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想
1
天剛剛放亮,路邊的枯草上都掛著一層白霜。張秋萍縮脖袖手站在菜籽莊西的大路口,等候第一班開進彌河縣城的公交車。這是他第二次進城打工,也將是人生最后一次。
兩年前,張秋萍七歲的兒子小強查出重型再障。張秋萍問醫(yī)生,是白血病嗎,還有得救不?張秋萍有過一個小他六歲的弟弟,十個月時查出白血病,住院一個多月后死了。村人說,這孩子是個“誆子”,長上白血病,不好保命。
醫(yī)生瞅了張秋萍一眼,說,不是白血病,是重型再障,全稱叫重型再生障礙性貧血,自身骨髓不能造血了。如果接受造血干細胞移植——俗稱的骨髓移植,從別人血液里提取造血干細胞——就能根治。這么小的孩子,臍血移植也行。不過,想做移植手術,得先找到與孩子配型成功的造血干細胞或臍血。
張秋萍伸出胳膊問,先抽我們兩口子的血,給孩子配配型,中不?
醫(yī)生說,父母血液配型成功的幾率極小,倒還不如用兄弟姐妹的血,你們還有個孩子嗎?
張秋萍縮起身子搖搖頭。
醫(yī)生耐心解釋,咱看看骨髓庫或臍血庫有沒有配上型的血樣,如果沒有,就得等著,等到新捐獻志愿者的血樣能配型成功。手術之前,孩子必須定期輸血。不過,身體會有排異反應,輸血次數(shù)越多,排異后果就越嚴重,身體會越來越差,甚至引起器官衰竭。所以,越早接受移植手術越好。
醫(yī)生還說,要注意,這病最怕感冒。
從醫(yī)院回家,張秋萍找人幫忙,在北屋前像建大棚一樣用塑料薄膜接建了三米寬的棚房,只要一出太陽,棚房里就暖暖和和。
小強很聽話,動畫片、故事書、太空泥、畫筆,自己在屋里能玩上半天。張秋萍算半個勞力,妻子勉強也算半個勞力,合起來的一個勞力之家種著一個二百米的大棚,黃瓜套種苦瓜。以前,沾花、盤頭、落蔓、摘瓜等大棚里最忙時節(jié),需要雇幾個臨時勞務工?,F(xiàn)在,再忙再累也不舍得花錢雇人了,張秋萍和妻子天天像黃瓜和苦瓜一樣長在大棚里。別人家大棚里結(jié)出的黃瓜、苦瓜都換成一張張粉紅鈔票,他家的卻換回一袋袋鮮紅血液,立即輸?shù)絻鹤由砩希质裁炊疾灰娏恕迷诳吹靡妰鹤?,這日子就有盼頭。張秋萍滿心盼著早日等到和兒子配型成功的血樣。大棚里一有點空閑,他就到莊北頭的木材市場做裝卸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張秋萍巴不得能干出七八百天的活兒。
半月前,省城醫(yī)院血液科打來電話,說找到一份完全配型成功的臍血。一半是喜,兒子確實亟需移植手術——左眼視力已經(jīng)接近為零,醫(yī)生說,再不做移植,自身不能造血,這眼很快就會失明。另一半則是憂,做這個手術,醫(yī)療費最少三十萬。近兩年為給兒子治病和輸血,這個莊戶人家可謂傾其所有,今年春節(jié),菜籽莊村委就視其為貧團戶作了慰問。
張秋萍對妻子說,咱們分頭找錢吧。有老人幫襯著,你在家里種棚看孩子,我得去城里打工。妻子不同意,張秋萍是木匠出身,可是,手藝放下多年,怕是早已生疏了,出去打工能做什么?張秋萍瞪了瞪只能看出兩三米遠的雙眼,說,現(xiàn)在到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時候了,只靠著家里這點營生兒,啥時能掙出手術費?
張秋萍提著編織袋走出縣城汽車站,不時有出租車或私家車從他身邊開過,司機從駕駛室探出頭問,坐車嗎?上哪?張秋萍不作答。司機們也知道這是有棗沒棗打一竿。這穿著,這行頭,估計寧肯提著勒手的包裹走上三五里路,也不舍得花幾塊錢打出租。
張秋萍要去南三里莊。村名的由來,就是因為離城近,在城南三里之地。張秋萍記得,以前從老汽車站出來,走不了多遠就是南三里,很好找?,F(xiàn)在的汽車站是近年新建的,大得像宮殿,估計離著南三里遠大了。張秋萍的左腿比右腿短兩三公分,一挪步左搖右晃,邊走邊打聽,找到如今人們稱之為三里社區(qū)的地方時,快晌天了。三里社區(qū)南鄰是農(nóng)貿(mào)市場,正是城里人下班時間,人們忙著買菜、買飯,各種吆喝聲、還價聲、招呼聲,老遠聽來就像野蜂窩周圍的群蜂亂舞。張秋萍也餓了,打聽著找到饅頭點。饅頭一元兩個,可以買兩個,中午吃一個,留一個到晚上,今天不干重活,欠一口沒事兒。自己帶著咸菜疙瘩,也捎著天天在大棚里用的太空杯,可以多喝些水。張秋萍從里層上衣口袋里掏出紙幣卷展開,仔細從最內(nèi)層抽出一元錢,瞅著饅頭攤前不那么忙了,湊上去買饅頭。邊遞錢邊問,大兄弟,咱三里的鐵木廠,現(xiàn)在搬到哪里了?賣饅頭的男子四五十歲,說,多虧是問我,別人還真說不上——早沒什么鐵木廠了,現(xiàn)在是梨花家具公司。張秋萍見對方說得和氣,又接著問,那你知道不,原來那個副廠長,叫田世槐的,還在上班不?中年人說,這個我說不上來,估計那什么副廠長就是南三里的人,你往東走,去三里小區(qū),找那里看大門的打聽打聽。
張秋萍接過饅頭道了謝,提著編織袋走幾步,找塊馬路牙子坐下。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當年要不是為了掙口飯吃,也不會背著斧子、錘子、錛子、刨子、鋸子、鑿子、拐尺、墨斗叮零當啷進城打工。
張秋萍不止一次假設過,如果當年他沒有進城打工,可能就不會有那十二年半的牢獄之災。那么他的人生,就不會是如今的陳年蛛網(wǎng)般破敗。但人生不是講故事,不能用假設修改。張秋萍平生第二次進城,就是想找到某個人為這一切負責。
2
上面是我寫下的一篇小說開頭,題目暫定《張秋萍的冬天》。如果按一個短篇小說八千字計,已寫了約四分之一??墒?,接下來主人公張秋萍該怎么做,結(jié)尾怎么結(jié),我都沒有頭緒。
寫了八九年小說后,越來越發(fā)現(xiàn),虛構(gòu)小說情節(jié)時,你得盡量讓一切內(nèi)容符合現(xiàn)實邏輯——顯然,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些事實,竟然比虛構(gòu)更精彩更符合邏輯。有時,我就偷懶,把現(xiàn)實添油加醋地照搬進小說。這個小說也是,現(xiàn)實中確有張秋萍其人。
十五年前(那時我還在彌縣日報做記者),渾身散發(fā)著泔水餿味的張秋萍找到我,說自己很冤枉,想讓記者同志給寫個報道。他詳細訴說了一番自己的遭遇,但那些內(nèi)容實在沒法見報。我看他可憐,就幫他把申訴材料輸入電腦,發(fā)布到自己的新浪博客。那時博客正火,還沒輪到QQ空間、微博、微信朋友圈、抖音什么的一領風騷,只有新浪、搜狐、網(wǎng)易等各大網(wǎng)站之下的各色博客。當然,我的博客不是熱門,張秋萍的這份申訴材料,仿佛一頁泛黃的報紙飄落滔滔博客之河,沒能激起哪怕是微小如豆的一朵浪花。
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了,我還會偶爾想起那個瞇著半盲眼、說話哆嗦頭、身材佝僂的小個男人。
張秋萍十九歲那年去東北一家木材廠打工。一天傍晚,他看到一個人影鬼鬼祟祟,懷疑是小偷,順手抄起一根棍子跟出來,不料卻看到副廠長和一村婦茍且。然后,村婦告他強奸幼女,副廠長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再后來,張秋萍被判強奸罪,有期徒刑十年。張秋萍不服判,一進監(jiān)獄就開始喊冤申訴,還曾經(jīng)為到北京申訴而試圖越獄,又獲加刑兩年六個月。
出獄那年三十二歲。十年后張秋萍站在我面前時,頭發(fā)早已花白,一張瘦臉宛如干裂的牛糞。由于腰椎受過傷,左腿短右腿長,身子蜷縮著朝左側(cè)傾斜,走起路來像風浪上顛簸的小船,仿佛隨時都有傾覆的可能。張秋萍說過一句話——我這日子簡直豬狗不如。他右手依次握著左手手指掰了一遍,又換左手依次握著右手手指掰了一遍,低著頭看了半天碾壓地面的腳尖,終究沒有解釋如何叫“豬狗不如”。
3
在我的小說里,張秋萍的人生也即將進入冬天。兒子患病兩年來的心力交瘁,早已導致他身體嚴重透支,既便外出打工,也無法再干什么值錢的活兒。進城打工只是幌子,他的目標是進城找到當年陷害他的鐵木廠副廠長,然后撞死在其車輪下,用自己那已經(jīng)沒有多少存在價值的身軀,一次性為兒子換取一筆救命錢。
但是,我又發(fā)現(xiàn)張秋萍這一目標不一定能實現(xiàn)。從他被抓那時起,在監(jiān)獄里服刑十二年半,出獄后過了好幾年才結(jié)婚,如今兒子九歲,這么算來,二十多年過去了。那時的副廠長一般都是中老年人,那么,現(xiàn)在他的年紀會不會很大了?很大年紀的人,會不會開車?甚至,二十多年過去了,他是否還活著?
這個問題似乎也能解決。不管副廠長是不是還活著,也不管他是不是太老了,他可以有兒子,兒子正當壯年,可以開車,而且可以開一輛豪車。那么,張秋萍做副廠長兒子的輪下鬼,應該也可以拿到賠償金。是啊,副廠長的兒子正風光無限滋潤舒坦地活著,而曾受其誣告的張秋萍的兒子,卻因病因貧掙扎在死亡線上。老子債,兒子還,似乎也并無不妥。
不過,這樣推下去,仿佛漏掉了什么。張秋萍進城拼上性命給兒子換救命錢,顯然還帶有復仇的性質(zhì)??墒?,站在張秋萍的角度看,他當年的遭際,副廠長并非惟一的推手。于是,張秋萍第二次進城遇到了第一個岔路口:他到底該去找誰呢?
這個小說放了很長一段時間,確切說是從春天到夏天到秋天,我一直理不清思路。它像一把鈍鋸子懸在我的腦仁里,時不時跳出來鋸拉幾下。寫不出這個,又不舍得扔,新小說也開不了頭。估計很多寫小說的人都曾遇到過這個問題。我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特別笨特別沒有寫小說的天分。
國慶長假伊始,我們彌河縣作協(xié)組織會員去巨淀湖畔采風,我開車捎著幾個文友。都是寫短篇小說的,一見面,彼此問起最近手頭寫著什么。我說了我的《張秋萍的冬天》和遇到的難題,讓他們幫我分析一下——張秋萍第二次進城,到底應該去找誰?
孫鵬飛說,程姐你搞錯了,張秋萍進城,既不能去找副廠長,也不能去找受害者的父母,更不能去找當年辦理此案的經(jīng)手人員。
我覺得車里有點熱,擰開了天窗。其他文友也都在靜靜等著孫鵬飛作出分析。他說,作為小說,如果人物A傷害了人物B,那么,B不能去找A報仇,B可以把復仇的情緒和動作,施加到與其毫不相關的第三人C身上。如果B去找A報仇,這充其量算個新聞事件,算不得小說。
孫鵬飛是九〇后,最近幾年專寫中短篇小說,一年在全國大小文學期刊發(fā)表十幾篇作品,可謂遍地開花。所以,他的話對我們這些身在小縣城的小說作者來說,還是很有分量的。這種說法,我還真是第一次聽說。那么,張秋萍進城不去找那幾個人,他應該去找誰呢?孫鵬飛說,你的素材,《肖申克的救贖》用過,斯蒂芬·金沒寫安迪如何報復最初讓他含冤入獄的人吧?人得朝前看,一路追逐光明而去,從而救贖自己甚至家人和朋友。同理,張秋萍進城,可以做點別的啊。
至此,我小說里本已混沌的思路,直接給斬斷了。張秋萍進城,到底應該去干啥,我期待孫鵬飛再給點具體的建議。
這時,既寫中短篇小說又寫評論、最擅長一針見血的李升連說道,這里面有一個立場的問題。張秋萍撞破了不該見的秘密,接下來的全是連鎖反應。副廠長為了保全名聲,選擇把張秋萍“弄進去”。張秋萍說他冤枉,可是,相關證據(jù)都指向他的犯罪,執(zhí)法人員的第一立場,肯定是站在維護法律和正義上,張秋萍就是一個不認罪、不服判又試圖越獄的人物,應該依法辦理、嚴加看管。理智分析一下,張秋萍獲刑,只是每個人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去維護自己的利益或者認真完成自己肩負的任務。
各人站各人的立場,細思極恐。某人去做對自己有利的事或者說趨利避害,可能順便就嚴重傷害了他人。
那么,站在張秋萍的立場上,到了冬天他該去做什么呢?
4
《張秋萍的冬天》開了頭后,從春天到夏天到秋天,現(xiàn)在又到了冬天,我還是一直沒有寫完。寫不出這個,又不舍得扔,新的小說也開不了頭。我極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特別笨特別沒有寫小說的天分。
真的,我們虛構(gòu)小說情節(jié),終究要努力讓一切內(nèi)容符合現(xiàn)實邏輯。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些事實,竟然比虛構(gòu)更精彩更符合邏輯。
供暖有一段日子了,從現(xiàn)實時間上,確實是冬天了。那么,同在冬天的張秋萍到底在做什么?我決定去他村里看看,找他聊聊天,或許,我的小說會有新思路繼續(xù)下去。
連過了兩天霧霾,終于等到一個陽光不錯的日子,我驅(qū)車前往菜籽莊。出了縣城,公路仍很寬闊,兩側(cè)全是白光閃閃的蔬菜大棚。彌縣號稱蔬菜之鄉(xiāng),很多村里,排門挨戶種大棚,兩百米的大棚,一戶兩個、三個都不足為奇。據(jù)說,一個玩棚戶,一年能有二三十萬的收益。有一些年紀六旬以上的老年人,早已哄大了孫輩,遇到大棚里點花下果的旺季,就到棚里干勞務工,一天七八個小時,也有百元左右的收入。是故,如今的彌縣農(nóng)民,外出打工的極少,冬季閑逛的更少,都陪著蔬菜棵子長在棚里呢??h里對大棚區(qū)統(tǒng)一規(guī)劃,棚邊的小屋,都是黃墻紅瓦的標準房,頗有種統(tǒng)一的美感。小屋邊,停著各式車輛,有三輪摩托車、電瓶車,更多的是面包車、小卡車、小轎車——這也是菜農(nóng)腰包鼓起的佐證,據(jù)說每到年底,菜農(nóng)擠進縣城各大商場,消費能力比縣城居民更旺盛。
進了菜籽莊,想找人打聽張秋萍,卻遲遲沒有看見走路或曬太陽的村民。轉(zhuǎn)到村中南北大道上,從山墻門走進路東一家超市打聽,老板笑起來,一指南門口說,那位不是?天天來這里,比人家種棚和上班的還準時!
超市前臉包了“品”字形鋁合金門窗,“品”字最前端的小廈房是南門,四個老頭坐在里面,兩個正在下象棋,一個抱著五六個月的娃娃,墻邊穿件土黃色棉服、半瞇著雙眼傻樂的就是張秋萍。
張秋萍戴一頂紫灰色腈綸帽,帽沿底下露出雪花似的白發(fā)。我過去打招呼,他站起來,臉朝前探,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陣子,牙疼似的咂聲牙花,裂開只有五六顆黃牙的嘴巴笑了,說:“程記者?想起來了,你還請我吃過飯呢!走,今天去我家吃飯,我請客!”另三個老人和超市老板都嘿嘿哈哈亂笑,我臉皮有點發(fā)漲——當年我不過是往博客上掛過他的申訴書而已,未曾為他花過一分錢。
張秋萍從超市賒了一捆火腿腸、一袋咸魚和一包花生米。我說,就是和你聊一聊,隨后就回,不用你請客。老板說,就去他家吧,讓他也改善改善。張秋萍扭過頭來說:“我可沒缺著,俺兒給買的好東西還沒吃完呢!”老板打著哈哈應承,就是就是。走出南門口時,一個下棋老人抬了抬頭說,他現(xiàn)在心寬了,賽神仙呢!
張秋萍的身子佝僂得比十五年前更厲害了,土黃色棉服后面勉強蓋過屁股,前襟卻耷拉到膝蓋上,隨著一顛一簸朝前走,發(fā)出沉悶的撲噠聲。他家在村子北邊,我說開車拉著他,他連連擺手說不用,讓我順著大道開到最北頭等他就行。我只好自己上了車。后視鏡里,張秋萍狀如馱殼爬行的蝸牛,令人擔心他走這么一趟,天氣就會變個季節(jié)。
簇新的紅磚墻連著簡單的水泥門垛,打開簇新的豆綠色鐵門,眼前是同樣簇新的三間紅瓦房,前臉水泥出光,鋁合金門窗映著太陽閃亮耀眼。一條荷蘭磚鋪設的小路從大門通到屋門,兩旁是蘿卜白菜拔了園的菜地,半壟大蔥還留在東墻邊。張秋萍比劃著告訴我,兒子上班賺了錢,兩年前給蓋了新房。進了屋,褐色瓷磚鋪就的地面,堂屋里一大二小三張深黃色連椅,米色瓷磚的灶臺上擺著電炒鍋、液化氣灶頭等吃飯家什。早上剩下的杏黃色玉米湯還留在鍋底,籠屜放在臺面上,里面盛著一個整饅頭和小半塊饅頭。半米見方的不銹鋼方桌上,擺著一只空湯碗和一眾咸菜條碗、咸魚碗、咸小蟹碗、咸辣椒碗,或者邊上干漬斑斑,或者冒著白色鹽醭。東間是臥室,北邊擺著一張頗新的松木雙人床,上面是略顯臟亂差的單人鋪蓋;南邊靠墻三件一組的棕色電視柜,放一臺二十五英寸液晶電視。西間像儲物間,胡亂堆著些黑乎乎的舊床、舊桌、舊椅,地上挨挨擠擠塞著紙箱、袋子、盆子、鐵锨、鞋子、油、米、面、豆奶粉、土豆、地瓜、蕃瓜、白菜、粉條等各色物什。
雖說滿腹疑惑,但我知道夸獎別人的孩子肯定不會錯,就說:“你兒孝順啊,給你弄得挺全乎!”
張秋萍摘下帽子,從門后拖出一只小太陽電熱器插上,拿來兩把馬扎,我們坐在門口太陽光里。他目光放遠,仿佛遙望著在外上班的兒子,說:“在天津,離得遠呢,也就是多少給置辦點家當!”
張秋萍綻開滿臉魚網(wǎng)似的皺紋,揚著下巴邊說邊嘿嘿哈哈笑著,仿佛他兒子是全村最值得夸贊的年輕人。兒子從小就是尖子生,享受著學校里的各類獎學金、助學金,高考上了清華大學,學的法律,在天津市的法院刑庭上班?!八f了,一定要當個好法官,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讓一個壞人漏網(wǎng)!”
我問他兒子多長時間回來一趟,張秋萍表示,兒子忙,不好說,不過,經(jīng)常有兒子的同學過來。他伸手指了指西間,說:“看看,他們給拿來奶、油、米、蛋什么的,我都吃不完!還來幫我拾掇屋子、打掃衛(wèi)生呢!”
張秋萍說話時,人稱代詞總是用“我”。我透過開著的內(nèi)門又看了一眼東間的床鋪,忍不住說:“你老伴她……”張秋萍撓了撓頭說:“她呀,走娘家去了!侄子結(jié)婚呢,都去兩天了,估計明天就回!”
張秋萍說話雖然有點顛三倒四,但還算健談,關于兒子,關于老婆,關于村鄰,他都絮絮叨叨說了不少。我也知道不該揭人傷疤,但好奇心實在藏不住,最終還是問出:“這幾年,你在東北那事兒,又出去跑著找了嗎?”
他擺了擺手,說:“唉,不提了,這事兒權(quán)當我沒去找過你,那些材料我都燒了!”
張秋萍咳嗽一聲,朝地上吐口濃痰,用右腳蹍一下,再蹍一下。兩眼監(jiān)工似的盯著右腳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又目光深遠地望著門外,緩緩說道:“知道你掛掛我,是熱心人。我呢,眼看孩子到了成親年紀,就不到處亂竄了,省得給孩子臉上抹黑!反正鄰舍百家都知道咱是什么人,攤到身上的事兒也揭不下來了,還找個啥勁?”
陽光透過寬大的鋁合金門口,打在張秋萍那蔫土豆般的黃褐色臉上,整個人就像廟宇里的一尊泥塑雕像,屋里也如廟宇大殿般空曠而寂靜。張秋萍半禿的頭上發(fā)白如雪,無數(shù)塵粒迎著明亮的光線在他頭頂上飄來飄去。
張秋萍又要留我吃中飯,我看看時間還早,便推說回家有事,站起來朝外走。按了按口袋里準備好的兩張百元鈔票,終究沒有掏出來。
我開車上了主道,拐彎時,后視鏡里的張秋萍正狀如馱殼蝸牛般往家蠕動,令人擔心他走這么一趟,天氣就會變個季節(jié)。還未到中午,他會不會提前準備午飯?
5
多年記者生涯養(yǎng)成了謹慎求證的習慣,我又開車來到那家超市,想打聽村委的位置。一進門,三個老人就都哈哈著笑起來,老板說,張秋萍又和你說他兒子在天津上班了吧?
抱孩子的老人說,他哪還有什么兒子?從號子里出來,他哥好不容易才給找了個潮巴媳婦。他在里面受過傷,沒有生育,借種才放生了個男孩。不過,要是長到現(xiàn)在,也能替他撐起門戶了,可那孩子偏偏又得了要命的病,就活到十來歲。
下棋老人也住了手,一個說,那老婆也是個短命的。前年冬里,張秋萍說是出去干木工活——就他那樣兒,還能干啥?才出去兩天,他老婆就在家里中了煤毒。
另一個下棋老人說,人要不順,喝涼水都塞牙縫。上年春里,他又出去,說是去當建筑小工,好像從四樓腳手架上一頭栽下來了,在醫(yī)院里住了大半個月,一輛面包車送回來的。以后,說話就這么玄玄乎乎沒法聽了。
我聽得云里霧里。那么,他家的新房子,是誰給蓋的?幾個人又爆發(fā)出一陣哈哈笑聲。老板說,他老婆中煤毒沒了,他就不再生爐子,冬季白天黑夜地插著電熱毯,結(jié)果失了火,差不多燒個一干二凈。全村給他捐款,報社、電視臺組織社會捐款,民政局也撥了款,給他蓋的一水新屋。
抱孩子的老人又說,他也算因禍得福,靠他自己,這輩子都蓋不上這么好的屋。還有那些穿紅馬甲的,隔上一兩個月就來他家一趟,送東西,拾掇衛(wèi)生,比我們各家的親兒親女還勤快。
下棋老人手里又擺上了棋子,一個說,他現(xiàn)在的日子,還真是過得不孬。另一個附和著說,不孬不孬,咱再來一局。
見他們說得差不多了,我又打聽去村委的路。老板說,村干部們還不孬,失火后給他申請了低保,不用干活也能按月領錢,餓不著。不過,張秋萍那些事兒,村干部也不比我們知道的多。
走出超市,我打了個寒戰(zhàn)。太陽慘慘淡淡掛在半天里,仿佛病了般有氣無力,時近中午,卻比半上午時更冷一些。霧又起來了,道路盡頭張秋萍的三間紅瓦新宅變得影影綽綽,和道路兩側(cè)村民們自建的二層或三層小樓混在一起,頗有渾然天成難分你我的感覺。
我發(fā)動起車,趁著還沒到下班時間,朝村委駛?cè)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