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邁雅?薩拉維茨 譯者:丁將
邁雅·薩拉維茨生于一個美國猶太中產家庭,她在20世紀80年代就讀于哥倫比亞大學時,不幸對藥物成癮,在治療過程中遇到了許多美國戒癮制度的陰暗面,此后二十多年來,她一直致力于改變成癮治療的困局,并成為關注成癮和藥物依賴的科普作家、記者。她以親身經歷講述一個被成癮折磨多年的患者,發(fā)自真誠的自我坦白,喚起藥物成癮弱勢群體的共鳴。
1988年7月,我的生活已經縮小到只有針尖一般大了。我和男友馬特住在一起,靠賣可卡因為生。我每天的目標就是,先掙扎著去接受美沙酮戒癮治療,然后想盡辦法搞到足夠我們兩個人嗑藥、租房子和養(yǎng)貓的錢。那個夏天,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同時也是最黑暗的時光。之所以說美好,是因為到8月份我就成功戒掉可卡因和海洛因了。毒品讓我的體重只剩下38.5公斤,針頭在四肢上留下了張牙舞爪的瘢痕,頭發(fā)掉得只剩下薄薄一層,發(fā)色也呈現出過度漂白的金黃色,就像正在扮演夢露的麥當娜,雙眼也是空洞無神。這段時光也是最黑暗的,因為畢竟我不會去褒獎藥物上癮再早早戒掉這種生活。
那時我23歲,正在保釋當中。1986年我被指控攜帶可卡因,根據紐約州的《洛克菲勒毒品法案》,我面臨輕則15年監(jiān)禁、重則終身監(jiān)禁的判決。我被警察抓到時身上攜帶了2.5公斤可卡因,看著就像個資深毒販。而事實上,那些大多數都是馬特的供貨商存在他那里的貨。
在我小時候,大概沒人能想到我今后竟會過得如此狼狽。我3歲能識字,后來努力克服社交障礙,八年級時就獲得了“極有潛力的成功者”這種榮譽,又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哥倫比亞大學錄取,1983年成了該校首批女學生中的一員。但是,哥倫比亞大學已經是往日云煙。在重罪訴訟的巨大壓力下,我沒辦法繼續(xù)學習。事實上,我基本什么事都干不了,就連打掃宿舍、洗澡、洗衣服這些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都沒有。
馬特最喜歡的詞之一就是“臭不可聞”,它可以精準地描述那年夏天我倆的生活環(huán)境。我們每個月花750美元租下的公寓就在阿斯托利亞,離三區(qū)大橋沒多遠。那里基本上就是一個分隔成4個房間的方塊兒,屋里也沒什么家具,一間臥室的地板上放了一張光禿禿、臟兮兮的日式蒲團,屋子里堆了很多書、漫畫、唱片、光盤,還有一套高端音響和幾張桌椅。
房子里四處都是癮君子混跡的痕跡:彎曲、被燒黑的勺子,底部為球形的玻璃可卡因煙管,這些煙管有的已經殘破不堪,球形底部還有燒黑了的金屬濾網。幾個熒光橙色的注射器帽兒掉在臟衣服堆上面,里面的衣服都已臟成了黑色。一間臥室的一角有張書桌,上面放著一臺老式臺式電腦、一臺點陣打印機,我用它們整理寫給雜志《過癮時代》的稿件(當時用的筆名是毛拉·萊斯,專欄叫“噓噓巡警”,主要寫關于尿檢的文章)。
那個時候,馬特對自己的身體機能產生了奇怪的強迫癥,還極度擔心會被消防員抓住。他認為,紅色消防車里的那些人能用某種方法監(jiān)視探測到他吸可卡因產生的煙。他總是合上百葉窗,不時警惕地窺探窗外是否有消防員盯上了自己。這個來自長島的猶太男孩,以前是個帶著冷幽默、文藝風雅的人,如今大多時候都坐在屋子里,只穿一條白色緊身內褲,窩在垃圾堆里。他很清楚吸精煉可卡因在一點點毀掉自己的消化道,卻沒辦法控制自己。
由于馬特和我在賣可卡因,而且基本上非法藥品在紐約一直唾手可得,一針很快就變成好幾針。我會仔細尋找我僅存不多的能扎進去的靜脈血管,等待針頭扎到飽滿的血管當中,看血滴到針管當中,就像石油噴涌一樣。但即使這可以輕易做到,欣快感卻不再出現。吸毒帶給我的還有偏執(zhí),整個人籠罩在懸于頭頂若隱若現的無目的的恐懼當中。原本讓我感到有無限可能和機會、能帶來一針強烈興奮感的可卡因,如今只讓我充斥著恐懼和困頓之感,毫無自由可言。欲望凝結在恐懼當中,而恐懼,只會助長無用而令人沮喪的更多欲望。
我完全興奮起來,全身顫抖,無法放松,我心臟的跳動聲似乎比正常狀態(tài)大了許多,然后,我意識到能幫助我緩解這種狀態(tài)的只有海洛因。這需要我壯著膽子到布什維克、布魯克林、曼哈頓下東區(qū)的可怕社區(qū)走一遭才能買到。
我擔心自己在買貨時被當場抓獲,不僅因為這個行為本身違法,而且因為我擔心這會影響自己的保釋,并因此給我離異的父母各自的房產帶來麻煩。這兩處房產是我保釋的抵押品,它們?yōu)槲腋改甘×?萬美元現金。保釋金之所以這么高,是因為我被指控抓獲時隨身攜帶了2.5公斤可卡因,按法律規(guī)定我算是高級毒販了,雖然這一點不是事實,但這確實是我第一次被捕。
結果,為了把被捕風險降到最低,我選擇不親自去買海洛因,而是和愿意替我從街上買毒品并分一杯羹的朋友一起開車出去。我們開上某個人破舊不堪的車,沿布魯克林—皇后區(qū)高速路開到布什維克,經過兩區(qū)分界的大片墓地時打起了冷戰(zhàn)??斓侥康牡貢r,為了讓人不易發(fā)現,我在副駕駛或后排的座位上蜷縮起來。我的膚色和邋遢的樣子,很容易讓別人明白我們出現在這附近的原因。答應給我當司機的人,帶著我在這些布滿涂鴉、破敗的大樓之間徘徊時,我總是焦慮地等待著,我們每次返程前,仿佛都在那兒待了幾年。
如果我們能買到成色不錯的貨,而不是沒用的、摻有雜質的邊角料,海洛因會讓我喜悅平和地度過幾個小時。如果毒品的品質沒問題,而我的耐受又不太嚴重,第一波藥勁上來就會讓人欲仙欲死。像銅管樂隊一齊吹奏發(fā)出激昂的聲音一樣,我推動活塞時,可卡因像小號一樣帶來一股興奮感,我喉嚨后部能感受到它冰涼的味道。不一會兒,海洛因那種“溫暖、舒適”的感覺會占據上風。我身體里的每一個原子都會感受到平靜、安全、充實、滿足。
但不幸的是,很快我就欣然決定再來一針可卡因。這就會讓我進入自己無法控制的“再來一針”的循環(huán),直到可卡因帶來的焦慮的警覺感,完全抵消了海洛因的鎮(zhèn)定效果。經過無眠的夜,第二天仍然會重蹈覆轍,開始美沙酮治療。
這個讓我“戒掉”一種非法阿片類物質的思路,不過是先用一種安全、衛(wèi)生、合法的非注射阿片類物質代替它,然后在6個月里逐漸降低劑量。橋頭廣場的美沙酮維持治療診所首先用一定劑量的美沙酮把我“穩(wěn)定住”,不過我現在已經知道,當時的劑量其實過低了。降低美沙酮劑量的方式其實是一種非常無效的用藥方案。結果,正如研究數據預期的那樣,在他們降低美沙酮用量的同時,我也在逐漸增加自己海洛因的用量。所以整個過程毫無用處,我對海洛因的生理依賴一點都沒有減少。我感到希望渺茫,困頓無助。
不管怎樣,一切就發(fā)生在如常的一天,只要沒有吸夠,我就會被一種占據全部意識的、單調的恐懼所支配。
在我吸毒的過程中,我并沒有在“最糟糕”的時刻或“人生觸底”的時候停下來,那應該是我被哥大停學或我被逮捕、戴著手銬被帶離自己的公寓的那個晚上,或者是被捕后我父親將我保釋出來的時候。相反,當我給自己下了診斷,或者說我認識到自己基本上是個癮君子的時候,我終于停了下來。
(摘自海南出版社《我們?yōu)槭裁瓷习a》??? 作者:[美]邁雅·薩拉維茨??? 譯者:丁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