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高峰
南朝蕭梁時期文學理論家劉勰曾在《文心雕龍》云:“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對于散文創(chuàng)作而言,也是如此,散文忠實于人物心靈氣韻與外感之物相契合的激發(fā),不僅源自生活所思所感的自然抒發(fā),也與人們所置身的歷史文化與傳統(tǒng)文學滋養(yǎng)密不可分。散文創(chuàng)作者往往遍觀歷史云煙,化身山川萬物,有時竟如古人所言“連山以為琴,長河為之弦”般推敲山河。這是作者于歷史縫隙間深入探詢的求真意志的閃光。王彬在現(xiàn)實的文化間回望歷史,叩問已為陳跡的人與事的凄然與悲愴,而將古今引證、情感義理、體物述論與歷史想象熔于一爐,形成了自身獨特的歷史審視與生命辨認的審美風格,正如《易·系辭上》所言:“探賾索隱,鉤深致遠”。王彬在進入歷史人物的心曲之中時不從眾流,而是道前人所未道,辨認那些不易被人覺察的歷史與生命的細部,從而令人生發(fā)無限感慨。作者始終帶著個體自身面向歷史獨有的思考,不為慣常窠臼所囿,行筆運思情韻綿長,撫今閱古而會通百代。
王彬的散文已然自是一家,筆墨靈趣全然源自他心中與歷史人物命運際會的光耀閃灼,將歷史人物命運遭際背后的黯然心驚之處,凝聚于心眉手腕,一一深刻地呈現(xiàn)出來。他沒有回避或繞過歷史人物命運之謎的難題,而是惜取那些被湮沒被壓抑的生命哀歌,沿著那歷史曲線微妙變遷的折射與透視,將風物代變與歷史世運的森羅萬象盡收眼底。
散文集《袒露在金陵》中,無論是關(guān)于古代女性命運的訴說,或歷史上易代更迭的世事滄桑,還是關(guān)于物候時光之變的奇思妙想,都深情凝于筆端娓娓而道出,情理兼?zhèn)湟馓N貫通。王彬置身在歷史斷想之間,看取人物諸種遭際與命運的悲涼,在他的散文中總是充滿至深的歷史反思意識,這與他執(zhí)意探詢歷史之真與對個體生命眷念和關(guān)愛密不可分。他在翰墨風骨里展開與歷史的對話,且往往不失語辭聲韻之美,思接千載,在史料與詩文互文佐證間,呈現(xiàn)出歷史詭異與近乎不可測度之處。他的文字在溫潤中拭去歷史煙塵的覆蓋,透視人物命運的幽隱,引領(lǐng)我們進入他們內(nèi)心的動蕩起伏。王彬擅長通過人物的視角來呈現(xiàn)歷史,以文入史,由思返歸生命,行筆雅健而頗多精微之語,性情機杼全然發(fā)自心靈深處,機鋒銳利而往往切中肯綮,將歷史與生命的曲折浮沉敘寫得情思百結(jié)。
王彬的散文極具史識之真的精髓,探究歷史本原而不囿于常見,在細微處體察,而于平易之處最見奇崛不凡。《袒露在金陵》中佳篇妙作卷帙迭出,他在關(guān)于古代女性命運的敘述中,文筆細麗尤見敘事功力。他竭力將歷史帷幕遮掩下的、不為人察的歷史強加給女性的摧折命運,絲絲入扣地加以呈現(xiàn)與揭示,帶給我們身心劇烈的震撼。這與作者筆觸那涌動的、直達人心的反思性的鋒芒力量息息相關(guān),他令我們在云煙散盡之處,看到了一個個充滿魅力的古代女性,東晉的謝道韞、清際的顧太清、現(xiàn)代的朱安等等,無不激發(fā)我們長久的嘆息。王彬在進入歷史的審美之中,始終保持著一份可貴的審視和質(zhì)疑的目光。《六詔》里的謝道韞,“穆如清風”的胸襟與氣度,婉約而又存有肝膽風骨的女性形象,被王彬書寫得磊落傳神;《顧太清》則將其才情與不幸的遭際,古今交織,如同魂夢低吟,敘述得委婉動人而冷雋深邃。
劉勰《物色》篇云:“目既往還,心亦吐納”,《袒露在金陵》在歷史與現(xiàn)實間交織往返,在歷史反思間探詢?nèi)宋飶碗s的思想意識,文辭征引、詩詞互證而骨法微妙。其所收之文,尤其是第二章,或于湖南常德桃花源心懷陶淵明,古今文化體認間遙想穿梭,時常心有所得(《桃源鄉(xiāng)夢》);或于岳陽樓懷甫亭思接千載,感印杜甫困頓凄苦的艱窘,為之牽挽為之長嘆(《岳陽三士》);或于什剎海耽思傍訊,剖析趙孟頫朝代更迭之間的矛盾心理,引人深思而惋惜。同樣引人關(guān)注的是散文集中《兄弟》一文,王彬可謂是用情至深而百感交集,以八道灣11號這一著名現(xiàn)代歷史文化遺址為引,展開對魯迅和周作人兄弟間往事的追述,如文中所引《顏氏家訓》“兄弟者,分形連氣之人也”,將血脈牽系的深濃之情,行筆書寫得幽曲感人。文中所涉兄弟深情之重的敘述,委婉精深引用有據(jù),如兄弟失和之痛給魯迅所造成的身體和精神的重創(chuàng),文中引用魯迅的日記,記錄下了魯迅作為長兄如父般,對弟弟周作人深情的關(guān)心和照顧,而在魯迅逝世后,周作人內(nèi)心對兄長魯迅的復雜情感和依戀隱痛,表達得沉靜而哀寂,這樣的深痛是隱藏包裹在內(nèi)心的,情感的波瀾與淚的聳動,讓人愁腸百結(jié)為之所痛。
王彬關(guān)于歷史人物的散文,不意在歷史重述的浮光掠影,而于歷史與現(xiàn)實的蒼茫觀照之中,不斷承受那遼闊深邃的歷史重力,并領(lǐng)受來自自然與人文的生命啟悟。他在歷史的追問中扎根自我之思與存在之命義,進而剖析歷史縫隙間的困頓與疑惑,這關(guān)乎作者想象歷史的碎片化縫綴,亦是個人情思尋跡歷史的長遠寄托。這樣的歷史沉思便充滿物哀之感,而成為關(guān)于存在的見證與舉目無邊的蒼涼,他將歷史長河里生命瞬間的風云會聚、跌宕起伏凝為文字,化為情思縷縷縈繞心間。他的散文語言典雅雋永,文筆洗練,體物細膩,亦實亦虛,散文文體意識明顯且形成了自我獨特的審美感悟,歷史、文化、風物與詩詞典故引用相交融,運用自如通透而相得益彰,極深地拓展了審美精神意味的空間,帶給我們的筆墨情懷復雜難陳。讀王彬的散文,我們往往會被其廣博淵深的知識學養(yǎng)和敏銳質(zhì)疑的獨立識見所折服,他可于散文筆端實現(xiàn)古今典故征引自然穿接,互通相見,且在時空轉(zhuǎn)換之間咀嚼萬千滄桑之感。
在散文集《袒露在金陵》里,王彬以散文的文體探詢歷史之謎,追溯歷史的過往源流。明代祝允明云:“將以宣豁風抱,紓和志節(jié),則必得長津闊野,以極其大”,歲月變遷聚會于渾然一體的現(xiàn)實,在歷史永未停息的時光流轉(zhuǎn)之中,王彬的散文沉郁渾茫而觸及心靈,真骨凌霜,感于時序物色,化為蕭散韻致之境,可以說王彬用心的腳步,深切的人文關(guān)懷一步步丈量出歷史細密的褶皺與紋理。
宋初文士田錫曾于《貽宋小著書》中談到,“感于物而馳騖者,情也”,也正是情牽于心而發(fā),王彬在他的散文所敘之中始終懷著“淚珠一般溫熱”,用悲憫之眼看取季候物感及歷史造化。摹狀設(shè)色于歌詠轉(zhuǎn)深之時,而使得那些生命意象紛至沓來,“從而讓上蒼的清澈光芒嬌嫩盛放”,如同他在《背簍里的桃花》一文里所引詩人希尼的感慨一般,歷史煙塵與生命風物相聯(lián)結(jié),“連進生命的永恒之網(wǎng)”。在這樣飽含著詩性、史思與存在溫熱的文字呈現(xiàn)之下,那些刻畫天空的擷取,宛若冬天的樹木,進入到了萬物關(guān)聯(lián)的秘響引發(fā),這源自一顆誠摯而常常充滿著言說渴望的心靈,相望相取,情韻遇合之間,而使得筆端物象意態(tài)傳神入照。
散文集《袒露在金陵》中不乏關(guān)于自然植物與動物生靈的描寫篇章,這些文字里跳動著充滿著生命交融的自我與萬物的體認。作者將大地上的風物細膩而精微地帶入筆下,他往往以發(fā)現(xiàn)性的眼光傾情地凝視且聆聽著自然的音節(jié),從而在斷續(xù)之間涌動文化意緒的游走。如《次第花開》,將北京的臘梅與玉蘭,于現(xiàn)時代的語境中書寫得具有古典詩性之美;《冬天的樹木》對水杉的描寫,極盡自然之美與秀骨清象,令人可見其生命神采,“在落日的映照下,所有的水杉都放射出緋色的光芒。那光芒又纖長又曼妙,努力而幸福著”;《帶囚籠的歌者》則將筆觸延伸到北方原野所常見的秋蟲蟈蟈,潛隱著綿延不絕的自然的鄉(xiāng)愁與無限感懷。另外,還有《烏鴉》《銀鵲山莊》等,將凡常自然生靈呈現(xiàn)得惟妙惟肖,充滿博物志式的知識性,這是王彬散文的不凡之處,樹木花草與昆蟲鳥類皆可作為諦視探詢自然命義的視點,以此會聚無盡的言說與凝視,生命的沉思如此便擁有了歷史文化的穿透之感。王彬的散文創(chuàng)作帶給我們的文化深邃之感,也正在于他于歷史接引間就不同文化比較視之,如在《杜鵑》簡短的篇幅內(nèi),將這一充滿復雜意味的鳥類,不同文化間的精神內(nèi)涵做出了詩性的描述,在異域,是關(guān)于杜鵑傳說的“只飲雨水而生,只在雨天歌唱”的狷介,而“中國的杜鵑展示了更多的家國情懷”。王彬的散文援引精當,每每于歷史詩文互見而打開的視角觀照下,給人精神以深度的啟發(fā),這關(guān)乎凝重而悠長的人文關(guān)懷,更是出自生命對存在之謎的勘探和不斷追尋領(lǐng)受,從本質(zhì)而言這樣的散文持續(xù)回應著我們本身面向的歷史內(nèi)在的召喚。
也許惟其通過文字的心光,那時間的雪泥鴻爪與吉光片羽,再次向我們涌現(xiàn),引領(lǐng)我們審視歷史長河中已為塵土的生命存在與哀歌。王彬一直自覺追求散文文體的不斷突破與擴容生長,他將散文創(chuàng)作引入續(xù)接傳統(tǒng)文脈兼具史詩般的氣韻一路,正如他所言“我喜歡杜詩,喜歡他的沉郁頓挫的風格,那是詩歌中的神品”,他的散文舒卷自如間也隱隱透出渾厚沉郁之美,這與他心向往之而自覺取法杜詩詩史品格的追求密切相關(guān),嫻熟地使得對于歷史風物的感知轉(zhuǎn)入內(nèi)心的生命辨認,從而達到了情景交融、夾敘夾議的藝術(shù)境界,王彬的散文深含傳統(tǒng)文學氣韻,汲取古典辭賦美感經(jīng)驗,而于所思之中呈現(xiàn)出縱深遼闊的審美氣象,書寫歷史風云疾緩有致,滄桑沉積心為之盤桓。王彬的散文創(chuàng)作已然成為當代散文的重要收獲。散文集《袒露在金陵》的文韻觀、史情懷所形成的動人的獨特魅力,源自王彬傾心注入自我生命靈性的文字燭照,極為可貴的是他在歷史的審視之中,將抒情引向了對于生命個體的不能忘懷與關(guān)愛,經(jīng)由這些辭章莊嚴與翰墨雅美的篇章,以微入無垠地為我們返觀歷史存在本身提供了諸多文學性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