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藍兮兒
筱筱的風箏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風其實很大。在三月的江南,暖風有時候可以抖落一只掛在十五樓陽臺的襪子。這無論在筱筱看來,還是事實上,都是無足輕重的事情。就像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她的腳涼了,那是因為家里的地暖剛剛被關閉。只是習慣了赤足在家的一冬,現(xiàn)在春天到了,地板改變了溫度。
而風箏卻在有風的時候掉落。從筱筱認知的理論和所獲的經(jīng)驗上都是說不通的,所以她喪氣起來。拽在手里的線還是纏得指肚很緊,那幾乎勒紅了她彈琴的手指,風箏在風大起來的一刻乘機掙斷束縛,離開了筱筱抓緊的長線,原以為它會獲得自由,誰知它一下子栽倒在草坪的不遠處,支離破碎了一地。
暖風把空氣鼓噪起來,一股懊惱,讓筱筱被口罩包裹的臉漲得通紅。
只是簡單的放風箏,作為戶外活動,對于十二歲女孩來說應該毫無難度。
《紅樓夢》里群芳鬧春,也放風箏,曹雪芹那個時代的女孩會把好端端的風箏放飛再讓它一頭栽下來嗎?
她晃晃悠悠走在草坪上,試圖去撿起那堆殘骸,順便研究一下它下墜的原因——她是個思想走在行動前面的孩子——這似乎是現(xiàn)在大多數(shù)孩子的通病。
也許很多天沒有活動了,也許每天面對電腦里老師單程講授的課堂,讓思維變得線性了,僅僅因為網(wǎng)課里學的課文《紅樓春趣》,筱筱就決定自己放一回風箏。這樣勇于實踐的精神在去年她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可是在家里關了近60 天,她似乎也待膩了。
草坪很大很空,油油地鋪滿嫩草,輕輕地展開春色,然后在小區(qū)對面圈起來的圍墻里不動聲色地美麗著。筱筱在房間的飄窗里天天隔著玻璃向那里看,從年前看到這片劃歸為臨時停車場的拆遷地被車塞得“座無虛席”,到現(xiàn)在沒有一輛車的空闊光景,筱筱覺得挺“魔幻”的,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憑空一揮,然后東西毫無征兆地消失了。
風箏卻醒目地扎在草叢里,毫無生氣。
喂,你怎么回事?在這兒放風箏?高處傳來不滿的男孩叫聲,筱筱朝著聲源處尋找,發(fā)現(xiàn)隔壁小區(qū)大概三樓的窗口有一個男孩探著頭。
我放風箏關你什么事?在這里大呼小叫!筱筱才不覺得個頭比人家小就怕,直接懟回去。
我的無人機炸機了!因為你的風箏!男孩揚揚手里的遙控器,瞪了筱筱一眼,聲音更高了。
你的無人機不長眼睛,往我風箏線上撞?。矿泱悴粷M地插住了腰,好像叉腰能長氣勢似的。
你知道無人機多貴嗎?等著,我下來了,賠我!男孩真的生氣了。
難怪剛才自己環(huán)顧四周的時候風箏掉下來了,以為是風大刮斷了線,原來是被無人機纏上的啊。筱筱覺得真的賠起來,自己肯定無法承擔。一下子臉漲得發(fā)燙!
她要打電話給媽媽,可是下樓來沒有戴電話手表。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
男孩大概初中生的樣子,直直落落,瘦瘦條條,架著眼鏡,鏡片背后的眼睛竟有些秀氣,不過此時睜得有點大。眼角的怒意幾乎溢滿了眼鏡,要壓碎玻璃。眉頭糾結在一起,恨恨地看著比自己小一個頭的女孩子。
筱筱沒想到自己心血來潮放一回風箏,還要幫著一個陌生人找東西。陌生人!嗯,是不是兩個人站得太近了?
筱筱突然意識到瘦眼鏡沒有戴口罩,她才得以觀察到他的整臉,下意識后退了一大步,指著他的手指有些發(fā)白,你,你怎么不戴口罩?
男孩似乎也愣在當場,立定的狀態(tài)幾乎說明了他剛才奔跑下樓的倉促。他白皙的臉像紅墨水一下子散開在水里,極短時間浸潤開來。
筱筱卻有了一種轉敗為勝的喜悅。被遮在粉色口罩里的嘴咧開了,哈,你還是先回去把口罩去戴起來吧,別不當心被人舉報了。
口罩,口罩昨天用完了最后一個,我媽在上班沒回來,我爸也不在家。你,你那里還有嗎?先借我一個?
筱筱聽媽媽說現(xiàn)在有錢都買不到口罩。今天早上家里還因為口罩的事討論了一番。起因是小表姑父打來電話,說要買一臺口罩機,還差三萬塊錢,估計筱筱爸媽年終獎拿得多,先借點。筱筱記得她剛夾著一根炸得通體金黃的放心油條往嘴里送,看到坐餐桌對面的媽媽用眼神很嚴厲地制止了爸爸。爸爸這樁事沒成,還落得媽媽數(shù)落了半小時。都覺得拿穩(wěn)定工資的雙職工好呀,這學生不上課,老師能同樣在家歇著,工資還一分不差。媽媽洗著早飯的碗,嘴上也不歇著。誰想到我們要天天在家里用手機上班呀。
人說你上班的事了嗎?說的是借錢的事!爸爸的聲音像是要挽回一點尊嚴,略顯突兀,打斷了話茬。
口罩我天天定著鬧鐘搶,搶完淘寶搶京東。捧著錢去搶也搶不到。你覺得他一個沒有資質的個人就能把口罩做了?油條在媽媽手里被狠狠撕成兩半,又被她用筷子戳進粥里。筱筱擔心那會成為最終吵架的結局,憋著眼眉埋首下去只顧扒拉碗里的粥,耳朵卻豎得真切。
他和朋友一起,也許他朋友有廠呢?
被媽媽泡進碗底的油條失去了脆爽,軟趴趴在粥里,卻使勁想往外露頭。
把五萬塊錢建立在一個也許上?你的心可真是善呢。你借給我,我去買臺機器做給你。媽媽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聲音干脆利落。那兩截油條早已被她吃進肚里。
你就是閑的!不跟你說,我去聽課了。書房門上的玻璃差點沒震碎掉下來,晃了兩晃,卻還是乖乖地把兩個人隔到了危險區(qū)外。
媽媽收桌子洗碗,一點不停滯。光逆著透進朝東的窗戶,她的背影有點慘淡。
離九點還差十分的時候,筱筱一個人默默關上房間門,上網(wǎng)課去了。
其實家里是有許多口罩的,筱筱知道。在去年的時候爸爸就囤了不少。
那時候網(wǎng)上的口罩還很容易買,爸爸比較著普通醫(yī)用口罩和N95 口罩,價格相差很大。最后決定還是買好一點,哪怕貴一些,也是能最大限度阻擋空氣中的病菌的。
這種小心,筱筱起初是不明白的。
爸,你號稱低賤級購物狂,怎么買口罩大方起來了?
筱筱記得被媽媽罵了一頓后,爸爸才從旁幽幽地告訴她奶奶得了老年白血病,口罩是用來保護她的。因為她的抵抗力幾乎為零。
筱筱還被要求去醫(yī)院見奶奶時也要戴上口罩。那真的是一片慘白的世界,藍白條病號服,白得晃眼的空間,每個人都戴著口罩,卻遮不住凝重的神色。消毒,消毒,消毒。每天全副武裝的清潔員工給電梯噴上白色泡沫,再擦拭干凈。進出病區(qū)換拖鞋,套鞋套,戴口罩。家屬用洗手間在病區(qū)外,消毒劑,洗手液全套配備。病區(qū)每天用消毒劑拖地兩遍。早晚人員撤出,紫外線燈消毒半小時。病人平時躺在罩進白色罩子的床上。床單潔白,經(jīng)常換洗。醫(yī)護都是白大褂,拿著體溫計催促量體溫,督促用漱口水漱口,來回奔波在各病房間換點滴,每一雙白色的鞋子都腳跟不著地地小跑著。掛的水也像是不透明,白汩汩地一滴一滴與病人連接起來。間或要口服的藥,大大小小白色的,顯示毫無情感的苦味。吃飯前每家提著一個盒子,里面是待消毒的餐具,拿到開水房一遍遍過洗。吃的不能在食堂打,不能在外面買,只能家屬親自做。因為哪怕是在常人看來微不足道的小病菌,對病人都可能是致命的。所以醫(yī)院附近的短租房不愁沒有房客,帶廚房的房源往往租金更貴,也更容易租出去。所有人不遺余力,呵護著最虛弱無力的病人。
筱筱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這樣可怕的地方。也覺得生這些病的人,比如奶奶,是多么悲慘。
出院了,爸爸把奶奶接回家,家里的地暖已經(jīng)讓冬天的室內(nèi)格外溫暖。
一期化療時,爸爸在外面租房子住,二期以后帶著治病方案轉回本地醫(yī)院,這樣得以回到家里。
戴口罩這事成了筱筱家疫情前就培養(yǎng)起來的習慣之一。
奶奶住院做第五期化療了。家里的地暖也在一冬結束后關閉了。
筱筱還是跑回家拿了一個。她趁媽媽在批打卡作業(yè)的時候偷偷溜進奶奶房間,拿到一個N95 口罩。
她覺得既然給人就拿一個好點的吧。
喏,拿去。筱筱回到空地,在離著瘦眼鏡還有兩三米距離的時候,把帶包裝的口罩拋過去。她記得網(wǎng)上說不能近距離接觸。
瘦眼鏡已經(jīng)拿著他的無人機了,只是筱筱的風箏卻在他腳邊。
好在剛起飛沒多遠摔了,摔在空地上。無人機沒碎,螺旋槳掉下來兩個。瘦眼鏡不依不饒,你得賠我維修費。隔著一層口罩,他的聲音緩和了點。
你這人怎么這樣?自己拿回去找你爸修不就得了?
我爸不在家。
你不會修?這能耐!我覺得只要安上去就行。
你行你來??!
筱筱覺得眼前這家伙難纏,應該尋求爸媽的幫助了,反正他倆都在家里呢。
筱筱把瘦眼鏡帶到了家里。二十分鐘不到,爸爸果然把無人機安裝好了。試飛了一下,可以。
瘦眼鏡堅持要走了筱筱的微信號,說如果他媽媽回家,會帶回一些口罩,他可以送一些來給筱筱。
風波本來在這里就應該結束了。
誰也沒想到后來的事。
第二天筱筱在寫著網(wǎng)課作業(yè),瘦眼鏡的微信語音電話打過來。
你媽回來啦?筱筱覺得意外結識的瘦眼鏡也可以算朋友了,所以語氣很輕松。
沒有,我也不在家里。電話那頭有片刻安靜得令人窒息,把筱筱的輕松給吞沒了。
怎么了?你的無人機又壞啦?不說話!筱筱警覺起來,語速也變快了。
很抱歉,我覺得可能拖累你了。那頭的聲音低低的。
嗐,不就是口罩嘛,你媽也沒有買到吧?沒事,我家里有。筱筱放松了一點,不以為然。
我媽的口罩不用買,她醫(yī)院里有。又是一陣空洞的等待。
呃,你媽住院了?所以你不在家?你有什么話倒是說呀,急死我了!
我媽一直在醫(yī)院發(fā)熱門診工作。昨天醫(yī)院說她接診的一個病人確診新冠陽性。
???
她就后悔回家來了,接觸了我,增加了我的風險。
醫(yī)生不是都做防護的嘛,別擔心了。筱筱由衷安慰他。
她還是帶我來隔離點了。我昨天開始也沒戴口罩,所以,所以……那聲音囁嚅起來。
好吧,我懂了。筱筱終于轉過彎來,深吸一口氣,說,從今天開始,我不出門了。
不對,我覺得是,你們家……都……都不能出門了。
好突然。筱筱從來沒有想過一下子會與新冠這么近。
好在昨天瘦眼鏡來家時戴著筱筱給他的N95 口罩,好在筱筱一家都休假在家,好在他們從昨天都沒有出過門。
可是筱筱爸爸接到奶奶的電話,她的第五期化療結束了,要出院,叫他去接。
在電話里說了好久,奶奶終于弄明白了,爸爸不是不愿意接她回來,而是真的不適合去接她,她也不適合再來家里住。起碼這兩周,都不要有接觸,這是對老人的保護。
再后來,筱筱的姑姑去接的奶奶。奶奶每天都跟筱筱視頻。筱筱看著奶奶戴著口罩卻仍遮不掉的蒼白臉龐,心里很難受。
再后來,再后來,筱筱家冰箱里的,櫥柜里的食物都差不多掃光了,他們?yōu)樽屨l來送菜又爭論上了。
媽媽說讓快遞小哥送,無接觸收貨,很保險。
爸爸說不麻煩外人,讓姑父送一趟,放門衛(wèi),他去拿。
筱筱說,我和白川靖說好了,他送,因為他爸爸回來了,就在我家對面。
白川靖是誰?
瘦眼鏡??!
他為什么要送?
他覺得很不好意思啊。讓他將功補過唄!
他爸爸不用隔離嗎?
他爸爸一直在武漢馳援,任務結束回來了啊。
那他怎么送呢?
筱筱站在房間的飄窗上,揮起了手里的大風箏。那一團橙紅的顏色,像天上的暖陽一般溫暖,醒目。
無人機!爸,你快來,把菜拿下來。
懸停在筱筱家窗外的那架無人機,掛著一個無紡布袋子,里面有肉有菜,正是瘦眼鏡的。
而遙控飛機的人,筱筱能看到,在距離一條馬路和一條小河的隔壁小區(qū)的三樓窗戶邊。曾經(jīng)那里是一個戴眼鏡的少年,現(xiàn)在是他的爸爸。他操控無人機如此嫻熟,穩(wěn)健。雖然隔得遠,但筱筱可以感受到,那個身影,也許在武漢,曾救援過許多個生命。
筱筱,別忘了把錢放在袋子里。
嗯!筱筱回頭從媽媽手里接過錢。媽媽這時候談起錢來,笑得多么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