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中的盛宴（下）

□三徑野老

以詩為緣

大唐會昌四年。

池州。

新任刺史、大詩人杜牧剛從轎上下來，要回官衙，忽聽身后有人大叫：“杜大人，請留步。”

杜牧一怔，覺得這聲音很陌生，但他還是停下腳步并轉(zhuǎn)過身來。

只見一個身材中等、偏瘦的中年男子，從那邊的樹下三步并兩步地趨來，邊走邊喊：“杜大人，留步，詩人張祜來啦！”

這中年漢子手腳真也敏捷，一下子就站在了刺史杜牧面前，雙手一躬：“在下，清河人張祜?！?/p>

杜牧怔了怔，隨口吟出四句詩來：

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

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中年漢子微笑著：“天下人稱張公子，正是在下?！?/p>

杜牧往后退了半步，趕忙躬手還禮，嘴上說：“久仰欠仰，快請到府上一敘。”

這就是唐朝，這就是唐朝的詩人，一個地方刺史，一個流浪漢，就這般因詩結(jié)緣。

就到這了這年的重陽節(jié)，杜牧叫人備了酒菜，特別邀請這位比自已大二十歲的詩兄張祜，一起去登境內(nèi)的齊山，詩人興致很高，把酒臨風(fēng)，寫下了《九日齊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jié)，不用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需獨沾衣。

張祜這天的詩是《和杜牧之齊山登高》

秋溪南岸菊菲菲，急管煩弦對落暉。

紅葉樹深山徑斷，碧云江靜浦帆稀。

不堪孫盛嘲時笑，愿送王弘醉夜歸。

流落正憐芳意在，砧聲徒促授寒衣。

張祜和孟浩然一樣，是唐朝少有的沒有入仕的知名才子，他為人清高，結(jié)交廣泛。卻科場不利。本來，曾被宰相令狐楚舉薦，然而卻被元稹忌才妒能，給皇帝進(jìn)言：“張祜雕蟲小巧，壯夫不為，若獎激大過，恐變陛下風(fēng)教?！睆堨镆蚨拍鴼w，后來客居淮南，終老丹陽。

張詁與杜牧一生交好，詩酒唱和，杜牧曾為張祜鳴不平，《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

百感中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

碧山終日思無盡，芳草何年恨即休。

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

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候。

張祜曾有：“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币徽Z成讖，大中年間，果然病逝于丹陽隱居之地。

自鳴自放

那天，王翰與一幫文人雅士，在西市喝酒，酒喝大了，回到客棧，余意末盡，乘著酒興，就干出了這么一件轟動整個長安城的事來。

連日來，人們爭相奔赴吏部東墻下，看那張將海內(nèi)文士劃分為九等的“奇榜?！?/p>

更奇的是，放這張“奇榜”的不是官家，是一個叫王翰的人。

在這張私人的文士排行榜上，王翰將他自已與左丞相張說、李邑等人列為一等。

此舉引起軒然大波，“觀者萬計，莫不切齒?！?/p>

那么，王翰又是何許人也？

此人出身晉陽豪富，其家“櫪有名馬，家有妓樂?！鄙倌晖鹾残院朗染?，能歌善舞。時任并州長史的張嘉貞非常賞識，王翰曾自撰樂詞表達(dá)對長史的知遇之恩，并在宴會上自歌自舞，“神氣軒舉自如?！痹巫筘┫嗟拇笤娙藦堈f，來并州，也特意招見王翰。

睿宗李旦景云元年（710年），王翰中進(jìn)士。本來，按照唐朝規(guī)例，考中進(jìn)士必須經(jīng)史部銓選，方能任職。此子在長安等了三年，就頗不耐煩，于是，就在吏部東墻，來了一出“自鳴自放?！?/p>

受此次事件影響，王翰在開元二年（714年），僅授了一個昌樂縣尉。后來，張說入朝輔政為相，召王翰赴京任秘書正字，又提拔為通事舍人、駕部員外郎?？伤巡虐廖?，同僚稀有能入其眼者，引起嫉恨。后張說罷相，王翰也被貶離京，到邊遠(yuǎn)地方任了小職。

與別人不同的是，王翰對自已的仕途早已不放在心上，惟“任俠使酒”、“日以蒱酒為事?！痹谙芍萑蝿e駕時，整日與當(dāng)?shù)匚娜俗嬖仭⒍湃A等人縱酒打獵，擊鼓為戲。

王翰后來客死異鄉(xiāng)。

王翰是盛唐著名邊塞詩人，可惜傳下來的只有16首詩，其中一首《涼州詞》，既是邊塞詩名篇，亦可視為其為人為文的真實寫照，也只有像王翰這樣兒的人，才能寫出：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旗亭畫壁

風(fēng)雪洛陽。

正在東都游學(xué)的王之渙、王昌齡、高適相約旗亭酒樓，貰酒小飲。

這三人可都是開元年間的詩人，尤以邊塞詩馳名，只是其時，“時風(fēng)塵未偶，而游處略同?！?/p>

旗亭酒樓，這天空空蕩蕩，三人正坐在二樓的大廳，把酒論文，突然間，聽到樓梯一陣喧響，細(xì)看，原來是一群梨園伶官，登樓會宴。三詩人因而起身回避，挪入一間有小火爐的小間。

俄頃，又有四名歌妓，尋續(xù)而至。個個衣著華麗，貌美如花。

落坐后，就開始奏樂。當(dāng)是時也，不分朝野，無論官民，都喜歡在宴飲時，吟詩唱曲。唐詩最初，就是按曲譜填詞，供人吟唱的。

聽著外邊，所奏都是當(dāng)時名部，王昌齡首先提議：“我等三人，在詩壇上，也都算有名有姓的人物了，可一直末能一分高低，今天正好是個機會，咱們就在這里靜聽這些歌女唱歌，誰的詩唱得最多，誰就最優(yōu)?！?/p>

高適、王之煥皆說：“好，不妨一試。”

那邊，一個歌女已經(jīng)開唱：

寒雨連江夜入?yún)牵?/p>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

一片冰心在玉壺。

王昌齡抬手在墻壁上畫下一道，頗為自得地說：“我的一首絕句?！?/p>

又一歌女出場，唱得是：

開篋淚沾臆，

見君前日書。

夜臺何寂寞，

猶是子云居。

高適伸手也在壁上畫下一道，說：“這是我的一首絕句。”

第三個歌女登場，唱出一曲：

奉帚平明金殿開，

強將團(tuán)扇共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

猶帶昭陽日影來。

王昌齡又在壁上劃下第二道，說道：“兩首絕句啦！”

一直坐在一邊，向著火爐的王之渙，自以為自己出名已久，沒想到，人家卻沒唱他的詩歌，臉上就有些掛不住，對王、高二位說：“這幾個唱曲的，都是無名的丫頭片子，所唱，不過是巴人下里之類的一般歌曲，那真正陽春白雪的雅樂，哪是她們所能唱得了的。”說著，抬手指著幾位歌女中最漂亮，最有氣質(zhì)的一位，說：“到她唱的時候，如果不是我的詩，我這一輩子，就再不與你們爭高下，可如果唱的是我的詩的話，二位今天可就得拜倒在我坐下，尊我為師啦。”

王昌齡和高適互看了一眼，異口同聲：“算事。”

一會兒，那位最漂亮的姑娘站起來唱了：

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

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王之渙得意之極，呼地站起，“啪—啪—”拍手，口里對王、高二位說：“兩位，我沒說大話吧！”

三人齊鼓掌，縱聲大笑。

驚動了外邊的歌女，紛紛走過來問：“請問幾位公子，因何發(fā)笑？”

三位就將今日的因由，解釋一番。

歌女們立即施禮下拜：“都怪我們，俗眼不識真神仙，躬請三位曲駕，挪步外邊就席！”

三位詩人接受邀請，與這幫梨園子弟們，整整歡娛到半夜……

江南遇

船的纜繩還沒拋到碼頭上，碼頭上的歌聲先傳過來，將船艙上坐著的杜甫拉起來了。

不等船兒停穩(wěn)，杜甫就雙手撩著袍襟，急急地踏著顫巍巍的木板，跳到了碼頭上。

碼頭那邊，圍著一圈兒人，那歌聲就是從那里傳來的。

杜甫趨過去，伸出雙手，在人群中分開一條道，上前一看，吃了一大驚：場子內(nèi)，一個老年男人，須發(fā)花白、身子單薄、卻穿著伶人的衣著行頭，正在那兒拉著一把板胡，唱著王摩詰的那首《紅豆》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唱歌人的聲音，還是那么激越、通透、宏亮，可聲音里卻透著一種徹骨的蒼涼。

杜甫立在那兒，靜靜地聽著。

曲終人散，唱歌人彎著腰，從地上往起撿拾，那些聽眾丟下的零星散錢，一邊不住地咳嗽著。

實然，一聲：“李龜年——”

唱歌人抖摟了一下，撿在手里的一個銅板，又掉在地上……

唱歌人慢慢直起腰來，目光終于從這個老人的身上，移到臉上。

唱歌人瞇著眼睛看了好半天，實然嘴唇抖抖地：“啊，你是——杜二甫？”

杜甫，是大詩人，已是路人皆知，可眼前這位在碼頭賣唱的老者，也不是等閑之輩??！

李龜年，邢州柏仁人，有唐一代，最著名的宮廷樂工，被后世譽為“樂圣”。出身趙郡李氏，善歌，還善吹篳篥、擅奏羯鼓，也長于作曲，和李彭年、李鶴年創(chuàng)作《渭川曲》，特別受到唐玄宗的賞識。雖為梨園子弟，但他受到了玄宗皇帝不同尋常的恩寵。

杜甫在開元、天寶年間滯留長安十年，親見李龜年常被王公貴冑們邀請，受到的賞賜何止成千上萬。他在東都洛陽營造的私宅，超越王候。

“你怎么——至于如此？”杜甫大惑不解。

李龜年，一把抓住杜甫的手，胡子抖動著：“連圣上都……何況我一個宮中樂工！”李龜年的頭，不知是搖，還是在抖。兩只手緊緊地抓著老朋友的手，沉痛地說：“大唐不幸，都是那個該千刀萬剮的胡鬧的！”

何嘗不是？杜甫已經(jīng)不敢更不愿回憶自“安史之亂”以來，自已和一家人經(jīng)歷過的噩夢般的際遇，八年多了，戰(zhàn)火烽煙終于漸漸平息，此番，他正是離開蜀地，一條小船載著全家老小，顛波在北歸途中。

李龜年：“杜二甫，你也老成這樣兒，我差點兒就認(rèn)不出你來了呢。”

杜甫吩咐趕上來的家人：“就近找個下榻處，安頓下來就來前邊那家酒樓來吃飯?！?/p>

打發(fā)走了家人，杜甫一把牽住李龜年的胳膊，說：“咱倆個北人，今天卻在這江南相逢，走，咱今天來他個不醉不休。”

在這家臨江的酒樓，“詩圣”和“樂圣”真的來了一場痛飲、豪飲。

兩位緬懷開元、天寶，感嘆物是人非。

這頓酒，喝出了一首著名七絕《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宮里尋常見，

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

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這一年，是大歷四年（770年），杜甫于正月由岳陽到潭州（長沙），又由潭州到衡州（衡陽），復(fù)折回潭州，他就是在這里的碼頭上，與李龜年重逢的。

大歷五年（771年），杜甫在由潭州往岳陽的一條小船上去世，終年59歲。

這首《江南逢李龜年》，被認(rèn)為是杜甫絕句中最有情韻、最富含蘊的一篇?？梢哉f“世運之治亂，華年之盛衰，彼此之凄涼流落，俱在其中”（孫洙語），清代邵長蘅評價說：“子美七絕，此為壓卷?！薄短扑卧姶肌氛J(rèn)為，這首詩“言情在筆墨之外，悄然數(shù)語，可抵白氏（居易）一篇《琵琶行》矣?！?/p>

山中對酌

留白，是中國的傳統(tǒng)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之一，一般指在書法、繪畫中，創(chuàng)作者有意留下空白，讓觀者想像，做到筆有盡而意無窮。

其實，留白，也同樣適用于詩文，唐詩中，就有這么一首詩，很是典型。

《闕題》

劉慎虛

道由白云盡，春與青溪長。

時有落花至，遠(yuǎn)隨流水香。

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

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顯然，這首詩是記寫一次旅程的，作者于暮春時節(jié)，從家中出發(fā)，去山中訪友。

頭兩句，寫路上所見，道路仿佛通向白云深處，春天與青溪一樣悠長，落花流水，不再無情，卻是流水送花香，前來迎客似的。

后兩句，則是作者對山中友人幽居生活和環(huán)境的由衷贊賞和羨慕。

再呢？

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么？非也，只是作者再不肯費筆墨，留白，讓讀者自已去想像。

那就讓我們來“補白”吧：

這個作者，既然是去山中訪友，豈能空手，至少他是攜了一壺好酒的。

主人隱居山中，也不能餐風(fēng)飲露，他定然于門前屋后，種了幾畦蔬菜、甚至還養(yǎng)著幾只雞的，有朋自遠(yuǎn)可來，就可“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梁?！?/p>

有酒有菜，兩個老朋友，當(dāng)然就要坐下來，對酌一番。

李白式：

兩人對酌山花開，

一杯一杯接一杯。

我欲睡眠君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來。

杜甫式：

花徑不曾緣客掃？

篷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yuǎn)無兼味，

樽酒家貧只舊醅。

王維式：

草色全經(jīng)細(xì)雨濕，

花枝欲動春風(fēng)寒。

世事浮云何足論，

不如高臥且加餐。

白居易式：

閑征雅令窮經(jīng)史，

醉聽清吟勝管弦。

更待菊黃家釀熟，

共君一醉一陶然。

……

這場山中對酌，直飲到“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p>

看看：

這是多么豪奢的一場山中對酌??！

與月共舞

古今吟誦月亮的詩人，多得是，可論說情有獨鐘者，非李太白莫屬。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

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tuán)團(tuán)。

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

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

羿昔落九烏，天人清且安。

陰晴此論惑，去去不足觀。

憂來其如何，凄愴崔心肝。

這首《古朗月行》，有如李白一生之宿命，月亮這枚命運的徽章。從此，永遠(yuǎn)別在了這位“謫仙人”的胸口。

就從這首在中國連孺口小兒都會的《靜夜思》說起：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口語化的句子，卻創(chuàng)造出一種清幽邈遠(yuǎn)的意境，引古今讀者，共情共鳴。

故鄉(xiāng)，山高水長，歸不得，還在于不能歸，離鄉(xiāng)的初衷遠(yuǎn)未實現(xiàn)。他鄉(xiāng)的月色如霜，游子的鄉(xiāng)愁難消。

那就喝酒吧，哪怕連一個酒伴兒也找不到，那就《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一個酒局，也就湊成。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理由也找到，那就喝吧！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服了，李太白啊李太白，誰說“一人不飲酒？”你生生把庸常人的悶酒，喝成了一場大唐飛歌。

別忘了，李白腰間還有劍，他的那首《俠客行》的古風(fēng)，抒發(fā)了他對俠客的傾慕，對拯危濟難，用世立功的向往。

……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jīng)。

……

這時候，在李太白的酒杯里，升起了《關(guān)山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長風(fēng)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zhàn)地，思?xì)w多苦顏。

高樓當(dāng)此夜，嘆息應(yīng)未閑。

李太白終于還是告別帝闕，離開他熱愛的長安，被玄宗皇帝“賜金放還”。如杜甫所說：“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也罷，不過，他仍不會一個人喝悶酒，且看，太白正《把酒問月》：

青天有月來幾時，

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

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

綠煙滅盡清輝發(fā)。

但見宵從海上來，

寧知曉向云間沒。

白兔搗藥秋復(fù)春，

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

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

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當(dāng)歌對酒時，

月光長照金樽里。

月亮，見證了李白一生的喜怒哀樂，盛衰成敗。

據(jù)說，就留傳下來的李白詩中，寫月亮的就有78首。而且，傳說李太白最終也是喝了酒，去撈水中的月亮而死，不，應(yīng)是羽化登仙……

紅 雨

李白的《將進(jìn)酒》之后，誰還敢再？

《將進(jìn)酒》，本是漢樂府短簫鐃歌的旋律，也就是古代的一種勸酒歌曲。

自李白在穎陽山居那場豪飲，秀口吐出他的那首《將進(jìn)酒》之后，世上多年間，再無人敢去寫這類詩詞。

幾十年過去了，唐詩的江湖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通眉長爪”的少年，

少年叫李賀（790—816），字長吉。河南府福昌縣昌谷鄉(xiāng)（今河南宜陽縣）人。出身唐宗室大鄭王（李亮）房，門蔭入仕，授奉禮郎。仕途不順，熱心詩歌。李商隱作《李賀小傳》云：“恒從小奚奴，騎巨驢，背一古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所見書多，輒日：是兒要當(dāng)嘔出心乃已耳！”

后生可畏，這個李賀當(dāng)然看過李白的《將進(jìn)酒》，不過，有一天，他也喝了酒，而且也喝多了，就又寫出了一首《將進(jìn)酒》：

硫璃鐘，琥珀濃，

小曹酒滴真珠紅。

烹龍炮鳳玉脂泣，

羅幃繡幕圍香風(fēng)。

吹龍笛，擊元鼓，

齒白歌，腰細(xì)舞。

況是青春年少日將暮，

桃花亂落如紅雨。

勸君終日酩酊醉，

酒不上劉伶墳上土。

嘿！少林，武當(dāng)，完全出的是不同的“套路”，前三句只是一場奢華酒宴的描述，后兩句陡轉(zhuǎn)為青春苦短，行樂需及時的覺悟和放縱。居然被后人和李太白的那首《將進(jìn)酒》一同稱為《將進(jìn)酒》“雙壁?！?/p>

說青春逝去，是“桃花亂落如紅雨”，真是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有酒就醉吧，待身死道消，再好的佳釀也只有灌溉墳土。

李賀是個短命的人，只活了27歲，他卻給我們留下唐詩中的不少極品。這里只摘錄他的一些名句，如“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比纭拔矣忻曰暾胁坏茫垭u一唱天下白”。如“射虎不成重練箭，斬龍不斷再磨刀。”如“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如“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比纭扒飰灩沓U家詩，恨血千年中土碧?！比纭包S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碧水杯中瀉?！比纭棒撕颓萌詹Ａ暎倩绎w盡古今平?！钡鹊?。

杜牧在《李長吉歌詩敘》說：“云煙綿聯(lián)，不足為其態(tài)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名潔，不足為其格也。風(fēng)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膰w殿，梗莽邱垅，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丁火其虛荒誕幻。”

回到李賀的這首《將進(jìn)酒》，與李白的《將進(jìn)酒》的自信灑脫，揮灑自如截然不同，將一場盛大華麗的宴會中飲酒的聲、香、氣、味寫到極致，近乎奇幻的想像夸張，使其呈現(xiàn)出一種冷艷幽瑰的特點。完全可以和李白的同名作相提并論，雙峰并峙。

李賀，一個繼屈原、李白之后，又一個浪漫主義大詩人，是中唐到晚唐詩風(fēng)轉(zhuǎn)變期的重要人物。與他之前的李白、之后的李商隱被稱為“唐詩三李”，也被稱為“詩鬼”。

近代魯迅“年輕時較愛讀唐朝李賀的詩?！痹谒謺旁娭校钯R詩最多。

毛澤東主席與陳毅元帥探討詩詞的信中也曾說：“李賀的詩很值得一讀，不知你有興趣否？”

桃花亂落如紅雨。

短命的詩人，留下的詩篇，卻千古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