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生靈嘆，為生命歌

譚笑

“生命的深刻才是詩歌意義的深刻?！闭缭娙硕喂獍苍凇队X詩》中所言：“我認為對詩而言，生命至關(guān)重要，即使是一句有最微小生命的詩，也勝過與我們生存無關(guān)的厚厚詩集?！闭吭娂笣饬业纳庾R，最打動筆者的也恰恰是詩人筆下那些卑微弱小卻又不屈不撓的生命。

“只有簡化，才能把有用的東西從大量無用的東西中萃取出來?！倍喂獍驳脑姶蠖喽绦【珶?，語言平實質(zhì)樸，沒有過多華麗辭藻的修飾卻將鮮活的生命意識熔鑄于詩歌之中。比如：“靜/潛入湖藍/幾朵白鷺悠然/靈翼扇動/幾行詩句漫上蒼天”（《湖上白鷺》）。詩人用精煉的筆觸，近乎白描的手法，三言兩語就讓幾只在湖上悠然戲水的白鷺躍然眼前，最為點睛的是“幾行詩句漫上蒼天”。這些小生靈的怡然自得、這靜謐和諧的意境又隨著詩人靈動的思緒而詩意盎然，成了漫天的詩行，詩行間彌漫著清新自然的生命氣息。僅有兩句的《再步老橋》：“行人是缺氧的魚/待活兒的民工銹成橋頭的鐵釘”。經(jīng)年滄桑的老橋，沒有活力、呼吸困難的行人，還有鐵釘一樣常年固守著零活兒的民工?，F(xiàn)實的場景，簡單的畫面卻映射出深刻的“城市病”。詩人以日常生活為切口，以生命意識洞察著現(xiàn)實問題，從更深層次反映生活，再現(xiàn)生命。這也有力地印證了詩人霍俊明的話：“詩歌的體量與詩行的長度無關(guān)，而是與精神和智性、思想的體量有關(guān)?！?/p>

段光安認為每個生命都是藝術(shù)家，呈現(xiàn)著生物體中的藝術(shù)方式。哪怕是一朵野花，一片落葉，一聲鳥鳴只要用心感悟，在某個瞬間都別有動人心處。因此，他善于捕捉身邊的一景一物，從平凡的自然意象挖掘不凡的精神意志?！办o穆/收割后的高粱地/干硬的根/支撐著剩余的身軀/在凜冽的風中/站立/鋒利的梗/執(zhí)著地望著天際/大雁遠去”（《高粱茬兒》）。干硬的根，剩余的身軀，凜冽的風，一幅秋收后高粱地里荒涼殘破的景象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但詩人筆鋒一轉(zhuǎn)，轉(zhuǎn)向那鋒利直指天際的梗，它迎風而立，凄涼中透出剛強，那是一種強烈的對生的堅守與渴盼；而遠去的大雁是寒涼、是眷戀，更是一份來年春必歸的希望！又如被砍割后的沙柳茬兒、戈壁被風沙侵蝕的樹根、狹縫中生長的樹、被鋸去枝葉的光禿樹干……詩人選取的意象并不華美驚艷，相反很多都是殘缺破損的，但就是在這悲美的意境中，每個微渺的生命體內(nèi)都蘊藏著一股不屈的力量，雖處于困厄之中仍頑強地生存，使讀者感受到振奮人心的生命活力。

詩人筆下的動物意象也大多如此。如《蟹蛛守臺》，“日夜廝守/只剩下干癟之軀伏居于臺/把自己撕碎/蛛絲延伸且不斷展開/一張碩大的網(wǎng)/把貧瘠的土地覆蓋/其實那張網(wǎng)/早已在我們的體內(nèi)存在”。一只小蟹蛛，詩人卻能從它身上發(fā)掘堅守不渝的精神，可見無論多么微不足道的生命都有它的崇高之處。諸如此類的意象在段光安的詩中還有很多，如在雨夜中坎坷前行的老馬、舉步滴血仍回洞喂奶的母豹、地震后逃離動物園的殘狼等。詩人描繪了這些個體在飽受磨難后展現(xiàn)的堅韌的生存意志，悲憫其苦難際遇的同時將生命的張力和炙熱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詩需要真摯，真摯到深入根本，向自然或自己汲取或深入，返璞歸真到本質(zhì)?！闭^探索自然的本質(zhì)即探尋人性，所有對自然萬物的描摹刻畫最終總要回歸到對人類生存命運的思考，向著人類深層的生命意蘊貼近。“每天走向衣鏡/由風華正茂剝落成一塊奇石/瘦/陋/皺/飽經(jīng)滄桑/看不清/是云/是霧/是霜/昏花老眼審視/一片蒼?！保ā兑络R》）。更衣照鏡是平日里每個人都要做的事情，我們每天重復著這樣的小事，卻沒有發(fā)覺時光就在這平凡的日子里匆匆流逝，歲月無聲無息地流走卻在人們的身上留下了揮之不去的痕跡。韶華已逝，詩人看著衣鏡中的自己已不像從前那般風華正茂，蒼老的容顏、瘦弱的身軀好似一塊剝落的奇石，破碎，丑陋。在《某時》中詩人說，“我不敢看時鐘/因為秒針不斷地割著我的生命”。秒針形如針、狀似刀，不停地切割著生命，這樣形象、巧妙的比喻，表達了詩人對時光易逝的痛惜。如果說子在川上曰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是豪放豁達之風，那么段光安的這首詩則呈現(xiàn)了細膩、深切的痛，讓人觸目驚心，思緒萬千。

談及時光，死亡這一生命現(xiàn)象便成了不可回避的話題。段光安在《門》中寫道：“祖父進了一扇門/父親也進去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電動扶梯上/正逼近那道門檻/黃昏融入玻璃/門虛掩?！痹娭械倪@道門便是死亡之門，當祖輩都相繼走進那扇門后，詩人意識到自己也在向它逼近了。同時，詩人選取黃昏這一深沉的意象，玻璃中的黃昏，更平添了生命的虛幻和不真實感，表現(xiàn)了深沉悲涼的生命意識。

《段光安詩選》讓人深切地體會到詩人對生命的敬畏、對生靈的贊美和對生命本質(zhì)的挖掘與探索。也正是因為懷揣敬畏之心、贊美之情去創(chuàng)作，段光安筆下的詩行才有了生動的情感、鮮活的意象和不屈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