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顯彤
周老漢在老屋里住了大半輩子。
老屋有四間,緊挨灶臺的那間最小,他就住在那兒,也只有這間是暖的。
到了冬天才叫難熬,屋外結(jié)著厚霜,整天刮風,把老屋都吹透了。但周老漢不覺得冷,老屋和周老漢一樣倔強,面對風雪依然穩(wěn)固。
周老漢自幼命苦,爹娘去世得早,剩他一人漂泊到此,蓋了這個老屋,才算有個居所。后來,經(jīng)村里人說媒,周老漢成家生子,老屋終于不只是居所了。
周老漢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起初,大兒子、二兒子和閨女一同住在老屋。后來老伴去世,子女相繼成家,老屋里就只剩周老漢了。
但好在有老屋,周老漢沒變得多余。日復一日,他白天做農(nóng)活兒,晚上聽收音機。他經(jīng)常說,一個人是感覺不到孤獨的。
周老漢硬朗得很,他生病從來不去醫(yī)院,靠自己做的“土藥”就能治好,還常常一個人走到幾公里外的礦場撿廢鐵。他說發(fā)發(fā)汗身體好,自己不在乎賣鐵那點錢。
周老漢說話帶有泥土味的,他大半輩子都獻給了村莊與土地。年輕時,他當過生產(chǎn)隊隊長,那會兒他是村里的頂梁柱,村民大事小事都愛找他幫忙,他也來者不拒。即便周老漢已經(jīng)卸任多年,但他在村里依然頗受歡迎,總有鄰居繞進老屋找他閑聊,周老漢就泡一杯茶權當招待。
三個子女還算孝順,每次回去看望他,少不了蛋糕、水果,大包小包堆在一起。周老漢沒有一次是能吃下的。
子女們幾次商量讓他搬到小縣城里一起住,落個兒女團圓。他倔強得很,總是不依。他說他舍不得走,舍不得山腳下的老伴,更舍不得田里的莊稼。
可是有那么一天,他又不得不走了。周老漢住了大半輩子的老屋塌了。
老屋并不是被風雪打倒的。他所在的村子拆遷,對于村里人來說,這象征著一大筆收入。但周老漢卻開心不起來,死活不愿意搬走。子女們苦心勸說,他還是不同意,直到他最疼愛的小孫子號啕大哭,要爺爺和他住在一起,他才終于心軟,同意搬進大兒子家。小孫子生得好看,大兒子一家對他寵愛極了。周老漢說,要是自己小時候也這樣該多好,就不用辛苦蓋老屋了。周老漢的眼角濕潤了。
周老漢說老屋拆就拆了,拆遷款給子女們,在大兒子自己家有吃有喝,什么也不缺,要錢沒用。
搬家那天,子女都去了,里里外外幫忙的人很多,他們都看見周老漢笑著。
對周老漢來說,大兒子住的五層樓根本不在話下,他和小孫子比試說:“孫,看爺爺一次能邁三個樓梯呢?!?/p>
可是這樣的周老漢,自打搬家后就不多見了,他幾乎不和外人來往,整天躺在床上半瞇著眼,他說自己不是在睡覺,是在夢過去的事。閨女和二兒子怕他無聊,特意買了新收音機和挎包,能讓周老漢走到哪兒聽到哪兒。周老漢說他們亂花錢,還說自己在這兒有吃有喝,什么也不缺。
晚上,周老漢總是失眠,站在窗口發(fā)呆。那天,他把半夜上廁所的小孫子嚇了一跳。第二天早上,大兒子問他:“爸,昨天你望啥呢,那么晚了,身體要不要了?”周老漢默不作聲,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村子的方向。
周老漢厭倦了縣城的生活,小孫子每天上學,大兒子兒媳工作忙,家里總是自己一個人。他回想起從前在老屋里,自己也是一個人。
搬家沒過多久,一向硬朗的周老漢就垮掉了。醫(yī)生說周老漢是急性病,他的心臟就像無法轉(zhuǎn)動的機器,沒幾天過活了。
沒有老屋的周老漢再無資格倔強了。他臥病在床,沒法說話,只剩下右手和眼睛能動,兒女們輪流照顧他。這時,他終于不是一個人了,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他的表情慢慢開始凝固,和搬家那天的笑容一樣。
在臥床幾個月后,周老漢走了。
只聽說在他咽氣前,大兒子告訴他:“爸,屋子給你蓋好了,就在村外后山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