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霞
小學(xué)校在村子?xùn)|北角,我家在西南角,每天要走大于長方形村子對角線的距離去上學(xué),因途中需繞經(jīng)一個水灣,三條胡同和一條長街。村頭空地上幾間土坯房就是我們學(xué)校,周圍一片空曠,沒有圍墻,倒有個大大的操場。書桌用兩個土臺擔(dān)塊水泥板做成,凳子是父親親手做的杌子頭,老師是本村未出閣的姑娘,叫桂芹。
桂芹老師二十出頭,兩根剛過肩的麻花辮粗黑油亮,濃眉大眼,彎彎劉海覆蓋的圓臉盤上有塊凍傷遺下的小疤痕,像朵小花嵌在右側(cè)酒窩旁。她教我們讀拼音,a,o,e……a i,e i,u i……a n g,e n g,i n g,o n g……聲音甜脆悅耳。我專注地凝視著她的臉,凝聽著她的聲音,極力模仿她的口型、發(fā)音、表情,響亮地朗讀,她向我投來贊賞的目光,我羞澀地紅了臉,內(nèi)心卻極為高興。
上學(xué)路過一座蓋好尚沒人住的新房,里面有個掃把做的頂著紅帽披著藍(lán)衣的假人,每每走到那,都忍不住往里瞅兩眼??墒怯幸惶煳艺嬲媲星械乜匆娔莻€紅帽藍(lán)衣的人活了,面帶微笑地端坐在里面,嚇得心差點(diǎn)蹦出來,不知是幻覺還是有個神仙住了進(jìn)去,以后就再也不敢往那屋里瞅了。
秀麗住在上學(xué)途經(jīng)的一個家道里,是老師的外甥女。小巧的鼻子,上揚(yáng)的唇角,我一見就有點(diǎn)喜歡她。可是她開竅晚,總擺弄不清那幾個手指頭,也不能把幾加幾得出個正確數(shù)來,望女成鳳的小姨就使勁教她,有時甚至數(shù)落她。在得意自己不至因聽不懂算不對挨兇之余,也很同情甚至有點(diǎn)心疼她,卻不知怎樣能幫到她。后來我倆成了好朋友,她人實在,常去我家玩,母親很喜歡她。
那時玩的游戲可真多,踢毽子,丟沙包,拾客兒客兒(應(yīng)是顆兒顆兒吧,五個子,或小坷垃,或小磚頭,或小石子,挑大小適中,相對光滑,手感好的),按照定好的游戲規(guī)則投入地去爭分?jǐn)?shù)或升級別,時常爭得面紅耳赤,時常玩得忘了回教室上課。踢毽子和丟沙包最過癮,無論冬天還是夏天都能玩出一身暢快的汗水。廣英比我大五歲,是家里老大,一個接一個看孩子,直到12歲才被送到學(xué)校。但她極用功,是班長,也樣樣做得好,毽子踢得尤其好。我很愿意和她親近,她像極了奶奶家一個叫馬俊英的姐姐。
夏天太熱了,那時沒風(fēng)扇沒空調(diào)更沒暑假(農(nóng)村只放麥假),老師就帶我們?nèi)ズ永锵丛?。有一次膽大的秀金偷偷往深水游差點(diǎn)被水沖跑,老師就再也不帶我們?nèi)チ?,還每天下午讓班長在上課前檢查一遍,誰違規(guī)下了水就罰站兩節(jié)課。撒謊一點(diǎn)也不靈,下過水的皮膚用指甲一劃會出現(xiàn)一道白印,根本抵賴不掉。百無聊賴的中午只能被值日生管著在教室里睡覺。那時精力多旺盛啊,哪里睡得著,耳朵里滿是聲音,腦子里滿是事情,閉一中午眼睛愣是睡不著,還得裝睡,否則要被值日生用教鞭敲腦袋??墒沁^午后一上課就都無精打采了,有時半個教室的頭都伏在桌子上。老師真好,看我們困得難受就讓集體睡會兒。那覺可真叫甜,所有美妙的事兒都會在夢里出現(xiàn),甚至我想念的奶奶也會在窗外笑瞇瞇地看我。
新民是叔伯大爺(父親堂兄)的女兒,長得很好看。長長的睫毛,水汪汪的眼睛,穿著在城里上班的親戚們給買的衣服,洋氣得像個小公主。她的性格也像公主,很有主意,遇事不驚不乍,連過年都只是微微地高興,不像我,一遇到高興事兒心都要激動地從胸脯里蹦出來。我倆常約著一起走,每人一個水瓶,瓶里放幾粒糖精,甜得很。你嘗嘗我的,我嘗嘗你的,說些永遠(yuǎn)說不完的話兒。有時也鬧別扭,叫“不說話”。好幾天誰也不理誰,卻偷窺著對方的動靜,如有第三人在場,會混著說,單獨(dú)則不對話。日子長點(diǎn),被其他同學(xué)發(fā)現(xiàn),便來說和。問清事情原由,各自倒出心中苦水與不滿,然后答應(yīng)和解。找一個無人角落,一人被捉一只手,逼著叫對方名字,扭捏幾回,終于互相叫出來,然后把手合在一起,熟悉而又陌生地握在一起。初始和好的幾天,如久別重逢,說不夠的話,名字也喚得又親又勤。
秀金是極伶俐的女孩,甚至可以叫“八竅玲瓏”。腦子轉(zhuǎn)得快,道道兒多,也愛和人鬧矛盾,最嚴(yán)重的一次同時和五個女生不說話。我倆卻處得好,她說我是乘以任何數(shù)都得零,加上任何數(shù)都是她本身的“零”類人。我在女生中算事兒少的,常因自己缺心眼兒而自卑。有時去她家玩,她母親特會說話,夸得我心里像喝了蜜。姐姐脾氣有點(diǎn)古怪,不大和我說話,弟弟長得俊秀靦腆。我和秀金成績不相上下,后來考初中,女生只我們倆考上,又一起廝混了三年。
那時的冬天真冷啊,有時冷得我直想哭,根本聽不進(jìn)課,更寫不了字。有一天實在熬不下去了,眼淚汪汪地跟老師說:“老師,我肚子疼,想回家?!崩蠋熽P(guān)切地摸摸我的肚子(當(dāng)然沒摸出任何問題,包括我的謊言),把我送出了教室。
我背著書包往家走,數(shù)九寒天,北風(fēng)凜冽,鬼嚎般的風(fēng)聲讓人因寒而栗,我瑟縮著身子在空蕩蕩的大街上邊走邊抽泣。一個白發(fā)弓背的老婦人迎面走來,慢慢向我走來。她竟拉起我的手,問:“怎么了?有人欺負(fù)你了?你是誰家的孩子?”她的手好暖,想不到一個老人枯瘦的軀體竟有那么溫暖柔軟的肌膚,那暖從手指一下傳遍四肢,傳到我的心里。我仰望著她堆滿溝壑的臉,瞬間幻成奶奶的模樣,越發(fā)哭得厲害了。她給我擋著風(fēng),低頭又問一遍。我說:“肚子疼,我是西頭李榮河家的?!彼贿吔o我擦淚,一邊說:“沒事,回去喝碗紅糖水就好了,定是灌了涼風(fēng)了。”一邊說,一邊牽了我的手往西走。由她軟軟的手牽著,在寒風(fēng)中,順著我的謊言,被送到了家。父母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么事,把老人感謝一番,她飄著白發(fā)的身影又回到風(fēng)中。母親給我沖了紅糖水,在炕頭捂上厚被子,身體好受些了,心里卻酸楚得老想流淚。
后來在上學(xué)路上竟常碰見那老人,她有個智力弱于常人的兒子,又娶了個智力更弱點(diǎn)的媳婦,生了一個孫女兩個孫子。大孫子九個月時,有一次孩子拉肚子,她為了給孩子驅(qū)走肚里的寒氣,硬摁著孩子坐在燒紅的磚頭上,活活給燙死了。大孫女和我一般大,叫荷花,我們都叫她“傻荷花子”,七八歲還光著屁股滿街跑。只有小孫子還算好。我無法想象在那樣的家里,老人要承受怎樣的困苦與愁悶,對未來又抱有怎樣的希望,然而每次見到她都是面帶微笑,親切和善,白中泛黃的面龐每條皺紋都順暢柔和,沒有怨尤和悲苦寫在臉上。四十年過去,多少人和事都模糊了,唯她溫軟的手、慈善的臉、微弓的瘦腰身清晰如昨,每每憶及,指尖上恍惚還存留著她手掌的余溫。
奶奶終于來看我了,和小叔一起來的。我像只興奮的小鳥,心和身體都快飛起來了,但還要故作平靜地繃著臉,不讓父母覺出我的狂喜。奶奶一點(diǎn)沒變,倒是小叔長大了不少,他已學(xué)會抽煙了。他就著晚飯的灶火烤煙葉,我和弟弟妹妹圍著看?;鹛?,把煙葉燒著了,他忙不迭地?fù)浠?,煙葉碎了,臉也忙亂地弄黑了,弟弟妹妹笑得前仰后合??粗∈逵中哂志降臉幼?,我氣得直瞪他們,他們哪里忍得住,我便追打他們,直到把他們打散,我可不想讓小叔受他們嘲笑和奚落。雖然平時我們已很友好,但在心底,還是沒有和小叔親近。
我和奶奶去西間睡,我挨著奶奶,又聞到日思夜想的“奶奶”味了,連她的鼻息聲都那么熟悉和親切。但我已不好意思鉆她的被窩,只和她近近地躺著,開心地敘說著學(xué)校的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奶奶做的韭菜盒子特別好吃,皮像紙一樣薄,翠綠的汪著油脂的餡從皮里透出來,散出饞人的香味,也不像母親做的有焦糊氣,比母親做的好吃十倍,我一頓能吃六個。給奶奶讀學(xué)校的課文,她說念得跟廣播里一樣好聽,要我長大了去當(dāng)播音員。我便憧憬著端坐在一個精致的臺子后面,讀些好聽的句子給收音機(jī)前的大人小孩聽。
母親趕集買回一堆西紅柿,說一塊錢二十五斤,我們終于可以不用計數(shù)隨便吃了。畢竟人多,兩天后,那堆柿子便被消滅得無影無蹤。第三天晚上,趁家里沒人,奶奶又給我“變”出一個又大又紅的柿子,是從被摞里“變”出來的。我開心地吃著,跟當(dāng)年坐在房頂吃她扔給我的火燒夾盒子一樣美妙、滿足。以后的幾天又接連變出幾個,有時在碗櫥頂上,有時在衣柜里,有時在角落的箱子里,奶奶對我的疼愛呀,一點(diǎn)沒有比小時有所減少。我和妹妹去砍草,父親要奶奶給我們過秤記數(shù),我總不及妹妹砍得多,奶奶就多給我記兩斤。雖然我不愿擔(dān)那兩斤的謊數(shù),但又怎能拂逆奶奶對我無理、無邊、又無法克制的愛呢?
秋風(fēng)涼了,我又長大了些,能對著鏡子熟練地扎辮子了。那時的頭發(fā)真黑呀,還閃著難掩的光澤,發(fā)絲握在手里柔柔的、滑滑的,隨便一扎就是一個彎月形的羊角辮,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神氣得很。有一次秀金娘嫌她扎辮子用的時間長,趁她睡覺把辮子偷偷給剪了,她跟娘鬧了半上午,學(xué)都沒上,我們可不愿梳那一點(diǎn)不帶勁的懶婆娘頭(就是短發(fā))。
雖然每天玩得昏天黑地,成績還算不錯,那時課本簡單,也沒有課外練習(xí)冊之類,只語文和數(shù)學(xué)兩本書,不用太大力氣就能考到九十多分。有一次考了個雙百(九十九常有,一百分也有,但雙百還不太多),興奮地拿回家,正逢下雨,身上起了成片的蕁麻疹,臉也因激動和潮濕漲得又熱又紅。父親和母親欣喜地輪番看著兩張一百分的試卷,不停地夸我,我的臉更熱更紅了。母親燒了一壺滾水,給我沖了兩個雞蛋的蛋花湯,加了很多白糖和香油。我美美地喝著,心情也同那金黃的蛋花湯一樣香甜無比。
老師特別欣賞我和秀金,竟讓剛上二年級的我們?nèi)ト昙壓臀迥昙壸x課文。秀金選了一篇《森林爺爺》,很長的一篇童話故事,可能是太長了吧,大家聽得有點(diǎn)不耐煩,效果不是很好。我則選了一首詩歌,題目已忘了,只記得讀起來朗朗上口,用老師的話說:“聲音宏亮,感情充沛”,博得大我?guī)讱q的學(xué)生和旁聽老師們熱烈的掌聲。第二年清明節(jié),全公社小學(xué)生集體去小高莊烈士陵園掃墓,獻(xiàn)給烈士的悼詞就是我代表學(xué)校讀的。初二和田莊中學(xué)合班,小高莊的劉秀銀見到我竟一眼認(rèn)出我是當(dāng)年梳羊角辮讀悼詞的小女孩。那時雖平日羞澀膽怯,讀文章可一點(diǎn)也不怯,大概與文字的緣分冥冥中就既深且久吧。
雖然我對母親還是偶有抵觸,心里卻越來越喜歡她,也越來越佩服她了。她是十里八鄉(xiāng)說起來都挑大拇指的美人,1.67米的個子,身材標(biāo)準(zhǔn),腰桿挺拔,雙眼皮,大眼睛,睫毛一忽閃好似能說出話來,五官堪稱秀美而大氣。翻出母親年輕時的照片,父親說:“你們姐妹仨也算漂亮,可都沒長過你媽?!背似つw不太白,簡直挑不出別的毛病。母親娘家在官道孫莊,家境殷實,又生得心靈手巧,父親用“半腹”才華“誘”母親來到這個徒有四壁的家,窮困和四個相繼出生的孩子使母親從閨閣的“小姐”跌為六口之家的“丫鬟”,但她從未說過后悔。堅強(qiáng)、隱忍、勤勞的母親,把六口之家料理得井井有條。母親陪嫁了一臺蜜蜂牌縫紉機(jī),干完家務(wù)就坐在縫紉機(jī)前嗒嗒嗒地軋衣裳,村里好多人來找她做,因她收費(fèi)低,活又好。家里經(jīng)常人來人往,蕩漾著歡聲笑語。做完作業(yè),我會趴在縫紉機(jī)前看她變魔術(shù)般把各種形狀的布片拼接成一件件漂亮的新衣。母親算術(shù)極好,做衣服的尺寸純憑口算,這一方面我頂佩服她。雖然我數(shù)學(xué)能考一百分,但算數(shù)卻不及母親又快又準(zhǔn)。她還有副好嗓子,愛唱著小曲兒軋衣裳:“巧兒我自幼兒許配趙家呀,我和柱兒不認(rèn)識,我怎能嫁他呀……”母親唱歌時最漂亮,整個人被喜悅的光芒籠罩著,仿佛歌聲把日子里的苦和難都趕跑了,只剩下快樂和幸福。
小我一歲的妹妹特能干,但只干她愿意干的活。她最愛給羊砍草和給牛篩草。她砍的都是羊最愛吃的爬蔓草,又鮮嫩又干凈,羊見了她眼神都帶著笑意。她給牛篩草那叫一個賣力,我十幾分鐘篩完一槽,她要用一個小時。篩麥糠時,一遍遍篩個沒完,稍長點(diǎn)的麥秸全揀出去,牛最愛吃她篩的麥糠,能吃到槽里一顆不剩,連槽都舔得干干凈凈。她還特愛說話,把羊和牛當(dāng)小孩一樣看待,一邊喂它們一邊跟它們說話:“這草好吃嗎?好吃呀,我可是跑到東大隊的棒子地里給你們拔的,近處早沒好草了?!彼€給牛梳毛、洗腿、打蒼蠅,她一點(diǎn)不怕牛,說牛啥都懂,就是不會說話。也不怕牛的大蹄子踩她的腳,說牛踩得不疼,輕著呢,所以家里喂牛和牽牛耕地、豁地的活都是她干。她常常邊走邊自言自語,多是說評書?!对里w傳》《楊家將》《三國演義》記住的照原版說,記不住的編著說,說得眉飛色舞,認(rèn)真自得。我倆有時爭東西,她也不記仇,轉(zhuǎn)眼就忘了。她八歲才上學(xué),可是次次考第一,書包收拾得倍兒整齊,我口上不說,暗地里很佩服她。
門前小河被兩岸茂密的樹木保護(hù)著,安靜而干凈,上游放水時,嘩嘩的水流像琴弦流出的樂曲一樣好聽。夏天的蛙聲、蟬聲、狗吠聲熱鬧而和諧,滿天星斗和一輪明月高懸在靜謐的夜空,給人以無盡遐想。我們常在水里摸小魚,清涼的水波、柔柔的水草撫著肌膚,藍(lán)藍(lán)的天白白的云踩在腳底,自己仿佛也成了一尾魚或一株水草。兩個弟弟是摸魚高手,被派出去砍草,常常半天時間筐沿不見一個草葉,筐底則臥了一堆小魚。
桂芹老師教我們語文、數(shù)學(xué)、音樂、體育、美術(shù),所有課程都是她一個人教,那時老師匱乏,每個班都這樣。美術(shù)課老師教畫葡萄、茶壺、茶碗,我到三十八歲還只會畫這幾樣。體育課教做廣播體操,初時我還做得有模有樣,漸漸胳膊就抬不起了,母親做的棉襖太厚了,老師就沖我笑。我做的好或不好老師都不訓(xùn)我,不知是對父母的敬重還是因我成績好。即使全班因不賣力唱歌每人打一教鞭,我得的也是最輕的。抑或是“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亦如是”吧。
在我眼里老師也是哪哪都好。劉海和發(fā)瓣好看,小麥色的皮膚好看,笑起來酒窩好看,酒窩邊的疤痕花兒一樣好看。雙手扶講桌的姿勢好看,低眉看作業(yè)的側(cè)影好看,笑起來孩子般天真的模樣好看。老師教得認(rèn)真,我們學(xué)得帶勁,小學(xué)三年級前課本上的字沒一個不會,讀音沒一個不準(zhǔn),還會做蘇步青爺爺出的難度很大的數(shù)學(xué)題。可是,所有的美好像一枚彩色氣球,在一個秋天的早晨走到破裂的邊緣。
那是個和平常并無二致的早晨,小鳥照例在窗外歌唱,太陽照例從窗外探進(jìn)好奇的臉龐,老師也如平常一樣走向講臺??墒牵墒?,她剛叫了一聲“同學(xué)們”…就哽住了,眼淚像露珠從草尖上滾落般顆顆串串掉下來。我們驚呆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過了好大會兒,老師費(fèi)力地吞咽下奔涌欲出的淚水,輕聲說:“同學(xué)們,我不能教你們了,今天是我給大家上的最后一次課。”從呆愣到驚詫,繼而響起一片抽泣聲。所有同學(xué)都哭了,有的同學(xué)竟大哭起來,連最調(diào)皮的馬駿都哭了。他問:“老師,是不是我太搗蛋您才不愿教我們的?我會改,以后一定不讓您著急生氣!”他還舉起右手作發(fā)誓狀。老師含淚笑了笑說:“不是,是家庭的原因?!庇终f:“你們都是好孩子,我沒教夠你們,可是,我……”(后來知道老師出嫁了,要隨軍去)。整個一上午我們都坐得筆直,沒人做一個小動作,說一句悄悄話,都珍惜地聽著老師講的每一個字,貪婪地看著她每一個表情和動作。老師講課的聲音那么輕,卻聽得無比清晰。無論怎樣珍惜,那個上午還是無情地流走了。作業(yè)本全部發(fā)下來,我們又集體大哭起來。老師給每個人擦了擦眼淚,把每個人抱了抱,頭也不敢回地走出了教室,我們也紅著眼睛陸陸續(xù)續(xù)回了家。
回到家還是止不住哭泣,父母問:“病了?”搖頭,“有人打你了?”搖頭。大約半個小時才止住哭聲,說:“老師走了,不教我們了?!备改溉玑屩刎?fù)地噢了一聲。他們哪里知道,這是比得病和被人打更嚴(yán)重的事情,對我們來說,是天塌了一般嚴(yán)重和慘痛的事情。后來母親給我烤了個剛灌漿的嫩玉米,終于,一點(diǎn)點(diǎn)啃著那個噴香的玉米,慢慢止住了抽泣。
老師走了,下午不用上學(xué)了,和同學(xué)在河沿上漫無目的地溜達(dá),一切都索然無味,一切都看不順眼。水的嘩啦聲那么無聊刺耳;酸棗棵子真丑,還扎人;蘆葦和野草隨處亂長;小鳥的叫聲尖利討厭。水面上不時幻出老師的笑臉,那么親切,那么真切,可是,以后再也見不到了……
學(xué)校沒找到新老師,就把我們和四、五年級合在一起,馬老師是我們這個大班的班主任兼任課老師,一間教室,每天可以聽到三、四、五年級的課。我們像失了親娘的孩子,再沒有一雙眼睛那么緊地盯著我們,再沒有一雙眼睛那么溫柔憐愛地看著我們了。
馬老師疏于管理,我們自律性又差,知識學(xué)得越來越不扎實,有時上下課都沒個準(zhǔn)點(diǎn)。閑散無拘的我們有一次結(jié)伴去偷附近果園里的梨被人逮住,在全校大會上挨批,那是記憶中最丟人的事了。馬老師忙著考學(xué)歷往外奔,時不時叫我們幫她家干活。秋天拾棉花,冬天踩麥子,春天給營養(yǎng)缽按棉花籽。調(diào)皮的男生把整把的棉籽按在一個營養(yǎng)缽里,有的則空著,出來的苗空的空、密的密,我們再也不能像愛桂芹老師那樣愛任何一個老師了。
小學(xué)匆匆草草結(jié)束,二十多個同學(xué),只有三個考進(jìn)初中,我、秀金,還有個腿腳不好的男生。
寒來暑往,那條從家到小學(xué)的路轉(zhuǎn)眼走過五個春秋,歡笑和淚水伴著稚嫩的腳步,在時光長廊上留下斑斑駁駁的痕跡。無知無畏的年齡,盡情揮灑著富有的光陰,在自然的懷抱里,在親人的呵護(hù)下,在茫然的顧盼里。一切都無法阻擋,一切都決然地離去,一切又像陽光在河面灑下的金色光點(diǎn),在腦海和心田留下金燦燦的印記,一切也不因主觀的喜歡或討厭有所改變或增減。哦,歲月,我除了擁抱你,竟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