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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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0年6月8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國語文愛好者協(xié)會會議上的發(fā)言中說:“普希金在精力最旺盛的時期與世長辭了,無疑把某種偉大秘密帶入了墳墓,所以我們現(xiàn)在只能在沒有他的情況下來猜度這個秘密?!蔽覒阎鵁o比的敬意,將這句話獻給陳忠實先生。《白鹿原》和“白鹿原”的秘密已被帶走,而眾多研究者只能在沒有他的情況下來猜度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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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26日,在《小說評論》和西安工業(yè)大學文學院合辦的“陳忠實精神遺產學術研討會暨陳忠實先生逝世三周年追思會”上,先生的女兒陳黎力在發(fā)言中談道:“懷念一個作家最好的方式就是讀他的書、評他的書?!蔽耶敃r在現(xiàn)場,感動得一塌糊涂。忠實先生去世后,有很多悼念文章,大多真切動人,當然也不排除個別好事者有消費先生的嫌疑。眾多悼念文字的背后,其實還有許多無聲的悼念,比如我的前任主編李國平先生、西安工業(yè)大學的馮希哲院長,等等。他們都是忠實先生至為親密的同事、朋友、忘年交。他們把記憶和悲傷一同深埋,幾乎不著痕跡,卻又每每在追思會上涕淚縱橫,不能自已。我入職時,忠實先生已經(jīng)退休,工作中有過為數(shù)不多的交集,大多是遠遠仰望的狀態(tài)。即使在聚會的飯局中,也僅止于有限的寒暄和交流,說是有限,大概也遠多于他的普通讀者和崇拜者吧。我之前選擇無聲地悼念,更多是出于不忍打擾,同尊敬的逝者保持敬畏和距離。而此番重讀,姑且算作“評他的書”,并以此來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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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和做文章其實是相通的。當我們從事文學批評、研究的時候,首先必須保持一種站立、平等的姿態(tài),不卑不亢,不要躬身膜拜,也不要居高臨下。其次,應該有一種尊重、和解的姿態(tài),充分地理解作家、熟悉作家,根據(jù)支配作品的精神來閱讀作品,主動去尋求靈魂的碰撞,尋求靈魂的遇合和搏斗,如同錢理群先生提出的“與魯迅相遇”“他要進入你的內心,你也要進入他的內心,然后糾纏成一團,發(fā)生靈魂的沖突和靈魂的共振”。
編輯工作中,最為糾結的時候,就是讀到與《白鹿原》相關的評論文章。我不期待有新的材料發(fā)現(xiàn)、新的闡釋路徑(其實大多屬于重復研究范疇),我只是渴望那種能與忠實先生、能和《白鹿原》發(fā)生靈魂碰撞的個體閱讀、個體感受。但遺憾的是,除了雷達先生的《廢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論》等少數(shù)篇什,幾乎沒能讀到我中意的文章。所以,我也嘗試著自己去解讀,就像今天的批評家們不滿意創(chuàng)作現(xiàn)狀,而去親自操刀創(chuàng)作一樣。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解讀是淺薄的,始終不可避免的就是拾人牙慧?;蛟S說不盡的《白鹿原》已然被人說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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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白鹿原》,最值得言說的,我以為不是史詩性,不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不是傳統(tǒng)的重建、現(xiàn)代的反思,不是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收煞、20世紀90年代的文學開啟,而是文本中傳達出的歷史意識,以及捕捉時代情緒、與時代共情的能力。
我曾把《田園詩與狂想曲》和《白鹿原》對讀,在有關清末民初的關中地主、宗族勢力、“宗法農民文化”“貧農的性自由”“禮教的性禁錮”等話題上,發(fā)現(xiàn)有頗多印證之處,亦有一些觀念相左,或者說事實出入的情況。如果去證實或證偽這些“出入”和“相左”,我以為意義不大。一是社會科學的田野調查分析,一是文學藝術的文化心理結構的拆解,本身不在一個領域。且那一時期的歷史,兩人都不是親歷者,而是從各種政府性文件、地方志、田野調查、口述史中探尋得來。美籍印裔學者杜贊奇在《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中曾提出“復線的歷史”的概念,“復線的概念強調歷史敘述結構和語言在傳遞過去的同時,也根據(jù)當前的需要來利用散失的歷史,以揭示現(xiàn)在是如何決定過去的”。在他看來,過去并非只是直線式的延伸,而是擴散于時空之中。歷史往往根據(jù)現(xiàn)實需要來收集那些與當下有利的散失的過去,而重新整合的歷史話語又對現(xiàn)實形成某種制約,二者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關系。因此,不管是文學藝術的變形呈現(xiàn),還是社會科學的調查分析,我們所見的歷史,很大程度上是根據(jù)現(xiàn)實需要來收集和建構的。所以,去深究或者試圖抵達那段真實的歷史,本身便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們最多能做到的,不過是努力接近而已。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段歷史是否能與現(xiàn)實映照和關聯(lián),是否有助于排解現(xiàn)實的焦慮,是否有助于解決現(xiàn)實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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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家告訴我們,“看革命的歷史,要離開革命的那個時代,所謂站在今天的歷史高度,就是要強調一定的距離感”?!氨3忠欢ǖ臅r間與空間上的距離就可以擺脫功利的束縛和視野的局限,從更廣闊的、深入、超脫的角度來觀察和評價歷史。”但是,也有歷史學家告誡我們:“太過耽溺于‘后見之明’式的思考方式,則偏向于以結果推斷過程,用來反推回去的支點都是后來產生重大歷史結果的事件,然后照著與事件進程完全相反的時間順序倒推回去,成為一條因果的鎖鏈?!薄栋茁乖分阅艹蔀椤?0世紀90年代初文學的、也是思想文化的具有標志性的事件”,其重要原因之一可能還是作品中傳達出的歷史意識。作者不全是從今天的歷史高度、今天的距離感、今天的“后見之明”去反向推導歷史,而是撥開種種歷史的成見和迷霧,表達出20世紀八九十年代歷史語境中的大多數(shù)人共同的,或者共通的,面對歷史大變局時,油然而生的“鏊子”的困惑,以及“所有悲劇的發(fā)生都不是偶然的,都是這個民族從衰敗走向復興復壯過程中的必然。這是一個生活演變的過程,也是歷史演進的過程”的清醒。
這種歷史感,或者說歷史意識的獲得,不全是作者自己在書齋中冥想、體悟出來的,這與他當時身處的時代氛圍息息相關?!栋茁乖返膶懽鬟^程歷時約4年,從1988年4月1日到1992年1月29日。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正是處在思想文化領域“亮”與“灰”更迭的時代語境之下。其間有各種思想交鋒,各種思潮涌動,也有各種偃旗息鼓,各種暗淡混濁,變得模糊,變成雜色。而此時,也正值“中華民族經(jīng)過反思、探索,開始走向全面振興,尋求科學的發(fā)展道路,整個民族正處在一個轉型期,從農耕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前行的時期”。正是作者感受到了這一時代的氣息,捕捉到了這一時代的情緒,與時代同行、共情,并融入自己對于歷史大變革,以及身處歷史轉型期的個體認知與思索,《白鹿原》才成為一本真正意義上的大書,才具備了跨越時空的經(jīng)典性意義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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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的歷史意識,以今天的“后見之明”來看,不過是常識之論,但放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卻是得風氣之先。這既是作者獨立思考的結果,也是現(xiàn)實的需要和時代的召喚使然。
20世紀90年代以降綿延至今的家族小說,幾乎都避不開《白鹿原》“影響的焦慮”,動輒百年歷史風云,動輒家族國族命運纏繞,動輒民間匪行敘事愛恨情仇。除少數(shù)走出“焦慮”的強者,大多令人耳目一“舊”。讀過前20頁,就大抵知道后面該如何展開,如何收尾,故事的脈絡、人物的命運盡收眼底。殊不知,歷史意識、時代情緒才是這種類型小說之鵠的。制造故事是容易的,甚至經(jīng)過創(chuàng)意寫作的訓練,把故事講得精彩也是不難的。難在哪里呢?難就難在深知如下常識,卻還是習慣性地故意避而不見,比如是選擇“合唱”還是“獨唱”?是獨立思考還是盲隨大流?是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呼吸時代氣息,感受時代情緒,還是借助二手體驗,獨守書齋閉門造車?
歷史意識的獲得,需要一個上下求索的過程。往上,探求幾千年歷史、文化、思想的流變;往下,印證、反思、超越“此在”的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生活。如果做不到,那就最好不要強求“史詩”的宏大抱負,而力有未逮地去抻長歷史。反而應該縮短歷史的長度,把自己熟悉的年代、過去經(jīng)歷的生活,與正在經(jīng)歷的生活,進行映照與對讀,從而在文本中獲得歷史的縱深,與時代和讀者共情,尋求心靈的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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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細靡遺地記錄時代,可能是一種本領,但并不值得夸耀,歷史學家、社會學家也能做到,甚至記錄得更科學、更細致、更合理;“傳聲筒”般地圖解時代,可能也是一種本領,但同樣不值得稱贊,因為跟一條拙劣的廣告一樣,達不到想要的宣揚效果。找到那個“點”很重要,哪怕只是一個橫切面。
魯迅作品中,我尤為鐘愛的兩篇,一是《在酒樓上》,一是《孤獨者》。這兩篇小說,錢理群、王曉明等諸位先生已經(jīng)有過精彩解讀。我之鐘愛,可能是隨著閱歷和年齡的增長,有幸與魯迅、呂緯甫、魏連殳“相遇”。從出版到現(xiàn)在近百年的時間,依然能準確觸摸到那一時代的情緒,且能感同身受與當下現(xiàn)實生活的深刻關聯(lián)。這種時代情緒,不是通過濃墨重彩地渲染歷史情境得來,而是聚焦于時代中的人,把人物置于核心位置,深入熨帖地體察知識分子的現(xiàn)實困境和精神危機,勾畫出他們吶喊過后的猶疑和彷徨,其中也飽含著作家的自我審問、自我剖析的心靈獨白。他選擇從個人透見時代,而不是在時代中描繪個人,時代的立體感、親切感,自然就撲面而來。
弋舟的“劉曉東系列”(《等深》《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盡頭》)亦是我所鐘愛。弋舟大抵也是魯迅的“粉絲”,比如對精神世界近乎偏執(zhí)的剖析,比如《等深》中的周又堅和《孤獨者》中的魏連殳,比如一些遣詞造句的“別有用心”,都可窺見魯迅的影子。弋舟把親歷的夏日風暴與一代人的精神潰敗聯(lián)系起來,在并不久遠的歷史和滾燙無聊的現(xiàn)實之間折返穿梭,獲得了歷史的縱深,時代的情緒也被拿捏得恰到好處。我們了然,那場風暴也許并不是若干年后一代人潰敗的全部理由,所謂理想的幻滅也有可能是被現(xiàn)實生活打敗。周又堅的兒子周翔,面對“不義與羞辱”,不是選擇權宜、茍且,或是退縮,而是亮出他們的短刃,可誰又能預測到周翔的潰敗是在什么時候,但這重要嗎?并不。
陳春成的短篇集子《夜晚的潛水艇》令人印象深刻。博爾赫斯的迷宮,汪曾祺一樣的語言,《紅樓夢》的古韻雅致,無傷大雅的政治諷喻,以及虛實空間的營造、節(jié)奏感的掌控,老練到很難令人相信這是一位90后作家?!吨穹逅隆贰都t樓夢彌撒》寫得尤其出彩,但擊中我的卻是《夜晚的潛水艇》一文。主人公充滿奇思妙想,在夜晚把書桌想象成操縱臺,把房間幻化成潛水艇,整夜冒險遨游。但現(xiàn)實生活中,升學、工作從多方制約,面對母親的哭泣,父親的無助神情,“我”只能壓抑幻想,變得“開竅”,可也因此想象力變得稀薄,再也進入不了潛水艇,只能遠遠觀望。一代人成長的代價,以及這一時代的特殊氛圍被詩意地傳達出來。那些似曾相識的成長路徑,共同經(jīng)歷的長成之痛,那些現(xiàn)實生活中的“輕”與“重”,引起了眾多掙扎于現(xiàn)實的讀者的深切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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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拉雜雜,寫下這些跑題的文字,不過是平時得來的一點讀書筆記,或是一些斷想?!栋茁乖肥欠褚呀?jīng)“說盡”,我不得而知。希望有更多的朋友,特別是新一代的年輕讀者,能走入《白鹿原》,和忠實先生“相遇”。倘若遇見了,就一起喝釅茶,抽雪茄,飲西鳳,吃羊肉泡饃,聽華陰老腔,閑話白嘉軒、鹿子霖、白孝文、黑娃、田小娥的家長里短。倘若沒能遇見,也沒有關系,畢竟“讀他的書”,也是一種懷念。
注釋:
①[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論藝術》,馮增義譯,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第286頁。
②錢理群:《與魯迅相遇:北大演講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5頁。
③秦暉、蘇文:《田園詩與狂想曲——關中模式與前現(xiàn)代社會的再認識》,中央編譯出版社1996年版。
④[美]杜贊奇:《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民族主義話語與中國現(xiàn)代史研究》,王憲明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3頁。
⑤楊奎松:《走進真實——中國革命的透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序第1頁。
⑥葛劍雄、周筱赟:《歷史學是什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65頁。
⑦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56頁。
⑧陳曉明:《鄉(xiāng)村自然史與激進現(xiàn)代性——〈白鹿原〉與“90年代”的歷史源起》,《學術月刊》2018年第5期。
⑨李國平:《陳忠實:將自己滾燙的手指按在時代的脈搏上》,中國作家網(wǎng)2019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