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那年春天,我在新家附近的公園遇見了小五。
每個周末,我都會到洗衣店洗衣服,然后在附近的公園里等候,時間到了再去取。
某個周末,我在公園里注意到一個奇特的男孩。我猜想,在我注意到他之前,他可能已經(jīng)在那里出現(xiàn)過很多個周末了。他可能在我搬到這里之前,就一直固定出現(xiàn)在那里。
這個男孩獨來獨往,每次都提著兩個袋子,直接走到草坪上一個巨大的石頭旁邊。那個石頭可以當靠背,看起來很舒服。我曾想,哪天他不在那里,我就去那兒躺躺看??墒亲詮奈易⒁獾剿螅瑳]有一次是我在而他不在。
男孩的兩個袋子,一個裝絨毛玩具、水和食物,另一個裝繪畫用品。他的絨毛玩具不是每次都一樣,有時候是熊,有時候是鳥,有時候是大象或長頸鹿,貌似是輪流陪他出門。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只絨毛玩具鴿子。
他會把絨毛玩具放在他的面前,拿出畫板和鉛筆,閉上眼睛坐一會兒,然后開始畫畫。我感覺當他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他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畫什么了。也許他要畫的是他睜眼時看到的第一個畫面,或者第一件打動他的東西,不一定離他最近或最遠。
我們定期定時在同一個地方出現(xiàn)了好幾個周末之后,他才開始和我打招呼。不管是誰先看到誰,都是一人微笑,另一人也微笑;一人點頭,另一人也點頭。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個周末。
我對男孩的畫感到好奇,但我不想打擾他。
有一天,我正想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機會目睹他的畫風,我的帽子就巧妙地被風吹到他身邊。
我遲疑了一下,走過去撿起帽子,趁機瞄了一眼他的畫。
畫里線條簡單,色彩不多,主題鮮明。這一幅畫里有他今天帶的絨毛玩具鴿子。
“哈啰!今天風大。”我說完有點不好意思,準備趕快逃走。
他笑笑,什么也沒說。
正當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啞巴的時候,他在我身后唱起歌來:“這是鄰里美好的一天,鄰里美好的一天……”
我聽出那是一檔電視節(jié)目的主題曲。
這一天,我發(fā)現(xiàn)他的畫是什么樣子。這一天,我發(fā)現(xiàn)他雖然不說話,卻會唱歌。
過了幾個月,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天氣漸熱,我看到公園的湖里有人在劃船,也想去租一艘來玩。
我劃過男孩經(jīng)常去的那塊地區(qū)時,看到他面朝我這邊,便對他招手。他笑著點點頭,手不離紙筆,似乎正忙碌地作畫。
我回到岸上后,經(jīng)過男孩,停下來自我介紹說:“你好,我叫阿??!?/p>
他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拼出“小五”的字樣。那是草地,沒有辦法用樹枝在上面寫字,他比劃著,我看出來是“小五”。
“小五?”我問。
他點點頭。
我發(fā)現(xiàn)他非常英俊,眼睛像天空那樣清澈。
我必須承認,我曾經(jīng)猜測他患有自閉癥。很長一段時間,我完全沒有意識到,唯一的疾病是心靈殘缺,而最終連那也不存在,因為心靈永遠是完整的。
我曾經(jīng)以為自閉癥患者害怕周圍的環(huán)境,不想?yún)⑴c其中。但我其實從未了解任何人,無論他們是否有任何癥狀。我不知道小五是否害怕這個世界,但我確定自己至少曾經(jīng)是害怕的。
小五放下樹枝,用空出來的手指向畫中的一處。
“那是我嗎?”我問。
他笑了。
那是我吧!他畫了我一直隨身攜帶的藍色背包,我經(jīng)常穿的灰色襯衫,還有我每次到公園穿的黑色運動鞋。他似乎記得所有的細節(jié)。我覺得我在看他用畫筆記下的日記,里面有一頁我的生活。
我想說“很好”“很像”,或什么別的,但是覺得說什么都不如沉默更能表達我的感受。也許,小五的沉默也是一種強烈的表達。
我突然感到一種自由,好像從以前我對小五和自己的看法中被釋放出來一樣,跳出了一個假想世界的囚牢。
某個周末,我在公園坐著等衣服的時候,小五主動過來找我。
“我要離開這里了,去上學?!边@是他第一次對我說話,說得很慢。
“哦!”我沒有問他任何問題,可能是不想讓他為了回答我而多說一些其實不想說的話吧!
他用雙手拉起我的右手,輕輕握住,停了一會兒,然后緩慢地把我的手放回原處,轉(zhuǎn)身離去。他越走越慢,但是沒有回頭。那一步一步,就像聲音越來越小的告別語。
我的手被小五握得熱熱的,久久沒有恢復原來的體溫。
曾經(jīng)有人對我說:“與眾不同沒有關(guān)系。”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句話對我的意義實際上是:“區(qū)別并不存在?!贝蠹已劾锟吹降摹安煌?,僅僅是眼里看到的而已,不同也只是因為不同的人在看。
小五和我、和其他人,都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小五了。但是我覺得他和我之間并沒有距離。好像他就住在和我同一棟樓里,好像他就住在我隔壁。也許更近一點,他就住在我心里。
有時候,我想起與小五在公園里一起度過的日子,身邊的噪音突然消失。他話那么少,卻總是傳達著那么多的內(nèi)容。其實也不是很多內(nèi)容,只是對我來說,最珍貴而重要的內(nèi)容。
我聽到自己問自己:“你難道不想說點什么嗎?”又聽到自己回答:“不必說什么啊!我想說的,一直都在說啊!只是沒有聲音而已。”
快樂很安靜,安靜得這個世界的人往往聽不到它的聲音。
在一條漂亮的街上,一家花店和一家馬卡龍店肩并肩挨在一起。
它們是同一棟小樓的兩邊,由于賣不同的東西,店面的樣子有所區(qū)別,因此讓人以為它們分別屬于兩棟不同的樓。
兩家店生意都很好,很多顧客都是從一家走出來,接著去另一家。大家都知道,花和馬卡龍一起出現(xiàn)的一天,通常是愉快的一天。
兩家店出售不同的東西,但是同樣的甜蜜。色彩、氣味、人們相互問候的聲音,以及他們走路的節(jié)奏,不斷產(chǎn)生歡快愉悅的氣氛,彷彿本來要用買來的禮物慶祝的活動,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開始了。
花店老板是一個名叫朱嬸的老太太。她雖然上了年紀,卻一直堅持盡自己所能,為顧客服務。
天氣好的時候,她會在外面放一個花架,坐在門口,和每一個對花有興趣的人打招呼。
某日,一個男孩經(jīng)過花店,看到朱嬸的花,放慢了腳步。他似乎不愿靠近,但他的眼神明顯透露出對花的濃厚興趣。
朱嬸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男孩酷似她在那次地震中死去的兒子。有那么一瞬間,她以為兒子死而復生回家來了。但是這不可能。假如她的兒子還活著,一定比這個男孩大。這個男孩看起來最多只有十八歲吧!
朱嬸不想透露自己內(nèi)心復雜的情緒,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
“您好,我想買些花?!蹦泻⑿邼卣f。
“先生想買什么花?”朱嬸聽到男孩說話,羞澀的樣子很像自己的兒子,欣喜得差點落淚。
“不知道。我沒買花的經(jīng)驗?!?/p>
“是給女朋友的嗎?”
“我也沒有交女友的經(jīng)驗。”男孩臉紅了,“我只是被花店吸引過來了。我都不知道買了花要干什么。”
“花就像天使一樣,它們在我們身邊就是一種快樂?!敝鞁鹫f著,開始從花架上挑選一些白色康乃馨,搭配一些其他的花后,迅速將它們扎成一個花束。
“真好看!”男孩贊嘆不已,“就像變出來的!您好了不起??!”
“經(jīng)驗嘛!”朱嬸笑說,“這個送給你。假如它給你帶來好運,別忘了再來哦!”
男孩一手拿著花束,另一手伸到口袋里準備拿錢。他認為他不應該接受這份禮物,但是他很害羞,說不出更多的話。于是他點點頭,揮揮空出來的那只手,向朱嬸道別。
男孩走了幾步,立刻看到花店旁邊的馬卡龍店。他又一次不知為何地被吸引,雖不想買任何東西,但他停在櫥窗前,往里面看了一眼。
一個女孩從架子上挑選出五顏六色的馬卡龍,一邊裝進可愛的盒子里,一邊與顧客交談。她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但對男孩來說,她像是舞蹈公主,每個姿勢都十分優(yōu)雅。她的臉上仿佛泛著溫柔而溫暖的光芒,男孩很想更靠近這道光。
男孩走進馬卡龍店,排隊等候,等了一陣子才輪到他。
“先生想買什么?”女孩問。
“不知道。我對馬卡龍一無所知?!?/p>
“這樣???那你要不要試試綜合禮包?”女孩指著一個精致的樣品盒,里面有八個不同顏色的馬卡龍。
“哦……”男孩看著樣品盒,注意到映在玻璃櫥窗上,自己和花束的倒影,突然決定說:“不,我要兩個白色的馬卡龍吧!”
“好??!和您的花束很配喔!”女孩把兩個白色的馬卡龍裝在一個小盒子里,說,“這是杏仁口味的,我很喜歡。給你,五塊錢!”
男孩付了錢之后,把花束遞給女孩說:“這個給你?!?/p>
女孩還沒有回答之前,他就跑出了商店。
男孩下一次進城時經(jīng)過花店,朱嬸又給了他一束花。
“我上次給你的花,為你帶來了好運吧?”她一邊遞給男孩一束黃花,一邊笑問。
“算是吧!感謝?!蹦泻⒔舆^花束,“但是我這回要自己買?!?/p>
“千萬不要!如果你付我錢,它們的法力就會消失?!敝鞁鸷軋猿?,“你繼續(xù)來取花,這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回報?!?/p>
“既然您這么說,好吧!”男孩雖然并不相信這些花有什么法力,但是他愿意接受朱嬸,接受她的花也就是接受她。
男孩把鮮花帶到馬卡龍店,準備買兩個黃色的馬卡龍。他決定不提上回送給女孩花束的事。
女孩看見男孩帶著花束,來到馬卡龍店,藏起她的神秘微笑,露出專業(yè)微笑。在男孩走到她那里之前,她已經(jīng)取出一個小盒子,放在了柜臺上。
“感謝你上次送我一束花,這個送給你?!迸⒄f,“還想買別的嗎?”
“不,但是我想把這個給你?!蹦泻鸦ㄊf給女孩,拿走了小盒子。他回家之后,才發(fā)現(xiàn)里面是黃色的馬卡龍。
男孩和女孩,花和馬卡龍,它們形成了一個美麗的慣例,沒有了對話。
每當男孩來到花店,老太太都會給他一束花,然后他會把花束送給女孩。女孩會給他一盒馬卡龍,總是和花的顏色相對應。
晴天,陰天,雨天,雪天,這樣的場景重復著,像一首彈奏不完的卡農(nóng)。
有一天,女孩對男孩說:“假如有一天,我沒為你準備一盒馬卡龍,那只是說明,我沒有和那天的花一樣顏色的馬卡龍。但是,如果我給你另一種顏色的馬卡龍,那就是說,我希望你不要再來看我了?!?/p>
男孩點點頭說:“明白了。但是,假如我不再帶著花束來看你,那并不說明我不希望看到你?!?/p>
某日,男孩來到花店,得知朱嬸已經(jīng)過世。
那天,他經(jīng)過馬卡龍店,決定不走進去。他并不知道女孩不在店里。
一天前,女孩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老家照顧生病的母親。她打算在返工時,給男孩和他帶來的花束不同顏色的馬卡龍。
從一場精神崩潰中恢復過來后,我選了一個周末,去附近的小村落度假。其實,我并不十分確定我已經(jīng)恢復過來,但是經(jīng)歷過精神崩潰之后,我感到有些興奮。我對以前不太能夠理解的人,感到親近得多,比如被稱為患有精神疾病,或極其敏感、近乎神經(jīng)衰弱的人。
在這次經(jīng)歷之前,我完全無法猜測精神崩潰到底是什么樣的感覺。我讀過它,聽過它,目睹過它對一個人的影響和帶來的污名,暗中害怕它,并努力避免它。但是經(jīng)歷過它之后,我便再也沒有疑問和畏懼,并且不再理會局外人的評論。每個人說的“精神崩潰”都不一樣,連醫(yī)生和病人說的都不一樣。
世界的荒唐,就在于包括每個人所說的荒唐都不一樣,但都一樣的荒唐。
出門前,我去書架挑了一本書隨身攜帶。我覺得自己又可以看書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翻開任何一本書,因為任何的閱讀都讓我虛弱的神經(jīng)隱隱作痛。
但是今天,我覺得自己又可以重新開始閱讀了。雖然我不看書的期間,并沒有忘記如何讀寫,但是看書這件事,卻像以前從來沒有做過似的,對我來說很新鮮。
書很有耐心。它總是靜靜等待,等待我們成長,冒險,跌倒,爬起,受傷,康復。假如我們回來的那一天,它已經(jīng)不在,它的內(nèi)容會在需要的時候,重新出現(xiàn)在另一本書里。
總有那么一個瞬間,我們翻開一本書,看到一句話,覺得那句話等了我們很久,就為了在那個地方、那個時候,讓我們看到,覺得那句話恰好是我們渴望聽到而正是對我們講的。
閱讀書本的時候,可以隨時休息,也可以隨時返回某一頁。只要我愿意閱讀,作者就會和我在一起,給我講故事。每次都是第一次,每一次都很新鮮,每一次都是百分之百的交流,每一次也都是完美的重逢。
我走到書架前,第一眼看到的是維吉尼亞·伍爾芙的《燈塔行》,緊貼著它的是《戴洛維夫人》,然后是《遠航》。
買了這些書之后,我從來沒有從頭到尾把它們徹底讀完。它們成了書架的一部分,只是擺設(shè)。
《燈塔行》是高中時代的選讀書籍,當時沒看懂,后來也不想懂。《戴洛維夫人》看過電影之后,覺得電影很好,便不想再看書了。于是我拿了《遠航》,覺得很適合出游。
高中時,我第一次接觸維吉尼亞的作品,感覺不容易讀懂,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魅力。后來我從不同來源的資料,得知她一生都被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困擾,幾度自殺未遂。
每個人的狀態(tài)其實只有自己能夠感知,但是卻不斷地被他人定義、評斷、分析、處理。
其實,所謂精神崩潰也就是內(nèi)心世界的瓦解而已。要是有人覺得這是脆弱的表現(xiàn),只要看看世界上的東西,沒有什么最后不瓦解的,就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結(jié)構(gòu)都一樣的不穩(wěn)定。
我記得我曾告訴一個朋友,我終于能理解維吉尼亞的精神崩潰。
“真的嗎?”她好奇又有點懷疑,但是沒有否定我的體驗。也許我們的友誼持續(xù)到現(xiàn)在,是因為我們給彼此自由表達的空間,隨時準備接受對方的突發(fā)行為,對善良美好都堅信不疑。
我們不可能體會另一個人的感受,“理解”并不意味著具體感受對方的感受,而是一種熟悉的親近感,一種共鳴,一種聯(lián)系。我們可以看到另一個人的出發(fā)點在哪里,不覺得他的言行怪異,不覺得他陌生或與眾不同。
我沒有見過維吉尼亞,然而,她的文字如此熟悉,仿佛我在某時某地,曾經(jīng)見過她的手稿。仿佛有那么一個地方,是我們什么時候都能去,什么時候都能相識和相聚的地方。在那個地方,她不是維吉尼亞,我也不是我,但我們相識相知。
我們活在不同的年代,卻像同一首歌里面的不同音符,只是出現(xiàn)的先后不同而已。所有的人大概都是如此吧!
人與人不一定會見面,但他們的生命是串在一起的,像音階里的音符,有的單獨出現(xiàn),有的一起出現(xiàn),成為和聲,卻不一定和諧。
似曾相識,也就是音符之間的默契。
音符們在時間的流逝中鋪展開來,就有了聲音;把它們都收在一起,就成了瞬間的沉默。無論是聲還是靜,都是永恒的歌。
我乘火車去了離家不遠的一個小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是我隨手在地圖上挑出來的,離海邊很近。
由于主街上沒有其他住宿地點,因此我住的旅館名叫“旅館”,不會認錯。
不知是否因為我在出門前一直想著維吉尼亞,以至于在這個小鎮(zhèn)上結(jié)識了一位名叫維吉尼亞的女人。
我在旅館安頓下來之后,到一樓的茶館去覓食。剛坐下沒多久,就聽到老板興奮地大喊:“維吉尼亞!”
一位高個子的女人邁著大步走進來。她穿著長裙,戴著寬邊帽,看上去就像我?guī)淼摹哆h航》封面上的女人。
她還沒坐好,也沒點菜,老板就給她送來一份小點心和一壺茶。
我猜想,她肯定是老板的好朋友,或者住在這附近,經(jīng)常來喝茶。
“您是維吉尼亞嗎?”我的頭腦尚未反應過來,兩腳已經(jīng)把我的身體帶過去,和那個女人說話了。
“是。我們見過嗎?”她問。
“可能哦!”
她笑笑,邀請我坐下。
“你叫維吉尼亞·伍爾芙嗎?”我連姓帶名地重問一遍。
“你猜對了我的名字,但我顯然不是那個英國作家?!?/p>
“你對她熟悉嗎?”
“最多和你一樣熟悉吧!”
我覺得這位維吉尼亞在“讀”我。
我以前對被“讀”感到非常不自在,總覺得很赤裸。也許我不喜歡跟人說話,是因為不想被讀。我很難說出我認為應該說卻不想說的東西,更難說出我想說卻認為不應該說的事情。但是如果我保持沉默,我又會感到尷尬而不自在。所以我干脆盡量避免與人接觸,減少說話的機會。
我肯定是和以前不一樣了,否則我不會主動去找一個陌生人談話,尤其談話的動機僅僅是因為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你第一次來這個小鎮(zhèn)吧?”維吉尼亞問我。
“是?。 ?/p>
“這里有一座燈塔,你想看看嗎?”
“燈塔行?”我一說,才發(fā)現(xiàn)是書名。
“不一定要去燈塔。隨處走走,看看海也行?!?/p>
“當然好啊!”我對維吉尼亞,比對燈塔和海更感興趣。
沒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和維吉尼亞走在通往海邊的小路上。我一邊走,一邊希望永遠不要走到燈塔,這樣我就可以一直和維吉尼亞在一起。
“天?。≌媸莻€愚蠢的念頭!”我喃喃自語,不小心說了出來。
“什么愚蠢的念頭?”維吉尼亞問。“哦,我只是在評論自己的想法?!薄霸敢夥窒韱??”
“不?!?/p>
“沒關(guān)系。不過你如果有什么想要對我說的,隨時可以講,我洗耳恭聽。”
“好的,維吉尼亞?!蔽颐看谓芯S吉尼亞的名字,心里都會震一下。
“心靈永遠是自由的。誰要是想鎖住我們,只能鎖住我們的身體。你看,婦女僅僅因為要求諸如投票之類的基本權(quán)利,就被送進監(jiān)獄,但是沒有人能夠鎖住我們的心?!?/p>
“是??!假如我們感到束縛,肯定是因為我們囚禁了自己的心靈。”
“確實如此?!?/p>
“但我們并不總能發(fā)覺我們在束縛自己?!?/p>
“對,但是你的情緒會提示你。”
“情緒?”
“當你不快樂時,你一定是困鎖了你的心靈?!?/p>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情緒在四處游蕩,試圖避開我。我捉不到它們,沒法好好看清它們?!?/p>
“也許是你在避開它們,其實它們并沒有躲你呢?情緒是你的,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它們跑不掉?!?/p>
“說的是?!?/p>
我們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已經(jīng)離海岸很近。我可以看到遠處有一座燈塔,這時我卻不想再往前走了。我正要告訴維吉尼亞,我不想去燈塔的時候,卻找不到她了。我喊了她幾次,她都沒有回答我。
難道維吉尼亞是我的想象嗎?真的有維吉尼亞嗎?她和我一起出了門嗎?茶館老板應該是知道的,我可以跟他確認一下。我一邊想,一邊轉(zhuǎn)身向旅館的方向走去。
回到旅館,我看見維吉尼亞仍然坐在同一個地方。她看到我回來,微微一笑,問我:“你去了燈塔嗎?”
“沒有?!蔽覜]有說,我發(fā)現(xiàn)她失蹤之后,就回頭了。她可能剛才就沒有和我一起出發(fā),或者和我一起出發(fā)了,但沒有邀我去燈塔。
但這并不重要。精神崩潰之后,生活失去了嚴肅性。我可以嘲笑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況,不會想弄清楚究竟。
“我可以坐這里嗎?”我問維吉尼亞。
“當然。喝杯茶吧!”維吉尼亞說。
我又坐了下來。我認為這是我第二次坐在維吉尼亞身邊,但是我不太確定。
“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她開始與我交談。
“我也不知道。我只想休息一天。也許是你把我?guī)У搅诉@里。也許我來這里,是為了認識你?!?/p>
“哈哈!”
“幾個月來,我都沒有和任何人說話??墒俏乙灰姷侥?,就覺得想和你交談?!?/p>
“是嗎?”維吉尼亞說,“你想說什么呢?盡管道來?!?/p>
奇怪的是,當她這么對我說的時候,我馬上覺得不再需要說話了。好像我一直渴望的是接受,而不是理解。我曾經(jīng)認為接受需要理解,但并非如此。接受就是理解。
“我曾經(jīng)害怕你會當我是一個奇怪的人?!?/p>
“親愛的,你還什么都沒說呢!我怎么看你是無關(guān)緊要的,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看法。只有你自己的看法,在左右著你的情感和生活?!?/p>
“我明白了。我陷入的每一個狀況,都源于我對自己的探索?!?/p>
“是的?!?/p>
“但我覺得探索不會就此結(jié)束?!?/p>
“它只能在開始的地方結(jié)束?!?/p>
“你是這么體驗的嗎?”
“是的,盡管我仍在旅途中,還沒走到終點,但我知道方向是正確的。正確的方向就是到達,快樂的開始就是快樂。”
“你什么時候開始探索的?從哪里開始?很抱歉,我不僅沒有對你透露關(guān)于自己的情況,反而一直在打聽你的私事。”
“無所謂啦!誰在對誰說,說什么,都不是那么要緊。人類的經(jīng)歷雖然如此不同,卻又是如此相似。”
她繼續(xù)說:“我八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我感到自己被推向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甚至質(zhì)疑世界的存在。然后我失去了姐姐。幾年后,我的丈夫死于戰(zhàn)場,然后輪到我的情人?!?/p>
“你有沒有感覺過生活很殘酷?”我聽了維吉尼亞的故事之后,再也不想提自己的事情。
“生活只是一連串的事件,沒有所謂的殘酷或不殘酷。逃避生活是不會得到寧靜的?!?/p>
“逃避生活是一種戰(zhàn)爭,不是嗎?這是自我否定,也就是對自己的暴力行為。也許大家并沒有在追求和平。他們好像在追尋痛苦,誤以為痛苦是快樂?!?/p>
“親愛的,不相信戰(zhàn)爭的價值,怎么會打仗呢?假如人們不是以為其他東西比和平更好,怎么會放棄和平呢?”
“要迷失很容易,不是嗎?”
“世界就是失物招領(lǐng)處。人生就是發(fā)現(xiàn)失物丟在外面,招領(lǐng)處卻在心里。”她笑了,“你一旦回到自己身邊,就會發(fā)現(xiàn)失去的只是自己的影子。這個影子不快樂,因為它一直想抓住不可能抓住,也不需要抓住的東西。你卻是完好無損的,因為所有的過去都只是影子而已。”
“像你一樣完好無損。”我望著維吉尼亞,覺得她完美至極。
太陽下山了,金色的光芒灑落在窗戶上。一陣涼風吹進來。我們可以聽到樹葉的沙沙聲,聞到花園里的花香,就連茶館老板的口哨聲,都像是乘風而來的。
“我想對每個瞬間說‘留下’,但它其實從來就沒有來,也沒有去。只是一直在這里,和我一起看著萬變的世界飄過。”維吉尼亞說。
多年來,在崩潰之前,我一直靠著那些我渴望“留下”的瞬間支撐著自己?,F(xiàn)在,我終于明白,“留下”不是對時間的命令或哀求,也不是感嘆悼念時間的流逝,而是對當下所有事物的珍惜和品嘗。就像我和維吉尼亞正在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