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枝
黃綠色嬌小的花冠里,八位細細高高的雄蕊,在“女王”(矮胖的雌蕊)身邊圍成一圈,等待女王的寵幸。到了神秘的結(jié)合時分,女王開始匪夷所思的“點兵點將”,她呼喚誰的名字,誰就彎腰接近并俯首親吻雌蕊的柱頭。女王似乎更偏愛奇數(shù)雄蕊,因為她首先欽點的是第一、第三、第五根雄蕊。輪到偶數(shù)雄蕊浪漫出場時,女王欽點的順序依然是從小到大:第二、第四、第六、第八根,直到所有雄蕊一一寵幸為止。
這不是我在杜撰,也不是臺詞,它是我?guī)资f字植物筆記里的一段話。也就是說,這是我親眼所見的一個場景,舞臺,是一朵黃色的蕓香花,我只是真實地記錄了蕓香花授粉的過程。擔心語言表達不清,我把這個場面也畫了下來。
我的工作,就是和形形色色的植物打交道,研究記錄植物的生死嫁娶、愛恨情仇。我的一年,對應著植物的四季。
越來越多的人說我是植物的閨蜜。
我喜歡這個稱謂。我不清楚植物會不會拿我當閨蜜,但我固執(zhí)地認為,我的閨蜜,是植物。
居住在一個瓦盆里的仙人掌,此刻,正在陽臺上熱烈地展示著她的美。三朵碩大的金色花朵從布滿棘刺、左橫右豎的綠掌中伸出頭來,明眸善睞,美艷得有些霸道,這姿態(tài)讓我五味雜陳。
這盆仙人掌跟隨我有年頭了,從鄉(xiāng)下到城市,她亦步亦趨一路陪伴,她知道我從童年到青年再到中年的所有心事。
七歲那年,我患了“豬頭風”,那是一種讓人痛苦又難堪的病。那時我剛上小學不久,就成了班里第三個“豬頭”。脖子腫得和臉一般大,肌膚里外像是著了火。丑陋倒在其次,疼痛的折磨讓我寢食難安,是仙人掌,將我從水深火熱中拉了出來。
去刺搗爛后的仙人掌漿液,清清亮亮,泛著翡翠的綠光。當這綠色的漿液被母親用紗布兜了糊在我的“豬頭”上時,我感覺肌膚里那片看不見的火苗紛紛熄滅,腫脹和疼痛一點點退去,從“豬頭”變回“人頭”,只用了兩天時間。
剩下的一柄仙人掌,被母親隨手栽進一只空了好久的瓦盆里。從此,在這方盆土上,她看星星、看月亮,聽風聽雨,也聽我的自言自語。
我是看著她綠色的手掌從一個變?yōu)閮蓚€,再變成五個,然后鋪滿盆口。我和母親很少為她施肥澆水,一盆山土和天降的雨水,是她生活的全部家當。若不是她的枝柯無數(shù)次被鄉(xiāng)親們請去做郎中,她的身軀要龐大得多。好幾次,母親在干活時被她刺中想要扔掉她,我都極力挽留,萬一,“豬頭風”再次找上門呢?
還真讓我說中了。二十多年后,患上“豬頭風”的,是我上幼兒園的女兒。發(fā)燒送醫(yī)院的女兒被確診為流行性腮腺炎時,我拒絕了住院掛吊瓶的醫(yī)囑。在陽臺上陪伴我多年的仙人掌,又一次發(fā)揮了仙人手掌的作用。
她還有其他用途,她曾經(jīng)是我一幅獲獎漫畫里的主角。她頭上長角身上長刺,有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桀驁。多次領(lǐng)教過她的銳刺后,我畫了一幅用不同形狀和不同高度仙人掌搭建的露臺柵欄,取名為“綠色防盜網(wǎng)”。這是我心目中的防盜網(wǎng),她能拒蟊賊拒耗子,也抗拒著窗外鼎沸的人聲與車水馬龍。
因為忙碌,因為找不齊貨源,也因為我想在陽臺上擁有更多的植物閨蜜,我并沒有真的推倒陽臺外那長長的鋼筋防盜網(wǎng),我只是在漫畫里、在心里搭建了這道柵欄。
后來我想,這盆仙人掌其實是個緣起,就像伊甸園里的那只蘋果,她誘惑了我,讓我從小就喜愛植物。重要的,這顆“蘋果”引導我一步步走近植物——上大學時選擇了植物學專業(yè),工作后一直研究植物、畫植物、記錄植物,這輩子都離不開植物了。
她原本只是一棵李子樹,長在老家院子的一角。
記憶中,她的主干矮矮的,李子成熟時我伸出手就可以夠到。最高處,父親站在椅子上也能夠著。樹干碗口粗,樹冠是三個直愣愣斜伸上去的枝杈。遠看,猶如半收攏的傘骨。
李子樹開素色五瓣白花,花蕊鮮紅,一朵朵擠擠挨挨,很熱鬧的樣子。后來發(fā)現(xiàn),李子樹其實是優(yōu)秀的色彩專家,她的功底,顯示在一顆顆圓圓的果實上。
從入夏開始,李子樹在光亮的果實畫布上,依次涂上青、黃、橙、紅、紫、黑、白。每一種色彩,都運用嫻熟,有單色潑墨,有兩色漸變,也有多色皴染。成為黑色之前,她們都是樹上懸掛的一個個藝術(shù)品,駝點點艷陽,個個精致好模樣。只有果實紫得發(fā)黑并染上一層白霜時,才宣告成為一枚水果。在我看來,李子樹揮毫的過程比她果實的滋味更好。
況且,這種水果是不能多吃的。母親每次在我們姐妹開口吃李子時,總不忘提醒:桃吃飽、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這句話擲地有聲,卻也那樣的不合時宜,它讓甜蜜微酸、入口即化的李子,瞬間失去了美味。
父親大約也因了這句話,開始在李子樹上大動干戈。那時候父親在縣城工作,休月假時回家。父親在我家不大的院子里,先后栽種了葡萄藤、蘋果樹、核桃樹、鳳仙、喇叭花和芍藥,還開辟了一方菜園。這些花草樹木,直到現(xiàn)在,一直蔥蘢地長在我的記憶里。
一天放學,我發(fā)現(xiàn)父親鋸掉了李子樹上的一根斜枝。原本三足鼎立的三個枝杈,其中的一枝,只剩下一個手掌的高度,傷口附近和截面上纏著繃帶,從截面中間伸出一根指頭粗細的枝條。父親對我說,等著吃桃子吧。
果然,兩年后,我們吃到了味道不一般的桃子。在我年幼的印象中,桃子無論長成尖的圓的還是扁的,她的表面上都有一層粗短密實的茸毛,若清理不干凈直接吃會遭遇桃子的反擊,這些茸毛挨哪兒蟄哪兒,果勇無比??墒?,自從父親嫁接后,李子樹新枝上長出來的桃子,表皮油光水亮,像一枚枚上了油彩的雞蛋,不單是曬太陽的部分呈紅色,整個果面都有紅色流動。
最特別的是口感,桃味中夾雜著李子的味道,有七份桃味,三份李子味。只是,這年的桃子也不能管吃飽,因為這根枝條上總共才結(jié)了十來個桃子。母親說,一頓吃完吧,剛好也只能吃七分飽。
受到桃子的鼓勵,父親這年秋季又在李子樹的另一根主枝上嫁接了杏樹。這次,杏枝上的味道更絕——五份杏味,三份李子味,兩份桃味,李子樹成了名副其實的三果樹。之后,再品嘗這棵樹上的元老,李子的味道里,竟也有了桃味和杏味。
進入三月,春天開始洶涌在三果樹上,桃紅、李白、杏粉,三花比美似的朵朵竟放。蜜蜂來了、蝴蝶來了,鄉(xiāng)親們也來了,嚶嚶嗡嗡、熱熱鬧鬧,空氣里蕩漾著歡喜。
三果樹看在我為她澆水、施肥、疏花、疏果的份上,遞送給我最璀璨的笑靨——燦爛的花,還有,多滋味的果。
美好的時光,總是走得太急。三年后,當我在高中生物課堂上觸及嫁接二字時,腦海中瞬間閃出三果樹和父親。一大顆淚珠,從眼眶滾落,掉在攤開的書頁上,訇然炸裂,成一朵水花。那時,父親在一個月前,因心臟病離開了我們。
喬遷新居后,母親將三果樹移栽到新址,沒想到,她也追隨父親而去。流再多的淚水,都喚不回他們了。
欣慰的是,我遺傳了父親的繪畫天賦。我能無師自通地畫出植物在我眼里的模樣,我的植物漫畫展走遍了大半個中國,而我,從來沒有拜師學藝過。
父親在不經(jīng)意間,用自己對植物的愛,將我和植物進行了嫁接。
紅花草莓,是我在工作中結(jié)識的閨蜜,她是我引種馴化植物大軍里的一員。
她的老家在東北,成為我的閨蜜前,西北沒有人見過她。她的遠房親戚,開白花可以食用的草莓,倒是很常見。
朋友到我家來,都喜歡到我的陽臺上轉(zhuǎn)悠,一旦看見紅花草莓,嘴巴和眼睛就變成了O型:你家的草莓開紅花啊,好吃嗎?
說真的,一點也不好吃。紅花草莓當初是以地被觀賞植物的身份接受了我的邀請。我希望她能很快融入西北,打扮北方冬季的街景。至于她產(chǎn)不產(chǎn)水果,我真的沒有關(guān)心過。
紅花草莓是在一個秋天,裹著蛇皮袋子從東北老家趕來西安的。擔心她水土不服,我在兩種不同郁閉度的試驗田里分栽了一些,在我家陽臺上也栽種了好幾盆,分放在陽臺內(nèi)外。想著一旦遭遇嚴寒,至少,放在陽臺里的草莓,還有機會活下來的。
像是要考驗紅花草莓的耐寒力,當年,西安迎來了嚴酷的冬季。12月下旬,一場西伯利亞寒流裹著鵝毛大雪席卷了大地,氣溫曾降至零下12度。60年一遇的嚴寒讓無數(shù)植物喪命,地面積雪有一尺厚。忐忑中我天天往白雪覆蓋的試驗田里跑,心里滿是霜雪。從第13天開始,有零星地皮裸露出來。在一小片薄薄的積雪下,綠瑩瑩的葉子透過白雪映出來,瞬間照亮了我。另一片冰雪消融處,一朵粉紅色的小花,像一位遺世獨立的公主,何其超然!只這一朵,竟讓我紅了眼眶,一顆心終于安穩(wěn)。
大田里的紅花草莓抗住了耐寒試驗,翌年,我家南陽臺上的盆栽佳麗,也順利從炎夏炙烤中畢業(yè)。從這年秋天開始,紅花草莓廣袖舒綠,用娟秀的葉子和搖曳的紅花,一點點繡滿我身邊的廣場和綠地。冬日里,寒風中嬌俏的綠葉紅花,泛出神圣的光芒,這生命葳蕤的光,能瞬間照亮人的心情。西北冬日的街頭,從此不再只有枯黃的顏色。
懸掛生長的紅花草莓是位繡女。她在盆沿垂下無數(shù)條紅色絲線,幾日里巧手翻飛,就繡出了帶蕾絲花邊的圓葉。她將這些葉子三五片一組打上蝴蝶結(jié)后縛在一起,分掛在下垂的紅絲線上。每一簇,就是一枚新株,摘下來可另立門戶。一簇簇新株疏密有致,如同五線譜上高低錯落的音符,每每走近,就有音樂叮咚作響。過些日子,這女紅高手還會在盆口精雕細琢地繡出數(shù)朵紅花,婉約、清麗,像是剛從詩畫里走出來的。
風來葉長,紅花草莓綠色的音符,一天天飄進左鄰右舍,逶迤纏綿。只一年時間,我家樓上盆栽的紅花草莓,她纖細的莖蔓竟飄飄蕩蕩抵達我家,像是惦記著回娘家。
陽臺外六米長的鋼筋防護網(wǎng)上,被我見縫插針地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草蔬菜盆。她們,是我八小時外的閨蜜。
新的一天開始時,閨蜜們總有變化,總會帶來驚喜:葉片大了些、植株高了些;花開了、蝶來了、結(jié)果子了;枝條的腋窩處,又冒出來一顆新芽……
這個飄滿花草香的陽臺,熱鬧地像一個都市。這里的閨蜜,似乎都熱衷于向我展示她們的聰穎。
看!一群活潑潑的小金魚,就游擠在一株綠草上??礃幼?,小魚兒正在爭食一種美味,因為魚頭齊刷刷地聚集在一起,露出圓鼓鼓的肚子。金魚草把自己長成一尾金魚的樣子,應該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她沒有傻兮兮地把所有飛來的昆蟲當媒人。她會利用金魚肚子一樣的器官挑選紅娘,用令我嘆為觀止的手段,招待自己喜愛的媒人,而避開那些只知享受、不思干活的家伙。
和人相似,雌雄異株的構(gòu)樹,男女有別,各司其職。男株上開的雄花,像一只黃綠色大號的蠶。雄花無色無姿,卻在自己的花序上,裝載了無數(shù)個會爆破的花藥。成熟的花藥會在萬分之一秒內(nèi)釋放花粉,霎時,縷縷“白煙”自花序上騰起,一些花粉粒在空中,還匯集成環(huán)狀裊裊散去,如同構(gòu)樹吐出的一個個“煙圈”。在清風的助力下,開始追尋“思念”中的另一半。
一只蜜蜂在鼠尾草的“停機坪”(最大的花瓣)上稍事休息,然后鉚足了勁,開始用腦袋撞擊“皮囊”(假花粉囊)。鼠尾草的“杠桿”裝置發(fā)力了——當皮囊被向內(nèi)推動時,花絲的長臂自然向下彎曲,頂端的花藥開裂,花粉正好灑落在蜜蜂毛茸茸的背上。鼠尾草設(shè)計的杠桿,其力臂長度、花粉拋灑的角度,準確性無異于天才……
植物,正是用諸如此類昂揚的生命姿態(tài)和不可思議的神跡,彌補沒有腿無法走動的遺憾,追逐種族擴大與繁衍的夢想。
一些閨蜜天生是“哲人”。哲理,就在她們的舉手投足間。豬籠草會織出“甜蜜的陷阱”,荷花果真“出淤泥而不染”,韭菜的信條是“大不了從頭再來”,蒲公英常常說“隨遇而安”……
除了這些身份,這里的植物閨蜜,有時候還是醫(yī)生,能醫(yī)治鄉(xiāng)愁和思念,她們的花朵和枝葉里,儲存有故鄉(xiāng)和親人的氣息,果實里滿布歲月的滋味。
工作時,下班后,我樂于站在閨蜜間,任由她們旁逸斜出的枝椏,舉起清香的手臂和我勾肩搭背。
一片新葉、一縷芬芳,都會延伸成我的喜悅,安恬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