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丁子
一
遼東人蔡地,年近不惑,為人敦厚誠實(shí),在雙河鎮(zhèn)開化肥店。開店10年,與周邊農(nóng)戶相處甚篤。做生意,交朋友,只要你打個招呼,化肥用三驢子送到家。蔡地體魄強(qiáng)健,百斤化肥袋搬上取下,輕松自如。結(jié)算從不錙銖必較,差上差下,填縫抹零,點(diǎn)頭即過。雙河鎮(zhèn)近20家化肥店,唯有他生意最火。
早春,某日傍晚。蔡地關(guān)店打烊,迎面走來一人,紅黑面子,三十五六年紀(jì),穿一件迷彩棉服。蔡地認(rèn)得,此人姓何名必成,家住20里外團(tuán)山村。
蔡地讓來人坐下,倒杯熱水,又遞上香煙。開口道:兄弟,這么晚了,買肥?
何必成喝口水,舔下厚厚的嘴唇,說:“我在外鄉(xiāng)包了50坰地,種西瓜?,F(xiàn)在肥沒定下,聽說大哥的肥好?!?/p>
蔡地笑說:“那好啊,在哪里包地,啥時候用,我給你送到?!?/p>
何必成怔了一下,說:“大哥不瞞你,手里沒錢,只能賣瓜給錢?!?/p>
蔡地說:“沒關(guān)系,我知道你。”
這些年,肥料行業(yè)產(chǎn)能過剩,同業(yè)競爭激烈,經(jīng)銷商利潤縮水,只能靠大品牌,以質(zhì)取勝。蔡地從不賣雜牌貨,雖然價格高,利潤小,好在保真,不忽悠莊稼人。所以生意能得持久。大田肥料,零售毛利潤在兩成左右,從廠家現(xiàn)款進(jìn)貨,還有量化指標(biāo),完不成廠家不爽,第二年有可能換人。在競爭激烈前提下,終端零售賒銷成風(fēng),農(nóng)戶購肥,都是秋后算賬,還要送到田間地頭。像何必成這樣的大戶,蔡地怎能慢待。當(dāng)下讓媳婦做飯,炒了幾個好菜,拿出一瓶茅臺,二人對酌起來。
酒桌上,何必成話語漸多。家中哥倆,都已成家,父母年事已高,跟哥哥一起過。何必成結(jié)婚晚,和妻子美蘭,育有一兒一女。今年,父母跟何必成哭訴,常遭家嫂虐待,甩臉謾罵,致食不果腹,睡不安寧。其兄木訥,愚夫一個,終日只知田土山柴,家事概不過問,皆由女主一手遮天,致其對老人橫眉冷眼,更加有恃無恐。何必成每年孝敬父母的贍養(yǎng)費(fèi),都扣在那女人手里,老人看不到一分錢。何必成跟媳婦商量,把父母接過來養(yǎng)老。媳婦同意,轉(zhuǎn)而又躊躇遲疑,說,咱家屋子又黑又矮,老人過來住哪里?媳婦的話提醒何必成,本打算明年蓋新房,攢點(diǎn)兒錢,都用來包地還不夠,又朝親朋借了十幾萬元。也是,只好等明年房子蓋好,再把父母接過來養(yǎng)老吧。
蔡地聽到這里,也在心里為何必成著急,盼望著他今年有個好收成,蓋上新房。
酒足飯飽,何必成暈暈乎乎,起身要走。蔡地留宿,何必成不肯,說騎摩托一會兒到家了。蔡地執(zhí)意要送,何必成再次婉拒。蔡地心里打鼓,就怕何必成酒后肇事,后果不堪設(shè)想。
好在一個小時后,何必成來電話,說已到家。蔡地心里一塊石頭落地。
整地的時候,忽而暖陽高照,忽而黃風(fēng)漫卷,飛沙走石。冷暖交替時,貓一日狗一天。蔡地風(fēng)雨不誤,按約定送肥,到西瓜地。何必成帶著美蘭,一起從車上卸肥。風(fēng)大,女人頭上戴著帽子,臉上裹著紗巾,看不清個眉眼,只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蔡地拿過何必成寫好的欠條,看這大片西瓜地,黑土略帶沙質(zhì),適合西瓜生長,心里由衷祈禱風(fēng)調(diào)雨順,期待何必成收獲滿滿。
二
豈料天有不測風(fēng)云。這年夏天,雨水連連,光照不足,加之病害肆虐,西瓜要么個小皮厚,要么糖度不夠,后期連販子都不來了,何必成眼巴巴望上幾個月,坐賠幾十萬元。上秋,何必成來鎮(zhèn)上,捧給蔡地一萬元錢,說這是早期賣瓜的錢,只有這些了。年景不好,何必成五尺高的漢子,竟然涕淚橫流,覺得愧對蔡地的幫助,心里極度過意不去。蔡地也不想是這結(jié)果,但大局已定,無力回天。只好安慰他,種地打漁看天吃飯,有個閃失也很正常,大不了從頭再來?;士畈患保髂晔粘珊昧嗽龠€。弄得何必成眼含熱淚,千恩萬謝回去。
嘴上是這么說的,這幾萬元錢的化肥款,蔡地心里就此打了個結(jié)。
人怕什么,偏偏就來什么。這年冬天,何必成死了。
據(jù)鄉(xiāng)里人說,何必成賠了生意,心里添堵,終日借酒澆愁,哀嘆流年不利。那日酒后騎車,行至村口橋頭,拐彎處未及修正,車速快慣性大,撞開護(hù)欄,跌入水中溺亡。
蔡地聞訊,連呼倒霉。欠條上,何必成欠款6萬9,蔡地知道打水漂了,心里一陣痛楚。事已至此,想太多也沒用。好長時間,蔡地終于把何必成死賬的結(jié),從心里移出去。
但女人記事清楚,種地前就開始嘮叨何必成這筆賬。媳婦說,這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咱一年能掙多少?經(jīng)不起這么瓢底劃賬吧?你倒是去他家瞅瞅,看家里有什么人,有沒有積蓄啥的,要回多少算多少。這么不聲不吭的算怎么回事???
蔡地本想和媳婦說,人死賬爛,但一想也沒必要和老娘們兒爭講,索性就開車去了團(tuán)山村。打聽到何必成家住山嘴,徑直開車到大門口。早年的老房子,磚混結(jié)構(gòu),上面的瓦片殘缺不齊,有的地方還用油氈紙壓著。起風(fēng)的時候,一個油氈紙拍動著,像要起飛的鷂子。蔡地見一女童,七八歲模樣,正在門口玩耍。就問,都誰在家呢?女孩答道:我媽在家呢。美蘭聽到動靜,忙推門出來,見是蔡地,怔了一下說,蔡大哥來了,快屋里坐吧。
屋子里很黑,蔡地炕沿上剛落坐,美蘭說道:“大哥是來要錢的吧?俺家那個說走就走,留一屁股饑荒給我。孩子小,他爹媽歲數(shù)也都大了,幫不上我們什么。我一個女人家,也沒個掙錢的道。大哥這次來,怕是讓你失望了?!?/p>
蔡地適應(yīng)了屋里的光線,才仔細(xì)打量美蘭,三十五六年紀(jì),梳著短發(fā),皮膚白皙,一雙杏眼,看著精致的臉上,略帶憂郁。蔡地連忙說:“沒有沒有,我只是路過這里,順便來看一眼。也沒想到兄弟會出事。”
美蘭說:“大哥,你當(dāng)初支持我們種瓜,賒給我們化肥,我們忘不掉你的恩情。我們家那個沒了,我還在。賬我認(rèn),只是你給我點(diǎn)兒時間,我正要出去打工,掙錢慢慢還給你行嗎?”
蔡地說:“弟妹別說了,有你這句話在,這錢我不要了,你好好過日子,把孩子撫養(yǎng)大?!闭f著,蔡地從衣兜里掏出500元錢,放在炕沿上,“這個給孩子買點(diǎn)兒吃的。”說完,推門出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