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陣地
1
爺爺上個月去世了,享年78歲。他是在睡夢中離開人世的,走得十分安詳。
爺爺走后,奶奶一個人住在老屋,媽媽讓我有空的時候多去陪陪奶奶。
中午放學(xué),我有時會去奶奶家待一會兒再回家。
有一次,我看見奶奶在給院子里的杧果樹澆水,猛然想起一件事,問:“奶奶,中藥園您去澆水了嗎?”
“你爺爺如今都不在了,那些藥草我不認得,也用不上,還澆水干什么?”
我聽完拔腿就往后院跑。
后院有一塊圍著籬笆的園子,里邊種著一些中草藥。
別人家都是把后院改造成雞圈、豬圈,而爺爺可能是因為職業(yè)的關(guān)系,偏好種草藥,所以有了這么一個中藥園。
進入中藥園后,我瞅見大部分草藥都是一蹶不振、奄奄一息的可憐模樣。還好前陣子下過兩場雨,不然這些草藥恐怕早就因為缺水枯死了!
我急忙提來兩桶水,把園子澆了兩遍,又去拔雜草、清理害蟲……忙活了好半天。
在我很小的時候,這個中藥園就存在了,爺爺經(jīng)常帶我來這里玩耍,還教了我很多中草藥的知識。
爺爺雖然不在了,但是他留下的中藥園對我來說是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我不能撒手不管,任由它變成一塊雜草叢生的荒地。
2
從那之后,每隔兩三天,我中午放學(xué)先去奶奶家,先是幫奶奶干點家務(wù)活,接著進中藥園忙活一陣子,然后才回家。
周六周日,我在中藥園待的時間會長一些。
有時興致來了,我會在中藥園中穿梭,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指指點點,逐一念出這些草藥的名字和功用。
“馬齒莧——清熱祛濕,艾葉——溫陽散寒,雞骨草——清熱解毒,雞蛋花——清熱利濕……”
我背起爺爺教過的藥性口訣,一字不漏。如果考試考這些內(nèi)容就好了,我想我至少能考個95分以上。
不知怎么的,這事傳到了媽媽的耳朵里。
“小康,我知道你舍不得爺爺?shù)闹兴巿@,但你下個學(xué)期就升初中了,應(yīng)該把寶貴的時間放在學(xué)習(xí)上,這才是頭等大事!”
最后,媽媽給我定了個規(guī)定:每周只能去奶奶家兩次,每次不能超過半個小時,只有在周六或者周日,才能延長到一個小時。
這可就難住我了,那片園子的面積還蠻大的,差不多有80平方米,光是澆水拔草除蟲,一次就不止半個小時。
要知道,這半個小時里還包括我陪奶奶的時間呢!
我心里自然不樂意,卻找不到理由反駁。
我必須想辦法。
剛好碰到鄰居張二叔家搞裝修,我看見他家院子里還剩下好些水管和配件,于是厚著臉皮過去討要。張二叔很大方,同意把剩下的配件送給我。
我將那些管材配件通通搬到中藥園里。
一個周日,我在中藥園里一陣搗鼓,做出了一個簡易的滴灌系統(tǒng)。
這樣不僅節(jié)省了澆水的時間,還省水,一舉兩得。
我為自己的這個新發(fā)明沾沾自喜,同時又不免有些遺憾,要是早點想到這個主意就好了,爺爺那么多年來照顧中藥園就可以省很多功夫了。
3
爺爺從小培養(yǎng)我對中醫(yī)藥的興趣,一定是希望我將來可以繼承他的衣缽。
記得我10歲生日那天,爺爺問我長大想干什么,我的回答是建筑工程師。那一瞬間,爺爺?shù)男θ萁┰谀樕?,眼中的神采也隨之消失。
我有個堂哥是建筑工程師,那年夏天他老家蓋新房子,我跑去工地看熱鬧。堂哥戴著一頂紅色的安全帽,手里拿著圖紙,在現(xiàn)場指揮那些建筑工人,很是威風(fēng)。
新房蓋好后,堂哥家擺酒席慶祝。
我參觀了新房,不管是外部還是內(nèi)部,都是那么精美又實用,給我?guī)砹饲八从械恼鸷场拇?,我立志長大以后成為一名建筑工程師。
爺爺聽說我的理想之后,沒有勸我改變主意,反而非常支持我,說只有努力學(xué)習(xí),才能當(dāng)上建筑工程師。
……
這天中午,我又出現(xiàn)在中藥園里。
我看了看電話手表,已經(jīng)過去差不多半個小時了,我得回家了。
我從中藥園里出來,剛好碰到奶奶帶了個老頭兒過來。那老頭兒我認識,大家都叫他老海叔。
“小康啊,老海叔要拿一點艾草,你帶他去吧?!蹦棠陶f。
我?guī)Ю虾J暹M園子,找到種艾草的那塊地。
老海叔說:“這園子照料得不錯啊,我以為都荒廢了呢。你爺爺要是在天有靈,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心中一暖,隨口問道:“老海叔,這艾草路邊到處都是,您為什么要來這兒割???”
“沒錯,路邊有的是,不過你爺爺說要治久病治大病,必須用三年以上的陳艾來艾灸,路邊的艾草經(jīng)常被人割走,根本沒三年以上的,就這園子里有老艾草?!?/p>
老海叔割了半袋子艾草后,說:“哦,我得走了。小康,你往后也要好好照顧這園子啊,不要浪費了你爺爺這么多年的心血?!?/p>
我送老海叔出門,回頭問正在喂雞的奶奶:“奶奶,之前也有人來要草藥嗎?”
奶奶說六姨婆的小孫子雙腳得濕疹了,昨天帶大孫子過來割了一些白花蛇舌草、大飛揚草,還有黑面葉,說以前爺爺給她治濕疹,就是用這三種藥草搗爛煮水浸泡。
“她認得那三樣藥草嗎?”
“怎么不認得?她以前生病都是找你爺爺看,久病成醫(yī)嘛,很多草藥她自己都認得了。”
我不禁咧嘴笑起來。
爺爺雖然去世了,但是,他生前行醫(yī)救人留下來的影響力,還能幫到病人。
我有預(yù)感,往后還會有更多的人踏進爺爺?shù)闹兴巿@。
沒多久,我的預(yù)感果然應(yīng)驗了。
入秋后,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幾撥親戚和鄰居,都是來討要草藥的。中藥園時常有人進出,似乎變得比以前更有生氣了。
可是,一段時間后,來采藥的人越來越少,最后竟然連一個人都沒有了。
面對無人問津的中藥園,我心里疑惑不解,就找奶奶打聽。
“那些人用完藥后,病沒治好,所以就不來了?!?/p>
我后來一想就明白了。
中藥園里的草藥長得很好,藥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出在哪里呢?當(dāng)然是在“醫(yī)”上。
醫(yī)、藥是不能分家的。
爺爺早就說過無數(shù)遍,草藥能治病,是因為草藥本身具備藥性,可是,如果沒有醫(yī)生的診斷和指導(dǎo),不能對癥下藥的話,草藥就發(fā)揮不出應(yīng)有的作用。
那些采藥回去的人,沒能治好病,不是因為草藥忽然不靈了,而是因為爺爺不在了啊。
4
幾天后,班主任吳老師沒來上課,由隔壁班的數(shù)學(xué)老師代課。
聽說吳老師得了嘴歪眼斜的病。
吳老師連續(xù)三天都沒來上課,我和班上幾個同學(xué)湊錢買了一些水果,約好下午放學(xué)后去教師宿舍探望他。
結(jié)果,吳老師不在,我們在門口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才等到他回來。他戴著口罩,手里提著裝藥的塑料袋。
吳老師說他很想回去給我們上課,可是這病別的不影響,就影響吃飯和講話。
半個多小時后,大家一起離開了。
我馬上去中藥園,采摘了幾味草藥,用爺爺留下的制藥工具,將其研磨成泥,然后包起來,再一次來到吳老師宿舍門口。
“小汗,里怎么要烏來了(小康,你怎么又來了)?”吳老師口齒不清地問。
“老師,這個藥方是我爺爺以前專門治療嘴歪眼斜的,只要加點熱水,用紗布包起來敷在臉上,過幾天就好了……您試試看吧?!?/p>
我將包草藥的袋子交到老師手里后,轉(zhuǎn)身跑了。
接下來,我腦子里一直在想:吳老師會不會只是把這當(dāng)成小孩子的玩笑,根本沒有敷藥?畢竟在治病這么重要的事情上,誰會隨便相信一個小孩子的話呢?
兩天后,吳老師終于來上課了,他已經(jīng)不再戴口罩,五官恢復(fù)到正常的樣子了。
大家都很高興。我比所有人都高興。
爺爺?shù)乃幏焦粵]有讓人失望!
我爸爸以前也有過嘴歪眼斜,就是被爺爺治好的,當(dāng)初配藥的時候,我全程跟著爺爺,所以都記下來了。
放學(xué)后,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后邊追上來一個人。我扭頭一看,竟是吳老師。
吳老師說是我送的藥治好了他的病,要好好感謝我。我說不用了,只是小事一樁。吳老師卻執(zhí)意拉著我去小鋪子,買了一大堆零食塞給我。
“其實我早就聽說過你爺爺?shù)拿?,以前沒找他看過病,沒想到在他去世后,倒是被他孫子給看好了。那些藥聞著還挺新鮮的,是從山上采來的嗎?”
“不是,是從中藥園里采的?,F(xiàn)在山上的荒地都開墾成農(nóng)田,已經(jīng)沒有多少草藥了。”我回答。
“哦,中藥園?在哪兒?帶我去看看!”
我?guī)抢蠋熑ツ棠碳?,參觀了中藥園。
吳老師指著那些草藥問我叫什么,我一一作答。我感覺我們的師生關(guān)系倒轉(zhuǎn)過來了,現(xiàn)在我是老師,他成了學(xué)生。
“這些都是寶貝啊……”吳老師贊賞地點點頭,解釋道,“我說的不是這些草藥,是你爺爺留下來的這份治病救人的仁心仁術(shù)?!?/p>
不久,我送吳老師離開。
在大門口,吳老師走了幾步后,突然又回過頭來,說:“小康,你要繼續(xù)愛護你爺爺?shù)闹兴巿@,以后它一定還會幫到其他人的。還有,你爺爺教過你的東西可不要忘記,那是他留給你的寶貴財富?!?/p>
我深深地點了點頭,淚花模糊了我的視線。
恍惚間,爺爺?shù)谋秤坝殖霈F(xiàn)在眼前。
他和往日一樣,身材清瘦,挺著微微彎曲的脊背,戴著一頂破了幾個小洞的草帽,身穿深灰色的中山裝,左手拎著一個水煙筒,右手提著一個老舊的木頭藥箱,一瘸一拐地走向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