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強
林尋頂著小輕雪孤身進山尋大清庵。已是初春,綿軟的雪絮微微有些粘,落到身上就不肯離開。林尋披著一身輕雪穿過稀疏錯落的農(nóng)舍,走到最后一戶人家門口時,天突然暗了下來。
林尋不由得看了看腕上的老手表。泛黃的表盤上時針指向兩點,分針與秒針剛好在十二點重疊,林尋的心一顫。多年來,她從不在這個時間看表,因為母親就是這個時辰走的,在老街昏暗的小屋里,母親從枯瘦的手腕上吃力地脫下手表,用盡最后一絲氣力把那塊表戴在林尋細嫩的胳膊上就咽氣了。林尋從未見過父親,小時候每問起父親,母親總是低下頭看著腕上的手表沉默不語,為此,她會數(shù)日得不到母親的理會。林尋時常聽到有人背地里議論她是“婊子養(yǎng)的”,她以為自己的父親是塊手表,所以人們才這么說。后來,林尋漸漸懂事了,就不再問母親了。
林尋停住腳步,她有些納悶兒,才兩點,天就這樣暗了?不由得抬頭張望。是山,兩座陡立對峙的山峰擋住了光。
林尋不經(jīng)意地向院子里瞟了一眼,透過低矮的石頭院墻,有個小男孩抱著一捆干草,蹣跚地朝院子東邊的那頭黑驢走去,一張紅撲撲的臉蛋兒隱在干草的縫隙間,一顫一顫的,似在抽泣。男孩的頭頂和身上落滿了雪,看樣子,在外面待的時間挺久了。男孩兒的頭發(fā)有些長,有的蓋著耳輪,有的向外翹著,上面落滿了雪,也像一捆干草。他見到林尋,緊走了幾步把草扔到驢旁邊,便匆忙往屋子里跑,邊跑邊往院外看,嘴里不停地喊“爺”。驢沒有急著吃草,揚起脖子嗚啊嗚啊地叫了起來,兩個粗大的鼻孔往外噴著熱氣。這時,從低矮簡陋的老石頭房子里走出一位駝背的老男人,他吃力地直了直身子,勉強抬起頭朝院外張望。林尋猶豫了一下,進了院子。
林尋上前問老男人大清庵在哪兒?老男人搖搖頭:“大清庵?”林尋說:“康熙年間的老尼姑庵?!崩夏腥艘廊粨u頭:“尼姑庵?”林尋進一步詢問,就是尼姑住的寺廟。老男人說:“廟啊,黑樺谷里有座廟?!绷謱ぜ泵枺骸罢ψ??”老男人指著眼前兩座山峰中間的谷口說:“這是谷門兒,往里走,一直往里走,走出黑樺林,在深谷的陽坡上,廟里有兩棵很粗的老柏樹,見著老柏樹就是了?!眱扇苏f話時,小男孩扯著老男人的衣角一直盯著林尋,眼睛水汪汪的,確是剛哭過的樣子。老男人把一雙大手捂在小男孩的臉上:“山寶兒,看這臉凍的,快跟爺回屋子里吧。別再抱草了,草都快把驢埋上了。它吃不了,都踩白瞎了?!鄙綄殐合袷芰四蟮奈?,撇撇嘴,眼淚噼里啪啦就掉下來。老男人趕緊說:“抱吧抱吧。抱累了就回屋子里?!庇肿匝宰哉Z道:“還是驢好,一把干草就能養(yǎng)住。人咋就留不住呢。挺好的一個媳婦,咋說走就走了呢?好好的一個家,說散就散了,讓人一點兒盼頭都沒了?!崩夏腥苏f著話,把男孩頭頂?shù)难┹p輕抹掉,撫摸著他的頭頂安慰道:“山寶兒,別哭了,你媽去城里給山寶兒掙錢去了,過些天就跟你爸一起回來了。”
林尋走出院子,突然回過頭,老男人已回到屋子里,院子里只剩下小男孩還站在原地看著她。見她回頭,小男孩趕緊躲到草垛邊,眼睛依然水汪汪地盯著林尋。林尋猛一轉(zhuǎn)身,急著向山里走去。
林尋沿著山溪邊隱約可見的山路,只身走進幽暗的山陰里。山溪的落差大,冰面尚未完全融化,溪流擠在毫無規(guī)則的冰洞下急促地向下游涌去。嘩嘩的山溪像城市擁擠的車流,繁華喧囂。林尋想到了離家出走的女人。哪個女人不愛繁華呢?可繁華過后又怎樣?林尋是經(jīng)歷過繁華的人,漸漸地她厭倦了,膩煩了,諸事纏繞成一個大大的死結(jié)時,她走出了家門,除了那塊老手表,她把一切拋在了身后。
早年,林尋獨自進山寫生,在山林里迷了路,剛好遇到在林子里采野茶的妙然師父。林尋跟著妙然師父走出山林已是傍晚,妙然師父留林尋在青巖庵住下。青巖庵不大,隱藏在半山腰,只有妙然師父一人居住。林尋因鐘情山中景致便一住數(shù)日。臨別,二人均有些不舍,妙然師父囑咐林尋,煩心時來住住也好。林尋因瑣事纏身,一去多年再未回來。
林尋這次能決絕地了斷一切,與潛意識里一直向往青巖庵不無關(guān)系。妙然師父見了林尋,平靜地說:“就知你遲早會來?!绷盍謱は氩坏降氖?,而今的青巖庵香火極旺,香客繁雜,青巖庵也不再是妙然師父一人居住,又增加了好幾位居士、尼姑常年居此,這讓林尋感到有些不適。妙然師父了知林尋一心想尋個清靜處獨居,便告訴林尋,她的同門師姐妙本師父在大清庵已圓寂數(shù)日,因大清庵太過冷清落魄,至今無人愿去,如林尋不怕孤寂可去那兒久住。林尋自然求之不得,她第二天一大早便告別妙然師父,只身前往大清庵。
據(jù)妙然師父講,大清庵是清康熙年間一位將軍為其女廚出家所建。民國年間重修,改名資福寺。因正殿前曾有“佛堂神閣”的老匾,當?shù)厝怂追Q“佛堂廟”。難怪無人知道大清庵呢,它早已被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了。但林尋卻喜歡稱它最初的名字“大清庵”,有來頭,有淵源。林尋一心想找這樣一處無人的地方獨居。
山路呈緩坡向上,而旁邊的溪水卻一直是向下流淌著的。林尋走得有些口渴,她蹲在山溪邊,伸出雙手探到冰洞下,捧起水喝了一口,清冽微甜,果真是好水,她一連喝了好幾口。林尋站起身,邊抖著手上的水珠,邊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溪流,自言自語道,漂得越遠就越混濁。林尋總覺得山外的水像浸著油,有一種說不出的膩味兒。
林尋無意間又看到了那個小男孩。他站在自家大門口,面對著林尋這邊,不知道在干嗎。林尋一扭臉,快步往前走去。林尋想到了將軍的那個女廚。能讓將軍為她修廟,想必是個非同尋常的女人。林尋清楚,其實越是非同尋常的人就越有糾纏不清的困擾,尤其女人。
林尋走出峽谷的陰影來到半山腰,隱約聞到一股清香,她有些納悶,這是哪兒來的奇異香氣,以往從未聞到過。疑惑間,她尋著香氣,終于看到寺院里兩棵老柏樹的樹冠。林尋疾步來到寺院的半圓形石拱門前。石拱門洞口有一扇厚重的木頭門,門半開著。林尋側(cè)著身子用肩頭把門頂開,走進僅供一人出入的石門洞,她跑到老柏樹下,伸出雙手抱了幾次也沒有抱住,又試著抱另一棵,依然抱不住。這兩棵老柏樹,像兩座陡立的山峰直指天空,林尋驚嘆,這老樹恐怕上千年了吧?難怪有奇香呢。兩棵老柏樹中間有一個圓形的紅石桌,石桌周圍有三個石凳,看著像是缺少一個席位。林尋不知道原本就這樣擺放,還是年久缺失了一個。石桌的北面有五間正殿,應(yīng)為早年的大清庵,現(xiàn)已殘破不堪。正殿的背后是直插云霄的陡峰,陡峰呈半弧形走勢,緊緊圍攏著寺院。山峰的末端是深不見底的斷崖。整個寺院只有石拱門這唯一一處通道。林尋暗嘆,藏在深山里的大清庵果真不凡。這里清幽、寂靜、獨立,雖有淵源卻鮮為人知,既有天險為屏障又有寺廟這個特殊身份為庇護,清靜無擾,正是她心底所求。林尋頓時有了踏實的歸宿感。她喃喃自語:“就是這兒,就是這兒了。”
正殿的前面有兩棟偏殿,東西各四間。唯東邊緊靠北的兩間看著較為完好,很明顯是修繕過的,該是妙本師父的住處。林尋走進去,外間有鍋灶和幾件簡單的廚具,對著門的南墻腳有一個大青石水槽,石槽前放著兩只水桶。石槽邊放著一垛白菜和一堆土豆。北墻角放著兩個糧袋,有多半袋子米和少半袋子面。里間有土炕,房內(nèi)微微有些暖氣,并無一絲寒意。林尋把后背上的行李卸下放到炕上。隨后,她來到正殿前,抖落身上的輕雪,整理好衣裳走進正殿。正殿里供奉的是一尊與真人大小相仿的老青石佛像,佛像的左手從腕間斷掉沒了手掌,右手臂從肩胛處徹底斷掉了。佛像的面目已被毀得模糊不清了,林尋辨不出是哪位神佛??磥?,當年這深山里也未免劫難。好在佛像的身形尚存,終究是受了數(shù)百年香火的老石佛,滄桑厚重,讓人頓生敬畏。
林尋雖不是出家的佛門弟子,但對古佛、老寺院充滿了虔敬。她雙手合十敬香跪拜:“此生就侍奉你了?!边@時,林尋忽覺一點冰涼的東西落入后脖頸。她抬起頭,見是細碎的雪粒從漏頂?shù)臍埻叨达h下。
傍晚,林尋早早把石門洞的老木頭門關(guān)好,又抱起門后的大木棒,將門從里邊頂嚴,仿佛把整個世界都關(guān)在了門外。
第二天早起,林尋去附近的林子里拾柴。她背著一捆干木棒回到石拱門時,見有個小男孩正坐在石門墩兒上打著盹兒。她脫口叫道:“山寶兒。”山寶兒忙站起來,怯怯地蹭到林尋近前,從褲兜里掏出一只黝黑锃亮的大凍梨放到她手中。林尋拿著梨呆立著,有些不知所措。山寶兒從褲兜里又掏出一只凍梨,雙手捧到嘴邊,使勁兒啃了一口:“好吃,真好吃?!笨匆谎哿謱?,又啃了一口:“解渴,真解渴?!绷謱おq豫著將凍梨送到嘴邊,她眼睛看著山寶兒,輕輕咬了一口,黝黑的凍梨上露出月牙兒般雪白的果肉兒:“嗯,酸甜解渴。”山寶兒突然興奮起來,他像雞啄米似的夸張地啃起凍梨來,眨眼間他就把手里的凍梨啃得只剩下一個小核了??粗綄殐耗菬o法言說的開心勁兒,林尋有些措手不及。山寶兒扔掉梨核,把身上帶的另外四個凍梨全放到石門墩兒上,蹦蹦跳跳地跑下山去。林尋肩上背著柴,手里托著只咬了一口的凍梨,站在石門口,眼盯著山寶兒歪歪斜斜的背影變得越來越小,直到眼前一片模糊,她才想起把壓在肩上的那捆木棒卸下。
林尋跑到高坡上,雙手搭在眉宇間向山谷里張望。她看到山寶兒已走進最深的谷底,大概是累了,他走得慢慢騰騰的,邊走邊不時地回頭看看。
林尋跑下山坡,避著山寶兒的視線來到谷底。她偷偷尾隨在山寶兒后面,直到看見山寶兒到了自家大門口,她才急忙返回。
林尋從附近的溪流中找到一處天然的小石潭,這里陽光充足,石潭里的冰已化凈。林尋每天拎著水桶去下面的山谷里打水。這天,她打水時無意中竟打上來一條泥鰍魚。她連忙把水倒回石潭。水花平靜后,林尋發(fā)現(xiàn),泥鰍魚并沒有慌忙隱遁,依然在石潭里悠閑地游來游去,它青幽的身子在清澈的水里充滿了靈性。林尋忽然生起畫畫的念頭,她不記得自己多久沒畫畫了,她曾經(jīng)那么如癡如醉地迷戀高古水墨。
林尋出神地注視著小石潭里的景象。大小不一的鵝卵石,翠綠的水草間有這么多的泥鰍在閑游,可她在這兒打了許多次水竟沒發(fā)現(xiàn)。這時,她看到了水中的自己,一個清秀簡潔的布衣女人,與那個披著一頭長發(fā)背著畫夾滿世界瘋跑的女孩子判若兩人。她不由得摸了摸頭頂,那一頭令人羨慕的長發(fā)也被她丟得干干凈凈。她不記得已經(jīng)多久沒有打量過自己了。
站久了,林尋的腿有些麻,她向旁邊挪了挪腳窩兒。這一挪動,她看到水里又多了一個人的倒影,一個站在她身后的小男孩。林尋沒有回頭,她對著水面輕輕喚道:“山寶兒?”山寶兒湊上前來。林尋攬住山寶兒:“真是山寶兒,你啥時來的?”山寶兒說:“來半天了?!绷謱ふf:“咋不叫我?!鄙綄殐赫f:“怕把魚嚇跑了。你看了老半天,咋還不下手抓魚呀?泥鰍魚最難抓,我抓過好幾回,它都從手心里溜跑了。我媽最會抓泥鰍魚,抓上來就直接給我燒著吃,泥鰍魚用干樹枝一燒,能燒出一層黃油,真香啊?!鄙綄殐旱难劬α亮恋模t潤的小舌頭不停地舔著干癟的嘴唇,滿臉的幸福。大概是在寺院待久了,林尋下意識地合攏雙手,但隨即又分開了。雙手再次合攏時,輕輕扣在山寶兒的臉蛋兒上:“哦,你有點開心了,你看上去好多了,真棒,你真棒?!?/p>
林尋重新打好一桶水,低頭看了看,除了幾片嫩綠的水草葉兒漂在水面,其余啥也沒有。林尋提起水桶說:“山寶兒,咋又來了?爺奶知道嗎?”山寶兒搖搖頭。林尋說:“回家吧,山寶兒,別讓你爺奶惦記?!?/p>
林尋拎著水桶一口氣走到石槽前,把水倒進石槽里。她用手背兒輕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身子靠著墻歇了一陣子,才拎著空水桶去打水。走出石拱門洞,她看到門口的石墩上放著五個黏豆包。她輕輕喊了聲山寶兒,又向四周看了看,未見山寶兒的影子。林尋放下空水桶,把黏豆包拿進房里。
林尋回到石拱門前,見山寶兒從不遠處的雜木林子里出來了。他懷里抱著一小捆干樹枝來到林尋近前。林尋接過干柴,讓山寶兒坐在石頭門墩兒上歇歇。林尋說:“山寶兒,媽媽在冬天經(jīng)常進山拾柴?”山寶兒眼睛看著遠處的林子點點頭。林尋又說:“媽媽拾柴累了喜歡吃凍梨解渴?”山寶兒又點點頭:“媽媽臨走的前一天還帶著凍梨去山上拾柴,那天她拾的柴最多?!鄙綄殐河昧Φ卣归_雙臂,“拾了老大老大的一捆柴。媽媽說,我家的老房子處處漏風,一時也離不開柴火。”林尋沉默了好一會兒說:“山寶兒,歇夠了就回家吧。出來久了爺奶會著急的?!?/p>
“我?guī)湍懔嗨??!鄙綄殐和蝗黄鹕?,搶過林尋手里的水桶向谷下跑去。林尋追到山溪邊,山寶兒已打滿一桶水,雙手拎著水桶搖搖晃晃地往回走。林尋忙接過水桶問:“山寶兒,幾歲了,這么有勁兒?!鄙綄殐赫f:“九歲了。”林尋又問:“上學了?”山寶兒說:“上學了,剛上一年級。”林尋說:“九歲才上一年級?”山寶兒說:“我家附近的村小學黃了,合并到另一個村小學去上學,離家遠,沒有伴兒,媽媽怕我走不動,晚上兩年?!?/p>
林尋拎著水桶走到上坡時,感到?jīng)]有拎前一桶水時腿腳利索了。因為坡度大不能歇腳,她走得越來越吃力,腦門上的汗珠很快就下來了。山寶兒見狀,及時上前幫著她把水抬到坡上。林尋把水倒進石槽里,放下水桶說:“山寶兒,我看看你的手?!鄙綄殐合蚝笸肆送耍咽挚s進袖子里說:“我?guī)湍惆阉鄞驖M吧,我有勁兒,我爺腰有摔傷,都是我?guī)退??!绷謱ふf:“不打了,水放久了走味,每天都打新水好喝?!绷謱は蚯皽惲藴愓f:“山寶兒把手伸出來?!绷謱ぐ焉綄殐旱碾p手從袖子里拉出來。山寶兒的手背紅腫得像包子似的,上面裂著血糊糊的凍口。林尋說:“疼吧?!鄙綄殐赫f:“凍著不知道疼,等天一暖和才鉆心的難受?!?/p>
第二天,沒等天亮,林尋就下山去了谷堡鎮(zhèn)的藥店。她先買了凍瘡膏,又買了些簡單的生活物品?;氐酱遄樱栆呀?jīng)落山。林尋喜歡在兩頭不見日頭時穿過村子,以免被人注意。其實她的顧慮有些多余,村子里除了過年有些生機,現(xiàn)在全是老人和孩子,根本沒人注意她。
林尋從村口走到山寶兒家門前,一個人也未碰到。林尋數(shù)了數(shù),這個叫“石佛堂”的小村子一共才二十幾戶人家。都是依山而建的老式土木房子,隨著山的走勢,稀稀拉拉延伸到山寶兒家就終止了。山寶兒家的房子最老,窗戶是黑洞洞的木頭格子的,林尋在老電影里見過。
林尋推開山寶兒家的木欄柵門,穿過院子來到房門口兒,她拍了拍老木頭門:“山寶兒,山寶兒在家嗎?”山寶兒應(yīng)聲打開門,林尋哈腰進了屋子。灶房里,山寶兒和爺爺正忙著做飯。里屋的炕頭上坐著位老女人,是山寶兒的奶奶。林尋從口袋里掏出凍瘡膏放到老女人身邊,告訴她如何給山寶兒上凍瘡膏。老女人伸開雙手,摸了幾次才摸到凍瘡膏,眼睛不知看著何處說:“謝謝你,謝謝你好心人?!绷謱枺骸澳难劬Α崩吓苏f:“白內(nèi)障,好幾年了,起初還能看個模糊的影兒,現(xiàn)在啥也看不著了?!绷謱て鹕沓隽宋葑?,快步朝大門口走去。她聽到身后山寶兒的爺爺在屋子里喊:“山寶兒,山寶兒,灶膛里的火躥出來了,快幫爺湊進去。”林尋回過頭,見山寶兒剛出前門口又跑回屋子里。
許多時光,林尋都是獨自在老柏樹下度過的。她特喜歡老柏的香氣,吸著這股香氣,她感覺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輕,仿佛隨著香氣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老柏樹上時常有各種小鳥聚集,來得最多的是山喜鵲。偶爾也有松鼠在上面跳來跳去。起初,怕驚跑它們,林尋不敢抬頭看。后來,林尋試著慢慢抬起頭,發(fā)現(xiàn)它們并不怕她,有意思的是,在她抬頭看它們時,它們也會低頭朝下看她。
有一天,林尋發(fā)現(xiàn)老柏樹上有個僅拇指粗的灰白枯枝,枯枝上落滿了山喜鵲,它們翹著長長的尾巴不停地叫著。而那么細的枯枝竟硬挺挺的紋絲不動。她忽然想起了古書上記載的木舍利。她從墻角搬來簡易的木頭梯子,爬到樹丫上,費了挺大勁才把那根長長的枯木枝鋸下。這根枯木枝像骨頭一樣,沉甸甸的,堅硬無比,果真和古書上描述的木舍利特征相符。她把木舍利拿到房內(nèi)鋸成一百零八個小段,頓時滿屋清香。
林尋把鋸末收集起來做了一個香袋,夜深失眠時,放到鼻孔下,聞著聞著便入睡了。林尋稍得空閑便拿著鋸下的一小截老柏木舍利在青石槽上蕩來蕩去地磨圓兒,有時,一天磨成一個圓珠,有時幾天也磨不圓一個,她以這種方式打發(fā)時間。磨圓的過程中,她能時時聞到老柏木的清香。但哪怕是磨得再投入,若山寶兒來,她也會立即停下。山寶兒總是躍躍欲試,都被她制止住了:“小孩子不要碰這個?!?/p>
一晃兒,山寶兒好多天沒來了,林尋就一連磨出了好幾顆圓珠子。這天,林尋磨成一顆圓珠才發(fā)現(xiàn),山寶兒不知啥時已站在了身后。“山寶兒,山寶兒你啥時來的?山寶兒你總是不聲不響地等我發(fā)現(xiàn)你。咋不叫我一聲呢?”山寶兒低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山寶兒,你老背著手干啥?讓我看看手好了沒有?”林尋轉(zhuǎn)到山寶兒背后,見山寶兒反背著的雙手拿著兩張題單。林尋拿開題單,看了看山寶兒的手背兒:“哦,消多了,慢慢就好了?!鄙綄殐阂廊徊豢月?。林尋看了一眼山寶兒手里的題單:“哦,開學了,今天是星期天,怪不得好多天沒來了。遇到難題了?拿來我看看?!绷謱ふJ認真真把語文數(shù)學兩張題單看完:“你做得全對,干嗎還愁眉苦臉的?”山寶兒一下一下地咬著嘴唇,就是不說話。林尋說:“山寶兒你別哭,我來幫你,你別哭,我什么都能幫你?!鄙綄殐航K于支支吾吾地說:“老師讓家長簽字,我爺不會寫字,我奶識字可……”林尋沉默了好一會兒,在學生“申山寶”的家長欄里簽上了“林云”。她告訴山寶兒,以后老師再問,就說媽媽叫林云。
此后,山寶兒每個星期天都會拿著作業(yè)來找林尋。林尋總是認真看完每道題后,把錯誤的教山寶兒糾正過來,再在家長欄里簽上“林云”。
春天,黑樺谷里開得最早的花是野杏花。林尋不喜歡看粉紅的野杏花,覺得太艷,刺眼。她一個人靜靜地端坐在房內(nèi),往黑樺樹皮上抄寫佛經(jīng),林尋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野杏花開過,山地上的小野花也陸續(xù)開放了。先是紫地丁,它緊貼著地面,剛一冒頭就開花,矮矮的身子頂著一串串紫花,在山野的各個角落都能見到。而此時的青草才剛剛泛綠。這天,山寶兒雙手捧著一大把紫地丁來到林尋近前。林尋說:“山寶兒,以后別采了,養(yǎng)不活的,還是讓它長在山坡上好?!鄙綄殐赫f:“放水瓶子里能開一個星期,下星期我再采新的?!绷謱ふf:“山寶兒你別采了,我想看花,到山坡上看就是了,水瓶子里的花無根,總比不得野地里的花有生機,打動人。”山寶兒說:“各有各的好,我媽說,有花的屋子才像個人家。我媽年年春天都帶我采野花放到屋子里……”
到了下個星期天,山寶兒果然又采了新花。不過這次采的不是紫地丁,而是換了鳶尾。林尋不忍看水瓶子里如紫蝴蝶般的鳶尾花一天天枯萎,終于重新拿起了畫筆。令她想不到的是,擱筆多年,她竟比原來畫得絕妙了,她甚至懷疑不是自己畫的,這是她此前從不敢奢望的畫境,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不經(jīng)意間竟脫胎換骨了。猶豫了一下,她最終還是一把火把畫燒掉了。
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林尋去林子里采野桑葚。她在每棵桑葚樹上都采一些。有紫的,有紅的,還有白的……有酸的,有甜的,還有酸甜的……端午節(jié)一大早,林尋就端著滿滿一盆各種味兒的桑葚,來到老柏樹下。她把盆放到石桌上,然后坐在石凳上看下面山谷里的溪流、草叢、野花、野樹。此時,草木嫩綠的葉子尚未完全展開,看上去舒朗靈動,而最活躍的是躍動在草木間的各種飛鳥。
坐久了,林尋覺得身上有些涼。她從樹蔭里移開身子,坐到了日光下。這時,她聽到石門洞的木頭門似乎響了一下。她站起身,不緊不慢地走到石拱門口,打開虛掩著的木頭門,探出身子向外看了看,什么也沒看見。她抬頭看看天,一絲風也沒有,老柏樹上有兩只松鼠在相互追逐。她向遠處村子的方向看了看,山路上連個人影也沒有。她想到端午節(jié),人們都會在家中過節(jié),山寶兒也得和爺奶在家過節(jié)。端午節(jié)學生放三天假,反正還有兩天呢。
林尋回到石桌前,看了一眼盆里的桑葚。有些已經(jīng)變得不那么新鮮了。這些桑葚全都擠到一起,恐怕放不到明天就全得爛掉。她去房里取出一個空盆,而后,小心翼翼地把好的桑葚挑到空盆里,再把有些變軟的桑葚扔掉。林尋挑得極仔細,卻一個也沒舍得吃。這時,她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止挑選桑葚。直到山寶兒來到她身邊擋住眼前的日光,她才微微仰起臉:“山寶兒,你來了?!鄙綄殐喊褲M滿一小筐桑葚放到石桌上:“吃吧吃吧。甜得齁嗓子。”林尋看了一眼山寶兒。他滿臉的汗珠,干裂的嘴唇里露出白白的牙齒,無一絲桑葚的汁液。林尋說:“山寶兒,你還沒吃,咋能知道它有多甜呢?”山寶兒說:“我媽以前帶我采過,在大山里邊,老遠了,這棵樹的桑葚最甜,我知道?!?/p>
林尋和山寶兒一個一個地吃著桑葚,說著話。山寶兒說,下學期他就升二年級了。再開學,現(xiàn)在這個村小學也保不住了,都要合并到鄉(xiāng)中心小學,村小學都得被賣掉。以后,去鄉(xiāng)中心小學上學,離家就更遠了。林尋問,那么遠的路,你怎么去上學呢?山寶兒搖著頭說,不知道。
林尋和山寶兒不知不覺地就把石桌上的桑葚全吃光了。林尋說:“山寶兒,你采的桑葚真甜,甜得我嗓子都快說不出話來了?!鄙綄殐赫f:“你的牙都被桑葚給甜紫了。”林尋說:“山寶兒,你不光牙,你的臉蛋兒、鼻子還有你的手全變成紫色的了。哦,我看看你的手,現(xiàn)在徹底好了。以后別再凍著了?!?/p>
太陽落山了,林尋說:“山寶兒,我送你回家吧?!鄙綄殐赫f:“我自己敢回家?!闭f著,他一路小跑消失在山谷里。林尋只好像每次那樣,偷偷地緊跟在山寶兒后面,直到親眼看著山寶兒進了自家大門她才返回。
這天早上,林尋把最后一顆老柏木舍利珠磨圓。然后,她在佛堂前用燭火把納鞋底的老錐子尖燒紅,一個一個地把木舍利珠燙出小孔,再用線把木舍利珠穿好,又從頭數(shù)了數(shù),不多不少,正好一百〇八顆。她仔細端詳了好一陣子,卻未戴在自己身上。
林尋雙手捧著精心磨制的一百〇八顆佛珠,輕輕掛在了老青石佛像上。她慢慢走到老柏樹下,她的臉緊貼著老香柏,抱了好一陣子。而后,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石拱門。
山寶兒作業(yè)本上的“林云”那兩個字,林尋早已教山寶兒寫會了,連筆體也和林尋的一模一樣。但山寶兒和往常一樣,每個星期天都來大清庵。他每次來都會把灶膛填滿干柴,燒上半天。院子里林尋原來備下的干柴越燒越少,他就去附近的林子里拾干柴。山寶兒的時常光顧,讓這個深山溝里原本荒涼孤寂的寺廟,充滿了濃濃的人間煙火味兒。他堅信,林云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墒牵粓龊币姷拇笥臧汛笄邂值恼钇钊珴驳沽?,林云也沒有回來。只有山寶兒還在如山的廢墟上忙著搬磚頭瓦片,他要建一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