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疫文學與戲劇的中西演進"/>
謝柏梁
一部人類社會發(fā)展史就是與各種瘟疫相對立而發(fā)展、得防御而幸存、因免疫而規(guī)避的演進史。中國與西方在文藝發(fā)展的交響史詩中,都不乏抗疫題材的名篇佳作,這也是中西文學與戲劇藝術中關于人類社會對抗瘟疫的生動演繹與藝術呈現。這些直面疫情的慷慨悲歌,同樣顯示出人類面對苦難或茫然無助的痛苦,或悲天憫人的同情,或勇于犧牲的勇氣,或浴火重生的崇高。正如《說文解字》所云,疫者,民皆疾也。瘟疫,泛指一切可以大面積傳染、流行性傳播,導致人類群體較為普遍地不適乃至較大概率死亡的疾病。以疫情為背景,以抗疫和罹難為內容,以人類在抗疫活動中所體現出來的情感意志為表現旨歸的文學作品和戲劇藝術,便是本文論述的主要內容。
我國的甲骨文中就出現了“疾疫”的文字。董彥堂《小屯殷墟文字乙編》有云:“甲子卜,殻貞:疒役(疫),不彳止(延)?”“王不疫?”前者討論瘟疫是否廣泛傳播的問題,后者關乎疫情是否會傳染到大王那里去,都是事關重大的占卜問蒼天。從占卜問蒼天到驅儺趕瘟疫,由被動到主動,從規(guī)避流行疾病到儀式化的審美驅儺,古人對待瘟疫的態(tài)度與做法有了極大的發(fā)展與改變。
《周禮》中就有驅儺的記載。其場面后來越來越正規(guī)化、普泛化和儀軌化,目的和具備審美性的規(guī)范感也越來越強。正因為此,中國的歌舞與戲劇可能都與驅儺儀式上的諸般表演形態(tài)息息相關?!对娊洝分幸灿涗洸⑶曳从吵鑫烈叩男畔??!疤旆剿]瘥,喪亂弘多”(《小雅·節(jié)南山》)是對公元前8世紀末葉周幽王時期一場瘟疫的記載。“旻天疾威,敷于下土”(《小旻》)是對天降瘟疫的描摹。至于《庭燎》中的燃竹以驅山臊惡鬼的習俗則導引了后世爆竹一聲除舊歲的吉祥之愿?!扒尚χ?,佩玉之儺”(《衛(wèi)風·竹竿》),《毛詩傳》鄭玄注曰:“行有節(jié)度”,徐鍇曰:“佩玉所以節(jié)步”,更是以有節(jié)奏的舞步和表情豐富、穿戴整齊的表演來驅儺逐疫的儀軌化實踐?!秶L》中的《芣苡》,從采、掇、捋到袺之襭之,是因為芣苢又名車前子是清熱化痰的草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化解疫情。至于大家耳熟能詳的《蒹葭》篇,“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楊應奇先生解讀為:這可不只是一首纏綿愛情詩,蒹葭就是蘆葦。蘆葦在孫思邈的《千金要方》中可熬制“葦莖湯”,主治療肺癰,可清肺化痰、逐瘀排膿。酒為百藥之長。美酒能滅菌消毒,引人喜樂,因此也是抗疫的良藥?!饵S帝內經》云“邪氣時至服之萬全”。唐代孫思邈《千金方》云:“一人飲,全家無疫;一家飲,一里無疫”。《豳風·七月》云:“八月剝棗,十月穫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薄遏旐灐ゃ吩疲骸棒敽铎逯?,在泮飲酒。既飲旨酒,永錫難老?!彼裕瑮顟娌┮龝痴摗对娊洝犯桧灳浦酪?,頗有道理。屈原在《離騷》中悲鳴道:“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L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狈既A如今萎絕,美艷轉為蕪穢,哀哉痛也,豈可久留?!墩谢辍穼懙矫允Я思亦l(xiāng)的鬼魂,上下四方無序探求的恐怖場景,其中有“五谷不生,叢菅是食些。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楚人一向有在生時招魂驅病、人死后魂歸故里的風俗,因此要通過歌哭嗚嗚的叫魂,希望亡靈逃離各種水土爛人、猛獸食人的瘴癘兇險之地。
無論東方還是西方,中國還是古希臘,人類幾乎一直在與疫情相伴,也一直在探求疫情滋生的原因。大約于公元前431年上演的《俄狄浦斯王》,已經成為抗疫戲劇中永恒的經典。該劇的主體結構是追究誰是殺父娶母的兇手,為忒拜國王拉伊奧斯昭雪招魂。然而其不得不盡快追究的背景,卻是為了平息忒拜城邦正在流行的恐怖瘟疫?!斑@城邦……正在血紅的波浪里顛簸著;田間的麥穗枯萎了,牧場上的牛瘟死了,婦人流產了;最可恨的帶火的瘟神降臨到這城邦,使卡德摩斯的家園變?yōu)橐黄臎?,幽暗的冥土里充滿了悲嘆和哭聲”。人們認為,要攘除瘟疫,就必須找出天怒人怨的基本根源,找出殺害老國王的兇手。當俄狄浦斯歷經艱難追根溯源之后,才發(fā)現真兇就是被命運播弄而不自知的自己。真相大白之后,其生母兼王后伊俄卡斯特悲痛自盡,俄狄浦斯王刺瞎雙眼,天涯流浪。一場大瘟疫因為人禍已結,就此平息。索??死账沟牧硗庖徊勘瘎 斗屏_克忒忒斯》,講述了敘特洛亞戰(zhàn)爭打了十年尚無勝算,英雄之花阿喀琉斯、埃阿斯等相繼凋零。先知與俄狄修斯只得邀請擁有赫拉刻克勒斯神弓的菲羅克忒忒斯回來參戰(zhàn)。可是菲羅克當年隨希臘聯(lián)軍開赴特洛亞的途中,在荒島上拜神時被毒蛇咬傷,全身潰瘍,一體惡臭,還有傳染人的可能。阿伽門農諸人當年為了避禍,決定把這個廢物隔離遺棄在荒島上,如今又去偷神弓、舉逸民,談何容易。最終菲羅克拋棄了綿延十年的舊恨新仇,拖著遍體傷疤再赴前線,射殺了拐走海倫的帕里斯王子,成就了好漢不計前嫌、同仇敵愾的美德,成長為以國家利益為大、忍辱負重的倫理英雄。索翁的《安提戈涅》,將政治規(guī)則與人倫親情對立起來展開沖突。歌德在談話錄中曾尖銳地指出:克瑞翁禁止收葬波呂涅科斯,不僅使腐化的死尸污染空氣,還讓鷹犬之類把尸體上撕下來的骨肉碎片銜著到處跑,以致污染祭壇。這樣一種人神共嫉的行動絕不是一種政治德行,而是一種政治罪行之“頌歌”:天下奇事雖然多,卻沒有一件比人奇異……人真是聰明無比!……甚至難以醫(yī)治的疾病他都能設法避免,只是無法免于死亡。古希臘悲劇更重視找出令瘟疫滿城的社會原因與人為因素,從而揭示出凡人面對悲劇命運時直面現實的追尋和負責任的自我懲罰。
屈原希望魂靈不要到那些不適于生存的地方去,索福克勒斯展示了菲羅克忒忒斯在孤島上慘遭隔離的境遇,雖然這種處理方式看起來不夠厚道,卻能夠有效地規(guī)避傳染。1975年湖北云夢出土的《睡虎地秦墓竹簡》中記載,患癘確診后應該被送到癘遷所隔離,“城旦,鬼薪癘,可(何)論?當遷癘遷所”。這都是古人行之有效的抗疫方略。
由此可見,在詩賦戲劇等文學作品中,公元前千百年間的古代中國與希臘人,對待瘟疫的態(tài)度與做法迥然不同,各有特色。中國人正視瘟疫,關心的是瘟疫瘴氣是否會廣泛蔓延,是否影響到君王的安危。從藥草的采集到美酒的藥用,從燃竹驅鬼到歌哭招魂,從驅儺的歌舞與原始戲劇的審美場面,讓攘除瘟疫的行動規(guī)范化和儀軌化,這都是日常勞動與藥用結合起來,審美狀態(tài)與慷慨悲歌交響并發(fā),美人香草與禁地規(guī)避相與比對的系列行為。因此,厭惡、恐懼和正視瘟疫,以躲避、隔離、治療和用燃竹驅邪、儺戲歌舞、吉兇占卜或者悲劇唱戲、飲酒狂歡等方式,來獲得集體免疫和群體避禍的自然生態(tài),乃是人類趨利避害的本能反應和訴諸于藝術媒介的審美表達。中西方從規(guī)避感到命運觀都有所不同,從驅儺儀式到悲劇的展現,則有某些趨同化的審美意趣和藝術表達的共性呈現。
公元之后1800年間的中西詩歌、小說與戲劇,總的發(fā)展趨勢是謳歌人性之美,惋惜人才之痛,以及因為對一朝一代的時代拷問,將瘟疫流行與時代不公結合起來,把官逼民反和英雄悲歌關聯(lián)在一起。
東漢以來的瘟疫流行,既成為揭竿而起、改朝換代的大好契機,也極大地影響并禍害到文學家們的生命安全。黃巾軍起義,便是瘟疫大流行、生民百遺一之后,不得已而反之的逃生之路。張角之所以能夠得民心、帶軍隊,因為他自己就是治療疫病的良醫(yī)。把治病和道教結合起來,把草藥和符咒關聯(lián)起來,把心理安慰和精神引領灌輸下去,把遠離疫區(qū)和提供干凈的膳食作為固本避疫的必由之路,所以老百姓中免疫能力較強的青壯年才肯心甘情愿地當兵吃糧、起義造反。《三國演義》中對張角徒眾書符念咒多有生動描寫。建安年間,以曹氏父子為代表人物的“三曹”和圍繞在他們身邊的“七子”,構成了璀璨奪目的十大文學星座。其中的陳琳、王粲、徐干、應玚、劉楨無一幸免地被流行性瘟疫奪去了生命。曹丕在《與吳質書》中悲嘆道:“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曹植也寫下《王仲宣誄》,其文甚哀,痛不欲生。盛唐是詩歌的王朝,也是有意寫傳奇小說的盛世。可是大唐盛世始終與大小瘟疫緊密相連。貞觀年間平均兩年發(fā)作一次瘟疫?!度圃姟贰度圃娧a編》中有三百多首描寫疫病或者與疫病相關的詩歌,許多詩人都寫過抗疫詩歌,杜甫、元稹、韓愈、溫庭筠等名家都感染過不同種類的瘟疫。杜甫在《寄薛三郎中》描述自己“峽中一臥病, 瘧癘終冬春”的病情,卻還一直牽掛著李白,“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725年炎夏,詩仙李白與蜀中友人吳指南踏著屈原的足跡,蕩漾于洞庭湖上??墒且驗殇崾钫螝獾母腥?,吳指南病卒于湖畔?!鞍锥V服慟哭,若喪天倫,炎月伏尸,泣盡繼之以血”(《上安州裴長史書》)。數年后,李白自金陵而返,還將友人骨殖背負到武昌城東而葬。瘴癘下的人生如此脆弱,所以李白的生命意識和浪漫情懷才那么強烈而高遠,《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中的天地光陰瞬間皆逝、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的悵惘感悟才那么悠遠而急迫。韓愈面對瘟疫的逼迫,以踏實做學問的態(tài)度,在《譴瘧鬼》詩中描摹到 “醫(yī)師加百毒, 熏灌無停機。灸師施艾炷, 酷若獵火圍。詛師毒口牙, 舌作霹靂飛。符師弄刀筆, 丹墨交橫揮”。該詩還提供了熏氣、灌藥、艾灸和貼符等四種治療瘟疫的做法。有宋一代固然是詞山巍巍的盛世,但也是瘟疫不絕于縷的時代;或者說瘟疫的頻頻流行,昭示著人生苦短,朝不保夕的命運,所以貴族與市民們或者及時行樂,飲酒唱詞,或者感慨萬端,悲切不已。蘇軾的愛妾王朝云在紹圣三年(1096年)仲夏的悶熱天氣不幸染上瘟疫,年僅34歲便撒手人寰。多次提到瘴癘之痛的蘇軾在《過嶺寄子由》中憂心忡忡地寫到:“投章獻策謾多談,能雪冤忠死亦甘。一片丹心天日下,數行清淚嶺云南。光榮歸佩呈佳瑞,瘴癘幽居弄晚嵐。從此西風瘐梅謝,卻迎誰與馬毿毿?!碑斎唬泄胖频尿寖畠x式,在兩宋期間花開三朵各表一枝,一朵是驅除瘟疫的審美儀式,第二朵則在民間發(fā)展成為戴面具唱儺歌的群眾參與的儺戲,第三朵則演化成為宋雜劇和南戲。高承有云:“《禮緯》曰:高陽有三子,生而亡去為疫鬼,二居江水中為瘧,一居人宮室區(qū)隅中,善驚小兒,於是以正歲十二月命祀官持儺以索室中而驅疫鬼”(《事物紀原·歲時風俗·驅儺》)。孟元老則寫到,每年除夕“禁中呈大儺儀,并用皇城親事官。諸班直戴假面,繡畫色衣,執(zhí)金槍龍旗。教坊使孟景初身晶魁偉,貫全副金鍍銅甲,裝將軍;用鎮(zhèn)殿將軍二人,亦介胄裝門神;教坊南河炭丑惡魁肥,裝判官;又裝鐘馗、小妹、土地、灶神之類,共千余人。自禁中驅祟,出南薰門外轉龍彎,謂之埋祟而罷”(《東京夢華錄》)。以商周時期便開始的驅鬼逐疫儀式為源頭,以漢唐兩宋儺舞、儺戲和雜劇南戲為發(fā)展,受到漢字文化圈影響的日本、韓國等東亞地區(qū)的民族,也先后受到儺儀和儺戲的影響,先后發(fā)展成同而尤異的驅儺儀式和古典戲劇樣式。當驅儺儀式與戲劇還不足以奏效,當瘟疫造成的巨大災難和不幸后果造成民不聊生,官逼民反,于是就有了宋江、方臘等人的先后起義?!端疂G傳》中就寫到了張?zhí)鞄熎盱烈叩那楣?jié)。1232年,金哀宗迫于金兵合圍的無奈,將城內外的軍士與難民全部集中到汴京,可是數百萬人口聚集之后,很快就暴發(fā)了疫情。據《金史》記載,“五月辛卯,大寒如冬”,“民中燥熱者,多發(fā)熱、痰結、咳嗽”?!捌鋹汉玻m重衣下幕,逼近烈火,終不能御其寒”。《哀宗本紀》云:“及壬辰、癸巳歲,河南饑饉。大元兵圍汴,加以大疫,汴城之民,死者百余萬?!薄逗箦鷤鳌吩疲骸般昃┐笠撸参迨?,諸門出死者九十余萬人,貧不能葬者不在是數。”詩人元好問感嘆“蒼天無眼”,在難民中救下了年僅七歲的白樸姐弟。那時的小白樸同樣沾染了瘟疫,簌簌發(fā)抖。元好問夜以繼日地將其擁抱在懷,直到白樸出汗而愈。白樸后來成長為元曲四大家之一,其代表作《梧桐雨》和《墻頭馬上》至今還盛演不衰。明代大戲劇家湯顯祖小時候患病,都是祖母將其抱在懷里,直到病好為止。1591年,42歲的湯顯祖染上了重度瘧疾,時而高燒如火爐,時而冰冷履寒冰,在老家一直折騰了百多天,才得以從鬼門關里折返回來。。正因為有感于生命之脆弱,情感之珍貴,所以湯顯祖在《牡丹亭》中必須要追求超越生死的愛情:“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苯浀涿都t樓夢》中林黛玉得結核病咳嗽,以及晴雯得女兒癆,險象環(huán)生,當時人已有怕“過人”也就是傳染的意識,巧姐出天花后,鳳姐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zhèn)髋c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
無獨有偶,在西方文學戲劇界,以瘟疫作為起點、背景或者基本或者元素的經典作品也比比皆是。意大利作家薄伽丘的《十日談》便以1348年意大利可怕的黑死病瘟疫作為故事背景,三女七男在自我隔離起來的鄉(xiāng)間別墅里,講述了100個富于人文氣息的世俗故事。面對死神的威脅,薄伽丘認為,來到這個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有與生俱來的權利,去延續(xù)、保護和捍衛(wèi)自己的生命。莎士比亞活了52歲,主要創(chuàng)作期幾乎都與瘟疫緊密相連。所以《奧賽羅》中的伊阿古壞到極致,便與“人類的瘟疫”無異。在《羅密歐與朱麗葉》當中,勞倫斯神父為了幫助這對戀人花好月圓,讓朱麗葉喝下安眠藥,在墓地假死過去。他又另外急派約翰師弟送信給羅密歐,好讓他到墓地與朱麗葉比翼雙飛。可是約翰與朋友被巡邏兵看見走進了瘟疫人家,怕他們傳染瘟疫,將其鎖進密室。羅密歐不知就里趕到墓地,以為朱麗葉已經亡故,也就以死殉情。可是朱麗葉蘇醒后,發(fā)現羅密歐已經為她而亡,也就無所顧戀地自殺身亡,與愛人長眠在因為瘟疫所導致的生死誤會之中。1665年肇始的倫敦大瘟疫持續(xù)了近兩年,造成了占倫敦總人口五分之一逾八萬人死亡。笛福的《大疫年日記》寫倫敦陷入絕望之中,人們被各種庸醫(yī)神漢所騙,到處求取護身符。由此出發(fā),笛福認為瘟疫是人性的舞臺,也是社會問題的縮影和制度缺失的印證。大文豪歌德后來評說道:“在當時,倫敦人的古怪脾性,極大程度上造成自身的滅亡?!?/p>
在公元后1800年間的中西文學戲劇大觀中,關于瘟疫背景、瘟疫題材和向死而生的抗疫主題,浩如星海,不可勝數??墒沁@千余年來最有價值的觀念,首先還是在于貴生說、惜才論。貴生說當然是人類趨利避害的本能,由此生發(fā)出李白等詩人時不我待、喜樂創(chuàng)作的感慨。但是類似曹丕等人對于建安七子的惜才說,把才人們的文章事業(yè)當成是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這在世界文論史上都是值得珍視的話題。其次是關于短促生命中無限愛情的永恒性的描摹。莎士比亞筆下被疫情耽誤所致的男女情主的雙雙殉情,既是生可以死的演繹,又是死得不朽的見證,當然也還順帶使得敵對家族的世代相爭有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可能。與《羅密歐與朱麗葉》相對應,《牡丹亭》張揚了情天恨海中死可以生的一葦可渡,最終把愛情上升到超越生死的境界。洪升的《長生殿》號稱是另外一部熱鬧的《牡丹亭》,更是倡導情的永恒不泯。再次是關于瘟疫之下脆弱的人性和不公的社會規(guī)則的思考。《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里瘟疫橫行、民不聊生背景下的官逼民反,歌德探討到人性天倫與冷血制度的沖突,笛福寫倫敦人在瘟疫面前的無比軟弱和病急亂投醫(yī),表現出絕望的群體性死亡上升到制度缺失后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都t樓夢》《邯鄲記》《南柯記》《浮士德》等小說戲劇所昭示出來的窮奢極欲、奢華過度,不僅是暴殄天物、物極必反的命運輪回,也是人類社會對脆弱地球巧取豪奪的必然惡果。司馬相如的《上林賦》提到過的取物以時,順天道以殺伐的思想,在這些小說戲劇中得到了更為生動的演繹和更為深刻的體現。浮士德盡管有著自強不息永不滿足的精神探求,但是也終歸有其滿足懈怠和自我陶醉的瞬間,他的靈魂賭賽最終要輸給魔鬼靡非斯特。不錯,浮士德是被仙女們所簇擁著上天了,但這也說明個體和人類永無休止地搬山填海、向大自然無限索取的欲望與踐行,最終還是在紅塵世界中遭到圍追堵截的報復。所以瘟疫才如影隨形地伴隨著人類的過度攝取,時不時地讓人類陷入滅頂之災。貴生說、惜才論和愛情至上的觀念,都可以歸結到人性之美的范疇中來。對于短命才子的痛惜,關于無限愛情的謳歌,都是人性之美的生動詮釋。至于拷問時代,謳歌英雄,針砭窮奢極欲,提倡用物以時,則是這1800年文學戲劇發(fā)展的觀念之更新。
近一個世紀以來,直面疫情所產生的悲天憫人的大情懷貫穿到各類藝術之中,以中國文藝為范例,既是謳歌英雄的生死贊歌,又在抒寫災難的過程中成長起一批具備英雄氣質的作家和藝術家;既是同情的悲歌又是安魂的圣曲,既是心靈的撫慰,又通過人情的描摹、人性的認識和人格之美的贊頌,足以澡雪精神,堅定意志。就西方文學、戲劇與哲思而言,則往往從人性的拷問、社會制度的建設,從現代和未來的人類存在的意義來直面人生,從地球與太空的關系來思考向死而生的命運,警鐘長鳴,思考不息,這就是關于人類的高貴與卑微、短壽與長生、現在與未來,以及人類活動與地球生態(tài)從人文藝術與哲學層面來看的宏觀發(fā)展趨勢。
20世紀至今的120年中,中國最有影響的第一部抗疫戲劇作品,是樊粹庭作的豫劇《女貞花》(1936年)。該劇經陳素真上演之后,作為經典保留劇目,一直被各大劇團傳唱上演,直到如今。至于《京劇匯編》第57集根據趙桐珊藏本整理的《晴雯補裘》和傳統(tǒng)與新編的同一題材昆曲,重點則在表達染疫之人的勇氣、能耐和癡心。《女貞花》又名《麻風女》,描摹了疫情纏身之后,一對男女彼此顧戀、勇于犧牲但卻向死而生、花好月圓的真情美意。大家閨秀邱麗玉感染麻風病癥之后,四肢無力,臉上發(fā)燒,百藥無效,乃是死癥。鄰居說此病是連鎖傳染,只要找位外地人成親,把病毒傳染過去,自可痊愈。遠方青年陳綠琴被繼母逼迫出走,淪為乞丐,被人舉薦與麗玉成親??墒躯愑衩鎸o辜的綠琴,堅決不肯做傳病過人的缺德事:“我們這里所生子女,容貌美麗人愛憐,只是?;家环N麻風病癥,百藥無效,久則傷命……富豪人家誘來遠方男子假意成親。遠方人……三四日頸發(fā)紅斑,七八日遍體瘙癢,久則全身潰爛?!丙愑穹堑恍幸T傳染之事,反而資助陳綠琴趕考。后來陳生非邱女不娶,邱女為了陳家傳承香火,飲蛇毒酒尋自盡,但卻以毒攻毒,病愈如初,于是二人洞房花燭,皆大歡喜。這個戲寫出人類在對抗傳染病的同時,所彰顯出相濡以沫的真情和無私利他的境界。京劇《大明魂》(1982年)由齊致翔、吳葆璋、張之雄等人編劇,中國京劇院四團張曼玲等人演出。該劇描寫南朝劉宋時女主人公張秀姑為解黎民瘟疫之患,敢于“犯天下之大不韙而不顧”,親手刳剖夫尸后,通過實證繪出臟腑圖,從而識圖辨癥,為根治瘟病從解剖臨床學上作出了有益的貢獻。樊不韋在騙得臟腑圖之后,對病患者辨癥施治,被尊為“神醫(yī)”。但當時的宋帝劉駿標榜“以孝治天下”,不能容忍妻剖夫尸的行為,將張秀姑判斬刑。祖沖之算就行刑日乃不可殺生的日蝕日,或可救秀姑一命。但人算不如天算,劉駿下旨提前行刑,以致救助無門。秀姑勸祖沖之遵旨監(jiān)斬后專心天文研究,樊不韋代祖沖之下令處斬,從而天地晦冥,悲風回鳴。作為京劇史上難得一見的抗疫劇目,該劇上演后得到了黃宗江、阿甲、劉厚生、郭漢城的較高評價,并希望該劇能夠精心打磨,日臻完善。池莉的中篇小說《霍亂之亂》(1997年)值得關注。作為一位做過三年防疫醫(yī)生的作家,池莉寫到疫情吃緊之時:在武漢郊區(qū)黃陂找到了感染霍亂之人,并把他所在村子封鎖,封鎖區(qū)隔離了總共14天。在最后一例帶菌者連續(xù)三次糞檢陰性之后,我們才鳴鑼收兵。因為嚴格的保密,事后便沒有我們所期待的輝煌……在這種平實而溫情的敘事風格之外,有多少欲言又止的深刻感慨啊。越劇《被隔離的春天》(2003年)由余青峰編劇,趙志剛、單仰萍主演。該劇講述了傳染病專家齊春暉、“抗非”醫(yī)生張秋等身先士卒,抗擊非典的事跡。護士陳小梅不顧男友的反對,爭上一線服務。一組白衣戰(zhàn)士的群像在越劇舞臺上獲得了觀眾們的一致共鳴。趙志剛與飾演齊妻的單仰萍,到華山醫(yī)院穿上全套防護服體驗生活之后,對抗疫醫(yī)護人員的敬意油然而生。較早的抗擊非典長篇小說是北京作者胡紹祥的《北京隔離區(qū)》(2003年)。小說講述了非典時期的新聞攝影記者陸風和醫(yī)院護土白嵐的生死戀情。他倆眼看就要踏上紅地毯,喜結良緣,可是陸風卻因為在廣州隔離區(qū)采訪而染病,回京后就在白嵐所負責護理的病房隔離。陸風在白嵐的精心照顧和拯救下脫離了險情,可是白嵐卻因為抵抗力下降感染了非典。劇情引人入勝,愛情之花在死神的摧折下能否起死回生,從枯萎到重新煥發(fā)光華,給人以懸念叢生的感覺。插畫家張潤世所精心繪制的二十多幅銅版畫,也使得這部小說充滿了更加厚重的歷史底蘊。較有口碑和影響的抗疫作品是遲子建的長篇小說力作《白雪烏鴉》(2010年)。這部小說以1910年的哈爾濱傅家甸地區(qū)的流行性鼠疫作為素材展開,小說在描摹鼠疫傳播的地域性和國際性的時候,給人以黑色恐怖無所不在的感覺:“瘟疫如同瘋狗,咬人是不分對象的。施肇基以為這條瘋狗在傅家甸游蕩一個多月后,奄奄一息了,誰知它的幽魂一路南下,長春、奉天,以及山海關內的一些地方,陸續(xù)發(fā)現了鼠疫患者。京城的外國使節(jié),怕疫情擴散到自己的領地,紛紛給朝廷施壓,要求盡快撲滅東北鼠疫。作為外務府右丞的施肇基,如坐針氈?!边t子建在該書《后記》中說:“寫作《白雪烏鴉》,就像是在黑暗中跋涉,說不出的沉郁,說不出的憂傷!但我的心從未絕望過,因為小說中洋溢的人間暖流,伴我熬過了一個又一個長夜。鼠疫后的黎明,注定帶著血色,因為它在沖破黑暗的時候,留下了縷縷傷痕。能用筆勾勒黎明的傷痕,多么蒼涼,多么美好!”該書近乎于全景式地俯瞰了哈爾濱百姓在鼠疫期間的各色世像。同樣是死亡,在因為鼠疫而死這一令人窒息的悲劇情境之外,也有周于氏的活活笑死,秦八碗的剖腹自盡,土匪男人不肯低頭的拔槍自盡,姿色俏麗的糖果店店主精致打扮之后的赴死。在不同原因的群體性死亡之余,也有男人幫對日本藥房老板娘的覬覦,對白俄女歌唱家謝尼科娃的眷戀。即便是死亡的洪流肆虐一時,其中依然還有不可或缺的情感波濤在滾滾激蕩。失去嬌妻美妾之后的王春申,在疫病結束之際坐在空蕩蕩的車上,依舊惦念回味著昔日的溫馨,現實與虛幻在此間交織成超越時空的情感之網。評論家冀宏偉贊美這部小說中悲天憫人的溫情,是一種穿透苦難的力量。畢淑敏的《花冠病毒》(2012年)的素材采訪自2003年“非典”時期。當疫情勢不可擋地席卷燕市時,教授于增風以身試毒不幸身亡。女作家羅緯芝親臨抗疫一線采訪,居然從于教授的遺物中傳染到花冠病,在命懸一線后起死回生。該書懸念多,心理分析透徹,但認為構建內在的心理能量有助于戰(zhàn)勝強大的對手,值得考量。以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為主題的紀實文學《生命之證》由劉詩偉、蔡家園創(chuàng)作,這兩位都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與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具備創(chuàng)作評論“兩門抱”的能力,更為重要的是他們與新冠病毒的疫情同在,與武漢父老鄉(xiāng)親的苦難同在,與抗疫醫(yī)護人員的英雄壯舉同在,在他們的身上,體現出中國作家、評論家們面對災難不退縮、面對疫情沖向前的精神,生動地演繹出向死而生的崇高情懷。四個多月的艱辛采訪與寫作,150個晝夜的在武漢三鎮(zhèn)的走街串巷,與無數醫(yī)生、護士、患者、志愿者、社區(qū)工作者、公務人員、普通市民的傾心交談,一次又一次見證生命奇跡,一次又一次沐浴人間大愛,一次又一次領悟人生真諦……不是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卻是瘴癘施虐的生死線,他們也在與醫(yī)護人員的同步逆行中,逐步消除了恐慌沮喪的情緒,轉型到同情和憐憫的升華,并在作品中傳播溫暖、力量和希望,確證了生命的意義和利他的價值。以在場的姿態(tài)全景記錄國家、社會、個體在疫情中的反應,以文學的方式留存原生態(tài)抗疫檔案,為未來的社會學、政治學、歷史學、流行病學研究與文學藝術的升華準備材料,通過《生命之證》為民族鑄魂,通過“中國精神”的展示,為全人類戰(zhàn)勝疫情抒寫了具備示范意義的悲壯史詩。華中科技大學周新民教授認為,這篇紀實文學全景式反映了抗疫主題,建構了人民中心論和生命共同體的理念,再現了全國一盤棋馳援武漢的情景;也展示了海外華人和國際友人第一時間為武漢人民捐贈防護物資的感人事跡以及武漢人為全球抗疫樹立的典范。在網絡文學中,南方鄭成的《春疫》,管仲駢樂毅的《抗疫!抗疫!》等一批抗擊新冠病毒題材的作品,正在陸續(xù)推出的過程之中,其成績與影響,還有待于逐步展開和最終評價。
2020年以來的各種抗疫戲劇,約有百種以上,僅文旅部立項支持的相關劇目就有多部。諸如湖北省歌劇舞劇院創(chuàng)作演出的首部抗疫題材民族歌劇《天使日記》,由王勇編劇,孟衛(wèi)東作曲,廖向紅導演,該劇以“蘭之念”“方醫(yī)生”“黃鶴”等醫(yī)護人員為謳歌典型,體現出“90后”“00后”醫(yī)護人員舍生忘死、逆行出征,把醫(yī)院當戰(zhàn)場、待病人如親人的英雄群體之偉大抗疫精神。黃梅戲《疫·春》以眾志成城抗擊疫情為背景,由剪發(fā)、慶生、親情、搶救、遺愛為組合,塑造了以山東醫(yī)療隊醫(yī)生魯海威、湖南醫(yī)療隊護士長胡寧湘為代表的支援黃岡醫(yī)療隊的英勇形象。河南越調《老兵國輝》在舞臺上再現了全國模范退役軍人王國輝為武漢火神山醫(yī)院贈送蔬菜的大愛之心與英雄壯舉。 此舉在媒體點贊量突破了1000萬,在黃河戲劇節(jié)上的演出與視頻突破了500萬,這是河南省越調藝術保護傳承中心與沈丘縣共同推出的佳作。筆者作為黃河戲劇節(jié)的評委,在現場看到演員戴著口罩的動情表演,深感這真是戲劇演出史上的又一重動人風景。此外,陜西的《青春逆行》、江西的《因為有你》、江蘇的京昆版大戲《眷江城》、南京的《飛向春天的鴿子》、內蒙古的漫瀚劇《孵化》、廣東的文獻劇《致勇氣》與《戰(zhàn)疫·2020》、上海的《熱干面之味》《護士日記》,還有即將搬上舞臺的粵劇《巍巍南山》,都不乏感人之處。假以時日,這批作品經過修改提升之后,必有佳作傳世。
在西方文壇和戲劇界,基于瘟疫背景、具備國際影響甚至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名家名作頗多。美國作家杰克·倫敦的中篇小說《猩紅疫》(1842年)影響頗大。黃強撰文認為,作品延續(xù)了19世紀瑪麗·雪萊在《最后的人》中對于瘟疫傳染和人際交往的思考,借鑒了埃德加·愛倫·坡在《紅死魔的面具》中描寫的紅死病意象。當然,《猩紅疫》也是一篇假托未來的小說,故事背景預設在2073年,講述了在疫情蔓延狀態(tài)下,從家人的隔閡到鄰里的火拼,以及人類社會和文明不可避免地走向末世的圖景。號稱美國恐怖小說之王史蒂芬·金的《末日逼近》(1978年)及其同名電影給讀者帶來的最大驚悚,便是超級流感病毒源,居然來自美國軍方實驗室“藍色計劃”病毒十億分之一秒的意外泄露。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們死于非命,各種社會組織機構也隨之徹底消失,108歲的阿巴蓋爾媽媽等人虛弱而堅定地高舉著正義的旗幟,而面帶微笑的黑衣人蘭德爾·弗拉格,卻熱衷于給世界帶來黑暗的噩夢。哥倫比亞的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1985年)也描寫了疫情中愛情之可貴,距離死亡越近,愛就越濃郁。報務員阿里薩和美少女費爾米納青梅竹馬的愛情被女方父親否定后,歷經了半個世紀的歲月淘洗,居然還閃爍著更加動人的光輝,這是愛情史詩的恒久性。先后擁有過622個露水情人的阿里薩卻與費爾米納在經歷過53年零7個月11天的長相思后,終于又能夠相擁在一起,這就是愛情的長期性和經過多種選擇和體驗之后的排他性。在疫情的紐帶和平常的狀態(tài)下,經過各種粗暴與羞怯、放蕩與隱秘、實戰(zhàn)與柏拉圖式的各種愛情形態(tài)的比對之后,方才認定初心,愛歸原主,這就是愛情的特殊性。也許愛情就是一場從蟄伏到發(fā)作的不可避免的甜蜜的瘟疫?正因為此,此書素有“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愛情小說”之稱贊。199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葡萄牙作家若澤·薩拉馬戈,在其代表作《失明癥漫記》(1995年)中將“盲流感”帶來的黑色恐怖渲染到極致。零號患者是一位突然染病的病人,他的就診經歷,使得醫(yī)生和診所的其他病人成為傳播鏈條中的迅速擴撒者。政府用簡單隔離的方式讓這些人自生自滅,這些被流放者也淪落到動物般為爭搶食物而彼此廝打的境地。醫(yī)生妻子假裝成為病患者,最后與病人們掙脫禁錮,逃出封鎖,盲流感也就隨之灰飛煙滅。一個寓言故事寫出了人類原始本能的回歸與政府的簡單粗暴等社會集體的整體沉淪。法國作家加繆是荒誕哲學和存在主義文學大家,也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其代表作《鼠疫》(1947年)以28種文字逾1200萬以上的銷量,在全球擁有廣大的讀者群。該書以20世紀40年代的法屬北非濱海城奧蘭為背景,以伴隨著疫情的春天作為時間節(jié)點,以在樓梯間首次發(fā)現死鼠的里厄醫(yī)生作為貫穿人物,人群遭厄難,城市被封鎖,各色人等在瘟神降臨之際,也都要不甘示弱地表達自己的存在感。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借西西弗總要頑強地將巨石推向山頂,哪怕巨石總要不息地滾下山腳?!妒笠摺分械睦锒蜥t(yī)生正與西西弗相似,他在救治病人的過程中,不斷地將巨石不厭其煩地一再推向山巔,這就是人類自強不息的精神所系。有組建防疫志愿隊的里厄等醫(yī)護人員,有宣稱疫情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的神職人員,有想逃出城市但卻誤打誤撞成為志愿者的外地記者,也有囤積食物發(fā)財的無良奸商,有致力于救治的政客,有貧賤如斯卻全力抗疫的凡夫俗子,也有渾水摸魚得其所哉的罪犯。人道與天道、先知與麻木、勇敢與怯懦、高尚與無恥、抗爭與妥協(xié),構成了一幅無比荒誕卻分外真實的城市罹難圖和人性百端畫。關于歐洲文明和倫理道德的反思,關于社會體系和人性善惡的揭示,里厄大夫的憂思,都是對習慣于沾沾自喜、知足常樂的人類的點破和對未來疫情的預警。
西方哲學家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1927年)提出了“向死而生”的命題:面對死亡而對生命倍感珍惜,活出自己的存在價值,乃是“本真的”存活之人。這與《左傳·昭公四年》中鄭國大夫子產面對改革時所標舉的“茍利社稷,死生以之”,與“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孫子·九地》)的理念與決心,都有著某種文化意蘊上的跨時空關聯(lián)。
簡而言之,20世紀以來120年的抗疫文學與戲劇,以不同的文藝樣式直面瘟疫的橫行,回顧了不堪的歲月,以悲天憫人的大愛撫慰了人們的心靈,堅定了人類的意志,敲響了聲聲不息的警鐘。中國文學與戲劇注重彰顯危難時刻的人情人性和人格之美,凸顯出作家藝術家們與災難同在、共蒼生偕行、同抗疫之戰(zhàn)的參與度。西方文學與戲劇則上升到人性拷問、制度建設和人類存在意義的思考,各有特色,彼此互補,形成了中西方文化藝術基于文學與戲劇基礎上的抗疫精神之恢弘壯闊的版圖。
面對新冠肺炎疫情,中國防疫戰(zhàn)疫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為全人類抗擊疫情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和深刻的教訓。中國的作家藝術家們也以同步逆行、在場參與的及時反應,創(chuàng)作出一大批可歌可泣的文學作品和感人至深的戲劇佳作,充分體現出文藝在抗擊疫情中的擔當和作為。假以時日,中國抗疫文藝作品必將秉承傳統(tǒng)文脈,體現東方美學,匯入世界佳作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