯著厚重的文化底蘊,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進到一樓大廳,一股涼氣撲面而來,大廳中間有一個不太大的水池子,水池當中有個石鐘乳造的假山,假山上有一些喜陰的蕨類植物,山頂有泉眼,泉水潺潺流下,池中養(yǎng)了些五顏六色的觀賞魚,地面鋪著未打磨的黑色石板,大廳兩側是上頂?shù)呢浳锛?,顯得古香古色,里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茶,左邊貨架前還放了一個茶臺,可供六七個人品茶論道。我東張西望了半天,大廳空無一人,耳旁飄著似有似無的古琴曲,細聽是《一葉知心》,煞是好聽。頃刻間,我感到神清氣爽,浮躁的心也靜了下來。
小時候,我不喜歡放牛,我婆就給我講,有個放牛的半大小子有天意外掉進山洞里,眼前漆黑一片,他就摸著往前走,走著走著就發(fā)現(xiàn)山洞的頂上也有星星,再走一會兒就發(fā)現(xiàn)有個石門,穿過石門更亮堂了,但也說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里面有小橋流水、鳥獸蟲魚,景色優(yōu)美,耳邊似有似無的音樂十分悅耳,但空無一人。再往前走有個美麗的姑娘問他:“你是不是從山洞掉下來的?我送你出去?!彼S仙女往前走,走到一座橋上,往下看是深不見底的幽谷。那姑娘用手指著云霧縹緲的幽谷:“你看,有好多仙女?!彼扉L脖子看,那姑娘從背后一推,他身體失重直往下墜,猛地一驚,睜開眼睛卻在放牛的山坡上躺著,牛早已不知去向,回到家里已過七日,家里人正到處找他。后來放牛時我經(jīng)常幻想有個山洞讓我掉下去。此時,我腦海又浮現(xiàn)出那個故事的情景,我有些迷幻。
正當我想入非非時手機鈴聲把我驚醒,是蘭打來的,她讓我上二樓。順著樓梯往上爬,我發(fā)現(xiàn)樓梯間的墻上掛了一些西城的老照片,照片上有老的城墻、老的街道、街上閑溜達的富人、肩挑背磨的窮人、小商販、手藝人等等,也有幾幅本土名家寫的字,內(nèi)容為《論語》和《道德經(jīng)》中的句子。這時我才知道“舊西城”招牌的真實含義。
上到二樓才發(fā)現(xiàn)吧臺在二樓,二樓光線比較暗,沿二樓大廳墻壁一圈都是半封閉的包間,每間都透著微弱的燭光,大概為了私密,光影里的人說話聲都很低。從吧臺走出一個穿著漢服的漂亮姑娘詢問了我的身份,把我領到一號包間,進去后蘭并沒在,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站起來說,我叫紫玉,我媽有事出去了,讓我接待你,今天就由我這個小茶人給你泡茶吧!
在小女孩對面坐定后,我發(fā)現(xiàn)這間小茶室有個書架子,里面擺放著很多書,還有些私人物品。看到我有些疑惑,小紫玉說,這是我媽看書的地方,有時我也在這做作業(yè),這里不對外,只接待很好很好的朋友。她說話的同時已經(jīng)把茶具分置停當,我看她用茶鉗先把茶壺和茶杯反復洗燙,最后溫壺,再用茶匙投茶,沖泡后用第一道茶溫杯,再用茶鉗將杯中茶倒掉,把茶杯放在茶托上,再次將沸水倒入茶壺,沖泡兩分鐘后,將茶湯倒入茶海,再將茶海里的茶分別倒入兩個杯子,連同茶托一塊兒奉上,整個過程非常專注,動作也非常優(yōu)雅熟練。我驚異于她的淡定、嫻靜。過了一會兒,蘭從外面回來了,她不停地道歉,我說沒事,和小紫玉聊得很開心。
女人如璞,需要雕刻才精致,蘭大概就是那種善于打磨自己的女人。通過兩次見面,我發(fā)現(xiàn)她很注重自己的形象設計。她留著齊肩偏分發(fā)型,既飄逸又顯干練,皮膚不太白但很有光澤,所以面部略施粉黛,眼影、眉線、口紅都畫得淡淡的,整體看起來面容姣好,可能是工作生活節(jié)奏比較快,她很少穿裙子,衣服大多比較寬松,顏色偏暗,褲子收斂一些,只是脖子圍的絲巾飾品鮮亮一點,鞋和手提包都與衣服很搭調(diào)。她讀書也很講究,可能是經(jīng)營茶樓的緣故,除了《茶經(jīng)》等茶文化方面的書籍,還大量研讀國學,同時對現(xiàn)代營銷、互聯(lián)網(wǎng)經(jīng)濟、金融創(chuàng)新等前沿的知識也注重鉆研。她思維敏銳,說話和走路速度都很快,但從不急躁,處理事情有條不紊,看起來氣定神閑。
剛才,她一直在外面忙,但對我的首次造訪還是很在意的。她帶我從一樓到五樓看了一遍,邊走邊介紹。巡視一圈,我覺得她的布置是科學的,一樓是茶品展廳,二樓是茶樓的吧臺、大廳和卡座,三樓是喝茶的包間,四樓是用餐的包間,五樓是廚房、倉儲、職工宿舍。下到四樓的一個小包間時,里面早已擺好了菜和紅酒,坐下后我往門外望了望,看還有沒有請其他人,她說,就我們兩人。我說菜有些多,兩人吃有些浪費。她笑著說,你第一次來我總要把誠意表達到位,要不你覺得不重視你。
人看問題和處世的方式,潛意識都帶著你過往的痕跡。我很幸運,我的父母待人寬厚善良,加之我父親當過20年大隊長和支書,兒時的我無論在農(nóng)村還是學校,都受到過很多善待。上中學時父親去世,貧窮和饑餓開始伴隨我的少年時期,這期間,我的許多同學給予了我無私的幫助,特別是我的高中班主任郭老師,在我因極度貧困學業(yè)難以為繼時,他悄悄找民政部門幫我爭取了8塊錢的助學金。他們帶給我無限的溫暖,也將善良的基因植入了我的骨髓。
參加工作后,我善待生活中遇到的每一個人,對每個人都掏心掏肺。然而,對于來自貧苦農(nóng)村的大多數(shù)人,生如野草,從一開始就會受到無端的歧視、排擠、打壓。在擔任中層干部和走上領導崗位后,我仍不改初心,盡力幫助別人,盡可能主持正義,但農(nóng)夫和蛇的故事時不時地在我身上上演。中年后,我的交往變得謹慎起來,寧可獨處也不會輕易和人吃飯喝茶,更不會敞開心扉交流,我變得有些孤僻。
蘭的出現(xiàn)仿佛讓我回到了初出茅廬時期。那次雅聚之后,我們的聯(lián)系熱絡了起來。她經(jīng)常約我熟悉的一些朋友在那聚餐喝茶,更多的時候只有我和她兩人,我們的話題從看的書,到對人生的態(tài)度,對生活的體悟,情感生活,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走勢,互聯(lián)網(wǎng)經(jīng)濟,金融創(chuàng)新,資本運營無所不包,但更多的是說茶。她還送了我兩本茶文化方面的書,后來我自己也買了些有關茶的基礎知識、茶葉種植、茶葉加工、茶葉史、茶藝、茶道方面的書研讀,從而知道了六大類茶的區(qū)別、制作工藝以及茶性,也悟出了什么是茶禪一味。
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有事才找你的是熟人,沒事找你的才是朋友。特別是從不提什么要求,還愿意把大把時間花在你身上,說明真把你當摯友了。蘭就是這樣,除了工作和處理店里的事,業(yè)余時間大多花在了我身上,有時讓孩子隨著我們一起去看藍天白云,有時一起靜享暖暖的冬陽,有時去看落日的余暉,有時在江邊掬一捧清水,看萬家燈火,有時在寂靜的夜任清風入懷,有時登高品秋山的淡煙薄霧,更多的時候一起品茶、看書。
人是感情動物,相處多了,我開始牽腸掛肚。我有意無意地把公務接待和私人聚會放在那兒,因為我發(fā)現(xiàn)她那生意并不是很好。她從不對我說這些事,但我是做過企業(yè)經(jīng)營的,有次我主動提到應想辦法扭轉,她輕描淡寫地說:沒事,還撐得住!后來,我從側面了解到過去生意很好,后來隨著中央八項規(guī)定的實施,公款接待銳減,用餐的顧客就減少了,加之再后來外面新修建了過街天橋,把門臉和招牌都擋住了,原來路邊劃有停車位,隨著城市管理提升,停車位也取消了,人在四樓就餐,天橋上的人來人往都能看見,這樣顧客就更不愿意來了。
那時,城里的茶樓生意都還火爆,但其實顧客都是打牌的。有次,我說不行咱也置辦一些麻將桌。她當即拒絕,說她做這是為了傳承茶文化,推動地方的茶產(chǎn)業(yè)升級,這里只接待有文化有品位的顧客,錢說重要也不重要。后來,我們又在一起商量,采取推出特色菜、培訓員工提高服務質(zhì)量、推出折扣優(yōu)惠、進行廣告宣傳等一系列措施,但終究曲高和寡,沒有太大的起色。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而且有些憂心忡忡。她反而很淡然,每周到交大去上課,約的瑜伽私教課按時上,每周還堅持打坐禪修,每天對生活充滿熱情,不停地考察新項目,還到大學講課,到省城舉辦的茶文化節(jié)做評委,就像一臺永動機充滿激情。閑下來我們就在一塊品茶交流。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心也變得越來越平和,對爭名奪利缺乏熱情,對流言蜚語不屑一顧,對背后搞小動作的人極其鄙視,每天除了工作履職盡責,就是大量讀書,每年能精讀20本左右,這期間也寫了大量的文章。從世俗的眼光看,我沒有拿到什么錢,也沒升上官,但我找回了平常心,安享了內(nèi)心的寧靜,不再為蠅頭小利被人奪去而糾結。后來茶友也多了起來,有學術泰斗余院長,有官場清流梁先生、曹先生,有文壇巨匠王女士,俱是心態(tài)平和只問耕耘。我從他們身上學到了自強不息,挺起脊梁做人,認識到所有的遇見都是緣分,都值得感恩。遇見好人,要感恩黑暗中有一盞明燈,遇見生活中的過客,我感恩人生的旅途不寂寞,遇見爛人,要感恩他強健了我的雙腿,磨煉了我的意志,也知道社會的旮旯里,還有需要心靈救贖的人。
蘭常說,茶是靈魂之飲。其實茶葉就是千萬種樹葉中的一種,只是因為植入了文化基因變得雅致了起來,如同我們到了烈士紀念碑下,就有莊嚴肅穆感,到了寺廟一聽佛教音樂內(nèi)心就清凈,甚至物我兩忘。但茶葉也與眾不同,它在由樹葉變成茶的過程中,經(jīng)歷了高溫殺青、炒制、揉搓、烘焙,出鍋后經(jīng)歷吹風迅速降溫,用水沖泡后才能完成自己的輪回,這之間相當于渡過了火、風、水三個劫難,然而它仍是青翠碧綠,清香撲鼻,飲之有淡淡的苦澀,但爽滑生津,后味回甘,提神醒腦。人的身體百分之七十是水分,我們長期飲茶,茶的品性就注入我們的靈魂。蕓蕓眾生都會經(jīng)歷不同的磨難,蘭從茶性中實現(xiàn)了自我的蝶變,我也因好茶讀懂她而與她成為心靈伴侶。
人生如旅途,再美麗的同行也只能是一段過往。每個人有自己的路,轉眼間我在出差途中突發(fā)疾病,我的生活變成與疾病抗爭。這期間,蘭多次打電話要來看我,我都拒絕了,我不想讓人看見我的病態(tài)。幾個茶友也各奔東西,蘭也因遠嫁外地無法再經(jīng)營茶樓,“舊西城”作為企業(yè)也搬到外地。但我忘不了那個地方,每當坐車路過那里,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那個漂亮、聰慧、嫻靜、淡雅的女孩,連同她溫柔的聲音和忙碌的身影,如一杯醇香的茶注入靈魂,帶著淡淡的苦澀和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