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起舞

李登建

一

我再次提出把手術(shù)日期延后一天。我有這樣一種感覺，前面是一條深淵，我被推上了懸崖，叢生的亂石鋒利如刃，我必須小心翼翼，倘若走錯一步，就可能倒在這里，甚至墜入萬丈淵底。

好在他們也不著急，還沒有一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兩鬢斑白、一臉凝重和悲憫的老醫(yī)生鄭重其事地檢查我的病，仔細地看一看患部。一個年輕醫(yī)生對照門診記錄詢問過病情，在病床邊站了不到五分鐘，手機一響就走了。兩個小護士出出進進，試體溫、量血壓、掛吊瓶，反復(fù)催我老伴補辦住院手續(xù)，往卡里充錢。

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醫(yī)生倒是每天上午下午都來病房里轉(zhuǎn)悠，滴溜著眼，像個偵探。他不說話，我也懶得理他。

怎么也想不到，仿佛是一夜之間，我的天空風起云涌，境況發(fā)生180度的逆轉(zhuǎn)，好端端一個人住進了醫(yī)院，等待手術(shù)。我完全被搞懵了，嘴里只會重復(fù)一個詞：“世事無常?！?/p>

半月前，屁股上出現(xiàn)拳頭大的腫塊，我以為還是那老毛病，不予理睬，等它鬧夠了，自行消失。可是這腫塊竟越來越興奮、蓬勃，我便去附近沿街診所醫(yī)治，老中醫(yī)開了三包草藥，讓我煮沸半小時坐浴，一天一包，他晃著腦袋說這種療法可直接作用于病灶，見效快。我照辦，頭一包用后疼痛即得到緩解，可是見鬼，剩下的兩包藥卻找不到了，當垃圾扔掉了？不翼而飛？我幻想明天它們會自己乖乖地跑出來，急急忙忙去黃河大飯店赴宴。不想次日早晨得到休養(yǎng)生息的腫塊，得意洋洋，運足勁兒反撲過來，不得已我又去診所。那位老中醫(yī)休班，小大夫給我使用抗生素左氧消炎。誰料萬能的輸液這回卻不見療效，三天后改用更厲害的頭孢，并由一天輸一次增加為早晚各一次，然而，難道那殺菌小分隊從高高的藥瓶下來經(jīng)由長長的塑料管彎彎曲曲的血管到達病灶已筋疲力盡、無能為力？這窩在偏僻山溝里的家伙竟置若罔聞，全然不聽招呼，而如同脫韁的烈馬，一路狂奔，在一周后那個暮色聚攏的傍晚，它長嘯著騰空而起——潰破了！

點開百度，搜索有關(guān)辭條，資料顯示這種病腫塊潰破性質(zhì)就已改變，轉(zhuǎn)化為一種陰毒的頑疾，一個刁蠻兇悍、面目猙獰的魔鬼。

我被這魔鬼追逐著，無處可逃，病房是賴以藏身的堡壘嗎？

二

像鄉(xiāng)村的大集，長長的通道里人頭攢動。吊著打了石膏板的胳膊的，滲血的紗布纏著半只腦袋的，重霜著臉踽踽獨行的，被二三親友攙扶著的，身子靠雙拐支撐的，坐在輪椅上的……這是看得見的，更多也更重的患者裝在病房的肚囊里。這家中小城市的醫(yī)院，病房大樓就如此巍峨、氣派，一座連一座，有多少病房，都住滿了病人。還有病人住不下，普外科走廊里也加支了病床。來到醫(yī)院你不能不確信，世界是由痛苦組成的，天下的病人這么多！它像一個可怕的“黑洞”，神秘莫測；它又不假任何掩飾，毫不扭捏，赤裸裸地把生活中最殘酷的一面撕開給你看。但是有一點，這里人人平等，不論貴賤都是病人，疾病從不向權(quán)力和金錢獻媚取寵。耳聞某富豪正當盛年卻得了癌癥，堆積如山的“票子”也救不了命，絕望至極，生命終點“活明白”了：人這一輩子，只有健康是真正的財富；貧窮、低微都無所謂，從出生到老去能無病無災(zāi)順順當當，就是最大的幸運和福氣。在醫(yī)院，這套理論是鐵的真理。這里，還時?？吹饺藗兺∠鄳z、互相關(guān)照的情形，有很多感人的故事，不免讓人感喟在生老病死面前、在危難時刻，善良、美好的人性才凸顯出來，那閃閃發(fā)光的真誠、溫暖并不稀缺、并不吝嗇，這是外面世界罕見的、不可企及的。

我著一身藍道道病號服，戴著采集了我姓名、性別、年齡等信息的腕帶，以一個標準的病人的身份裹挾其中，心電圖室、彩超室、核磁共振室……逐一“闖關(guān)”——他們過多依賴聲、光、電技術(shù)，不論青紅皂白先把你扔給冰冷、生硬的設(shè)備，沒有了切脈問診的手掌的溫熱。

“閃一閃，閃一閃！”喊聲急促，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護士擁著一個危重病人呼嘯而過，人流被擔架車劃開一道溝。

所有的常規(guī)化驗結(jié)果、儀器檢測結(jié)果都出來了，主治醫(yī)師才和我見面，啊，是那個“偵探”醫(yī)生！——護士尖著聲叫：為手術(shù)確有把握，俺主任做核磁共振階段就介入了，俺主任是遠近有名的“一把刀”哎——我快速瞄了一眼，重新“界定”這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短發(fā)，目光銳利，一舉一動顯得很干練?！皞商健贬t(yī)生坐在桌子那邊，我像犯人一樣坐在這邊。他鋪開核磁共振的膠片，手指在一個地方畫圈兒、敲打，說我的病屬于這類病中很復(fù)雜的一種。我向他說明病史，他一邊記錄，一邊插話深究某個細節(jié)。但末了，他翹起的嘴角流露出對我所患疾病的極大的蔑視。我的心一沉，直覺告訴我，他不是我要的醫(yī)生——這幾天除了上網(wǎng)查資料，我還四處拜訪同類病人，我已大致知曉，它雖未躋身于大病之列，實則比大病還難對付，疼痛之慘烈，刀口之難以愈合，可謂病中之最。治療起來非常麻煩，稍有不慎還將留下后遺癥，后果無法挽回。我老伴的同事Z先生就是這種病，就是在這家醫(yī)院做的手術(shù)，做了兩遍都失敗了，轉(zhuǎn)院到北京，在北京的手術(shù)還算成功，但住院時間長達三個多月。有一天北京電視臺“養(yǎng)生堂”節(jié)目談這個病，說中日友好醫(yī)院收治的一個病人反反復(fù)復(fù)做過七次手術(shù)?？赐觌娨?，整個晚上我心驚肉跳。也許是我生性怯懦，可是我對面的這個醫(yī)生也太“輕敵”了，特別是說到手術(shù)復(fù)發(fā)率高達50%時，他是哈哈笑著說的，沒皺一皺眉頭，他沒有聯(lián)想到病人的痛苦，缺少同情心。這也難怪，人家天天接觸病人，見多了，熟視無睹，變得冷漠，很正常。第一個手術(shù)還是給人做，第一千個、一萬個手術(shù)就是割牲畜的肉了。這好像是醫(yī)生的“職業(yè)病”，有一部分醫(yī)生患這種病，病入膏肓。我們患病醫(yī)生治，醫(yī)生患“病”誰能醫(yī)治？

在現(xiàn)代化醫(yī)院，沒有治不了的病，醫(yī)生張嘴就是 “我給你割掉”！——多快好省——至于割掉之后怎么樣，好像不是他關(guān)心的事情。衡量一個外科醫(yī)生水平高低，好像更多地是看他在手術(shù)臺上的“表演”，刀把子耍得溜不溜，而不是看最終病治得如何，是否幫患者消除了病痛和苦難，患者是否感受到有愛。醫(yī)院也在患病。

恍惚中，我看見一把閃著寒光的刀正伸向我。

三

對主治醫(yī)生的不信任，剛進醫(yī)院時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折斷了，濃重的黑色悲觀情緒淹沒頭頂，透不過氣。如果手術(shù)真的做不成功，像Z先生一樣在病床上備受折磨，再留下后遺癥……我不敢往下想。要不，手術(shù)不在這里做，去濟南？去北京？猶豫不決。

同室的病友是個年輕人，在建筑工地干活得了急性闌尾炎，要求快做手術(shù)，但住進來三天了手術(shù)還排不上，想托關(guān)系 “走后門”，卻找不到“門”，牢騷滿嘴。白天他在床上躺不住，晃過來晃過去，光著膀子，發(fā)達的肌肉像塊塊石頭。晚上他翻翻電視頻道就睡覺，鼾聲如雷，排山倒海。

我神經(jīng)衰弱，呼嚕聲攪得無法入睡。睡不著，那個十分“簡單”卻困擾我大半生的問題又蹦出來，一個人的命運究竟由誰主宰，有沒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捏著它？比如眼下這一劫是不是我命中注定就有的？這病加重得很是蹊蹺，如果我早一點警覺，如果那兩包藥不奇怪地消失（后來它們竟在后陽臺被我發(fā)現(xiàn)，我百思不解，它們是怎么竄到那里去的？），如果那晚我不在宴會上大快朵頤吃海鮮，不見了久別的老友動了感情，破例喝兩杯高度白酒（平日我基本不吃海鮮、不喝酒），結(jié)果肯定不會這樣。恰恰這時候，一位久不聯(lián)系的朋友忽然寄來一箱煙臺櫻桃，顆顆紅艷、誘人，老伴胃不好，望而卻手，我獨自以風卷殘云之勢全部干凈消滅之。后來得知，櫻桃是熱性的，最能發(fā)毒助火。還有，一向?qū)Σ璨桓信d趣的我，心血來潮置了紫檀木茶盤，開好宜興作家唐老師贈送我的正宗紫砂壺，樂此不疲地下功夫練習下午茶，掉土渣的農(nóng)民的兒子發(fā)誓提升為雅士、貴族，飲的正是這病忌諱的紅茶！而腫塊膨脹大如發(fā)饃，半壁屁股淪陷，午夜我在水深火熱中飽受煎熬，苦苦掙扎，嗷嗷叫，老伴手足無措，情急之下拿鹽包給我熱敷，她腿疼腰酸就這樣做，可對我的病這無異于火上添柴！

胡思亂想，又想到釋迦牟尼和觀音菩薩那里去了——我的書房里有一尊釋迦牟尼銅像，一幅觀音菩薩畫像，最初是當藝術(shù)品欣賞的，那尊釋迦牟尼銅像造型古樸、渾厚，佛祖結(jié)跏趺坐于蓮臺上，通肩大衣線條流暢，法相分外莊嚴，神情很安詳，左手下垂，右手平肩，掌向前，手指向下指，作施無畏印，以示使眾生安心。觀音菩薩則取站姿，雙目俯視，用悲憫慈愛的眼神注視著人間，體態(tài)微微呈S線型，風姿綽約，白衣飄飄，美極了。我知道觀音菩薩本是男兒身，是印度的一位鋼鐵直男，《華嚴經(jīng)》中曾說“勇猛丈夫觀自在”，在我國唐代以后才一步步化身為女相?？墒俏疫€是愿意把他視為一個美麗的女人，是天下最美的女人。當然欣賞觀音菩薩時我要竭力使心靈潔凈，就是動一動畫軸我也不忘凈手。夜晚，一天的事情做“完”了，我都要再靜靜地欣賞一遍這兩件藝術(shù)作品，才安然入睡。后來卻由藝術(shù)欣賞滑向了實用主義——遇到困難或者災(zāi)難，我弱小孤單，舉目無親，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荒寒無邊如拋入大漠，就想到他們，求他們保佑我渡過難關(guān)，并認定在多災(zāi)多難而又冷酷無情的世界上，只有他們才是我可以依靠的、保護我的神，恭恭敬敬地站在他們面前，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若遇大難則跪下咚咚地磕頭?；鹧鏍罘鸸馑纳?，滿屋紅彤彤，我沐浴在圣輝里，頓時周身暖流浩蕩?？墒且坏┒蛇^難關(guān)就不再拜，就把他們的大慈大悲丟在腦后——他們惱怒了，要懲罰我這不虔不誠、忘恩負義的勢利小人？

偶然歸偶然，但總的說，偶然之中有必然，有果必有因。近來一切都亂套了，不對頭了，野了，欲望變大了，嘴巴和心、肉體和靈魂都“開戒”了，對天地缺少敬畏、與自然法則對著干了，再不是原來那個中規(guī)中矩、有板有眼的我?！罢龤獯鎯?nèi)，邪不可干；邪之所湊，其氣必虛。”——根子應(yīng)該在這兒?！洞髮毞e經(jīng)》云：“假使經(jīng)百劫，所作業(yè)不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一句句背誦如流卻又充耳不聞的佛經(jīng)勸化名言，如滾滾驚雷在我頭頂轟鳴。

涉過“不惑”“知天命”“耳順”之年，自我審視、評價的視角趨于客觀。年少時覺得自己濃眉大眼，不輸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里的英雄郭建光，現(xiàn)在看模樣雖說不像壞蛋胡傳魁那么丑陋，但也極其一般；過去一度自命不凡，現(xiàn)在看不過平庸之輩。那么我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呢？認識我的人幾乎都說我老實、厚道、穩(wěn)重、正直、善良、仁義、謙和，還有甘為人梯獎掖后人等等，聽到這串瓔珞一樣的詞匯我羞臊得不行，其實我性情有點孤僻、孤傲，還有點偏執(zhí)、刻薄，有一點胸懷但不夠?qū)拸V（我不用狹窄一詞），樂于成人之美但嫉妒心不算不強，易沖動卻思想守舊，好為人師卻孤陋寡聞，嫉惡如仇卻常直言傷人，自詡善識人又嘆遇人不淑。長過歪心動過邪念，只是沒付諸行動；也偶有卑鄙勾當，只是別人不曾察覺（現(xiàn)在還不到公布于眾的火候，等我有了勇氣再一件件交代）。我不止一次做噩夢殺了人，案件告破，警察要對我執(zhí)行死刑，慘叫，嚇醒，愣愣怔怔，搞不清到底殺過人沒有，好像殺過又好像沒殺過，可見我心底深埋著罪惡感?！傍B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蔽疫€沒有垂垂老矣，已陷于內(nèi)疚、悔恨之中，痛苦不堪。“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弊x到張棗的這句詩，我拍手稱絕，這不是寫我嗎？或曰“此乃吾之詩也”。我想，這次“火山爆發(fā)”就是上天和我算總賬的，要我償還欠下的孽債，我罪有應(yīng)得，我必須對我不尊重生命的行為，為我的過失和錯謬付出代價。

四

隨著一股旋風，病房門“咣當”被撞開，擔架車載著做完手術(shù)的鄰床病友“闖”進來，醫(yī)生、護士、病人家屬，五六個人聯(lián)手，喊著節(jié)拍，好不容易把他移到病床上。這個昨天還揮著拳頭罵罵咧咧的鐵塔漢子，身上插著氧氣管、引流管、導(dǎo)尿管，在微弱地呻吟。

一陣忙亂、嘈雜過后，病房里只剩下心電監(jiān)護儀刺耳的嘀嘀聲。

我像一只驚悚的小兔兒，瑟縮在床角，竟沒上前幫他們一把。

不是說做“微創(chuàng)”嗎？“微創(chuàng)”就能把一個壯漢擊倒？——我缺少醫(yī)學常識——生命太脆弱了，脆弱得就像洗手間那塊半邊碎裂如蜘蛛網(wǎng)的鏡片（醫(yī)院不換一塊完整的鏡片，保留著它，是不是一個隱喻？）。

我手術(shù)后也是這種慘狀嗎？或者比這更可怕？我的手術(shù)不是微創(chuàng)，而且醫(yī)生明確說成功率只有50%，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開刀問斬”，任人宰割，“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能頂?shù)米幔?/p>

走廊里，一個拎著引流水封瓶的病人來來回回走，走得很慢、很輕，輕得像冬天里的一片落葉；一個扶著墻挪動的病人，挪兩步歇一歇，木偶似的；一個形容枯槁的病人倚著門框喘息、張望，臉色灰暗，眼睛發(fā)呆。

空氣沉悶，一片死寂，一個消息在悄聲擴散：這層樓上43床的病人忍受不了病痛夜間跳樓了。

我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距離死亡是這么近！恐怖、惶惑、焦慮、糾結(jié)，我萌生了“逃跑”的念頭，可是逃到哪里？我能逃出這個惡魔的手心嗎？病根不除，它會不斷發(fā)作、糾纏我，會束縛住我的手腳，活活地把我困死！

而我正準備出征啊——退了休，卸下了工作的重載，有了屬于自己的大塊時間，獵獵東風在胸腔鼓蕩，雄心勃勃，做出“遠足”的計劃：搞一個大東西，寫一部可以當枕頭的紀實文學，寫紀實文學需要調(diào)查、采訪，需要到處跑，可我這狀況還如何遠行？

就在六月上旬，省出版社編輯部夏主任打電話邀請我參加他們八月份擬在青州舉辦的文學活動。青州有我的好朋友，有我分別多年的大學同窗，正好見見面。我的老鄉(xiāng)范仲淹在青州做過官（范仲淹四歲時隨改嫁的母親來到我的故鄉(xiāng)鄒平長山，在鄒平生活了十八年，二十三歲求學去了應(yīng)天府），范仲淹是一代名相，是東方人格形象的典范，我尤其敬佩他“自奉薄而侍人厚”的品格。言傳身教，他的次子范純?nèi)示辰缫埠芨撸忻浴拔﹥€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為他們父子寫點文字是我久存的心愿，三年前我去過青州，時間倉促只拜謁了位于青州城內(nèi)的范公亭，沒來得及到民間尋訪范公的足跡。放下電話，我就扳著手指一日日地等待，可是會期在即了，卻不得不取消這個行程，我的雙腳邁不過橫在青州城邊的云門山。

突然意識到，我成了一個上不了戰(zhàn)場的人！

哀莫大于心死，心不死身先“死”哀尤甚。

外面天色轉(zhuǎn)暗，要下雨的樣子，團團黑云氣勢洶洶撲向窗玻璃，像長鬃飛揚的猛獅；又凝結(jié)為鉛，沉沉地砸過來。

“你就這樣服輸，繳械投降？”是哪里的聲音？誰在嘲笑我？周圍并不見人。

“唉——”又是一聲疼痛的嘆息——它暴露出長長的尾巴，被我揪住了，原來它們是從我心里發(fā)出來的！

要在過去，一句高亢、堅硬的話會迅速蓋過它們，可是此刻我卻明顯氣力不足，我沒有勇氣面對。

村上春樹曾說“人不是慢慢變老的，而是一瞬間變老的”。雖然年齡一歲歲增長，皺紋刻滿額頭，嘴上也自我調(diào)侃“老朽”，但內(nèi)心深處從未承認自己衰邁，從沒放棄過自己，是疾病張開獠牙大口吞噬了我的斗志。

五

炎癥遲遲消不下去，我半憂半喜，“喜”的是，炎癥不消手術(shù)無法進行。上午輸液，下午無事，我給朋友發(fā)微信，繼續(xù)打聽哪家醫(yī)院有治這病的良方、名醫(yī)，同時是尋找精神援助。朋友們也通過手機寬慰我，其中有些微信留言很有哲理——我奇怪，談到疾病、生與死的時候人們最智慧，這實際是積淀了一代代人、人類同疾病斗爭的經(jīng)驗的認識。

抄錄幾條：

立君：“老兄，沒有什么可怕的，疾病、衰老乃至死亡，是生命的必然，誰都要經(jīng)過這個過程?！?/p>

建元：“疾病當然會帶來痛苦，可是生命的本質(zhì)就是痛苦，抵抗痛苦、戰(zhàn)勝痛苦才彰示人的力量，才成就了人。從這個角度說，疾病是大自然賜給人類的禮物??！”

月新：“人一生一個重要內(nèi)容就是和疾病斗，假如沒有疾病、痛苦，人生可能顯得單調(diào)乏味，病痛應(yīng)該是人生一種不可少的滋味?！?/p>

一鳴的微信留言簡直是柏拉圖式的，簡潔凝練，包含著豐富而深刻的思想：“我從產(chǎn)房走來，向太平間走去，我是一個病人?！?/p>

以往，我習慣有病趕緊治好，治徹底，干干凈凈，一身輕松，以僅僅服安眠藥其他藥與我無緣而驕傲，如今得了這病就想根除它，不根除心里不踏實，憂心忡忡。聽我這么說，電話那端公進的語氣彌漫著嘲諷與鄙夷：“你怎么還這么幼稚？兒子是哲學博士，可他爸卻太不哲學了！生活中提及最多的是什么？是一個‘病’字，疾病是與生俱來的，生命與疾病分不開，有生命就有疾病，沒有疾病的肉體根本不存在，誰身上沒有病？誰不是帶病生存、與病和平共處？”

“憨大個”公進竟笑我“幼稚”，可他的質(zhì)問卻讓我啞口無言，表弟金山的面影閃現(xiàn)在眼前。金山小時候飯吃不飽，營養(yǎng)不良影響發(fā)育，長成雞胸，擠壓心臟發(fā)生病變，動不動就胸悶，呼吸困難。病漸重，不得不到市人民醫(yī)院就醫(yī)。醫(yī)生說他是先天性心臟病，必須手術(shù)，手術(shù)費一萬元，不手術(shù)最多還能活十年（醫(yī)生中不乏這樣的預(yù)言家，他們說得那么隨意而又不容置疑）。金山剛?cè)畾q出頭，他老婆一聽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涌流，流著流著，猛地一把抹干，對醫(yī)生說：“俺不做手術(shù)，沒錢做不說，做了手術(shù)就不能干重活了，俺全家還指望他養(yǎng)活！”手術(shù)沒有做，金山從醫(yī)院徑直回到麥田，其時麥子已經(jīng)黃梢，如果收不進糧倉，一年的工夫、投資就白搭上，一家人就得喝西北風。這時候他哪里還是個病人？拿起鐮刀，彎下腰，很兇狠地割起來。雖然割一鋪就停下喘一會兒，但連續(xù)作戰(zhàn)，整整三天，硬是把四畝半麥子割完。聽說這兩年金山托人謀到一份輕快活——給人家打工還能有輕快活？——到張三的建筑隊當電工，順電線，從這房間順到那房間，爬梯子，上上下下。他今年五十多歲了（沒有像醫(yī)生預(yù)言的那樣死去），干一天活回到家，就像一具干尸一樣“挺”在床上，嘴里冒沫：“干不動了，干不動了，老天爺咋還不叫我死呢？”可是第二天天不亮，又騎著那輛破摩托去工地了。

金山老婆的牙硬、要強、能吃苦也是出了名的，小時候還長得像林黛玉，楊柳腰，細皮嫩肉，可莊稼地生長這樣的嬌花嗎？她十三四歲就給棉花噴藥、鋤地、推車、挖河，練出一副鐵骨架。這樣一個人不到中年卻得了一種怪病，腿不能受涼，三伏天熱如蒸籠也得穿保暖內(nèi)衣，要不就酸痛如百蟲鉆骨。她不來人民醫(yī)院看醫(yī)生，說自陪金山治病一提這個地方就打怵，再說這還叫病嗎？她也跟從金山出去打工了，在建筑隊做飯燒水，守著畢畢剝剝的爐灶，火舌熱辣辣地撫摸她，臉上汗水成溪，身上衣服呱呱濕，可她從來沒曠過工。

在我的故鄉(xiāng)梁鄒平原上，像金山和他老婆這樣的苦命人有很多很多。他們就是這樣無聲地倔犟地活下去，生命與疾病就是這樣膠著著，纏繞著，貼著地面匍匐，在泥水里跋涉。這是生命的偉大，生命的奇跡，可是它們又尋常得像大地上的野花，隨處燦爛……

六

曾經(jīng)，一想到金山夫妻我就心如刀割，今天想起來又多了幾分震撼，還有幾分羞愧，但我也從他們身上得到啟示——我哪能和他們相比，他們是為生存同疾病、同命運抗爭，我只不過茍活而已——我也可以不做手術(shù)，采取保守療法，帶病生存，與病和平共處。

我把這個想法說給承亮老兄聽，承亮老兄交際廣，閱歷深，為人隨和而低調(diào)，不事張揚，但絕對是一個智者，是一個可信賴的人。他正在海南旅游，話筒送來海風的濕潤和濃濃的鮮腥味，他怪我不早征求他的意見，他說他認識一位民間高人，在昌樂縣城開診所，運用經(jīng)絡(luò)療法，不用動刀就治好你的病。懷揣絕技，在當?shù)乇弧皞鳌睘樯襻t(yī)。

我按照承亮老兄發(fā)來的電話號碼立刻與那位神醫(yī)聯(lián)系，那邊的聲音溫和、親切，語速很慢，像一個老奶奶的話語。一聽這聲音我就覺著暗夜里迸出一道亮光：我有救了！那一刻，不知為什么，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我的淚水骨碌碌滾出眼眶。

這是下午三點多，我急于去請她給我治病，但她阻止了我：“你距離昌樂三百多里路，趕過來得晚上六七點，光線不好，找不準經(jīng)絡(luò)，甭白跑一趟?！?/p>

翌日，我仿佛一只被霞光染紅翅膀、迎著朝陽奮飛的鳥兒直取昌樂縣城，見到了她，果然是個奇人，滿月似的臉盤兒，一頭銀發(fā)，慈眉善目，我說不清哪一點很像我書房里那幅畫上的觀音菩薩。我基本上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可是有時候又寧愿相信有的人原來是天上的神，受佛祖的指派到人間來消災(zāi)解難，因為人間的災(zāi)難消除不盡。

小診所里，煦風撲面，她和藹地看著我，從日常生活問起，飲食、嗜好，問得很細，時而停下凝思。然后，戴上老花鏡，在我背部反射區(qū)搜尋濕熱下注形成的郁結(jié)，用針挑開肌肉纖維，一個一個地把“淤泥”排出來，使血脈暢通。在我左右手腕上方各下兩枚瀉火的銀針，過二十分鐘捻一下，酸麻脹……

疼痛一天天減輕，病情慢慢好轉(zhuǎn)。至此，那壓在我胸口的夢魘終于被驅(qū)散了。

這段痛苦、悲壯而又充滿戲劇性的經(jīng)歷值得記錄下來，毫無疑問記錄這段經(jīng)歷得寫到她，我又去了昌樂，采訪她，或者說閑聊。我了解到她的醫(yī)術(shù)是跟婆婆學的，婆婆是跟婆婆的父親學的。說起來也是一段佳話，她嫁到高家，多少帶點愛屋及烏的味道——戀愛之前，從小喜歡中醫(yī)的她卻早早就“愛”上了走街串巷、祛病拿邪、名滿鄉(xiāng)里的婆婆，為之傾倒。她一過門就看婆婆給病人針灸、拔罐。婆婆見她靈透、入迷，也用心教她，手把手地教，把祖?zhèn)鞯拿卦E點點滴滴傳授給她。

接觸多了，熟悉了，就沒了神秘感，再看她，不再是神，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她醫(yī)術(shù)高明，一半是天賦，一半是肯鉆研，善學習。練針灸在自己身上試驗，背上的穴位沒法定，就借丈夫的背用，頭一回借嚇得丈夫躲進廁所，她就在廁所門口等，等了一個多小時，不扎了針，這一夜睡不著覺。婆婆的經(jīng)驗已不夠她“吃”，四十七歲那年，她又考入昌樂衛(wèi)校，和一群十七八歲的孩子坐在同一個教室里聽課，同學們還認為她是老師呢，等弄清真相哄笑聲險些掀掉屋頂子。她不在乎，把工作調(diào)為上夜班，白天去上課，一堂課沒落下。學得認真，實踐和理論結(jié)合，她有了兩只金色的翅膀。

她的名字也是一個普普通通但又很美很雅的女人的名字——王麗琴。

古時候鯀禹治水，鯀修筑堤防堵截，水害不息；禹疏導(dǎo)河道，水馴服如羔羊。悠悠五千年一脈相承，王麗琴婆媳肯定是得了大禹治水的真?zhèn)鳎叻ㄩT有異曲同工之妙。

王麗琴大夫治我這種病除了疏而不堵，絕招中還有一“絕”：要求嚴格忌口——忌口是中醫(yī)的法寶，中醫(yī)的奧秘、精髓所在——發(fā)物不能碰。嘴能管得住？誰能抵擋美食的誘惑，面對山珍海味、瓊漿玉液不為所動？要做到這點得舍棄多少東西，舍棄多少物質(zhì)的享受！起初我也覺得太嚴苛，可是逐漸地也適應(yīng)了，并非不吃大蝦、海參就無法活，粗茶淡飯更養(yǎng)人。深思之，這又不只是個管住嘴的問題，其中“藏”著一個大道理——遏制欲望、貪欲，欲望、貪欲是人的本性，是人性的陰暗面，是萬惡之源，也是人生諸般痛苦的根源。而人有多少欲望？口腹之欲、肉體之欲、靈魂之欲無不葳蕤如草，古今圣賢皆以消弭它們?yōu)槭姑！睹献印贰洞髮W》就宣揚“養(yǎng)心”“寡欲”“正心”，亞圣說“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狈鸺覄t不惜用“萬事皆空，萬物皆無”的“狠話”從反面告誡人們沖淡去欲。中醫(yī)卻更聰明機智，也更“實惠”有效，把這一哲學思想融入治病過程，從“逼”你不得不忌口入手，進而斷你的欲望、貪欲，斷了它，疾病、罪惡的根就斷了。王麗琴大夫管這叫“釜底抽薪”。

智慧在民間。

七

市人民醫(yī)院只做了我臨時的避難所，我到底是放棄手術(shù)，選擇了王麗琴大夫的經(jīng)絡(luò)療法。

也許，沒有把病灶割掉，隱患猶在，只要“氣候”適宜，這冬眠的碩鼠會突然睜眼、翻身，爬出洞穴作祟作惡，但我有信心縛住它，不許它逞兇。我要讓它在我的體內(nèi)沉下來，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也許，未挖出的“地雷”隨時會引爆，我隨時又被推上懸崖，但這正好提醒我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麻痹、懈怠，不能失于檢點，放縱自己，更不能窮奢極侈，我必須戰(zhàn)略上藐視敵人，戰(zhàn)術(shù)上重視敵人，朝乾夕惕，枕戈待旦，臥薪嘗膽，與它做持久的對陣和艱苦的較量；這也時時考驗著我的意志，幫助我一步一步堅強、成熟起來。這樣我就有理由認為，直面手術(shù)是一種勇敢，不做手術(shù)，迂回周旋、不屈不撓也是一種勇敢。我不是一個逃兵，我要與我的敵人戰(zhàn)斗到底！

“痛苦就像一張犁，它一面犁破你的心，一面掘開了生命的新起源?！痹谖医蚪蛴形兜鼐捉懒_曼·羅蘭這句名言的時候，中國作家協(xié)會通知我參加“見證新時代，書寫新輝煌”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主題采訪團，深入甘南農(nóng)村考察、采風。我隱瞞病情報了名，我知道此一去意味著遭遇千山萬水、千難萬險，但我不怕，我能行！我要向自我挑戰(zhàn)，帶病出征，與疾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