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永明
蔣云水,廣西清湘人,喜養(yǎng)鳥,卻愛放生。已有40年養(yǎng)鳥之經驗,家中前后養(yǎng)鳥數百只,但養(yǎng)一段時間就放生,所余鳥兒不足十只。
一日,蔣云水前往西山瑤鄉(xiāng)捕鳥,途經六字界,處處聽聞鳥鳴,惟獨不見鳥影。蔣云水十分詫異,四周的鳥啼聲令他內心安寧,且后背頓感涼意。倏忽,一道白光自身邊掠過,循光源尋去,竟是一只鳥。此刻,萬籟俱寂,似乎剛才的一幕并未發(fā)生過。那鳥兒停在兩丈遠的灌木上,一身白,從身段看應是一只畫眉,可畫眉羽毛一般呈褐色,這樣全白的畫眉,蔣云水從未見過,將其據為己有的念想驟起,心跳亦加速。
蔣云水最熟悉畫眉的習性。畫眉喜在灌叢中穿飛和棲息,常于林下的草叢中覓食,不善作遠距離飛翔。蔣云水常用的捕捉畫眉方法有兩種——圈套和黏膠。黏膠需要提前觀察好畫眉的活動情況,在它常到之地涂抹高黏度的膠,涂膠時需格外小心,樹枝不能折斷,連樹葉也不能碰掉,因畫眉對自己棲息之地極為敏感,稍有變化,便不會上當。此次捕鳥,蔣云水未準備黏膠,而想用圈套。他用黑色細尼龍絲在竹板上結了個活套,準備吹鳥哨引誘畫眉上套,他吹出的鳥哨聲與畫眉叫聲一模一樣,且有雌雄之分。不想現在活套還未放好,那白畫眉倒是自己出來了。
蔣云水沒法下套,他便蹲了下來,想知道鳥兒會飛向哪兒。那鳥兒也怪,飛一下,便停下來看他。等他過去,就又飛走。如此這般,不知不覺,蔣云水隨畫眉來到一戶人家。他見到一座木屋,屋前有一個庭院,用竹籬圍著,鳥兒落到院中。
看來鳥兒是有主的,蔣云水正想著推不推門進去。這時,聽到有人在院里唱了起來:
“雨澆百合花自開,
問聲客人哪里來?
路過進屋喝口水,
投宿找人幫安排?!?/p>
蔣云水不承想瑤民如此有趣,但他不會對歌,便說,老鄉(xiāng),打擾了,想看看你的鳥。
一說畢,蔣云水忍不住想笑。他想起一個笑話,一廢舊收購站,門口貼一張廣告,上寫“大量收購雞毛、鴨毛、鵝毛”。有人在旁大聲念:大量收購雞毛、鴨毛、我鳥毛。
好在那人不在意,打開門,將蔣云水讓進了院子。
一位銀發(fā)老者,滿面笑容,見了蔣云水,便折身進屋,半晌,老者端出一只碗,遞過來:“請!”
蔣云水見碗內有些渾濁,遲疑了一下。
“是自家釀的栗子酒?!?/p>
蔣云水早聽人說過,瑤鄉(xiāng)人好客,進門就喝三碗酒,思度自己酒量差,不敢喝,但又想想入鄉(xiāng)隨俗,且自己有求于人,便接過碗,仰脖飲盡。以為還有兩碗,但老者并未回身舀酒。
“坐?!?/p>
院內有一段整木頭加工成的凳子,足有兩米長。凳子上,白色的畫眉跳來跳去,絲毫不懼生人。
蔣云水坐下,望著那畫眉,畫眉調皮地飛到他肩上。
“你也是養(yǎng)鳥人吧!我這鳥有靈性,一看便知?!?/p>
蔣云水詫異。
“好些人看到這畫眉,都說是自己獵捕的,想要掠美,只有你先生誠實,物歸原主?!?/p>
“君子不應奪人之愛,但實在喜愛,能否借我回去養(yǎng)幾日?”
蔣云水伸手捉住那畫眉,仔細端詳起來。畫眉毛呈灰白色,有一兩道銀眉,白如新月,光澤四射。
老者如實相告:“此鳥非我所養(yǎng),它自行飛入我這尋常人家,自由來去。你若想要,大可帶回?!?/p>
“這畫眉非同一般?!?/p>
“它是雪衣畫眉。色白還應及雪衣,你看它一身純白羽毛,實是難得一見?!?/p>
停一會,老者說:“一看便知你是愛鳥人,我亦是,余姓鳳,同鳥淵至深。”
“鳳是鳥之王,敬仰敬仰?!?/p>
“此地每年二月初一清早,眾人煎好糯粑,放到一枝枝竹葉上,在祖宗神堂和大門口都插上一枝,其余的都插到園邊和山上,嘴里還需念念有詞:鳥兒快來領社粑,粑粑粘住你的嘴,快到南海喝清水,粑粑粘住你的腳,快到南海找好藥?!?/p>
蔣云水把隨身帶來的鳥籠打開,鳥兒竟飛了進去。他望了望老者,老者不語,笑笑,揮揮手:“拿去吧!”
蔣云水不想竟如此容易得到這稀世之物,忙從口袋摸出百元大鈔,奉上。
“你不是借去養(yǎng)幾天嗎,拿什么錢?!?/p>
“你不認識我,不怕我不還?”
“這鳥可認得你?。 ?/p>
“十天,十天后定歸還。”
蔣云水出了院子,回頭看了又看,老者始終沒出來。真是奇人。
蔣云水一生平淡。早先是縣合作社的打鐵工人,在磐石腳下的鐵匠鋪打鐵,每天掛著大皮圍裙揮動鐵錘,火星四濺。別人厭煩這賣苦力的活,他倒是很喜歡,一干就是20年。后來,鐵器生產流水化作業(yè),不用人打了,鐵匠鋪也就關了門,他又被分到屠宰場,一個有油水的地方,很多人想去還去不了,可他不干,說見不得那血腥場面,主動要求去了果菜公司。在果菜公司待了幾年,便提前退休了。
生活于蔣云水來說,既漫長又短暫,就像一塊廢鐵,放入爐中,你希望它早成成品,可它仍等著火的煅燒,慢慢變紅,變紅,紅得幾乎透明,再進行錘煉,即使煉成了成品,還得放在地上,舀上一瓢水,讓它慢慢從下往上浸,直到慢慢變冷。有人若心急,便問,為何不直接放入水中,豈不冷得更快?
蔣云水打鐵時,經常有人問及此事,他便會慢條斯理地答道,冷卻太快,打成的東西就脆,不經用的。
他時常懷念那段打鐵的生活,人就要不緊不慢地過自己的生活,任歲月慢慢流走,讓自己慢慢地變老。
他還想起他教人打鐵。那是1969年,當時在飛機坪有一個“五七”干校,蔣云水教人打鐵,開始從打馬釘練錘子開始,然后教鍛造鋤頭、鐮刀。他教他們掌握了兩個鑄造的關鍵性技術:一是造型,二是淬火。造型時,用錘一定要輕重適度,快慢適中,落點準確。淬火時,要將熟鐵與鋼片組成的構件,在爐里高溫加熱使其亮成金黃色的剎那間,神速取出投入水中。
蔣云水更意想不到的是,他成了他們的朋友,隨著叮叮當當的錘聲,他們心中那些陰影也被驅散得一干二凈。多年后,他們還專門找到蔣云水,表示感謝,雖然此時他們又成了縣長、局長,而蔣云水不過是個打鐵工人。
今日見到這山中老者,蔣云水就萌生出過老者這樣和鳥一起生活的念頭。幾年前,他去凈土寺,寺前有一算命先生攔著他,非要給他算一下,他原本是不信這一套的,那人一語道出他的名字,他萬分驚詫,便留步詳詢。
“云水,這云水是孤云不定家??!一缽千家飯,孤身萬里游。”
蔣云水不理會他的胡言,笑笑走了。此時,他又想了起來,他不想過什么“孤身萬里游”的生活,倒是希望“獨居深山里,鳥雀來相伴”。
蔣云水回到縣城,進屋就聽到滿屋鳥叫,一天不見,鳥兒爭相同他打招呼。他歡喜地把雪衣畫眉掛上,那鳥叫了一聲,所有鳥兒都噤聲。蔣云水便確認這只鳥是奇鳥,其它鳥兒沒見過世面,怕它。
蔣云水家在古城墻邊,說起這古城墻的保存,還和蔣云水有關系。當年,縣城改造,欲修建濱江大道,城墻就在江邊幾百年了,僅剩300多米。縣里要拆城墻,為全縣人民修一條新道。蔣云水聽說后,便伙同幾人去找分管副縣長。當年分管城建的副縣長剛從部隊轉到地方,干勁和決心都極大。一會面,這副縣長人高馬大,坐在辦公桌前不言自威。副縣長說,那堵破城墻擋在那里影響市容,不拆舊的哪有新的。來人都低下頭,平素放屁都夾著的蔣云水大聲說:“這是歷史,你拆了就是犯罪?!狈止芨笨h長令人將他們“請”出去,說你們幾個人是阻止不了全縣人民的重大工程的。蔣云水不管些,仍言之諍諍:“要拆城墻可以,除非從我身上軋過去!”
眾人以為他說說也就算了,誰知之后的幾天,蔣云水天天守在城墻邊,還拉出了一條橫幅——保護城墻,保護文化。此事驚動了一家媒體,經過報道,城墻保住了,縣里還對城墻進行了修復,在上面加蓋了一個亭子,不僅成了百姓愛去的地方,還向外來人展示了清湘是個有歷史的縣城。當時,記者在采訪他時,他竟脫口而出一句名言:歷史是一堆灰塵,這灰塵里還有余溫。也有人稱,此為記者編造的,蔣云水沒那水平。
第二日,蔣云水便帶鳥兒來到城墻上,此處是小城遛鳥的集中地,城墻上有一棵樹,城墻下就是萬鄉(xiāng)河。眾人的鳥兒有掛在樹上的,亦有直接放城墻上的?!皣\嘰,嘰,嘰嘰嘰”,城墻上遍布鳥叫聲。蔣云水將鳥兒掛在樹上,眾人瞬時圍了上來。
“老蔣,又撿到什么寶了。這是什么鳥?”
蔣云水但笑不語。
鳥兒叫了一聲,那叫聲并非其它畫眉的“嘰嘰歸,嘰歸,嘰嘰嘰”,而是長長一聲“嘰——”。就是這一聲,城墻上所有的鳥兒馬上啞了。眾人皆稱奇。
“知道它叫什么嗎?”蔣云水停頓許久,眼睛從每個人臉上掃過,才一字一句道出:“雪——衣——畫——眉?!?/p>
圍觀的人就更多了起來,蔣云水把鳥籠打開,只見那畫眉在里面跳幾跳,便從籠中飛出,先是飛到蔣云水肩上,之后,展翅飛向了萬鄉(xiāng)河。那畫眉在河上時而向上翻騰,時而用腳劃過水面,真像是一道閃電,讓觀者眼睛發(fā)直。
“那你怎么收回?!庇腥送蝗粏枴?/p>
“嘰——歸?!笔Y云水發(fā)出一聲。那鳥兒立即往這邊張望,不一會就飛到了蔣云水肩上。
連續(xù)幾天,蔣云水只帶雪衣畫眉到城墻。第六天,他沒帶鳥籠,讓那鳥兒就站他肩膀上。因前幾天的影響,圍觀者更多。一個廣州青年見到白畫眉,竟在城墻上呆坐半晌,蔣云水回家,他又跟到家里。
蔣云水問:“有何事?”
那青年說:“愿用一萬元買這只鳥?!?/p>
“這鳥兒值不了這么多?!?/p>
“你只說賣不賣?”
“容我想想,你明日再來。”
話畢,蔣云水便后悔起來。蔣云水多年捉鳥養(yǎng)鳥放鳥,從未賣過鳥,況且這鳥兒還不是自己的,還需歸還。又想,反正還沒出手,明天把它還回去便是。
當晚,女兒回來,向蔣云水借一萬塊錢,稱老公做一筆生意急需錢,過幾天就還他。蔣云水說,我一個退休老人,每月只1000多退休金,僅夠維生,哪有閑錢。
“給你2分息。”
和親爸說到這個份上,蔣云水便不好推辭。
老婆在一旁說:“不是有人要買你的鳥?一萬塊。”
“這鳥不是我的?!?/p>
“你給人家留了手印還是畫了押?!?/p>
蔣云水后悔自己嘴快,不該告訴老婆鳥兒的來處。
“不就是只鳥嗎?你以前放得還少嗎?”
“這只鳥我說好要還給人家的?!?/p>
“還還還,你整天玩鳥欠女兒的多了?!痹捯粑绰?,一只煙灰缸扔了過來,蔣云水躲閃開來。
的確,蔣云水四處捉鳥玩鳥,但再好的鳥兒,他也是養(yǎng)一陣子便放生了。有人想買,他也不賣,說鳥兒是有自己的家的。
那年女兒中考,分數相差幾分,不能讀師范,有人說,交3000塊代培費就行。當年他工資慘淡,每月100多元,3000塊于他是個天文數字。當年正逢縣棉紡廠招工,他就讓女兒去了棉紡廠。棉紡廠頭幾年效益尚可,孰知后來倒閉了,女兒不到30歲,就成了下崗工人。老婆讓他去找他當年在“五七”干校幫過的朋友,那時那些跟他學打鐵的領導還在位。他卻搖頭拒絕,他不覺得自己幫過什么人,也不想讓人幫自己。最后,蔣云水取出全部的積蓄,讓女兒開了個服裝店,女兒一家才衣食無憂。當年若早先去借點錢,給女兒讀了師范,也就有了鐵飯碗了,可惜、可嘆。
老婆竟然拿起鳥籠遞給女兒,鳥兒在籠中亂叫了起來。
蔣云水一把奪過:“我和人說好明天再說,今晚要好好看看這鳥。”
蔣云水捧著鳥籠,籠中的鳥兒上下躥動,不出一聲。
老婆見狀,也便去睡了。女兒也住家中,等著明天拿錢。
第二天大清早,蔣云水就被鳥叫醒。他提起鳥籠就出門。老婆叫住他:“等下不是那人來買鳥嗎?”
“還早,先去遛遛?!?/p>
城墻離家近,等人來了,喊一聲就聽得到。老婆便讓他去了。
可是到了早飯時間,蔣云水仍舊沒有回來。
那買鳥的青年果真來了,老婆和女兒一起上了城墻,卻不見蔣云水,問旁人,說一早來了,一眾圍觀那鳥兒,他就把鳥放出來了,那鳥兒飛起來,又落到他肩上,之后他把鳥放了,自己就下了城墻。
女兒提起空鳥籠,走了。
直到晚上,蔣云水都沒有回來。又過幾天,也沒有人見過他。
“他是屬鳥的,終究是要歸林的?!崩掀糯粽Z道。一日,老婆打開所有的鳥籠,將家中的鳥兒全放了。
清湘鎮(zhèn)土源街居民李樹棠,其居所緊瀕萬鄉(xiāng)河。
他家房子是木瓦結構吊樓,近水樓臺,隔岸青山聳立。那山是缽盂山,傳說是壽佛爺把化緣的缽盂倒扣在那。清湘人對壽佛十分敬重,壽佛說“說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忠孝是佛、勤儉是佛、公平是佛。”清湘人都記得,每年農歷二月十九必上山敬香。
李樹棠則是每日對著缽盂山燒上三炷香。
李家也沒做什么大生意,就是專賣紅油米粉,店名也是簡單,就叫“一家米粉店”。這米粉與其他各地的米粉不同,用新榨的鮮米粉,燙熱鍋,加肉湯,放油炸辣椒,撒上蔥花,隨即,花紅葉綠拌銀絲,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紅油米粉就擺在你面前。鄉(xiāng)下人來到城里,能吃上一碗出榨紅油米粉,回去后能和別人吹三天。哪怕省里市里來的客人,對這紅油米粉印象也是特別深。一次,李樹棠就聽到一個省城里來吃米粉的自言自語:你說怪不怪,平時有肉不想吃,可這米粉里那點碎肉卻特別想吃,用筷子夾半天夾不起,用點力,又到碗底了,只好喝了湯,這才吃到。
李樹棠生意只做上午,本地人只在早上吃米粉,過了10點就收攤,所以也不是很忙。但每天必須起早,早上4點他就要起來榨米粉。
一年夏,李樹棠清早起來,來到臨江樓臺,準備對著缽盂山燒香,卻見山麓粼粼波光之中斜射出一束白光,直沖缽盂山山頂。
一連三晚,屢現屢見。
那幾天,李樹棠有些心神不定,總在思考這白光是怎么發(fā)出的。那幾天米粉的味道也差了好多,很多老顧客開玩笑,李老板,你是不是少加料了,以后我們不來吃了。
對這水面白光,李樹棠原想告訴幾個好友,請他們深夜觀望,他說出這一想法,老婆立馬制止。
“河里肯定有寶物?!崩掀耪f。
“以前怎么不見?”
“你看,對面是什么山?缽盂山。你不是經常敬香,感動壽佛了?!?/p>
這話李樹棠愛聽,他為老婆這個回答而自喜。
一直以來,他敬香是為了把粉店生意做好。幾年下來,生意也真是不錯。當年,準備開米粉店時,有人出主意,讓他在十字街租個鋪子,那里人氣旺,可李樹棠手頭沒幾個錢,十字街的鋪子租金高,心里算算“除了鍋巴沒剩飯了”。為省錢就把家里收拾了下,開起了米粉店,他家住在城邊,在這里開米粉店本應該比城中粉店在地理位置上少些優(yōu)勢,可是很多人還是專門跑來吃。
每天,他老婆最高興的事就是收攤數錢,她把錢箱的錢倒在桌子上,按票額大小分開,一張一張抹平,票面都要一樣,不能反了,一邊數,一邊滿意地笑,其實到手的也就三五百塊錢,而且成本還在里面。每天下午都要到信用社把錢存上,因為零錢較多,必須在窗口排隊,可她就是不怕麻煩。后來,大家都喜歡手機支付,兒子給店里搞了個二維碼,每天的錢一掃就進去了,幾乎不需要數錢了,老婆悶悶不樂了好幾天。
后有同行舉報他,說他湯里加有罌粟果,食監(jiān)部門也來了,幾番檢查檢驗后,還了他清白。后又有人來偷學,他是清晨四點起來,閉門在家熬湯,等開鋪門時,湯早熬好,香味四處散開,來人只能聞著香味,秘方仍然不得。
莫不是敬香感動壽佛爺,給他送來寶物。李樹棠想。
夫妻二人絞盡腦汁,最后一致認為此系古劍在河底發(fā)光。
李樹棠分析得頭頭是道,當年一支農民起義隊伍經過這里,城里守軍向隊伍開炮,一位將領陣亡。本不想攻城的起義軍攻下了州城。那水里可能是當年落下的寶劍。他想,若撈出寶劍,賣了,大概抵得他三年賣米粉的錢。
李樹棠決定雇一葉小舟,等深夜光出之時潛水撈取古劍。
李樹棠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傍晚時分才到江邊。江邊是一片彩霞,照得船邊有些晃眼。船是李家生的。此時他還在江中捕魚,聽到李樹棠叫喚,才劃到岸邊。李樹棠先是遞上一支煙,還探上前用火機幫點上,李家生望著他,他也給自己點上一支,抽了一口,才說出晚上想用下他的船。
一聽要用他的船,李家生忙搖頭拒絕。
“船不能亂借,和車一樣,出了事怎么辦,算誰的?你有什么事,我?guī)湍愠龃??!?/p>
李樹棠便猶豫起來。清湘人有一習俗,打到野豬都是見者有份,何況寶物。
李樹棠就耐心地和李家生談了起來,說:“不用麻煩你了,我一個在江邊長大的人,你還不放心,我扎個猛子可以到江對面?!?/p>
李家生望著李樹棠,還不到五十的李樹棠頭有些發(fā)亮,“你那時年輕,現在不一樣了,天天熬夜榨米粉,身體不行啦!”
其實,李家生有句話不敢說,李樹棠身有暗疾。雖說是暗疾,但也是眾所周知的。
年輕的李樹棠確實不一般,比好多人靈活,什么東西賺錢就倒騰什么,發(fā)了一筆財,當年縣城第一批買摩托車的十個人,他就是一個。誰知壞事就壞在這摩托車上,一次飆車出了車禍,腿斷了,出院后才發(fā)現成了一長一短,自己偏偏姓李,有人要叫他“鐵拐李”,他和別人打了一架,這綽號才沒叫開來。之后他也盡量少在外露面,而且盡可能把腳步邁小些,讓人看不出自己的腿有毛病。他當年選擇在家開米粉店也有這個原因。
眼看一支煙燃完了,李家生還不松口。李樹棠又遞上一支,并將整包煙給了李家生,可李家生仍不說話。
“有人跳河了!”一陣喊聲從上面?zhèn)鱽怼?/p>
兩人向喊叫聲看去,那是在前面的飛鸞橋橋中跳下的,有一個人在水中撲騰,頭一上一下的。
李樹棠跳上了船,二人快速劃過去。一上船,李樹棠就脫得只剩短褲,離跳河的人還有20米,他就扎進了水里。李樹棠雙臂快速劃動,濺起的水花在余暉下晶亮晶亮,岸邊的人大聲喊著加油,李家生看呆了,不到兩分鐘,李樹棠將一個濕漉漉的人托起,李家生趕忙接住。
人救上來了,是個中學生。孩子的母親嚇得大哭,要不是旁邊的人拉住,她也會跳進河里。一問才知,剛才母子兩人從學?;貋?,母親一路數落兒子,說大人辛辛苦苦掙錢,你在學校不好好學習,考出這樣的成績,白養(yǎng)了。兒子聽著,也不說話,誰知,到了橋中,孩子突然跳了下去。
李家生看到李樹棠真的水性不錯,便把船借給了他。李樹棠想起剛才孩子母親跪下感謝他,這回他倒要感謝那孩子跳水了。
那晚,李樹棠早早上床睡覺,起初他還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良久。好不容易睡著后,他卻夢見家中著了火,大火把他榨米粉的機器燒了起來,他奮力去撲救,可是火勢越來越大,竟燒到了他的身上,一驚,醒了。身上還真濕了。
老婆見他這樣,說,你發(fā)什么神經?。?/p>
他把剛才的夢一說,老婆倒是高興起來。那是好事啊,夢到大火燒房子是要發(fā)財了?。?/p>
李樹棠三點起床,老婆也跟著起來,他先去找香,老婆說在這里,他還責怪老婆亂動他的香,說有些東西,女人家動了不好,便走向吊樓,望向江面,江上一片平靜,他使勁地揉了揉眼睛,還是什么也沒有。又叫來老婆,才相信江面白光斂跡,不復再現。
看見銀子變成了水。
李樹棠似莫名地失落。
之后又是好幾天,李樹棠的米粉味道差了好多。直到有一天兒子老師來吃米粉。
“你是李進的父親?”
“是啊!你是李進班主任,我記起來了,我去開過一次家長會,就一次,其他時候都是他媽去的?!逼鋵?,他是怕別人看出他腿有毛病,怕兒子在校被人另眼相看。
“李進的學習不錯,在年級是第二名?!?/p>
“崽有這么好的成績?”
“你只知道賣米粉??!”
“還不是為了一日三餐?!?/p>
“你不知道吧,就因為你們家賣米粉,你兒子的學習成績才優(yōu)秀?!?/p>
“還有這個說法?”
“你兒子在作文里寫過,你們?yōu)榱说诙煸缙?,家里電視不開,10點鐘就睡覺,早上4點起床,你兒子6點起床。這都是多年潛移默化養(yǎng)成的好習慣。”
清湘人喜歡打牌,好多人都愛邀人到家中打,吵吵鬧鬧的打到半夜,有的還不避孩子,有的甚至上廁所時,還讓孩子替替腳,李樹棠家卻從來沒有過,如果不早睡,第二天起不來,就算起得來也做不了事。
得知兒子成績好后,李樹棠和老婆的想法就有了改變。兩人原來還是嘀嘀咕咕商量攢點錢,要么把自家這點房子翻修下,加蓋一層,要么在十字街買個門面,出租賺錢,現在聽老師口氣,兒子考個重點大學沒問題,看來,這個小城兒子也不會待了。
李樹棠又安心地榨起米粉,熬起肘骨黃豆湯,米粉的味道又恢復了。兒子假期也來幫打小工。
有人來問他做米粉的絕招,他也是耐心地解說。
第一招是要用好米,才榨得出好粉,最好的米是產于山區(qū)的中粳米,那水稻長于山區(qū),不僅是生長期長,而且晝夜溫差大,米質就特別好。
第二招是浸好米,夏天浸米12小時即可,冬天則需24小時,待米粒鼓脹著肚子,呈乳白色,像一晶瑩剔透的小玉石。泡好的米要經過淘洗,有人想省了這一環(huán)節(jié),和著“酸水”打漿,榨出的粉會變得酸味重。浸泡的大米放在竹筐里,一桶桶清水倒入,水將大米浮起來幾秒鐘之后又從竹筐的縫隙中滲漏出去,反復18次,酸水才被沖得一干二凈。
第三招是磨好漿。要用人工推磨,現在好多人用的是打漿機,一個小時內可打出上千碗米粉的米漿,效率高,米漿質量因速度快不能有保障。人工推磨費時費力,但一勺一勺米添進磨孔,經過多個回合的研磨,一股雪白的乳汁才緩緩注入布袋里,人一湊近布袋,一股淡淡米香便會夾著熱氣撲鼻而來。這方面,李樹棠還是下了不少功夫的,他的臂力也是這么練出來的,那天水中救人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
第四招是脫好水。把米漿裝入白口袋,在米漿袋上壓好幾個幾十公斤重的大青石塊,李樹棠用的是從萬鄉(xiāng)河撈出的江石,那石頭壓上去,要把米漿袋壓得喘不過氣來。而且,米漿脫水急不得,這個過程要持續(xù)到第二天凌晨四五時,經過十幾個小時的“壓迫”,米漿才會成為只剩二三成水分的濕粉?!扒уN百煉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此詩句用到這出榨米粉上好像也是合適。
第五招就是榨米粉。為讓第一批食客在早上6點就能吃上粉,凌晨4點作坊內就要忙活。把濕粉倒入一個特制的攪拌機,攪拌時一定要添一些“老粉”(即頭天剩下的米粉成品)。新老粉混合讓粉易黏合,榨出來的米粉才有筋道。“老粉”要用頭天剩下的碎米粉。這種做法有點像老面饅頭的做法,用老面作為發(fā)面的“娘婆”。李樹棠每天都會在頭天晚上留下一小筐老粉,作為次日榨粉的“娘婆”。攪拌好的粉被揉成一個個柚子大小的粉團,丟進滾開的熱水中煮得外熟內生,粉團內部剛好有雞蛋大小的未熟區(qū)域,就可以撈出來,全熟的粉團榨不出好粉。
煮好的粉團冷卻10分鐘,叫它“回一次老家”——再進攪拌機攪拌,待生粉和熟粉攪拌均勻后取出,揉成一個個柚子大小、五六十厘米高的圓柱體,即可放入榨粉機榨粉。所榨出來的細粉先煮一兩分鐘,撈出冷卻,下一步就可以為食客燙米粉了。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可李樹棠卻沒有,他的熱情贏得了更多人的捧場,米粉的生意更加好。
更讓李樹棠沒想到的是,兩年后,兒子考上了北京大學。
從未去過北京的李樹棠夫婦,就想借此機會去趟北京,去看看故宮、去爬爬長城。
去的前一天,李樹棠老婆突然說不去了,說走這么好幾天,關著門,別人會不會認為我們店倒閉了,以后那不是客人少了。李樹棠想想說的也對,老顧客要來吃米粉,不能讓人白跑,那樣對不起人家,他想出了一個辦法,干脆在門上貼個通告。
李樹棠多年不寫字,想叫兒子寫,又怕他不愿意,最后,還是自己提筆寫了起來。
“各位顧客,本人因送兒子上北京大學,8月20日至24日暫停業(yè)5天,25日正常營業(yè),請互相轉告?!?/p>
這張停業(yè)通知被人拍到,先是在朋友圈轉發(fā),后又放到網上,很快、網易、新浪都發(fā)布了。
李樹棠夫婦站在長城上,有人打電話給他,你成網紅了。
李樹棠回來后,來他店里吃米粉的人暴漲,各種媒體也跑來采訪,李樹棠正襟危坐,面對鏡頭,他那略有些掉發(fā)的頭頂更加亮了。
他又想起當年的水上白光,也想起壽佛的一首詩:
推出窗中月,
重燃室里燈。
早知燈是火,
何必去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