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計劃

李淑妮

1

沉睡的冬日凌晨被刺耳的鬧鈴聲驚醒。喬偉打開床頭的小燈，掙扎著從溫暖的被窩里爬起來，睡在他身邊的李璐突然輕輕地說：“我們離婚吧！”

喬偉睡眼惺忪，以為自己聽錯了，又或者是李璐在說夢話。他看看手機，此時正是凌晨六點，窗外天空中密布的黑仍像被打翻的墨汁般流淌，每一寸裸露的黑暗都被冰冷的寒氣肆意侵襲。

喬偉趕緊使勁往身上套毛衣時，他又聽到李璐嘟囔了一句。因為原本瘦削的身體稍微有了發(fā)福的跡象，那件穿了五年的舊毛衣領(lǐng)口已經(jīng)嫌小，此時正緊緊地卡在他的腦袋上，使他的眼前似有一群蒼蠅在飛舞，耳朵里只有一片嗡嗡的混響，根本沒聽清李璐的話，他迷迷糊糊地問：“你說什么？”

“我們離婚吧！”李璐平時貓一般溫順柔和的大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閃閃發(fā)亮，她一字一句，平靜而認真地說。

毛衣終于被他費力地拉到了胸口上，像一圈黑色的繩索緊緊捆住了他的前胸后背。喬偉停止了繼續(xù)往下拉的動作，睜大眼晴詫異地盯著躺在身邊的妻子看了五秒，他看到了一張五官清秀此刻卻憔悴蠟黃的臉，那雙昔日引以為傲的大眼睛下面吊著兩只大大的眼袋，兩個眼圈黑得像國寶大熊貓一樣，眼角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細密的皺紋。

一聲悠長的嘆息被生生地憋了回去，他騰出一只手憐惜地摸了摸李璐的額頭：“你沒發(fā)燒吧？”

李璐瞪著大大的眼睛哀怨地盯著他，態(tài)度很堅決：“我是認真的！”

“求求你，成全我吧！我都快四十歲了，再也耽誤不起，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見喬偉似乎不為所動，李璐輕聲地哀求。

“別胡思亂想了！你以為婚姻是兒戲，說結(jié)就結(jié)，說離就離？”

李璐的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反正我已經(jīng)決定好了，到時不要怪我拖累了你，你看著辦吧！”

“你又做噩夢了？”喬偉想到馬上就要遲到了，邊繼續(xù)費勁地往下拉那件緊繃繃的舊毛衣邊問她。

李璐疲倦地合上眼睛，緩慢而沉重地點點頭。

“那只是個夢而已，不要害怕?！?/p>

“可要是有個萬一呢？雖然概率很小，但世事無常，誰也不能保證這種事不會降臨在自己頭上，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對我們而言，那將是毀滅性的災(zāi)難。”

“那你到底準備怎么辦？”

“你放心吧，我都已經(jīng)考慮好了，你就別操心那么多，一切聽我的安排就是，保證能夠成功。當然，時間不等人，這件事要越快越好。”

聽李璐說完她的計劃，喬偉沉吟了一會，輕輕說道：“既然你如此堅決，那你先找個時間把協(xié)議打好吧！”他看了看時間，抓緊穿上外套，飛快地沖進衛(wèi)生間洗漱去了。

喬偉終于同意了！李璐心滿意足地側(cè)過身子，緊緊地貼著睡熟的女兒惠美，聽到樓上大姐家似乎又傳來隱隱約約的啜泣聲，心不由得又揪緊了，昨天晚上的夢境又浮現(xiàn)在腦海：李璐拉著惠美的手走在路上，母女倆一臉燦爛的笑容。這時，前面飛過來一只美麗的蝴蝶，惠美掙開李璐的手，朝著翩翩起舞的蝴蝶飛奔而去。突然，一輛黑色轎車疾馳而來，直沖惠美而去，李璐大驚失色，驚恐萬分地尖叫起來：“寶貝……”

驚醒之后，她心跳加快，睡衣已被汗水浸透。自從目睹了樓上大姐家那個像梧桐樹一般陽光結(jié)實的高中男孩，在小區(qū)門口被一輛疾馳而來的車輛撞倒當場身亡的場面后，這樣的場景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在她的夢境中，主角每次都是心愛的女兒惠美。

接下來的大半個夜晚，李璐再也無法入眠，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思索了半宿，終于熬到了天亮，便迫不及待地向喬偉說出了自己的打算，雖然這樣的結(jié)果在她的意料之中——喬偉一向不愛操心，平時什么事情都讓她拿主意，但沒想到他輕易就同意了。只要離了婚，這個計劃便算是成功了一大半，李璐躊躇滿志。

聽到防盜門傳來“砰”地一聲響，喬偉又開始重復他日復一日陀螺般的生活，急匆匆地趕去學校里上班了，李璐趕緊輕輕地起床，來到書房，打開電腦，開始起草“自愿離婚協(xié)議書”。

2

“都準備好了嗎？”臨出門前，喬偉再一次問李璐。

李璐放下手中的小拎包，把證件一樣一樣拿出來重新檢查。“嗯，都在。身份證、結(jié)婚證、戶口簿、協(xié)議書?！?/p>

“那走吧！”

李璐先走出家門，看著喬偉用鑰匙鎖門。

走出樓道大門，才發(fā)現(xiàn)天空十分陰沉，冷風吹過，寒意襲人，李璐不由得縮緊了脖子，腳下卻邁開了大步急速往前走。

喬偉低著頭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坐回車上，喬偉發(fā)動汽車，緩緩向民政局駛?cè)ァ?/p>

前兩天，李璐還張羅著要給喬偉換一部手機，現(xiàn)在卻不準備給他換了。以后，他們要節(jié)約每一分錢，因為在不久的將來，他們的生活將會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民政局的樓上，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等待，大部分卻是中年男女，看樣子不像是來辦結(jié)婚的。

他們被要求坐在長椅上等待。喬偉在一張靠墻的臺子前坐下，李璐習慣性地坐在他對面，但她馬上就想起了什么，立刻起身挪到了角落里的另一張長椅上。

喬偉今天穿了一件立領(lǐng)修身的鐵灰色夾克衫，讓原本身材中等但體態(tài)勻稱的他看起來更顯得修長挺拔。李璐卻穿了一件顯得很臃腫的大棉襖，頭發(fā)亂蓬蓬的，看上去比喬偉蒼老許多。雖然今天李璐刻意把自己打扮得隨便些，有心讓人一看就感覺到她是個因為女人年老色衰而被男人拋棄的角色，但她心里知道，即使她不刻意裝扮，也會比喬偉顯得老相。喬偉與李璐同年，都說歲月是把刀，但對于男人來說卻是把刻刀，把他們原本略顯稚嫩的面孔雕刻得棱角分明，越來越成熟有男人味；而對于女人來說，卻是把地地道道的殺豬刀，殘忍地在她們原本明媚秀麗的眼角眉梢刻下道道傷痕。但都說男人經(jīng)老不經(jīng)活，而女人經(jīng)活不經(jīng)老，所以長壽的往往是女人，想到這里，李璐的心里好歹平衡了些。

她清楚地知道，未來的很長時間里，喬偉的容顏都不會有太多改變，但在執(zhí)行B計劃以后，自己卻將面臨事業(yè)發(fā)展受限、身材變形、面容越來越蒼老的境地。將來她站在他身邊，可能更不協(xié)調(diào)，別人會以為她是他的姐姐或是媽媽嗎？即使他不說什么，她自己心里也難免會有陰影吧？

想到這里，李璐的心里閃過一絲不安，但一想到最近每天晚上的噩夢，想到樓上鄰居大姐失去獨子時全家人悲痛欲絕的模樣，她咬咬牙，狠狠心：既然做了決定，就這么辦吧！

離婚手續(xù)辦得超出想象的順利，房子歸李璐，惠美歸喬偉，不到一小時就搞定。本來李璐還準備了一套說辭，以便應(yīng)對審核人員的盤問，沒有想到，短短的兩個小時之內(nèi)，來領(lǐng)結(jié)婚證的只有一對，而來領(lǐng)離婚證的人居然有十五對！

坐在高高辦公桌下的工作人員，對不管是來領(lǐng)結(jié)婚證的還是來領(lǐng)離婚證的，都擺著一張公事公辦的面孔，沒有探究，沒有喜悲，想來驗收材料、發(fā)放證件，對于他們來說，只是一種謀生的手段罷了，悲歡離合都是別人的故事，經(jīng)歷多了，便失去了好奇心和了解的欲望吧！

離婚證居然也是紅色的，和結(jié)婚證差不多大小，除了把雙人照換成了單人照，其他的看上去區(qū)別不大。

這竟讓李璐心中生出些莫名的喜悅來，當時聽說離婚證是藍色的時候，她心里還多少有些悵然若失。何況連結(jié)婚證也返還給了他們，只是在上面蓋上了“作廢”字樣的公章，這又讓李璐心底多了許多欣慰，這兩本陪伴了他們十年的小本本，也是個珍貴的紀念呢！

3

晚上十點，喬偉上完晚自習回到家時，惠美已經(jīng)睡著了。李璐坐在電腦前整理賬單，她最近在上班之余又帶了幾家小企業(yè)的賬，打算著在以后沒辦法出去上班的情況下，多份收入補貼家用。

喬偉沒有像往常一樣急著去洗漱，而是在她身邊坐下：“婚也離了，下一步你準備怎么實施你的B計劃？”

“什么B計劃？”李璐一臉茫然。

“Baby計劃呀，簡稱B計劃?！眴虃フ{(diào)皮地微笑著。

“B計劃正在順利進行中，現(xiàn)在我要找個人結(jié)婚?！崩铊吹目跉庵杏醒陲棽蛔〉呐d奮。

“都半老徐娘了，誰會愿意和你結(jié)婚？”喬偉用戲謔的口吻說。

“出錢呀！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肯出錢，沒有辦不成的事。我已經(jīng)有了合適的人選?！?/p>

“哎喲，你能耐的呀！上午離婚，晚上就找到了結(jié)婚的對像，可憐我成單身漢了！快告訴我，他是誰呀？”喬偉好奇地問。

“你的鄰居陳二小。”

“哈哈，居然是他呀！老婆你真是太聰明了！你找過他了嗎？他答應(yīng)了嗎？他要多少錢？”

李璐把詳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喬偉，這些日子，她一直在物色和她假結(jié)婚的對象，突然有一天，靈光一閃想到了陳二小。陳二小年近五十，有間歇性癲癇病，平時看起來好好的，可一旦犯起病來就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小時候有一次犯病，腦袋瓜磕到了尖石塊上，后腦勺落下一道長長的月牙形傷疤，至今沒有長出頭發(fā)。因為家境貧寒，身體有病，陳二小到如今還是光棍一條。

早上，李璐給喬偉的父親喬老爹打電話，讓他去找陳二小商量，如果他能和她辦個結(jié)婚證，等她生下孩子就離婚的話，到時會給他兩萬塊錢的酬勞。

婆婆早逝，喬老爹一手把喬偉和他妹妹拉扯大。抱孫子，可是老人最大的心愿。聽李璐這么一說，喬老爹喜形于色，連連說妙。他胸有成竹地說：“放心吧，我馬上就去找他。我還要告訴他，將來我家要和他結(jié)成干親，一輩子把他當親人看待，每年回家給他拜年掏紅包，我保證他肯定愿意！”

喬老爹放下電話后，趕緊去街上稱了一塊四五斤重的上好土豬肉，買了一瓶好酒，一條好煙，來到了陳二小家。把話一說明，這陳二小是二話不說，很豪爽地說了一個字：“好！”

聽李璐說完，喬偉也眉開眼笑，拍著李璐的肩膀說：“老婆，辦得好！真沒有想到你這學會計的竟然有編小說的天賦啊！”

李璐回頭沖喬偉一笑，眼波里柔情四溢：“明天我就去街道計生辦了解政策，看需要哪些材料，讓爸陪著陳二小來一趟，把結(jié)婚證、準生證一起領(lǐng)了，咱們的B計劃今年就能成功了！”

喬偉看著神采飛揚的李璐，心中怦然一動，溫柔地摟住她的肩：“老婆，走，咱們趕緊上床實施B計劃去?！?/p>

4

第二天，李璐迫不及待地給喬老爹打電話，把她從街道計生委了解到的像她這種情況生二胎需要的材料告訴了他，首先需要陳二小帶上戶口簿、身份證領(lǐng)來結(jié)婚證，還要有證明男方未曾婚育的材料，需要村、鎮(zhèn)、縣（市）三級部門的公章。讓他趕緊帶著陳二小去辦理未婚未育證明。

一整天，李璐做賬的時候總是心神不寧。她原本以為這件事辦起來人不知鬼不覺，可現(xiàn)在看來，雖然陳二小確實未婚未育，但需要這么多證明的話，知道這件事的人就多了，辦理的時間就長了，有道是人多嘴雜，夜長夢多。她心中暗暗祈禱陳二小能遵守諾言，讓她實現(xiàn)心愿。

一直到了第二天傍晚，也不見喬老爹打電話來。李璐沉不住氣了，打電話回去催問。喬老爹說，陳二小一聽說要開這么些證明，也有些猶豫，說他要先去計生部門去問一問，然后再做答復。

李璐昨天的喜悅頓時被失落感所代替，她預(yù)感到這件事的難度將會超出原來的想象。

果然，第五天，她接到了喬老爹的電話，說陳二小已經(jīng)去咨詢過了，結(jié)婚離婚對他暫時是沒有影響，但是如果他將來結(jié)婚生子的話，就算是剝奪了他的生育指標，萬一將來他時來運轉(zhuǎn)能娶到老婆呢？另外，像他這樣孑然一身的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能夠辦低保，成為五保戶，享受國家的救濟。他擔心這樣一來，會影響到他的老年生活。

原來還有這么多需要考慮的因素在里面，李璐這才知道自己太幼稚了。喬老爹的一席話徹底澆滅了她心中剛剛?cè)计鸬南Ｍ穑趩实搅藰O點。

晚上，喬偉回到家里，聽李璐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之后，反而松了一口氣：“你想想看，我們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把惠美帶到了八歲。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一直以來，咱們省吃儉用，終于還清了房貸，可以松口氣了，你卻又想生二胎。其實，我真是看你那么想生，想成全你，依我才不想生呢！你看我們學校里的本地教師，和我年齡一樣大的，差不多都是獨生子女。他們這些家境好的不忙著生二胎，你瞎操什么心，好好地培養(yǎng)惠美才是正經(jīng)。”

“吃苦我不怕，當然，這些人愿意享受安逸我也管不著。但中國人口的老齡化程度日益加劇，我們生個二胎其實也是為國家做貢獻?！崩铊磽?jù)理力爭。

“哈哈，你這個從來不關(guān)心國家大事的小女人居然還能替國家考慮得這么長遠？”喬偉禁不住哈哈大笑。

兩人邊說邊來到床邊，李璐看著睡熟的惠美瘦弱纖巧的身子蜷縮在大大的被窩里，放低了聲音說：“是的，我的確沒有那么偉大。我只是想，我們終有一天會老去，看著惠美這么柔弱的女孩子，將來得承擔多少重擔?。咳f一找個到疼愛她的老公還好，若是找到個不好的男人，她的日子該有多難??！”

李璐說起她今天在學校門口遇到惠美的同學歡歡媽的事。歡歡媽三年前與有了外遇的歡歡爸離婚后，一直帶著歡歡和父母生活。當初歡歡媽為了帶歡歡辭去了工作，現(xiàn)在不得不把孩子交給父母照顧，自己又出去上班，但她年齡大了，專業(yè)也荒廢了，只得在商場里做營業(yè)員。

可沒想到的是，眼下，歡歡媽的父母同時生病住院，她只得請假陪護，整天忙著在醫(yī)院兩幢住院大樓間穿梭，還得照顧接送歡歡。歡歡媽和她父母都無不遺憾地說，要是當初生兩個孩子就好了，否則現(xiàn)在她也不至于如此辛苦，如此無助。

“我真的害怕將來惠美也會遭遇這樣的生活。”李璐說著聲音哽咽了。

夜已深，遠離鬧市的小區(qū)里安靜極了，樓上大姐隱約低沉的啜泣聲又鉆入他們的耳膜。

兩個人都不說話，喬偉伸出手臂，摟過李璐的身子，輕輕撫摸著她的頭。他懂得李璐的苦衷，她少年喪父，前不久母親也去世了，幸虧有個姐姐與她非常親密，不論是上學時，還是現(xiàn)在，姐姐都是她最親的依靠。想來，應(yīng)該是她從小內(nèi)心深處就非常缺乏安全感，才會如此焦慮，同時也切身體會到了有個兄弟姐妹的好處，所以才會認為，如果想給惠美天底下最好的，莫過于給她一個血濃于水的親人。

喬偉努力思索著，怎樣來安撫李璐。其實當他聽說陳二小不愿意后，心底反倒感覺很輕松。他知道如果李璐的計劃能夠如愿，那么他們的生活將會一夜回到解放前，以前遭受的拮據(jù)苦楚都得重新經(jīng)歷一遍。他甚至暗暗希望這個計劃能夠流產(chǎn)，那么接下來，他就可以考慮買一輛他心儀已久的越野車，帶著她們母女倆去旅游，去惠美早就向往的地方踏青、郊游、野餐……

李璐悠長的嘆息拉回了喬偉的思緒，他溫柔地安慰此刻正處于極度焦燥不安狀態(tài)的妻子：“璐，人生的一些事情，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將來會發(fā)生什么，有什么樣的天災(zāi)人禍，我們無法預(yù)料，你真的不必對未來有那么多的憂慮，我們負責過好現(xiàn)在就行了。在浩渺的宇宙與歷史的長河中，我們只是一顆塵埃，既然我們都是紅塵的過客，上天又安排我們一家三口相遇在這茫茫塵世，我們就應(yīng)該好好珍惜，讓一起度過的每一天都過得開心快樂。你真的用不著對想象中的無常懷著這么大的恐懼，像樓上大姐和歡歡媽這樣的情況，也許會發(fā)生，但畢竟幾率很小。如果你一直這樣焦慮，我想不管生幾個孩子，你都不會感覺到輕松，到時候你還會天天糾結(jié)著要留給孩子多少財產(chǎn)，會操心惠美會生幾個孩子，惠美的孩子又會怎樣……”

“你說的這些道理我都懂，可事實上無常和明天，哪一個先來，我們真的無法預(yù)料！如果趁著年輕，我們還能夠做到的，我還是想抓住最后的機會賭一把，我真的不想等到老了再后悔。所以，我是不會輕易放棄這個計劃的?！碑攩虃ソg盡腦汁組織語言想說服李璐的時候，她在他耳邊輕輕地說。

“這事急不得，咱們從長計議好吧？”喬偉無可奈何地說。

5

“偉，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事情有轉(zhuǎn)機啦！”在消停了一段時間，喬偉以為李璐已經(jīng)放棄了二胎計劃之后的一個月，李璐一臉喜色對他說。

“什么轉(zhuǎn)機？”喬偉好奇地問。

“今天我碰到了濤濤媽，我們倆一拍即合，她說回去后和她老公商量商量，咱們合作的可能性很大哦！”

“到底怎么回事呀？”雖然喬偉自己對生二胎的熱情不大，可是畢竟耐不住李璐每天給他做思想工作，加上老父親也總在不停地催促。雖然兩代人的想法是不同的，李璐一心想給惠美一個弟弟或妹妹，希望將來在他們老了的時候能夠相互支持陪伴，而父親的意思卻是希望他們再生一個男孩，這樣，喬家的香火才會后繼有人，但是他們的目的都是一樣，面對家人的天天洗腦，喬偉即使想抗拒也無可奈何了。

李璐這才喜形于色地告訴喬偉，今天接惠美放學時，看到濤濤媽臉色蠟黃，精神不振，便上前關(guān)切地詢問。才知道，原來濤濤媽的月事延遲了一個星期都沒有來，很可能是懷孕了，雖然她和老公都很想再要個孩子，可是老公在政府部門上班，她自己也是學校的在編老師，擔心單位現(xiàn)行的一票否決制會影響到兩個人的工作，這不正愁眉不展呢！

“她懷孕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喬偉不解地問。

“當然有關(guān)系了?！崩铊葱赜谐芍?，“我天天在研究計劃生育政策，現(xiàn)在新的計生政策規(guī)定，離婚后重組的家庭，雙方之前各有一個孩子的，婚后可以再生養(yǎng)一個孩子。也就是說，如果他們也離婚，我們交叉結(jié)婚的話，我們都可以合法地生養(yǎng)孩子，而且一分錢都不用罰?！?/p>

“這能行嗎？”喬偉面露疑色。

“不用擔心，濤濤和惠美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同學，我和濤濤媽也是多年的好朋友，他們家條件和咱們家差不多，都是普通的工薪族，我們相互知根知底，他們兩個也都是善良淳樸的人，絕對沒有什么后顧之憂?！?/p>

“真是想不到啊，你還真有一套！看來，這B計劃還非執(zhí)行不可呢！看樣子，我得把今天預(yù)訂的蘋果手機退了，把暑假和同事們預(yù)約的旅游取消了。還有，要養(yǎng)二寶的話，為了每個月300塊的班主任費，我還得繼續(xù)起早摸黑一輩子了？”喬偉的語氣中沒有多少驚喜，反而有些許滄桑。

李璐看著因為面臨中考，壓力山大的喬偉，輕輕撫了撫他日漸黑瘦的臉龐，深情地說：“有篇文章說，養(yǎng)二寶是用三年的辛苦換未來三十年的幸福，為了惠美以后的幸福生活，咱們吃點苦不算什么！”

喬偉苦笑一聲：“你有沒有看到網(wǎng)上的報道？一位身為退休教師的母親在三地奔波，帶大了四個孫子孫女，后來老公有了外遇要和她離婚，她還要被媳婦嫌棄，最后抱著小孫女跳樓自殺的消息？”

李璐愣了一會兒，說：“這種事情也許有，但畢竟是極少數(shù)。而且，你要堅信，即使咱們養(yǎng)的是兒子，也絕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偉，樓上大姐兒子出車禍的場面那才叫慘呢，你看他們都快五十了，再想生孩子也生不出來了，當時怕丟工作沒有生二胎，現(xiàn)在腸子都悔青了。所以說，我將來寧可帶孫子累死，也不愿意像樓上大姐那孤獨死后悔死！”

喬偉無奈地擺擺手：“隨你吧，只要你愿意，我支持你就是。”

李璐緊緊地依偎在喬偉的懷里，喬偉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6

第二天，濤濤媽回復了消息，說她老公同意了，既然是好朋友，這種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

于是兩家商量好，等濤濤爸忙過這兩天，他們就去離婚，然后快刀斬亂麻，雙方趕緊去領(lǐng)結(jié)婚證準生證，各自順利地生二胎。

李璐正式開始積極地做孕前準備，喬偉不抽煙不喝酒，不需要特別注意，只需加強鍛煉即可。她自己買來了葉酸每天服用，聽說補充葉酸可以預(yù)防胎兒神經(jīng)管畸形；聽說年齡大了懷孕可能不容易，她買來了測試排卵的試紙，以確保在最佳時機受孕；她還買來了早孕試紙，想在懷孕后第一時間知道喜訊……她開始在網(wǎng)上查詢紙尿褲和奶粉的價格口碑，她甚至在一次逛街的時候買了一條打折減價的孕婦裙……

遠在老家的喬老爹也在為迎接他未來孫子的降臨積極地準備著：在荒地上種上了芝麻，在地頭種上了艾葉，還孵了幾窩小雞……

傍晚時分，濤濤媽打來電話，說他們都已經(jīng)請過假，明天就去離婚。這天晚上，李璐準確地測到了今天正好是她的排卵日，她一切準備就緒，早早安排好惠美在另一張床上睡下。她洗過澡，噴好香水，換上性感的睡衣，擰亮床頭的橘黃色小燈，躺在床上，只等喬偉回家犁地播種……

在等待喬偉洗漱上床的時間里，想到原本安逸平靜的生活將會被徹底打破，李璐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壯士英勇就義般悲壯的情懷。

突然，電話響起來了，是濤濤媽打來的，她心中突然閃過一絲不安，忐忑不安地接通了電話。

濤濤媽在電話里滿懷歉意地說：“惠美媽，真不好意思，這件事可能暫時辦不了，還得等等再說?！?/p>

“怎么了？”李璐驚訝地問。

“本來我們的材料都準備好了，明天就去民政局，可是就在剛才，我去上了趟廁所，突然發(fā)現(xiàn)例假竟然來了，原來之前是月經(jīng)不調(diào)，并不是懷孕了?！?/p>

“那你們還準備生嗎？”

“以前是覺得既然懷孕了，那就肯定要生。這下沒有懷上，就還得考慮考慮了。我們兩個人都39歲了，現(xiàn)在還沒有懷上的話，那要到40歲才能生，將來等孩子20歲正要花錢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60歲了，想想都覺得好可怕??！所以，我老公說生二胎的事情，還要好好想想。對了，他還說既然假都已經(jīng)請好了，不如出去玩玩，享受下久違的二人世界。這么些年，我們一直都在忙著照顧孩子，兩個人還從來沒有去哪里玩過。聽說城郊花海山上的杜鵑花開得正艷，還可以燒烤，要不，明天咱們一起去……”

濤濤媽如負重釋的心情在語氣中表露無遺，甚至讓李璐也對這樣的郊游充滿了向往。

掛了電話，李璐靠在床頭上沉思了幾分鐘，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聽到這個消息后，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沮喪。聽著浴室里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她也有些猶豫糾結(jié)了，思考了一會兒，她從柜子里找出了一個安全套……

7

平靜的生活一如既往。李璐的焦慮感亦消退了許多。

可是，那個每月固定的日子，她的例假卻沒有如期造訪。沒想到的是，她在放棄了B計劃后，卻意外懷孕了。

想到一個全新的小生命正在自己的身體里孕育，李璐以往的焦慮一掃而光，心中充盈著即將再次為人母的寧靜與喜悅。與喬偉一合計，一致決定要生下來。

喬老爹得知了這個喜訊，高興得合不攏嘴。惠美剛開始有些抵觸情緒，但在兩個人耐心勸說之下，也慢慢接受了即將有一個弟弟或妹妹的現(xiàn)實，后來甚至變得有些期盼了。

因為是高齡產(chǎn)婦，李璐按醫(yī)生說的補充營養(yǎng)、按時產(chǎn)檢一樣都不含糊。當年她懷惠美的時候，幾乎沒做過產(chǎn)檢，一來是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二來當時年輕身體好，感覺生孩子就像母雞下蛋一樣簡單，而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她要加倍呵護這個來之不易的二寶。

正值暑假，喬偉不用上班，每天在家悉心照顧李璐。他承包了各項家務(wù)，學習煲各種美味營養(yǎng)湯。每天晚上兩人躺在床上，都會滿懷期待地討論她肚子里是男孩還是女孩，想像著孩子的模樣，琢磨孩子的名字了。

這天，喬偉正在家里煲湯，他的妹夫來了。

喬偉趕緊讓妹夫坐下，他去菜場買菜做飯。妹夫一把拉住他：“不用買，太麻煩了，我們到外面去吃。”

喬偉看了看李璐，李璐趕緊進房間取了五百塊錢在兜里，對喬偉說：“那就別燒了，妹夫難得來一回，就去飯店吃吧！”

他們來到家門口那家以往常去的大排檔時，妹夫卻說：“這里環(huán)境太差了，吃得不放心。再說咱嫂子懷孕了，惠美也太瘦弱，她們都需要補充營養(yǎng)，今天晚上我?guī)銈內(nèi)コ源蟛??！?/p>

他們只得坐上妹夫的路虎越野車，來到本市最好的五星級酒店王府酒家。妹夫點了滿滿一桌海鮮，第一次吃海鮮的惠美直夸這些菜比爸爸燒的好吃多了。

吃飽喝足，喬偉讓李璐去結(jié)賬，李璐剛準備起身，卻被妹夫制止了：“今天我請你們?！彼傲艘宦暦?wù)員，服務(wù)員連忙拿過賬單，李璐伸過頭一看，暗暗吃了一驚：天啊，四個人一頓居然吃掉一千五百。她摸摸手提包里那皺巴巴的五百塊錢，臉微微漲紅了。

妹夫說，他這次來是想請喬偉去給他幫忙。他承包的工程遍地開花，但因精力有限不能兼顧，正缺少得力助手。自從聽喬老爹說了他們的處境之后，他就有心請喬偉去幫他一起監(jiān)管。

最后，妹夫很豪爽地說：“哥，看著你們過的日子我都心疼。如果你跟著我干，一年下來，幾十萬隨便賺?，F(xiàn)在正好是暑假，你可以先過去做做試試看，如果覺得行，就留下來咱們一起干；實在不行，過完暑假你再回來教你的破書，這兩個月，每月工資一萬，中不？”

喬偉有些為難地說：“可是你嫂子懷孕了，我不在家，沒人照顧她?！?/p>

“你去掙大錢，嫂子就不用上班了，實在不行請個保姆，也比你這樣呆在家里強。你晚上回家和嫂子商量商量，愿意的話明天就跟我走。”

在李璐的極力勸說下，第二天，喬偉跟著妹夫去了B市。李璐辭去工作，歇在家里照顧自己，陪伴惠美，但那幾份代做的賬還沒丟。

懷孕五十來天的時候，李璐到醫(yī)院做B超檢查，醫(yī)生一臉凝重地告訴她：孩子還沒有胎心，先等等看，如果再過半個月還沒有出現(xiàn)胎心的早期搏動，就可能是死胎了。

李璐的心再度懸了起來，打電話給喬偉，喬偉安慰她說：“放心吧，咱們都這么健康，不會有事的。我媽四十二歲才生了我妹，你看她現(xiàn)在多健康。你安心養(yǎng)胎，不要胡思亂想！”

在提心吊膽中度過了半個月，李璐再次來到醫(yī)院，這一回，醫(yī)生明確地告訴她，胚胎確實沒有胎心搏動，需要盡早流產(chǎn)。

這個消息對李璐來說，像是一盆冰水迎頭澆下，她連聲追問：“怎么會這樣？”

中年女醫(yī)生告訴她，她遇到過很多這樣的情況，具體原因不明，應(yīng)該是由于污染、輻射等等多種原因造成胎兒發(fā)育不良。

看著李璐傷心欲絕的樣子，從工地上趕回來的喬偉溫柔地安慰她：“沒關(guān)系，這次不行，下次再生，咱們才四十歲不到，有的是機會?！?/p>

做完人流后，李璐迫不及待地問醫(yī)生：“我下次什么時候能再次懷孕？”

醫(yī)生嚴肅地告訴她，人流手術(shù)前的檢查數(shù)據(jù)顯示，她的身體已經(jīng)明顯不適合再懷孕了。B超檢查出她的子宮內(nèi)膜已經(jīng)很薄，而且患有盆腔炎，再次懷孕的機會不大，就算懷孕也會有危險，這一次能夠懷孕已經(jīng)算是奇跡了。

醫(yī)生的一席話讓李璐淚流滿面，并追悔莫及：當年生完惠美后，她接連流產(chǎn)了三次，因為那時經(jīng)濟拮據(jù)，沒有人照顧，加上孩子又小，每一次沒有好好休養(yǎng)，這才導致了現(xiàn)在的無窮后患。

這次手術(shù)后，李璐的身體明顯虛弱了許多，心情也很沮喪。喬偉雖然盡量抽空回來，但小家庭里原來平靜歡樂的氣氛變得沉重郁悶起來，以前無話不談的兩人經(jīng)常會陷于沉默。

8

下半年，喬偉正式辭職了。他腦子聰明，又肯吃苦，第一年跟著妹夫干，第二年他便自己做了包工頭，第三年自己注冊了公司。他換了車子，在B市買了房子，他掙的錢越來越多，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喬偉讓李璐仍然住在小城里，說換新的學?？峙聦菝赖某砷L不利，他每個月匯過來的錢，足以讓她們母女過上豐裕的生活。她外面的賬也不再帶了，每天接送惠美，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這根獨苗上，唯恐有一丁點閃失。

第四年，二胎政策放開了，聽到這個消息，李璐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往下掉，躲在被窩里偷偷哭了一晚上。

不久喬偉回來了，他遞給李璐一張存款單：“這里有五十萬，你和惠美好好過吧，有困難就張口！”

“為什么？”李璐驚訝地問。

“B計劃……成功了……只不過……執(zhí)行人換了……”喬偉低著頭，艱難地說完這句話，轉(zhuǎn)身走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