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時節(jié)

方 磊

1

消毒液的氣味推散開空氣的慵懶，自由自在奔逸在空間的各個角落。屋外現(xiàn)在是黃昏來臨前的景象，塵土和沙礫紛紛迅猛地飄向人們的面龐，天空變得很泥濘。

又起風了。

醫(yī)生用手又一次向上推了推他那玲瓏華麗的眼鏡，“上次服用的藥沒有什么不良反應吧？”醫(yī)生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抬頭看坐在他身旁的病人。“稍微苦了一些。”病人很不認真地說。醫(yī)生繼續(xù)在藥單上寫著什么，像是沒有聽見病人的回答?！八罱鼱顩r有好轉(zhuǎn)嗎？”這次醫(yī)生的炯炯目光粘在了病人身邊坐著的年輕女子的臉上，“稍好一些，但每兩天還是會起來一次，在家里轉(zhuǎn)個不停，好幾次還要開門出去，我晚上根本不敢睡實，我沒法不揪心?！迸討n愁著回答醫(yī)生，關(guān)切的神色一直沒有離開病人。

“這是新開的一些藥，堅持按我說的給他定期做心理訓練，以前開的藥還要繼續(xù)服用?！焙翢o表情的醫(yī)生很響地打了個噴嚏，然后長舒了一口氣。病人在站起來快要離去的時候，非常不滿地回頭對醫(yī)生說：“一定是你們搞錯了，我從來沒這病，我自己知道！我真不懂你們要玩我玩到哪一天，我不能老來醫(yī)院耽誤時間，你們知道我在寫多么重要的作品嗎？是啊，你們不知道，你們知道就不會好意思耽誤我時間了。你們讓我感到惡心?！闭f到最后，病人激憤的神情投射在自己身旁的女人身上。醫(yī)生突然笑了，他悠悠地看著女子說，“這種病人都是這樣的。”醫(yī)生的話像是對女子的安慰，又像是提醒。

風的腳步變得急促起來，屋外響起樹枝折斷、自行車倒地和飛沙走石的聲音，天色已冷冷地黑寂了下來，窗子像是馬上要被風肢解，它被風來回拉扯的聲響像是它的哀鳴。

女子和病人離開后，醫(yī)生把窗戶關(guān)了起來，“這風怎么刮起來就沒完沒了呢？”醫(yī)生看了看對面墻上的鐘，想起該吃晚飯了。醫(yī)生感到有些疲憊。看這樣的病就是累，醫(yī)生想。

門被夜里驟起的風猛地撞了,發(fā)出一聲巨響，“這狗日的該死的風！”七十歲的老頭狠狠地罵了一句，老頭把傳達室的門從里面插好，“這是什么破天，風就這么刮個沒完。過去的日子里都沒這樣的風。”

在這座大學的傳達室里老頭已住了七年。七年中，老頭看見一群學生出去，然后一群學生又進來，他覺得他們的衣服越來越鮮艷，但他們的神色是那樣的相似，七十歲的老頭感到自己真正開始老了，他覺得這七年里他老得最快，他想到自己剛來時能準確地回答來訪者所有有關(guān)學校地理的問題，但現(xiàn)在他卻要為一件衣服所放的位置而思索一天，七十歲的老頭感到人的確是那樣容易衰老，“人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老的，再多了不起的人也有不中用的一天，活著就這么回事，人死萬事空，任何東西都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一輩子就這么回事！”七十歲的老頭常常躺在門房里破舊的木板床上這樣喃喃對著那只躲在角落里吃食的貓說，“你呀，什么都不知道啊！”然后他翻個身子，把那個只能收到兩個臺的古董般的半導體打開，他覺得它老邁得像他一樣。

現(xiàn)在七十歲的老頭坐在狹小的傳達室的昏黃的燈下，他手里拿著放大鏡看著一張泛黃的過期報紙，玉米粥的香味溢滿了整個房間，老頭對這個味道非常滿意。等一下，我再煎個雞蛋，七十歲的老頭這樣想著。

地上臥著的貓一下躍到老頭的腿上，“行了，下來吧，別撒嬌了，有你的一份?！必埍焕项^無情地甩了下來，貓向遠處竄去，把老頭的臉盆從桌上踢落下來，掀起一陣煩亂的聲音，“這該死的貓，一點兒事都不懂，你也就配做貓！”

今夜風太大了，也不知大門鎖得行不行，七十歲的老頭這樣想著，手里握著半導體從屋里走出來，然后他便看到了一對男女學生在大門的內(nèi)側(cè)正擁在一起，相互熱烈親吻，“回去吧，回去吧，大風天里不嫌難受??？都幾點了？”那女的拉著那男的，煙一般跑開了，他們?nèi)鱿碌蔚螄}噠的笑聲?！鞍?！現(xiàn)在的年輕人??！你們以為日子就是這樣摟摟抱抱過去的？你們知道日子是怎么過去的嗎？笑吧，笑吧，有你們哭的時候?！?/p>

七十歲的老頭使勁搖了搖校園的大門，他對大門上的鎖非常滿意。他聽見對面依舊響著轟隆轟隆的聲音，對面要建的辦公商廈已破土動工了一個月，他看到又有一輛大吊車把一大袋沙石從高高的空中砸在地上，揚起了經(jīng)久不散的塵煙，推土機摧毀了平坦，把路變得坑坑洼洼，那些刺耳的聲響在廣闊的空間張牙舞爪著，這讓七十歲的老頭很不高興?！斑鳌必埐恢螘r從室內(nèi)跑了出來?！澳闼恢鴨幔俊崩项^把貓擁在懷里。

“建這些破樓有什么用，那都是培養(yǎng)人勾心斗角的地方，那里都是裝著不做事的人，勞動人民都不住在那里，他們都住在咱們這樣的小房子里。咱們這輩子也只能住在這樣的小破黑屋里?！逼呤畾q的老頭手撫著貓的腦袋，向傳達室走去。風像是難產(chǎn)孕婦的最后呼喊，整個天地似乎在風中都顯得顫栗不已。

“那是誰？又是他，今夜他的病又犯了，真是可憐??！白天衣冠楚楚的樣子，也就我知道他晚上有多可憐?！逼呤畾q的老頭幾聲干澀的訕笑，在他的視線之內(nèi)遠遠地站著一個人，那人圍著教學樓前的一棵樹來回徘徊著，風把那人的衣服吹得飄了起來。七十歲的老頭想起在一個午后，傳達室的門被一個清麗曼妙的少婦敲開，老頭有些手足無措，七年來第一次有女人走進這個昏暗雜亂的小屋。少婦向他吐露了自己心中的苦悶——他的丈夫正遭受著夢游癥的困擾，她希望七十歲的老頭能夠每晚將門鎖牢?？粗矍暗呐?，老頭想到從前的往事，想起了二十九年前自己的老婆在一個雨夜里和一個外省城里的貨郎一同私奔了，從那以后老頭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回憶了，他有時常想當人總愛回憶時就開始衰老了。在少婦走后，她身上的清冽香味仍像霧一般籠罩著整個小屋，一連幾天七十歲的老頭感到自己內(nèi)心似乎還很不平靜，他常常隱隱渴盼在那個令他迷茫恍惚的少婦來臨的時間里，她會再次出現(xiàn)提醒他注意自己的丈夫，他覺得有些羞恥——這把年紀了還是這樣容易激動，這輩子白活了！

2

塵埃、沙礫和枯葉被風挾在懷里旋轉(zhuǎn)在整個天地間，那樣子像是某個盛典前的儀式抑或某個浩蕩葬禮中的渲染。街上播散開清脆的聲音，一些窗戶的玻璃已經(jīng)被風吹到了地上，風于是更加高興起來，肆意開去。

青年中文教師在走進教室的時候，看到靠在窗邊的同學正將窗戶紛紛關(guān)上，教室里瞬間呈現(xiàn)出猶如帆船沉入水下般的沉靜。這個學期已接近尾聲，最后的畢業(yè)答辯迫在眉睫，于是往日零落的座位上又有了許多青年中文教師似曾相識的面孔，“今天我們繼續(xù)談談穆旦的詩歌。”

她坐在左側(cè)的倒數(shù)第二個位置上，她今天穿得格外鮮艷，她的頭始終沒有抬起過，她的長發(fā)不見了，但是他更愿意看現(xiàn)在的她，青年中文教師的目光現(xiàn)在正燃燒在她的身上，他希望她還會像從前那樣緊緊盯著他，她的眼神對他來講一直有一種說不清的魅惑的意味。迷惑和渴盼在青年中文教師的心中強烈地往返跳動，他覺得屋外的風像是吹到了自己的心里，他看到窗外的樹椏被風拉扯得左搖右擺，他感到右手里某種東西正在紛紛滴落，青年中文教師看見自己右手中的粉筆已經(jīng)被自己搓成一縷縷粉末，他這才注意到了許多疑惑的眼神，教室里安靜了很長時間，他的臉漲得有些紅，這是他所感覺到的，青年中文教師為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而深深羞愧，“請大家談談對穆旦詩歌中殘缺與荒涼的理解，同學們可以暢所欲言。”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第一個發(fā)言。她的頭終于抬起來了，但她只盯著書，沒有如從前似的眼睛緊緊追隨著他，沒有像以往上他課時的情感激越。她像是有意在回避青年中文教師的目光，顯然她不愿意讓他看見她的眼神，這樣的反常讓他覺得困惑與痛苦，他感到了這堂課的索然無味和自己那要命的失魂落魄。

他看見她的臉上有斑斑淚痕。

青年中文教師穿過學校操場的時候，風把他的頭發(fā)吹得很亂，于是他放棄了吸一支煙的打算，原本他計劃了在下課后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可現(xiàn)在的心緒讓他覺得似乎所有的活動都不必太匆忙，他更愿意讓這風好好地吹吹。他的目光穿過隔離網(wǎng)，一場毫不精彩的足球賽在緊張地進行著，場下助威的人用喇叭和口號盲目而又快樂地鼓噪著。

他無意中又看見了那個穿白T恤的學生，青年中文教師不記得自己是否教過他，他經(jīng)常在噴水池旁的樹下看見白T恤，白T恤現(xiàn)在不斷地看表，似乎很焦急，青年中文教師看見白T恤在樹下不停地踱步。一會兒，一個穿花襯衫的學生來到了樹下，他們向四處緊張地張望，后來他們一起蹲在了樹下，花襯衫用被風刮落的一個斷枝在地上劃著什么，他們的頭挨在了一起。青年中文教師在走近他們時，只聽到了低低的“準備好了”“畢業(yè)典禮”“可以動手”幾個捉摸不透的詞，當青年中文教師經(jīng)過他們身邊時，他們馬上若無其事談論開一場剛上映的電影。這時青年中文教師聽到足球場響起一陣喧囂，青年中文教師知道又進球了。

男人的寫作遇到了困難，眼見著交稿日期已經(jīng)臨近，但這篇中篇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完成得相當不順，并且他覺得題目也要再換一個，男人感到自己在創(chuàng)作中越來越難以集中注意力了，這讓他痛苦不已，單調(diào)的時鐘在夜里的擺動之音加上幽黃的燈光更使整個屋子充盈著枯燥和煩悶的氣息。女人從里屋探出頭，“別忘了喝藥?！?/p>

男人使勁地瞪了一眼女人，“我以后再也不會去那個令人作嘔的診所了，我夜里睡得很香，我沒那病，我覺得是你們這些人別有用心！”男人把叼在嘴里的半截煙憤憤地摔在地上。

男人常在夜里想起她的眼睛，他想起她就要畢業(yè)了，就要離開這里了，她再也不會回答他上課時提的問題了，他想起她今天課上的反常，男人不知她為什么要流淚，他也想起了自己今天課上的莫名緘默，他覺得那時自己的神態(tài)一定很滑稽，他在今天的課上聽到了學生們的竊竊私語和低笑聲。他看見桌上的《里爾克詩集》安靜地躺在那里，這本書讓他度過了一個不平靜的夜晚，男人清楚地記得她在還這本書時的那雙眼睛，盯得讓他不敢面對，他覺得那雙眼睛望到了他的心底和骨髓里，他后來在書內(nèi)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在就握在手中的這張字條，“我該怎么辦??？您能今夜10點在學校庭院里的樹下等我嗎？我有心里的許多話和您說。”在字條的背面寫著“求援”。他記得那天他是按時去的，他等了她，而她沒有出現(xiàn)，男人只看到在漆黑的夜里一對男女從不遠處的學校大門前奔來，從他眼前跑過，他們笑得很甜蜜，他看到學校門口傳達室前的人影，傳達室里的微弱光芒像是誰遺失的孤魂，他聽到了一只貓在夜深處的鋒利叫聲和一個老頭混沌的喃喃自語。

男人現(xiàn)在知道其實那雙眼睛早已把自己徹底看穿。她知道我是一定會去的，男人這樣想。

3

傍晚陰冷的空氣里泛著一股深長的潮濕，仿佛歲月中所有流逝的往事和那顛撲不破的寓言中使心靈久久不安的記憶。

禮堂里聚集了所有大學畢業(yè)班的學生，舞臺上正在上演著為畢業(yè)班歡送的演出，整個大廳氣氛熱烈非常。綺麗的霓虹把整個禮堂籠罩起來，似乎在向即將走出校門的人們訴說真幻難辨的生活。

七十歲的老頭在傳達室為自己的放大鏡已經(jīng)找尋了20分鐘，他想到?jīng)]有它他將看不了今天的報紙了，于是七十歲的老頭便真的著急了起來?！叭苏娴囊幌伦泳屠狭?，一點用也沒有了，人老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哎！”透過傳達室的玻璃，七十歲的老頭看到許多花枝招展的女學生們和風度優(yōu)雅的男學生們正在翩翩起舞，他們在練習著晚會最重要的集體舞，這場景似乎把夕陽也烘托得熱烈起來。晚會最重要的節(jié)目——集體舞就要開始了。他覺得她們穿得真鮮艷?！澳銈円詾檫^日子就是這樣蹦蹦跳跳嗎？你們知道什么？跳吧，跳吧，以后有你們哭的時候?！逼呤畾q的老頭這樣自語著，手里擦著一張從舊報紙中掉落的泛黃照片，照片上一個胖胖的小孩，那是他曾經(jīng)四歲的孩子，在一個滂沱的雨夜，在他的老婆離家出走后一個月的冷冽夜里，他記得自己從山坡下自己的屋里飛跑出來，爬過山蹚過河，來到鎮(zhèn)上，去找自己走失的孩子。七十歲的老頭記得他的嗓子是在那一夜啞的，當時他并不知道自己經(jīng)過哪里，他只知道自己的腿一直在走，他感到那天夜里世界變得像霧一樣。他的孩子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他覺得好像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流過眼淚，他感覺自己好像眼睛里是空的了，他想也許是那一夜全流完了。他記得那一夜都在刮著狂風。從此，在那些風乍起的日子里，人們都會見到一個毫無頭緒的歹毒咒罵的瘋子一般的男子，這個男子在他錯雜腥膻的時光里從小伙罵到了老漢，直到現(xiàn)在他罵不動了。

夜晚的風像是對往事落寞的挽留又似乎是清冷的哀默。半導體里傳出曲折的噪音猶如冥想的呼吸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阻擋，七十歲的老頭喝完了最后的一口粥，他感到有些困了，貓從地上躥上他吃飯的桌子，將筷子踢到了地上。貓站在桌上不停地叫著，七十歲的老頭將門打開，“出去，出去，你呀，下輩子還是做貓，一點事都不懂?！庇酗L的夜里七十歲的老頭覺得自己需要安靜。

七十歲的老頭在學校的大門前看見了一個穿花襯衫的人倚靠著，一個穿白T恤的人和花襯衫面對而立，他的手里拿著一支點燃的煙，他眼望著遠處對花襯衫說：“準備好了嗎？”花襯衫看著與白T恤相反的地方，“準備好了，按計劃動手嗎？”他們說話的聲音微小得似已被空氣淹沒。那些飄浮起來的煙圈在夜色里脆弱不堪，瞬間化為烏有。

“按計劃今夜動手。還有一個小時了。我們?nèi)f無一失！”

“對，一切天衣無縫，我們贏定了。”

他們看到七十歲的老頭走了過來，然后他們馬上分開，他們一起向老頭露出微笑。“你們是這個學校的嗎？”

“是的，我們在外面透透氣，禮堂里太悶了。”

“快回去，我要鎖門了。”

風吹在七十歲老頭的臉上讓他感到甚是疲憊。有風的夜里人可真難打起精神啊，這風怎么就這樣沒完沒了呢？他想著，恨意滿滿。

4

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不想再重新擠入禮堂那渾濁而雜亂的氣息中，我坐在禮堂外廳的沙發(fā)上，看見一群學生還在外廳排練著即將上場的節(jié)目，我看見了幾個我曾教過的學生，我覺得他們變化是那么大，我知道他們還將在走出學校后繼續(xù)變化。

我手中的煙已在獨自默默地燃燒著，我感到自己的手指有些燙，才想起我好久沒有再吸一口，我的目光把我所有的注意力引向她的身上，她在我的面前又一次出現(xiàn)了。她像是和她的同學一起為她們的一個合唱的節(jié)目排練，但現(xiàn)在她獨自一人臨窗而立游離于隊伍之外，她側(cè)身站著，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的腦中閃過一些話語，像是應該對她說的，這像是從往日的歲月中流淌至今，只等這一天的到來，當此刻真正來到的時候，我卻感到了自己的戰(zhàn)栗和緊張，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和欲念。

我緊盯著她，我看見她已轉(zhuǎn)過身體，我覺得她已看見了我，是的，她看見了我，我看到她在向我走來，我不知道現(xiàn)在自己在臉上呈現(xiàn)的表情叫什么，但我覺得一定是令我厭惡的，我想要站起來但不知為什么沒有，她就站在了我的面前，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老師，那天晚上我不是有意沒去的，對不起！”

“沒關(guān)系?！?/p>

我害怕看她的眼睛，那像是深不見底的漩渦，正在把我的身心卷進去，“你今天化妝了？”

“不好吧？”

“不，很好看。你要畢業(yè)了，祝你今后一切順利！”

她低下頭很長時間緘默不語，“一會兒還要表演嗎？”她沒有回答我試圖推開尷尬的提問，在一陣震耳欲聾的沉默之后她突兀地抬起頭，“老師，您去傳達室了嗎？如果您去過也許您都會明白的?！?/p>

我坐在禮堂門前的拐角里吸著煙盒里的最后一支煙，夜晚的風重重地一次次撞在我的身上，我的頭發(fā)也被風吹得四處散亂，我頭頂?shù)哪切┤裘魅舭档姆毙蔷拖駸o盡延伸在天穹中的那一個個交錯迷離的咒語。我知道禮堂里的演出還在熱烈地繼續(xù)，但我還是愿意在這樣一個有風的夜里靜靜坐著。

一個穿白T恤的青年人從我的身邊匆匆走過，像是從禮堂里剛剛出來。他打了個響指，從禮堂的臺階匆匆跑上一個穿花襯衫的年輕人，他向白T恤點了點頭，他們顯然都沒有發(fā)覺我，我看見他們緊緊握著手，然后相擁在一起，“祝我們成功，明天他們都會沒有想到的！這是他們應該得到的懲罰，這也是對我們的獎賞?！钡蛦〉乃秸Z中我沒有分出這是他們中誰的聲音，我看見白T恤又重新跑進禮堂，花襯衫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外面的夜像是隨時會有一場暴雨來臨，我靠在座位上，昏黃的光亮游蕩在我那尚未完成的小說文稿上刺得我有些睜不開眼，關(guān)于這篇中篇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我已幾易其稿，作品的題目也依然是空白，我感到這是我在寫作中最為艱辛的作品，它讓我飽含痛苦，亦使我對這篇小說產(chǎn)生了一種無法言喻的神秘依戀。

我感到醫(yī)生開的藥越來越苦，我的妻子每晚都要為我送上這樣一杯苦水，妻子比從前更加關(guān)愛我，其實我知道自己根本沒病，我根本沒有他們所說的夢游癥，我妻子說我從半年前開始常常獨自從床上起來，在地上走來走去，有時甚至會打開家門在校園內(nèi)徘徊。我覺得真正生病的是他們，我真不明白他們這樣說我是為什么，我覺得自己每晚的睡眠都非常好。我似乎從沒有為自己的睡眠苦惱過。

她的眼睛在我的面前不停閃現(xiàn)，那分明是某種詰問，我不知道那堂她畢業(yè)前最后的中文課上的反常行為的原因，也不知道那晚當我在樹下等待時她在哪兒，為什么沒有來，我還想起了她今晚說的“老師，您去傳達室了嗎？如果您去過也許您都會明白的”。我不懂她所指的“明白”應該怎樣理解，我想她一定在那里為我留了一封信。

我推開窗子，望著沒有盡頭的蒼茫的夜，我聽到了經(jīng)久不息的風聲，我覺得風是那樣的不知疲倦。我看到傳達室在無垠浩瀚的夜的海洋里像是一座孤苦伶仃的小島。傳達室里亮著暗黃的光，我想也許七十歲的老頭還沒睡。我知道剛才在禮堂里她緊盯著我的目光其實早就把我的心魄洞穿，她知道我在她那句問話后的現(xiàn)在是肯定要去傳達室的。她早就看透我了。

七十歲的老頭醒來的時候，聽到半導體里傳出澎湃的盲聲，“哎！人真的老了，就這么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逼呤畾q的老頭沮喪地用毛巾擦著臉，他想到了剛才做的夢，他用手摸了摸下面，他的手濕了，“哎！這人算是白活了，這把年紀了還在做這樣的夢！哎，作孽??！”

“喵——喵——”屋外一只貓的長長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叫聲縈繞在愈刮愈猛的風里，像是對斑駁、迷離而焦灼的漫漫長夜的警示。七十歲的老頭把門打開，沖著窗檐下匍匐的貓憤憤地說：“你這個畜生，就知道瘋，你下輩子也還是貓，這么晚還不回來，難道你也像人一樣得了夢游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