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沉淪與個體的自贖——論王懷宇的“平安黑土”系列小說

張德強

如同白晝在早晨與夜晚之間出現(xiàn)一樣，我的生命就在流浪的沖動與對家的渴望中度過。

——赫爾曼·黑塞《堤契諾之歌·紅屋》

作為一位“樸素現(xiàn)實主義”的實踐者，生于鄉(xiāng)村、長于城鎮(zhèn)、居于都市而心系日常的作家王懷宇，其創(chuàng)作有著自身獨特的厚樸與細膩。李潔非評價王懷宇的小說“取材于‘小’、著眼于‘微’而能不失其‘暖’”。他的近作長篇小說《血色草原》《風吹稻浪》也秉承著一貫厚樸、細膩的風格。2016年的長篇小說《心藏黑白》則以浩大篇幅解構(gòu)世態(tài)、剖析官場，冷眼呈現(xiàn)生活百態(tài)及小人物的奮斗，于諷刺世相中仍能“啟人以眾生平等之心”?；蛉缋钫袼f，“《心藏黑白》描畫出一個小人物從堅守到沉淪、再到猛醒的過程”。而2017年出版的小說集《小鳥在歌唱》則是王懷宇對自身多年“平安黑土”系列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總結(jié)。此書收錄自1992年至今的18篇中短篇作品，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近30年，從中不難管窺其寫作理念嬗變脈絡(luò)——自試筆宏大到探微人間，從流浪日常至返顧自然，最終指向一種對鄉(xiāng)土的回歸渴望。不過，在現(xiàn)代生活挾裹人際與人性的巨大變革洪流中，這種“回歸”注定只能成為角落低語和枝頭夢囈。借用張一兵對維利里奧于網(wǎng)絡(luò)信息技術(shù)對人之存在根本性顛覆意義的描述：“此在無處可去，無途無路可‘在’”，那曾給予陶淵明安慰的“斂翮閑止，好聲相和”的古典圖景，也只能幻化為王懷宇筆下的“小鳥在歌唱”。

“君問漁人意，滄浪自有歌”：日常生活世界百態(tài)

毫無疑問，王懷宇大部分小說呈現(xiàn)的均是世俗生活，即與純“思”的非日常世界相對立的日常生活世界，這有似于屈原《漁父》所說的滄浪之水：清濁俱存，取舍由人。在海德格爾眼中，“本真”為個體清醒之“在”，“沉淪”為個體迷失之“我”。在古典生活較寬松的人際與地理空間中，個體仍可以由自身對“滄浪”態(tài)度選擇去留——淈泥而揚波也可，江海寄余生亦可。而現(xiàn)代生存空間的狹窄與科層森嚴，事實上在取消人與日常生活的距離維度，即個體清醒之“在”。近代以來小說家旨趣之一，便在于對海德格爾意義上常人世界的無處不在與個體“沉淪”加以想象性觀察與再現(xiàn)。

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的中篇小說《群眾藝術(shù)》（2012），在其大部分篇幅中，對日常生活的再現(xiàn)采用較從容的敘述手法。雖然王懷宇習慣用全知敘事，但視域收放自有他用心處。在《群眾藝術(shù)》開篇，主要人物亮相，其生存狀態(tài)一目了然?！霸谑袌鼋?jīng)濟很活躍的當代中國，職稱已不被更多的人看重”，看重職稱的，無非是“假文化人”與名利牽絆中難以破局的“真文化人”。敘述者為洞察世相的講故事人，此乃明清話本小說遺留的敘述傳統(tǒng)。而隨著情節(jié)發(fā)展，敘述者主觀性逐漸淡出讀者視線（當然，并未放棄自己全知權(quán)域），一場名利爭奪在或明或暗的描述中展開。頗堪深味的是，故事中留下了閻無忌和大仙等超然者，他們提供了另一種尖銳冷靜的視角，如閻無忌謔語“群眾藝術(shù)館的事不辦出點兒怪味還叫群眾藝術(shù)館嗎”，不由讓人想起趙樹理筆下的李有才，看破也不怕說破，蓋以暫非事中人也。不得不承認，在這個意義上，王懷宇頗得山藥蛋式寫實技巧深味。小說標題已彰明，此篇主旨在嘲諷世相與斯文落敗，“真文化人”許家逸被迫放下身段、與雞鶩爭食而吃相不堪。其引人深思處還在于常人世界潛移默化的無意識腐蝕力，由藝術(shù)館領(lǐng)導、許的親人以及館內(nèi)眾人構(gòu)成一個庸碌稱雄、黃鐘毀棄的常人世界；許家逸的斯文跌落、真我喪失，印證著海德格爾的觀點：“此在總在常人世界中被夷平化?！睉撝赋?，海德格爾于“本真”和“沉淪”的看法并非道德判斷，而是對人在世生存狀況的中立描述。與孔春苑的情人關(guān)系是阻礙李館長公正處理職稱評定的外因之一，但李本人面臨退休、倦于日常生活，對女性的情欲渴望和占有實現(xiàn)了他延續(xù)生命力的妄念——敘述者對個體“此在”的迷?；煦鐮顟B(tài)并非全是嘲諷。李潔非道：“王懷宇小說‘傳情于暖’，的的確言；但所謂‘平凡世界’可以‘靠暖意維系維持’，而個體能否依靠‘暖意’實現(xiàn)自贖，則可略作推敲。”

《群眾藝術(shù)》對現(xiàn)代世俗世界嘲諷起來不留情面，同時又深解其中蘊含著渺小個體在復雜人際纏繞中的無奈和迷失。胡塞爾現(xiàn)象學批判的旨趣之一在于“人們每一天都非思地生活在日常經(jīng)驗之中，這種日常經(jīng)驗的根據(jù)恰恰是我們不經(jīng)意地對身邊的周圍世界進行一種‘錯誤描述’”，這讓人想起顧城少年時不無稚嫩又頗有見識的詩句：“幻想總把破滅寬恕/破滅卻從不把幻想放過”。個體之“在”的生活幻想與初心期許，往往不敵現(xiàn)實里“沉重的肉身”，故而自欺與辜負難免終成恒常。而他近期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的另一部中篇小說《叔恩浩蕩》，表層敘事呈現(xiàn)的是親人重病這一現(xiàn)代生活難題，而深層敘事則指向個體良知拷問和得失權(quán)衡。王懷宇小說喜在過去與現(xiàn)在的時間交織中展開，此時農(nóng)民二叔的絕癥是不能改變的事實，故事的死結(jié)在于他昔日有恩于城里人“我”——二良子。病的治與不治，糾葛著“心”的良與不良?！拔摇焙托珠L對醫(yī)生施惠，利用他的權(quán)威結(jié)論欺騙和震懾二叔和堂兄弟們，借以回避倫理尷尬。這一全篇敘事高潮并非小說題旨所在，因為不能忽視這個敘事因素：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敞開講述和心理流變才掌控著故事走向。這是一篇較典型的弗洛伊德意義上的心理小說（psychological novels），“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懺悔至深，懺悔延至小說結(jié)束，故事以夢中二叔和二良子心無牽掛地共同耕耘收梢。但是，事實上“我”的心中死結(jié)并未打開，僅能以夢境的溫情幻想來逃離現(xiàn)實，敘事在這里仿佛又演繹了弗洛伊德《作家與白日夢》里描述的藝術(shù)家自我治療術(shù)：以“自我滿足于充當旁觀者的角色”來使我“在”逃脫于苦難。同樣的倫理情境還存在于《女孩》中。王懷宇的鄉(xiāng)土描述于回憶中往往煥發(fā)明朗，而在抽離記憶主體“我”的全知敘事里風格則冷靜殘酷，《女孩》的故事時代感頗足，物資匱乏的生活背景絲毫不給溫情留存余地。11歲小鎮(zhèn)女孩遵母命坐夜車去大姨家，實際是要取布票，并無任何走親戚該有的溫情，大姨都沒在故事里露面。小女孩的回程堪稱生死之旅：誤車；被丟棄在傍晚無人的小站；與狼的遭遇和對峙；命懸一線之際為不知因何而起的旋風所救。而疲憊的女孩到家后，母親對她的驚險講述毫不在意，只關(guān)心布票取到?jīng)]有。某種意義上，女孩生活在一個比深澤七郎追溯文化人類學中“棄老”傳統(tǒng)的小說《楢山小調(diào)考》更為冷酷的世界里，物資匱乏早已把人際溫情磨滅。小說以“第二天，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結(jié)束，世俗的常人世界仿佛都消失了，遑論溫情。個體孤獨、懵懂的我化身為小女孩，只能接受日常消磨并接受冷漠對待世界和自己，尚未學會“清醒”便要接受同化與沉淪的命運。

“浮名盡懶，但笑拍欄桿”：常人世界的同化之力

李潔非評價《女孩》體現(xiàn)了王懷宇長于把握“最微不足道之細節(jié)”，他也讀出后者文字間蘊藏的游戲性。以中篇小說《公雞大紅》為例說明其風格之“趣”，這種“趣”在其小說集《小鳥在歌唱》諸篇中，有時是一種語言的節(jié)制從容，有時又體現(xiàn)為面對常人世界同化之力的無奈，往往生出黑色幽默效果。而黑塞說過，“幽默是最后的避風港”，也是面對早晚如期而至的命運的苦笑。雷達注意到《公雞大紅》是“帶有一點童話寓言式的作品”，這寓言卻并非游戲筆墨，就如夏目漱石的《我是貓》一樣，公雞大紅一生都在用瑣碎而機智的語匯譏刺點評它眼中的人類，也逐漸坦然接受了“你本人間一道菜”的注定“雞”生。在黑塞充滿古典主義色彩的生命理想中，個體責任在于“找到自我，然后在心中堅守其一生”。既然是擬人化角色，大紅的生命也不例外，但它畢竟更接近現(xiàn)代人而非古典主義者。說到底，大紅的生命意義不過是自認愛情實為交配的“踩蛋”、時不時打一架來保衛(wèi)自己的母雞，以及按時打鳴。大紅最初活得興致勃勃，隨著對“雞”生意義的發(fā)現(xiàn)，它逐漸妥協(xié)認命，死前它的唯一遺憾是“如果自己最后能死在男主人劉長順手上，那可就再好不過了”。敘述者也忍不住補上句調(diào)侃：“女主人張玲玲這個人，在大紅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沒留下太好的印象，言行多多少少還是有那么一點兒可笑?！痹诤５赂駹栄劾铮按嬖谡卟⒎翘幱谀撤N固定的確定性之中，而是處于生活的日常狀態(tài)和歷史性（時間性）中”，因此存在者——如大紅——其狹窄的生命空間日漸遠離黑塞式的“初心”而在不知不覺中“沉淪”，可說是命中注定。大紅的笑對和冷嘲是它僅存的一點生命姿態(tài)，就像宋人柴望“笑拍欄桿”般無奈，而這已經(jīng)不是文字風格的“趣味”或“幽默”可以簡單解釋的了。

或許正是出于呈現(xiàn)生活的日常狀態(tài)和歷史性（時間性）對生命意義的同化與消解這一“真相”的目的，小說集《小鳥在歌唱》諸篇章滲透著兩個反向的意義路徑：個體階層上升的譫妄與破滅，以及與之伴生的科層人際生態(tài)的層層壓迫。兩個反向的意義路徑可以用小說集里以“平安”命名的地理空間獲得某種隱喻性歸依：平安村（《月亮作證》）——平安鎮(zhèn)（《羊在吃草》）——平安縣（《司令的槍》等），由此可一直延伸至“市里”的“平安路”（《群眾藝術(shù)》）和“省城”的“平安街”（《小鳥在歌唱》）?！捌桨病痹谕鯌延钚≌f的語境里與其說是安于日常“歲月靜好”之意，不如說是對一路坦途、借力登云的躍遷之路的隱微表達。早有論者指出，王懷宇小說善寫人際關(guān)系的爬升與跌落，《司令的槍》即以孩子的回憶視角思考了權(quán)力關(guān)系對個體與人際的異化。表現(xiàn)城鄉(xiāng)差距的小說《羊在吃草》，其主人公趙平安的名字恰好銜接這種階層隱喻。農(nóng)民趙平安很清楚自己的處境，雖然有文字才能，也常去平安鎮(zhèn)走動，自己卻連“平安鎮(zhèn)的正式居民”都不是。這一“固定的確定性”因偶然的階層躍遷機會而打破。趙平安為報答意欲提拔自己為“公家人”的文化站站長，鬼使神差地第一次順手牽羊并隨即卷入災難的旋渦。派出所干警劉志剛因一念之差而放走趙，結(jié)果命喪于趙平安隨手丟的一塊石頭。叫人匪夷所思的故事還沒結(jié)束，趙想到站長為自己墊付的“巨款”，遂手持劉志剛的佩槍走進儲蓄所。最為諷刺的是，直至趙平安被捕獲刑，他也不知道站長已在上司的不滿與責備中將他從文化站除名。趙平安不“平安”的故事既慘烈又荒誕，帶著黑色幽默應有的冷峻。這個人物像極了菲爾丁筆下的湯姆·瓊斯，天真莽撞卻也不乏善良厚道，可他的不甘寂寞甚至不如公雞大紅的坦蕩。公雞并非比人高明，畢竟它的世界那么狹小，它的命運很容易看到盡頭；而在趙平安眼中，從平安村到平安鎮(zhèn)，甚至延至“省城”，好像總蘊含著無限可能。小說開頭，敘述者明顯在替趙平安代言：“趙家村的趙平安冥冥中就應該是平安鎮(zhèn)的文化人?！薄堆蛟诔圆荨返臉祟}似乎指向一種安于自然、踏實生活的生命狀態(tài)，“羊”誤判自我，喪失本真，一旦離開草場，有如公雞跑出雞窩，難免發(fā)生些什么。對這種個體在紛繁世相中喪失本真的狀況，或可理解為“每時每刻被生產(chǎn)出來的偽世界像被‘冒充為直接被給予性的最無偏見和最真實的描述’”。

既然“生活的日常狀態(tài)和歷史性（時間性）”意味著變動的不可避免，“羊”是否就會老實地在草場吃草，趙平安是否就該安于自己農(nóng)民的地位？就像王懷宇筆下對唱歌小鳥的保護（《小鳥在歌唱》）、對人際喧擾的逃離（《跳槽》）、對自我良知的持守（《月亮作證》），但這些故事的結(jié)局都是灰色的，作者筆調(diào)的悲涼與寒意已經(jīng)暗示著現(xiàn)代人自贖之路的艱難。

“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與他者同在

《地球之父》（1992）在諸作品中問世最早，雖文筆稚嫩且故事單薄，其可取處在于設(shè)置末世危機為故事背景，表達作者對人性的疑慮與救贖的可能。小說以異星文明在地球延續(xù)重生作為結(jié)束，但不忘留下這樣的預言：地球人類仍會重復其母星文明同樣自噬的下場。救贖之艱難，正在于“一般的此在在遭遇自己熟悉的生活世界時，他的生活目的和行為規(guī)范都是從常人那里獲得的”，作為“欲望著他者的欲望”的獨立個體，唯有降低日常念想、放棄人際欲望、回歸自然生活，或可有自我救贖的可能。至少，王懷宇的文學表達試圖沿著這一道路去思考和探索。這倒暗合老杜詩句“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中歸隱自然的本意。當然，正如前述，因為物質(zhì)生活與科層體制的重壓與纏繞，歸隱自然在現(xiàn)代世界是不可想象的。在時間之河的奔涌中，“自然”是我們只能回顧卻無法回歸的起點。因此，王懷宇筆下“自然”的范疇較為寬泛，可以是一種對象征性載體的守護（如小鳥），也可以是對某種舊日簡單生活的懷念（《火印》中的傳統(tǒng)北大荒），還可以是一種對階層躍遷的決絕撒手（近作《點位》和《跳槽》等）。

也許是嘗試勾連起自己筆下都市故事與“平安”這個地理隱喻的關(guān)系，《小鳥在歌唱》第一人稱敘事者住的小區(qū)在“平安街66號”，叫“同泰家園”?！拔摇笔莻€“三十多歲的大齡單身漢”，身處城市底層，住的是“把山”陰冷的小房子，可我對生活并無不滿，甚至因自己的蝸居在“平安街66號”，且有“同泰”這吉利名字，“每每出入小區(qū)，我似乎都能嗅到空氣中那股與眾不同的祥和味道”。如敘述者對自己的評價“更多的時候，我還是個相對友善的好心人”，毫無疑問，“我”本是個習慣日常、同化于常人世界者。轉(zhuǎn)機發(fā)生在空調(diào)排氣口被麻雀一家寄居，這喚起我童年的記憶，曾經(jīng)對麻雀的捕捉和殺戮如今卻轉(zhuǎn)化為對它們的懺悔性憐愛。第二次的情節(jié)急轉(zhuǎn)則是小區(qū)樓房外墻敷設(shè)保暖層，麻雀寄居的空調(diào)孔早晚會被堵上，尚未學習飛翔的小麻雀注定死路一條。“我”這個個性孤僻潔身自好的單身漢，去請求關(guān)系不算親近的張大爺幫“我”盯著施工進度，實則是擔心小麻雀安危。排氣口被工人堵上時，“我”和工人的對話可說是全篇關(guān)節(jié)所在。工人的辯解可謂入情入理：他們有施工質(zhì)量要求，有工期限制，不允許也做不到在完好的敷設(shè)墻面留個窟窿。敘事者想象著“小鳥們只能在黑暗中慢慢死去”，內(nèi)心嘆息道“沒想到匆匆趕回的我僅僅充當了一回看客”。人類用技術(shù)手段改善自身生活的同時，也無情犧牲掉一切溫情殘留，甚至不給個體反思后的行動留下任何余地。第一人稱敘述者是渴望物質(zhì)生活改善的，也安于日常，泯于常人世界，付出的代價則是我“在”空間的進一步龜縮。小說結(jié)尾，“我”患上了幻聽的毛病，總聽到小鳥在低唱。作者沒有置工人于加害者位置，事實上，該篇中工人施工敷設(shè)小區(qū)保溫層的情節(jié)，正呼應了《誰都想好》。趙平安在走投無路之際也跑到城里打工，亦是做外墻保暖工程；“羊”和“鳥”兩篇都有工人操作失誤墜樓導致施工暫停的情節(jié)。不同作品在情節(jié)上有意設(shè)置的互文，其實印證著這一點，在現(xiàn)代生活中，個體精神空間的萎縮以及被生活洪流的挾裹，等同于“小鳥”卑微的命運。

《火印》（1996）同樣是一篇心理小說，“我”是出身北大荒的南方富豪之子，在公司的地位卻與他人無異。在被迫跟隨父親衣錦還鄉(xiāng)的奔馳之旅中，“我”最初尚算置身事外地回憶起“父親”與家鄉(xiāng)的格格不入與兩相背棄。隨著敘述轉(zhuǎn)深，“我”擔心的重點轉(zhuǎn)移到父親身邊的女子岳靚身上，出于守護其貞操的強烈愿望，“我”用匿名電話壞了“父親”好事。敘述者“我”懷念家鄉(xiāng)卻毫無回歸的意圖，依然蜷縮在“父親”的公司偷生；“我”有女友卻心系岳靚，小說臨末“我”想與之感懷往昔家鄉(xiāng)的對象不是女友而是“我”得不到的岳靚。整個故事完成了一個顛覆性的反諷，“我”對“父親”所有的冷嘲與不屑，對應著我不敢直面人生改變的事實，都印證著“我”不自知的平庸。“火”與“鳥”的第一人稱敘事者均為在現(xiàn)代生活編織的科層之網(wǎng)中，生命之泉日益干涸、逐漸歸化于常人世界。嚴厲點兒說，這種現(xiàn)代人物可稱“鮒人”：“在強者之下，鮒人需要的是一個平坦的社會，最大的安慰，是看到別人和他一樣，任何多樣性，都讓他頭暈?！?王懷宇這種反諷手法的使用還見于《點位》《群眾藝術(shù)》《跳槽》諸篇中。這些作品的結(jié)局無一例外是主人公在名利場中或得意或失意，卻因目睹常人世界習以為常的爾虞吾詐而自愿選擇出局?！叭骸敝斜疽讶缭敢詢?shù)脑S家逸在結(jié)尾辭職做起協(xié)警；“點”的陸遠征也是離開體制內(nèi)工作，當了一個私家偵探；“跳”的結(jié)局最堪玩味，馬小林機關(guān)蹉跎近十年后雖仍選擇辭職，但是，“馬小林也沒有想好，自己是去新天地雜志社應聘一個合同制編輯，還是去市交警大隊應聘一個治安員……”這些貌似疲軟的小說收束，應該是作者故意為之。在海德格爾對人類生活的描述中，“此在入世即是沉淪，……這個共同生活的周圍區(qū)域是常人的世界”，即他者的世界，個人無力掙脫，文學想象在存在的重壓下亦顯乏力。喪失理想，磨滅激情，小說集《小鳥在歌唱》及其近作諸篇中的人物多以一種無意義掙扎的姿態(tài)，昭示了我“在”之自贖的艱難。

結(jié)語

小說集《小鳥在歌唱》及其近作，可作為作家30年創(chuàng)作的總結(jié)，其面目當然不呈現(xiàn)為單一指向，而是多元化探索。如雷達所說，王懷宇小說具有鮮明自傳色彩。他的許多故事都力圖講述童年，在對比中探索對我“在”的思索由何處而起，王懷宇小說中的第一人稱作品因此不能簡單視作自傳體，作者貌似時而平淡時而驚喜的講述中隱含著某種文體風格的探索。比如短篇近作《童少六記》和中篇近作《月亮作證》等。而且，《月亮作證》的風格轉(zhuǎn)向尤為值得注意，在敘事話語上，敘事者以書面語言與方言間雜，體現(xiàn)出較為深厚的文本駕馭力。王懷宇的小說集《小鳥在歌唱》及其近作最有價值之處，更在于對現(xiàn)代生活人之存在的狹窄化與精神空間“鮒人”化的思考，“此在的日常狀態(tài)擁有這個自身的此，并尋求這個此”，畢竟，無論自贖之路如何艱難，王懷宇還是以《叔恩浩蕩》《公雞大紅》《羊在吃草》等悲劇式的清剛明烈對之寄予了微茫的希望。

注釋：

①（德）赫爾曼·黑塞著,竇維儀譯.堤契諾之歌：散文、詩與畫.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

②?雷達.品讀王懷宇小說集《小鳥在歌唱》.文藝報.2018年03月26日。

③④⑩?李潔非.王懷宇短篇小說淺說.作家.2016年第4期。

⑤轉(zhuǎn)引自龔保華.有所思·有所為·有所悟.吉林日報.2017年11月28日。

⑥張一兵.無路可逃：敗壞的去遠性之形而上學災難——維利里奧的《解放的速度》解讀.哲學研究.2018年第5期。

⑦⑧⑨??????王懷宇.小鳥在歌唱.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39頁，第241頁，第174頁，第197頁，第312頁，第5頁，第17頁，第419頁，

??????張一兵.意蘊：遭遇世界中的上手與在手——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解讀.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1期。

?轉(zhuǎn)引自（法）J·貝爾曼-埃諾爾著，李書紅譯.文學文本的精神分析.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8頁。

?（德）赫爾曼·黑塞著，丁君君、謝瑩瑩譯.德米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頁。

?邱小剛.舊山河.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