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蘭
讀祝勇的歷史文化散文《永和九年的那場醉》,邂逅孤獨的書圣王羲之。
作為東晉時期著名的書法家,王羲之草、行、楷各體無不精通,更有《蘭亭序》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成為書法史上的奇跡,令后世書法家頂禮膜拜。不僅如此,王羲之成為東晉太尉郗鑒的“東床快婿”后,這段美好的姻緣既成就了他,也給他帶來玄之、凝之、渙之、肅之、徽之、操之、獻之七子,七兄弟個個都是書法家,“宛如北斗七星,讓東晉的夜空有了聲色”(祝勇語),這是王羲之一生中最大的驕傲和成就。既然王羲之是人生的贏家,那他的孤獨從何而來?
這恐怕還要從王羲之所處的時代和他“以骨鯁稱”的性格說起。
三國的刀光劍影和血雨腥風尚未遠去,魏晉依然是一個動蕩不安的年代,是一個“鐵腕人物操縱、殺戮、廢黜傀儡皇帝的禪讓的年代”,“八王之亂”后,西晉最終滅亡。公元318年,司馬睿在建康稱帝,建立東晉,社會暫時安定下來,人心亦然。
東晉是個短命的王朝,在它存在的103年間,共有11位皇帝,使用過19個年號,除了穆帝的“永和”年號因為《蘭亭序》而令后世廣為知悉外,其他的早已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
魏晉也是一個思想活躍的時代。從建安風骨到魏晉風度,社會形勢的變化改變了人們的思想和對未來的追求,飲酒、服藥、清談和縱情山水是魏晉名士所普遍崇尚的生活方式。
白云悠悠魏晉事,蘭亭千載傳雅風。
王羲之是魏晉名士中的一股清流。在他的世界里沒有清談,只有務實,這也是他感到孤獨和苦惱的原因所在。
與郗璇婚后不久,王羲之就憑借庾亮等人的推薦,以及自己的才華和顯赫的家世進入仕途,先后出任秘書郎、寧遠將軍、江州刺史。他少負盛名,朝廷公卿無不喜歡其才氣,多次召他做侍中、吏部尚書,他都推辭不就,后任右軍將軍,故世有“王右軍”之稱。
仕途看似一帆風順。然而,如果不看王羲之的風雅和才華,其實他只是個一心向往建立拯救社稷蒼生偉業(yè)的書生。《晉書》記載,王羲之年幼時言談遲鈍,人們并不覺得他有過人之處。成年后,他能言善辯,“以骨鯁稱”。當一個人不斷努力使自己越來越優(yōu)秀時,必有強大的信念支撐他。王羲之追求清明完美的朝政,他想讓東晉初年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百姓休養(yǎng)生息、安居樂業(yè),這個時候,他不再是書法家王羲之,而是一個追逐夢想的年輕人。
既從政,必有抱負。在官場上,王羲之是不屑于空談的。東部地區(qū)遭受饑荒時,王羲之每每開倉救濟災民;吳越之地賦稅徭役繁重,他上書朝廷請求減免賦役;他多次向謝安寫信,建言獻策;他對貪官污吏深惡痛絕……愛國、清廉、為民、務實,不知不覺中成為我衡量清官廉吏的標準,此刻我突然把它用在王羲之身上,這是多么可笑的念頭啊!可是隱隱約約中又覺得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妥。我還不太了解他,或許我應該和他進行一次長談。
我相信王羲之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絕不限于《晉書》的記載,在他身上一定發(fā)生過太多的故事,但是結果不一定是他希望的那樣,失望、失落如影隨形。
性格決定命運,耿直剛正的王羲之吃虧是必然的。他入世,卻不懂得官場的規(guī)矩,他的特立獨行、我行我素自然為東晉污濁的官場所不容。建康,是政治漩渦的中心,并不適合他,很快他就被迫離開。
夢想已遙不可及。悵然失落中,他到了浙江,打算終老于此。會稽山清水秀多名士,王羲之誤入塵網(wǎng)多年,此時終于和會稽的山水、和魏晉名士融為一體。于是,就有了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的那場醉。
待我回到永和九年看看。
暮春時節(jié),三月初三。王羲之約謝安、孫綽、謝萬、庾蘊、孫統(tǒng)等41人在紹興蘭亭修禊(一種拔除疾病和不祥的活動),他的兒子凝之、渙之、肅之也參加了這次雅集。是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曲水流觴,酒喝半醉,眾人開始賦詩。因那天吟誦的三十七首詩要匯集成《蘭亭集》,眾人請此次風雅集會的召集人王羲之為之作序。趁著酒興,王羲之揮筆寫下《蘭亭序》。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p>
此序開始時是春光明媚的,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完全可以忘卻世俗的苦惱,然而作者筆鋒一轉,感慨人生短暫,盛世不常,“死生亦大矣”,誰也回避不了,怎能不讓人悲痛呢?
酒后的王羲之由樂生悲,這種悲觀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孤獨,是繁華落盡后的憔悴、凄美和落魄,也許還有一些憤然或無奈……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參加雅集的那么多名士,真的沒有人懂得他嗎?抑或真的沒有。
除了皇族司馬氏外,只有瑯琊王氏和陳郡謝氏是魏晉時期繁盛百年的名門望族,王羲之和謝安又相交多年,謝安也不懂他嗎?
謝安當然不懂他,因為他們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知道這個秘密,不只是從《晉史》中看出來的,還因為我讀過《世說新語》這部比《晉史》好看、好玩的多的文學作品。
據(jù)《世說新語·言語第二》記載:右軍將軍王羲之和太傅謝安一起登上冶城,謝安悠閑地凝神遐想,有超塵脫俗的志趣。王羲之就對他說:“夏禹操勞國事,手腳都長了老繭;周文王忙到天黑才吃上飯,總覺得時間不夠用?,F(xiàn)在國家戰(zhàn)亂四起,人人都應當自覺地為國效勞。而空談荒廢政務,浮辭妨害國事,恐怕不是當前所應該做的吧!”直脾氣的王羲之忍不住批評謝安崇尚清談務虛。謝安不服氣地回應道:“秦國任用商鞅,可是秦朝只傳兩代就滅亡了,這難道也是清談所造成的災禍嗎?”
由于政見不同,這兩個人說話總是誰也不讓誰,誰也說服不了誰。時隔一千余年,兩個人的爭吵聲依稀在我耳邊回響,我似乎看見王羲之在搖頭,輕聲嘆息??照務`國,實干興邦,這道理王羲之懂,謝安卻不贊同。至于其他人,如妄圖通過北伐實現(xiàn)個人野心的殷浩和恒溫等人,就更不會接受王羲之的意見了。沒有人懂得他,孤獨,仿佛是與生俱來的。
王羲之在會稽的時間并不長,因和驃騎將軍、揚州刺史王述不和,永和十一年他憤而辭官。唯有辭官才是解脫。
他和吳越的名人雅士縱情于山水之間,為采藥石煉制丹藥,他訪盡名山,泛舟滄海,并感嘆自己終究會快樂而死。他在尋求魏晉名士無為清凈、超然物外的風范,只是心里依然放不下什么,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情愫。
魏晉名士雖多,王羲之卻難得一知己。
王羲之去世后,《蘭亭序》由王氏后人收藏。過了三個世紀,唐太宗李世民對《蘭亭序》十分癡迷,不管是巧取豪奪也好,欺騙也罷,總之是得到了《蘭亭序》的真跡。唐太宗還令當朝書法家臨摹,那些臨摹的作品及后世書法家再次臨摹的作品,跨越千年的時光,如今被珍藏在故宮博物院,而《蘭亭序》的真跡據(jù)說被唐太宗帶進了昭陵,給后人留下無盡的遺憾。
想起年少時我第一次見到《蘭亭序》的字帖時,只一眼就喜歡上了。不僅僅因為《蘭亭序》是書法史上的絕唱,從文學的角度看,如祝勇所言,“文字精湛,天、地、人水乳交融”,故而成為《古文觀止》收錄的六篇魏晉六朝文章之一。時至今日,我對《蘭亭序》的喜愛不減當年,它早已經(jīng)刻在了我的心里。
一雨一番晴,窗外蟬忽鳴。我放下《永和九年的那場醉》,站在窗前聽蟬鳴,心中想的卻還是孤獨的書圣王羲之。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