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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寡言者的世界

      2021-11-11 13:45:01介子平
      火花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寡言經(jīng)歷

      介子平

      沉思往事立殘陽,每個人的故事,都可從頭說起。記性太好,有時是一種負(fù)擔(dān),沈從文便說:“一個人記得事情太多真不幸,知道事情太多也不幸,體會到太多事情也不幸?!庇行┰挔€在肚里,也不能說。

      有的人話特別多,卻是出言有尺,嬉戲有度,有的人特別多話,卻是說話有德,做事有余,吐嘉言如鋸木屑,霏霏不絕,被認(rèn)為是情商高。有的人不會說話,有的人會不說話,有的人無話可說,有的話無人可說,不過隨口而出的一句,如此復(fù)雜,世間便有了滔滔不絕者與沉默寡言人之分,熱眼看世界者與冷眼看世界者之別。有時想說不會說,有時會說不想說,曾經(jīng)無話不說,現(xiàn)在無話可說,沉默寡言者多是這般狀況,孤單是令人痛心的經(jīng)歷,卻帶給心靈無限空間。久而久之,力不從心,總想逃避自由,逃避決定,將選擇權(quán)交由他人,然后悉數(shù)聽從之,而不想為面臨的問題承擔(dān)應(yīng)有的責(zé)任。社交恐懼,不再善于表達(dá),卻還渴望被理解,被接納。自我設(shè)限,心里置一高度,無異于泯滅潛能,否定自我?;貞浤J?,從文字到文章,時空交錯,從心理到話語,人之話語,即人之局限。

      優(yōu)勝絀敗,善言者較之寡言者,占有暫且的優(yōu)勢。大匠不示人以璞,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反復(fù)琢磨,遲疑不決,還是沒能說出口。未將秘密講給朋友,朋友也有朋友,此為寡言者值得信賴一點。不好意思開口求人,事必躬親,怠不可能,“干了一輩子革命工作,也該歇歇了”。寡言者遇酒場,先傳杯三輪,然后各勸,一肚子的話或被引出,似遇合拍之人,加繆《鼠疫》中有洞察人心之言:“我們很少信任比我們好的人,寧肯避免與他們來往。相反,我們常對與我們相似、和我們有著共同弱點的人吐露心跡。我們并不希望改掉弱點,只希望受到憐憫與鼓勵?!?/p>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生活本就充滿失望,不是所有期待,皆能如愿以償,暗戀本就是一場成功的啞劇,說出來即悲劇??谕律徎?,自心如春,才涉唇吻,便落意思,“這世上真話本就不多,一位女子的臉紅勝過一大段對白”,斷橋未斷,斷了寸腸,寡言者,必敏感人。天色向晚,剪影乃畫中啞劇,無需表情,有輪廓即有故事,神思何其綿邈。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是人生最好的階段。

      人能自勝,何須勝人,梁實秋《罵人的藝術(shù)》:“你罵大人物,就怕他不理你,他一回罵,你就算罵著了?!惫蜒哉咴俅蝿俪觥M饪葜懈?,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寡言者強于內(nèi),非飾于外。

      心中有多少欲望,身外便有多少寄托,都想在生命的循環(huán)里,找到己之位置,然來來往往、生生死死中,無心無物,沒有什么必須擁有,無靜無躁,也沒有什么必須丟棄。即便擁有太多,也沒有什么喜歡。死若烏有,生又何歡,此生不留塵,在沒有時間概念的時間里,散漫無功,意義丟失,梭羅說“多數(shù)人都生活在平靜的絕望中”,哪里跌倒,且在哪里躺下睡一覺。

      路走得越遠(yuǎn),越知道自己渺小,書讀得越多,越明白自己無知,而人經(jīng)歷得越多,越不愿意表達(dá)。知而不言,言而不知,不管心里炸成煙花,還是冷氣直逼五臟,皆不形于色,壓抑既久,久病成醫(yī),竟化作了城府。得前輩贊譽,骨頭輕四兩,經(jīng)歷仍不廣,“有人一看書就賣弄。多看幾遍再賣弄吧——多看幾遍就不賣弄了”,木心所指,見識仍不夠。學(xué)者之炫耀知識,與才士炫文采、富豪炫奢侈、女子炫妖麗,有何不同?有道是經(jīng)歷越多,抱怨越少,見識越廣,計較越少,懶得去說給別人。無外乎這么幾種,性格使然,做個有趣之人,學(xué)識使然,做個深邃之人,經(jīng)歷使然,做個寡言之人。

      快要畢業(yè)時,才愛上學(xué)校,即將咽氣時,方打開話匣,最后的矜持,沒能守住,回光返照,無以補償。世間事往往這樣。

      一匹馬要走多少路程,方可識途知返;一個人要受多少挫折,方可學(xué)會寡言;一條河流要繞多少彎,才會抵達(dá)湖海;一個男人要跌多少跤,才配稱作大丈夫。

      寡言者的世界,晨鐘暮鼓式恬適,曉林落索般寧帖,若能杯水如名淡,應(yīng)信村茶比酒香,縱使喝點小酒,心事還是說不出口。人之內(nèi)衷皆有隱秘,一旦率爾敞亮于人,頓成淺薄作秀。張愛玲說:“彼此都有意而不說出來是愛情的最高境界,因為這個時候兩人都在盡情享受媚眼,盡情地享受目光相對時的火熱心理,盡情享受手指相碰時的驚心動魄。一旦說出來,味道會淡許多,因為兩個人同意以后,所有的行為都已被許可,已有心理準(zhǔn)備的了。到最后慢慢變得麻木了。”冬天過去,春風(fēng)無須等待,低吟淺唱,留出素色時光產(chǎn)生遺忘,抹平所受創(chuàng)傷。

      綠竹深無暑,清池小有天,寡言者好尋訪既往,選擇回憶,躲進(jìn)自營小樓,坐臥隨心,不動聲色,一段真趣,幽貞如蘭,雖有他樂,吾不易矣。當(dāng)初一群人上路,如今一個人獨處,不打算寄出的信,都是寫給自己的日記。余華《在細(xì)雨中呼喊》云:“當(dāng)人們無法選擇自己的未來時,就會珍惜自己選擇過去的權(quán)利?;貞浀膭尤酥幘驮谟诳梢灾匦逻x擇,可以將那些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往事重新組合起來,從而獲得了全新的過去?!鄙拈L度,其實要靠回憶延伸,你走過的一山一水,終需一朝一夕償還。

      草木朦朧,云興霞蔚,人與人之間,沒有誰離不開誰,只有誰不珍惜誰,一個轉(zhuǎn)身,便是兩個世界,遂各自消失,無影無蹤。拆散一件毛衣,只需一個線頭輕輕一拉。你會錯過一生中大多數(shù)的人與事,正因你的錯過,別人才有機會遇到,而你所擁有的,恰也是別人的錯過。決定你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不在能力,在選擇。熱情過人心的曾經(jīng),瑣碎尋常,至今仍存余溫,被傷害的過去,心有余悸,回憶里或回避,或省略。蘋末風(fēng)起,偶有漣漪,回憶里的補償,不是懊悔,是坦然;云生滿谷,月照長空,回憶里的鏡會,不是糾結(jié),是釋然。心若計較,則處處怨言,計較不已;心知其意,卻不由自主,遺憾不已。回憶不能把過去變得更光滑,只能把今天的自己變得更清晰,把有限時空里的廣大日子,變得更澹如。無緒而支離,氤氳成恍惚,潛意識予以判斷,意識得出結(jié)論,得所當(dāng)?shù)茫崴?dāng)舍,真正屬于你的,或許永遠(yuǎn)不會錯過。

      急管繁弦謝場后,青燈窗下,沉默人仍在工作;蜩螗沸羹寧歇時,心靈深處,寡言者自語自言。使人寧靜的手,有一種看似沒有力量的特別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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