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萍
人們對于一個地方的懷念,往往是有實物實景。我的,卻是一個信封上的“萊蕪”,雖然只是一個部隊大院,卻是20世紀80年代一個農(nóng)村孩童最初最遠的“世界”、最牢固的記憶。信封上的“萊蕪”,是我少年時的世界屋脊。
1980年,我6歲,跟著爺爺從村大隊部里領(lǐng)回一封信。爺爺說是從萊蕪寄來的,是我大姑寫給爺爺和家里人的。一封信在一家人中間來回傳,識字和不識字的,臉上的表情一樣欣喜。
那一年,姑父由膠縣(現(xiàn)山東省膠州市)部隊調(diào)往萊蕪,大姑帶著兩個孩子隨軍去了。從此,村里吆喝社員們上坡干活的大喇叭就經(jīng)常喊爺爺去大隊部拿信。偶爾,會有騎自行車的郵遞員來給爺爺送一個紙片,爺爺抿著嘴從屋里拿出一個精致的小木盒,上面掛著一把小銅鎖,在陽光下閃著黃燦燦的光。爺爺從腰里解下鑰匙,小心地打開,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印章,鄭重地在紙片上蓋上章。郵遞員神氣十足地留下一串清脆的車鈴聲遠去了。
第二年,我父親作為家中的代表去萊蕪探望大姑,除了帶著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還帶著7歲的我。我連縣城都沒去過,就要去信封上那個遠在天邊的地方,自然是歡喜得不得了,興奮得像打了雞血,一夜都沒睡好覺,半夜里爬起來好幾次,看看天上的月亮睡著了,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方。我真想喊幾嗓子,盼著天快些亮起來。好容易迷迷糊糊睡著,正夢見姑姑一家人圍著我笑呢,卻被父親劇烈地搖晃起來:快起床洗洗臉,要不趕不上進城的早班車了。我一骨碌爬起來,也沒顧上好好打扮,就跟著父親上客車、下客車、坐火車、鉆山洞、住旅館……在一條無盡頭的柏油路上,父親提著重重的黑皮包,邊走邊問路。天黑了,我又累又餓又困,走幾步,哼哼唧唧,在我牽著父親的衣擺迷迷糊糊睡了好幾覺的時候,父親喊了一聲:快看,到了到了!我睡眼惺忪順著父親指的方向看去,在天與地相交處,有一大片的燈火,五顏六色,像舞動著的霞光,令我目眩神迷。這個對我而言只在信封上想過的城市,此刻就展現(xiàn)在眼前。走在去往部隊大院的路上,我一直想:大姑的家是什么樣子呢?不成想,那片光亮和當時為之一振的好奇,竟是我腦袋里最牢固的記憶,雖然只有短短幾秒鐘的時間。
終于到了大院門口,父親報上姑父的姓名和我們的住址,哨兵打了一個電話,不一會兒,姑父急匆匆地迎我們來了。
走過一排排三層大樓,跨過幾個半圓形的水泥拱門,大姑和表姐表妹在家屬院大門處等著我們。大姑緊走幾步,抓住我的手,說,趕這么遠的路,看把孩子累的,快屋里歇歇腳吧。眼里掩飾不住的高興勁。
往前走了不遠,就是姑父家住的家屬區(qū),都是一排排兩戶連座的平房,沒有院墻,走下月臺就是林蔭小道,偶爾會有排成隊列的軍人走過去。進了家門,掀開麻布門簾,目之所及的是一些古舊的家具。大姑去廚房忙活著做飯炒菜,姑父則拉住父親問長問短。姑父老家和我們是鄰村,他父母及家中的一切消息,就像游子手心里的一只風箏,放高了,心會隱隱作痛牽牽念念;放低了,心會夜夢成殤恓恓惶惶。
表姐高興得像喝了蜜,不舍得把嘴合攏,除了問我的學習,還帶我參觀了她的房間,指給我看她從各種地方買來的瓷瓶瓷罐。有一個白色的寶葫蘆樣兒的瓶子里放著幾枝綠蘿,臥室的門道上掛著藍色印染的門簾,墻上擺置了姐倆的手工畫,讓整個房間別有一番韻味和藝術(shù)氣息。最讓我羨慕的是,不管桌上椅上,甚至在陽臺上,到處堆滿了書。許多柜子椅子上罩著各式各樣花紋圖案的布,表姐說那都是她從同學家里淘來的。
臥室的墻壁上貼著一張海報,表姐說那是電視里的港臺演員。我卻連電視是什么都不知道。
接連幾天,表姐帶我轉(zhuǎn)遍了我們能夠去的地方,我最留戀的是圖書館和電影院。我倆拿著借書證去看電影畫報,看帶有彩頁的書;放電影的日子,我倆早早去到二樓家屬觀看區(qū),從欄桿縫里往下瞧站成方隊的戰(zhàn)士進行放映前的拉歌比賽,在拉歌口號時,我倆也隨著節(jié)奏喊著。
劉姥姥進大觀園,賈母問她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說:我們鄉(xiāng)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大家都說,怎么的也要到畫兒上去逛逛,才不枉此生。于是,只玩過泥巴和小石子的我,隨大我一歲的表姐在畫兒里瘋跑,軍人服務(wù)社里有我垂涎三尺的口水,部隊影院里有我戀戀不舍的目光,大姑家三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一陽臺外加一院的將軍樓房里有我迷路的身影。這個大院里,每片樹葉、每朵花苞都比我村子里的鮮妍,連灰沉沉的墻壁都綻出某種陶的光。
幾年后,父親帶著我跟隨一輛去萊蕪拉貨的單排卡車去看望姑父一家。在沂蒙山區(qū)彎彎曲曲的山道上,左右兩邊的風景抵不過我內(nèi)心的小竊喜,我跟隨的目的不是像父親對親人的思念那樣,大姑在與父親的通信中,已告知姑父給我家組裝了一臺電視機,我早已在小伙伴間炫耀了,告訴她們再也不用去青上銅礦占地方看電視了。我只知道姑父是部隊里響當當?shù)娜宋铮唧w情況不清楚,就在前幾天,我在表姐記錄的一段文字里找到了答案,表姐說:敬佩的是他設(shè)計革新的電臺指揮作戰(zhàn)車,上了戰(zhàn)場,立了二等功;他革新的查線器,解決了通訊兵的繁重體力活,受到解放軍總參謀部的三等功嘉獎,并立即投入了生產(chǎn)。他作為自學成才典型在全軍作過報告,他的事跡上過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中央廣播電臺……物質(zhì)缺乏的年代,給這家裝臺收錄機,給那家裝臺電視機。誰家家電壞了隨叫隨到,整個部隊大院沒有跑不到的地方。雖然他的技術(shù)干家電維修是大材小用,但是善良的他誰家叫著都笑嘻嘻地快點去……
隨后幾年,我又跟著父親多次往返在家鄉(xiāng)與萊蕪之間,雙排車、小貨車的車廂里有部隊瓜子廠生產(chǎn)的萊蕪香山瓜子,姑父給鄉(xiāng)親們組裝的電視機、收錄機。故鄉(xiāng)人親吶,故鄉(xiāng)是心窗里最滾燙的那滴淚,落下來,砸在游子的腳上,疼啊。一直到轉(zhuǎn)業(yè),姑父對鄉(xiāng)親們地請求來而不拒。從組裝小家電到看病、蓋房,萊蕪的匯款單總是如期而至。漸漸的,鄉(xiāng)親們對大姑和姑父的稱呼一致改為“萊蕪”。見了爺爺打招呼后,再隨口問一句:萊蕪又來信了嗎?或是萊蕪的兩個孩子都大了吧?萊蕪啥時候回來探親?
萊蕪,一個信封上的名字,讓沒出過遠門的鄉(xiāng)親們也有了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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