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淑敏
1
“外公,你不要告訴他們我來這了!”馮朵朵在門廳還沒看到馮可仁就大聲嚷道,“我離家出走了,外公!”
馮可仁剛放下毛筆,馮朵朵橫眉怒目的圓臉已經(jīng)沖到他下巴上,馮可仁探出下巴按住朵朵額頭搖了搖,笑道,“朵朵放假了來陪外公?”
“不,嗯,是,嗯……”馮朵朵支支吾吾,“不用說,又和你媽吵架了!”馮可仁拍拍馮朵朵的頭,心疼道,“又沒吃早飯吧?”又道,“你舅舅昨天寄來的牦牛干和奶茶奶酪,想吃么?”“想,我最喜歡舅舅買的奶茶,”馮朵朵兩步跳進(jìn)客廳,奔向廚房。
馮可仁吩咐家政小裴把馮朵朵的背包放到二樓客房,又讓她去買鮮蝦和韭菜。馮朵朵喝著奶茶,一聽說中午吃皮皮蝦三鮮餃子,趕緊告狀道,“我媽就會煮面條,您看您看我都吃成面條啦!”“你就夸張吧,你一天不吃外賣過得去么?饞貓,等你媽來了,看她怎么收拾你!”馮朵朵的笑臉?biāo)查g轉(zhuǎn)了陰,“外公,不帶這么偏向你閨女的,你得最疼朵朵!”又對著出門的小裴喊道,“裴姨,您回來順便給我?guī)肼菸嚪酃?,饞死我啦!?/p>
朵朵借口換衣服躲回房間,裴阿姨敲門喊她吃飯,她在“槍林彈雨”上打得正酣,死活不愿下樓,便喊了一聲兒,“別管我,你們先吃!”不提防一只大手“啪”地按死了電源,“吃飯!”馮可仁毫無表情,轉(zhuǎn)身出了門,拐杖敲得地板當(dāng)當(dāng)作響。
馮朵朵趕緊亦步亦趨地扶住馮可仁的胳膊,笑嘻嘻道:“外公,螺螄粉好吃么?”“不知道,給你放冰箱了!”馮朵朵真心想抽自己手幾板子,還有三天就要報志愿,沒有外公支持豈不是更是寡眾,“不作不死!”她暗下決心,報志愿前,絕不再碰網(wǎng)游。
三個人正吃著飯,一個響雷在頭頂炸開,眼看著窗外云奔風(fēng)卷,馮可仁放下筷子,忙不迭地起身招呼道,“小裴,快把茉莉推進(jìn)來!”
三個人都奔向陽臺,高低不同的架子上清一色擺著大小二十幾盆茉莉,好在花架都是帶輪子的,移動起來并不費事。馮可仁自己則顫巍巍護(hù)著一根檀木花盆的茉莉,推進(jìn)了書房。三人剛坐回餐桌,天空像被潑了墨汁般,漆黑漆黑的,雷炸電閃,不過幾分鐘,雨兇悍地砸開黑重的云,一股腦傾瀉下來。
“外公,我想學(xué)醫(yī),你閨女不尊重我,非要我學(xué)她那個金融!”“學(xué)醫(yī)?”馮可仁正給一株茉莉松土,手里的鏟子頓了頓,“那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工作,朵朵想好了么?” “想好了!將來我要做軍醫(yī)!” 馮朵朵一肚子委屈,一發(fā)狠,一片葉子從枝子上被她扯了下來,馮可仁舉起鏟子攔住她,責(zé)怪道,“朵朵,茉莉可沒有惹你,你怎么隨便傷害它?你媽媽說得對,你不適合學(xué)醫(yī)!”
“對不起,外公,我錯了,但是我要做軍醫(yī),像您和舅舅一樣,穿軍裝,上可能的戰(zhàn)場!”馮可仁怔了怔,認(rèn)真看著馮朵朵,滿眼陌生,“朵朵,你知道戰(zhàn)爭什么樣子?游戲里那樣?換換裝備,就能上天入地?扔幾顆手榴彈,就能炸碉堡插紅旗升級進(jìn)入下一場?”“我……沒有,我看過《西線無戰(zhàn)事》,看過《中國戰(zhàn)爭實錄》,也看過您的回憶錄,外公,您打了半輩子仗,肯定明白,沒有永遠(yuǎn)的停戰(zhàn),也沒有永遠(yuǎn)的開戰(zhàn),對么?”馮可仁放下鏟子又吃力地?fù)炱饋?,眼里升騰著淡淡的霧,“朵朵,書本里的戰(zhàn)爭是別人的故事,和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不一樣……”
“叮鈴鈴……”客廳電話鈴聲震響,打破了沉默,馮朵朵去接,走出幾步,回頭,馮可仁背對著窗子,他身后激烈的雨像一排排子彈將他蒼老的身體掃射得搖搖欲墜,他一只手緊緊抓住檀木花盆,努力蜷縮起身體,試圖將自己擠進(jìn)椅子縫隙。馮朵朵被馮可仁突然的悲傷嚇住,匆忙敷衍了小裴幾句便躲回房間,一顆心被扔進(jìn)一大袋跳跳糖般,炸得乒乓亂跳。
第二天一早,馮可仁被接走體檢,小裴出門買菜,家里只剩下馮朵朵一個人,她忍了又忍,終于沒有打開“槍林彈雨”。還有兩天查詢高考分?jǐn)?shù),馮朵朵忐忑不安,倒是出乎意料,母親馮姝眉既沒有來電話也沒有上門捉她回去,想來外公一定和她做了同盟通報。馮朵朵一想可能的被出賣,便心生煩躁,金融是個什么東西,不就是把十個阿拉伯?dāng)?shù)字倒來倒去,倒騰出個所謂的差異換點吃的喝的用的?她最受不了馮姝眉的嘮叨,什么經(jīng)濟(jì)救民,小康標(biāo)準(zhǔn),扶貧投資,精算……那些嘮叨就像落在熱油鍋里的水滴,崩到哪兒哪疼,且都是看不見的隱形創(chuàng)傷。
她一個人胡思亂想著,滿屋子轉(zhuǎn)悠,逛到外公的書房,滿屋清香,昨天還是花骨朵的茉莉開了滿盆,白色的小花兒風(fēng)吹得顫巍巍的。馮朵朵從小就被馮姝眉警告不許碰這只花盆,除了外公每年親手刷一遍清油時需要小裴幫忙清理刷漆前工作,任誰都不許碰。
這只檀木花盆比面盆略大,紅檀木的,盆沿精心雕刻著一只似龍非龍的動物,盆壁一圈枝蔓相連的浮雕牡丹。馮朵朵用指尖順著動物的線條和鱗片一點一點滑動,木質(zhì)的厚重與沉穩(wěn)順著指尖流進(jìn)她的血液,她的心臟被灌進(jìn)金屬般,向下沉去。劃著劃著,她認(rèn)出來了,她手肚下的線條分明是一條麟身眼鏡蛇,碩大的蛇頭隱藏在一朵牡丹花后,和那朵花兒融合成一體,她猛然發(fā)現(xiàn),探在花瓣上的兩只碩大的眼睛,正窺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馮朵朵猛地縮回手指,雖然它眼神溫和,似乎含著一絲委屈,她還是被它驚擾得心神不寧。
馮朵朵學(xué)著馮可仁的樣子坐進(jìn)他寬大的太師椅,椅子很硬,遠(yuǎn)不如她房間的轉(zhuǎn)椅舒服。昨日的墨汁在硯臺里干涸成一小片湖泊,她聞了聞,挑出一支狼毫想寫幾個字,陽光順著窗子斜斜刺著眼睛,她一陣心亂,想到明天即將面對的分?jǐn)?shù),扔掉筆,一屁股跌進(jìn)太師椅。她只想找一個遠(yuǎn)遠(yuǎn)的城市,離開馮姝眉沒完沒了的說教。
陽光無所顧忌,馮朵朵無聊地舉起右手,把手指當(dāng)成剪刀去剪陽光,一縷,一縷,她張開手的指縫間出現(xiàn)一扇半開的櫥門,平時鎖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櫥門,馮朵朵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悄悄把剪刀伸過去,伸向一件掛滿軍功章的半舊軍大衣,那里,隱約著一個怪異的白色圓領(lǐng),馮朵朵解開最上面兩粒紐扣,一件白色裙袍赫然顯露出來。
馮可仁推開家門,逆光中,有人自樓梯緩緩走來,拐杖“咚”地落在地板上,他喃喃了一句“孟妹”,便摔倒在地。
2
馮可仁奔跑在李家莊園后胡同,他握著槍的手一直抖抖的,這是13歲的他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他們的目標(biāo)是拿下李家莊園,這一仗打得出乎意料地順利,只開了兩槍李家便掛起白旗開了大門。他跟著小分隊往大門里走,就是覺得不對勁。
其實,李家莊園位于半山腰,院后門高大的圍墻借著山嶺建筑,莊園外50米被清理成菜地,形成一條開闊的環(huán)形隔離帶被十幾挺機(jī)槍日夜指著。李家家丁偶爾開槍打幾只流竄過來的野豬、獾子之類的動物,一來開葷,二來警示周圍佃農(nóng)不要隨便靠近。
小分隊攻打前做好了李家抵抗的準(zhǔn)備,“跟在我后面,小可仁,子彈可不長眼!”小隊長捏著馮可仁的下巴囑咐道。李家大兒子是縣府書記,戰(zhàn)斗拖上半天,外援必然會趕到,小分隊16支長步槍百十發(fā)子彈,一時半會還真不好打。好在,他們順利進(jìn)了莊園。
管家三合叔殷勤得很,說起來游擊隊小分隊的16個人和李家不光是鄉(xiāng)親,過去都是他的佃農(nóng)。三合叔讓用人端上來一鍋野豬頭燉白菜,一籃子窩頭,又親自提來一桶蔥花面。小分隊奔了一上午路,肚子正餓,嘴里喊著三合叔,半只窩頭進(jìn)了肚。
馮可仁就是覺得不對勁。
他早晨憋了屎,一路急行軍不覺得,現(xiàn)在停下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找茅坑。用人在他前面走過去,他還是覺得不對勁。李家丫頭都一個裝扮,一根長辮子,梢上綁著紅絹花,藍(lán)布小碎花夾襖綠褲子,端窩頭來的這個怎么都不對勁,他蹲在茅坑上吁了一口氣,腦子里晃過女人走路的樣子,他忽地明白過來,這女人不是中國女人!中國女人是小腳,無論如何走不出直線!他提上褲子沖出來,外面槍聲一片,他順著后胡同拼命向后繞,爬上遇到的第一架梯子,順著房頂鉆進(jìn)梧桐樹,伏在上面一動不動。
16個人,只逃出來他自己。
那會,小隊長他們赤條條地掛在墻上,被風(fēng)吹成一排臘肉干。“三合叔怎么能不給他們穿衣服呢?”他一把一把抹著眼淚跑下山。
3
馮可仁在醫(yī)院住了三天便堅持出了院。他一再強(qiáng)調(diào),這種硬傷,沒有比時間再有療效的藥。醫(yī)生勸不住便隨了他。雖說是輕微骨裂,需要愈合的時間,但畢竟年紀(jì)大了,一家人不敢掉以輕心。馮姝眉破例請了年假和哥哥馮遙商量輪流回家陪伴,被馮可仁不容分說地趕了回去?!坝行∨釒兔托辛?,你們都去忙,有事給你們打電話!”
午餐后,馮姝眉和馮遙一前一后出了門,憋了一上午的馮朵朵長出一口氣?!拔腋銒屨労昧?,不阻攔你學(xué)醫(yī),但是朵朵啊,做醫(yī)生不是為了戰(zhàn)爭,是為了救命,這個思想你是不是要進(jìn)行修正???”馮可仁倚在床頭,紫檀花盆被挪進(jìn)臥室,房間里飄滿淡淡的花香。
“謝謝外公!”馮朵朵端來兩杯茶,順便丟進(jìn)杯子兩朵茉莉花,不料馮可仁卻變了臉,“朵啊,你也回家去住,今天就回!”沒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馮朵朵這一走就走了20天。報完志愿,背了背包直奔湖北利川大山,既然利川山里的水杉來自侏羅紀(jì),那些土壤必定來自更遙遠(yuǎn)的時代。當(dāng)然吸引馮朵朵的不止于土地,還有土家族神秘的風(fēng)俗,比如坐落于山崖,人與祖墳同居一室的古宅;無邊無際的可以隱藏千軍萬馬的古溶洞,馮朵朵堅持認(rèn)為,土壤中埋藏著遠(yuǎn)古的語言和生命的信息,自然也會有惡毒和善良兩種,表達(dá)出來可能就是病毒和細(xì)菌。
馮朵朵把采集到的六種不同土壤樣品寄回外公家,便轉(zhuǎn)身去了諸暨尋找苧麻土壤。她馬不停蹄,兩天換一個地方,上海崇明島藏紅花土壤,云南箭毒木土壤,加上內(nèi)蒙古、西藏、新疆最古老的土壤樣品,已經(jīng)超過十種。馮可仁知道是樣品便讓小裴買了一排玻璃瓶子,密封好,統(tǒng)統(tǒng)排在后院墻下。
馮姝眉出差回來,知道林林總總的紅、黃、褐瓶子里裝的是馮朵朵花錢寄回來的土,氣得差點動手扔進(jìn)垃圾箱。馮可仁正給茉莉花灑水,趕緊攔住她,不悅道:“朵朵不敢寄給你,再三囑咐我不要告訴你,她要在這些土里找到做藥的微生物。”
“爸,這孩子滿腦子脫離現(xiàn)實的幻想,土里哪來的什么藥,要是有,地球早被科學(xué)家挖得只剩沙子和石頭了,還等到她一個毛孩子?”
“小眉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兒,你這當(dāng)媽的不能總靠武力解決問題,難怪朵朵一個女孩子天天去網(wǎng)上作戰(zhàn),要學(xué)醫(yī)上戰(zhàn)場,你就不能好好溝通?……”
“一個女孩子,整天把兩伊戰(zhàn)爭、阿富汗戰(zhàn)爭、維和部隊掛在嘴上,國泰民安多少年了,這一代孩子玩游戲玩得走火入魔了!”
“小眉,朵朵說的也不都是錯的,戰(zhàn)爭不是誰能預(yù)測的,可能隨時會來!”
“爸,您怎么這么說呢?現(xiàn)在是和平時期,國際間合作圍繞的也是經(jīng)濟(jì)發(fā)展,國富民強(qiáng)和平自然更有保障,這也是不發(fā)生戰(zhàn)爭的一個重要因素,再說,現(xiàn)在誰倡導(dǎo)戰(zhàn)爭啊,只要談判能解決的,無論如何是不會開戰(zhàn)的,戰(zhàn)爭帶來的痛苦和損失,理智的人都了解!”
“屁話!談判解決不了呢?你以為談判是萬能的么?”馮可仁不自覺地站在了馮姝眉的對立面?!罢勁幸悄芙鉀Q戰(zhàn)爭的問題,你爺爺就不會死在戰(zhàn)場上!我也不至于13歲就拿槍!”
“對不起,爸!”馮姝眉意識到自己的失誤,父親左臂被彈片切斷的橈神經(jīng),右臂削掉的碗口大傷疤,被刺刀扎破的左胸,釘著鋼板的小腿,每一個陰雨天的夜晚都讓他痛癢難忍??墒?,他從來不會說,自己蹲在馬桶上用刷子刷出血痕也忍著不哼一聲兒。
“停戰(zhàn)這么多年,閉上眼睛,爸就能聞到子彈擦過頭頂?shù)牧墙刮秲?,可是,那時候怎么就不知道怕呢?”他仿佛是問馮姝眉,但其實是在問自己。
4
馮可仁和部隊打散了,他和班長姜鶴友順著玉米田一路向北狂奔,包圍圈正在縮小。最近的一次搜索小分隊離他們最多只有四百米,他和姜鶴友伏在壟溝里一動不敢動,一條蚯蚓順著腳踝爬進(jìn)他的鞋子,在腳板上拱來拱去,他把自己忍成一棵被砍倒的玉米。
玉米田恢復(fù)了平靜,馮可仁一腳蹬掉鞋子,姜鶴友把手伸進(jìn)褲襠,赫然掏出一只青蛙。兩個人小聲兒笑起來。
一天前,他們接到攻占伊拉索車站的任務(wù)。他們到達(dá)伊拉索車站時,一列火車正??窟M(jìn)車站,打草摟兔子,小六喊了一聲“看我的!”提著一包炸藥搶著跑向火車頭。
“看這小子的屁股,跟胖娘們似的,哈哈哈!”排長點了根煙笑著讓他們看,小六屁股本來就大,抱著沉重的炸藥包扭來扭去,活脫脫一只肥鴨子。
笑聲剛落,“轟”的一聲巨響,馮可仁他們就地匍匐,等他抬起頭,渾身打了個哆嗦,小六正在飛,確切地說,是小六的頭正在飛!火車頭飛起的玻璃自小六背后旋轉(zhuǎn),齊刷刷斬斷了小六的脖子。小六的身體就那么站著,像一只噴血的花灑,持續(xù)了數(shù)秒才轟然倒地。
小六的頭落在離馮可仁不到一米的地方,馮可仁彎腰要過去,被姜鶴友一把拉住,大喝道,“快跑!”
他們被包圍了。
那場戰(zhàn)役八年后,馮可仁偶然遇到第四作戰(zhàn)區(qū)司令的警衛(wèi)員虎子,知道他就是伊拉索車站的幸存者,他拍著馮可仁的肩膀說,“你小子真是命大!”
馮可仁才知道他活著出來不是幸運,是奇跡。敵人十三個營圍剿了他所在的九營,伊拉索車站和那列空蕩蕩的列車是敵人放出的誘餌。
馮可仁和姜鶴友順著稻田跑了整整一夜,沖出了第一道包圍圈。黎明前,他和姜鶴友倒在一片稻田中睡著了。等他們醒來,周圍異常的平靜,沒有槍炮,沒有嘈雜,只有青蛙平靜的叫聲。馮可仁一度恍惚,以為自己是在家鄉(xiāng)后山放牛,打了個長盹。姜鶴友先清醒過來,用毛巾沾了些水絞進(jìn)嘴巴,他們邊啃木薯邊計算穿過這片低矮的莊稼地到達(dá)前面那座大山的時間,他們隨時可能遭遇敵人,這樣空曠的地勢,只要遭遇敵人,必死無疑。
天空濛濛著小雨。姜鶴友囑咐他,一旦遇到敵人,他負(fù)責(zé)掩護(hù),馮可仁負(fù)責(zé)逃脫,“你是獨子,要留住命?。 苯Q友拍著馮可仁的頭,笑道,“你得給你爹生個大胖小子,傳宗接代!”
他們彎著身子奔跑,背上各自扎著一捆稻子。他們突然停下來,在他面前對面,迎面走來一個人,這兩捆移動的稻子顯然嚇到了來人,他停住腳步,緊張地看著他們。馮可仁舉起槍,瞄準(zhǔn)對方,他認(rèn)出了來人,是九營特訓(xùn)班班長,是脫下軍裝偽裝成當(dāng)?shù)乩习傩盏奶赜?xùn)班班長。
特訓(xùn)班班長穿著當(dāng)?shù)乩习傩盏姆b,身上纏滿尼龍蚊帳,他顯然也認(rèn)出了馮可仁,機(jī)械地舉起了雙手,滿眼恐懼。姜鶴友一屁股坐在地上,憤恨道,“他媽的,逃兵!可仁,干掉他!”馮可仁舉槍,眼里噴出一道火星?!疤颖 彼麄冏詈尢颖?,九營上上下下訂了口頭協(xié)議,只要遇到逃兵一律就地處決。
現(xiàn)在馮可仁只要手指輕輕一動。
特訓(xùn)班長在他前面5米處把自己抖成暴風(fēng)雨中的一片夾竹桃葉子,馮可仁的左手也莫名地跟著特訓(xùn)班長發(fā)抖,抖得托不住槍的分量。他索性放下槍,艱難地看了一眼姜鶴友。姜鶴友嘴角叼著半支煙,不看他,只看著天空。
馮可仁腦子混亂,三個月前他隨九營來到滇省,到達(dá)的第五天,他因為水土不服,生起瘧疾,接連幾天高燒,燒得他昏昏沉沉,不分晝夜。特訓(xùn)班長破例沒有讓他去雨中訓(xùn)練,傍晚,悄悄給他端來一碗面條,面條下面還臥著一只雞蛋。在只供應(yīng)糙米飯的部隊,白面雞蛋,是多么珍貴的營養(yǎng)。
想到那碗面,馮可仁的眼圈紅了,他對著天空罵道,“滾,快滾,別讓我后悔!”
特訓(xùn)班長愣了楞,竟然沒敢動?!白屇銤L呢,聾了?”姜鶴友砸過去一塊泥團(tuán),惡狠狠地罵道。馮可仁扭過頭,不看特訓(xùn)班長連滾帶爬逃離他們身邊的狼狽。
他們一口氣跑進(jìn)森林,才松了一口氣,算起來他們已經(jīng)跑了整整一天一夜。一路沒有正面遭遇敵人,似乎已經(jīng)逃出了第一層包圍圈。“向北,只要一路向北,咱們就能找到大部隊!”
他們一刻不敢停歇。沿著山脊向北穿行。一架直升機(jī)出現(xiàn)在頭頂,他們伏在草下,把自己變成半截橫倒的樹,螺旋槳掀起空氣渦流,擊打著樹葉,發(fā)出“啪啪啪啪”的噪音,震得耳膜痛。
直升機(jī)在他們上方盤旋了好一會兒,然后對著可能的道路一層層拋灑下步兵地雷。步兵地雷是最令人生厭的一種地雷,如罐頭般大小,被偽裝成極難被察覺的植物顏色,大量拋撒在森林、草叢中。步兵地雷有三個觸點,無論碰到哪一個觸點,都不足以致命,卻必定炸傷下肢,目的就是直接占用救助人員,導(dǎo)致一個傷殘兵減員三人。
馮可仁他們一路逃亡,所有水源,道路都被敵人封鎖,除了這座森林他們其實無路可逃。包圍圈只是一個小圈,只要把他們逼進(jìn)森林,這些地雷可以讓這支部隊編號從此消失。
馮可仁兩人在雨中的山脊橫梁小心翼翼走了一天,他們逮住一條蟒蛇,怕被敵機(jī)觀察到煙霧不敢生火,森林里到處濕漉漉的,也沒法生火。幸好他們有野外生存經(jīng)驗,遇到野辣椒和野花椒時摘了一些帶在身上,就著這些調(diào)料,兩人分吃了半條蟒蛇。
半下午,雨終于停了,太陽熾烈火辣,林子中的空氣立刻悶熱難耐?!袄鬯懒耍镉?,還有煙么?”姜鶴友累得面色發(fā)黃。馮可仁翻動貼身口袋,還好,油紙裹著的5支香煙雖然被壓扁了,仍然干燥。馮可仁把煙遞給姜鶴友,他叼在嘴上,抖著手摸出一根火柴,喘著粗氣說道,“他媽的,累死老子了!這些王八蛋,等老子出去,非搗爛他的老巢!”又道,“不走了,可仁,今晚咱們在這兒好好休息一晚!”姜鶴友靠著身后的樹一屁股蹾了下去。
“鐺!”一聲巨響,驚天動地。
馮可仁暈倒在地。當(dāng)他清醒過來,透過掛在臉上的血條,看見姜鶴友半截身子掛在他靠著的那棵樹的樹杈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他手里舉著那根沒有點燃的火柴,血順著火柴滴下來,一滴一滴落在草上。
馮可仁一動不動靠著樹坐著,他不敢動也不能動。他渾身是血,不知道身上臉上的血是自己的還是姜鶴友的;他兩耳轟鳴,無法判斷是否驚動了圍剿他們的敵人。
馮可仁摸著自己的肚皮,肚皮完整沒有痛感,他意識到臉上掛著的一道道血條是姜鶴友的腸子和內(nèi)臟,他哽住自己,一動也不敢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姜鶴友不再流血,馮可仁頭皮發(fā)緊,覆蓋在他身上的腸子內(nèi)臟被太陽曬干在他臉上頭上肩膀上。他試著去撕它們,一塊一塊,一片一片,就像撕下的是自己的臉皮和肉。
5
馮朵朵進(jìn)門包都來不及放下就進(jìn)了書房。多日未見,馮可仁氣色好了很多。馮朵朵卻不敢造次,接過馮可仁剛寫好的字放在窗臺上晾著,又幫他鋪好宣紙、壓好鎮(zhèn)紙才坐下來,她并不主動開口,其間瞄了幾眼靠窗的櫥子,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像以前一樣。
馮可仁笑瞇瞇道:“還有20天開學(xué),有什么打算?”
“外公,我陪你20天可好?”
“讓你呆在這兒,還不是天天躲在房間里打你的‘槍林彈雨’?”
“我保證不會。外公,我把采集的這些土質(zhì)樣品要整理出來,萬一提取到未發(fā)現(xiàn)的生物,我可就發(fā)大財了,呵呵呵!”
“你不是當(dāng)醫(yī)生當(dāng)軍人么,怎么又變成發(fā)財了?”
“我這是為人類造福,不是我媽那個倒騰數(shù)字和紙片發(fā)財。外公,最早的青霉素可是科學(xué)家在土壤里提煉出來的呢!”
“那不是生物學(xué)么,你不是選好醫(yī)學(xué)院了么?外公被你整糊涂了?!?/p>
“我計劃研究生讀生物學(xué),博士讀生物化學(xué),現(xiàn)在做預(yù)備,我要自己研究自己試驗!”
“連博士都規(guī)劃好了,朵朵口氣不小,就是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拿著規(guī)劃當(dāng)完成哈。還有你魔怔那個游戲的態(tài)度,外公實在不敢看好你的規(guī)劃!”
“外公,不要看不起人嘛!人家玩游戲是休息,您看,您不是也靠寫字休息么?方式不同嘛,哈!咱不說游戲了行么,一說您就生氣。看看看,我給您帶什么好吃的了!”朵朵從包里拿出幾個精美的紙袋,一字?jǐn)[開,炫耀道,“牦牛肉干,奶茶奶酪,這可是我人肉空運回來的哈,新鮮可見!”馮可仁笑起來,在西藏駐扎8年,留在胃里的記憶比什么獎?wù)露忌羁獭?/p>
“外公,我能跟您要點東西么?”“哦,朵朵看上外公的什么了?那件奧黛(注:中越邊境一帶女性服飾)不行?!?/p>
“奧黛的事,我跟您正式道歉,對不起外公,我不該您不在的時候亂動您的東西。”馮朵朵頓了頓,“我想要這花盆中的土,一小勺,就一小勺做樣品,行么?”馮朵朵指著紫檀花盆請求道。
馮可仁卻愣住了,他撫摸著花盆,輕柔緩慢,像在撫摸一個人的臉,半晌,說,“好,但是,如果化驗后你不需要了,千萬不要扔掉,要還給我,我再走不回那片土地了……”
晚上,馮朵朵帶外公出門散步,臨出門,馮可仁摸了摸花盆,對著廚房喊道,“小裴,把紫檀茉莉推到陽臺上吹吹風(fēng)!”
“外公,茉莉還要和您一樣吹風(fēng),您也太逗了!不讓我們帶上它一塊散步去吧?”
“哈哈,朵朵學(xué)壞了,我?guī)еㄈド⒉?,被院里的老東西們看見,豈不笑話我拈花惹草?”
“外公,問您個問題?”馮朵朵推著輪椅,七月流火的夜晚難得風(fēng)舒適涼爽,通向大門的路旁種滿銀杏樹,樹葉飽滿,路燈被挾持在樹葉中,昏昏暗暗催落了一重斑駁的樹影。兩個人踩著這些晃動的影子邊走邊聊,“我為什么姓馮啊?”“你媽結(jié)婚的時候我和你爺爺說好的,肚子里的老二無論男女都?xì)w我!”“哈哈哈!”馮朵朵笑道,“有定娃娃親的,還有預(yù)約轉(zhuǎn)讓孫子的,該不是您喝酒帶著槍去的吧?回頭我得讓爺爺跟您收朵朵姓氏轉(zhuǎn)讓費!”“我說朵朵,你張口閉口都算賬,我怎么覺得你還是應(yīng)該學(xué)金融啊!”
馮朵朵笑道,“外公,活著,誰能不算賬啊,您看看,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垃圾廁所進(jìn)大門,這個時代,就找不出不算賬的形式來,所以,不能算賬就學(xué)金融!”
“誰說找不出不算賬的形式來?你呼吸空氣跟你收費了么?你推我出來散步收費了么?我們在家里吵架收費了么?”
“都能收。外公,您想,裴姨陪您散步不就收費么?咱倆吵架,我媽必定來,那車燒油不也收費么?我把您氣著了,您吃藥不也等于收費么。還有,空氣怎么不收費,家里空氣過濾機(jī),冷氣,暖氣,不都交過錢的,還不是徹頭徹尾的空氣費?”
“丫頭,你這嘴皮子,當(dāng)什么科學(xué)家,我看你不如去做律師!”“科學(xué)家需要把研究成果賣出去,也得算賬,也得練嘴皮子,外公,謝謝您不收費陪我練嘴皮子哈,這要是培訓(xùn)老師,貴著呢,一個小時好幾百呢!”
“錢錢錢,我看你改名叫馮錢錢吧?!眱蓚€人一路拌著嘴,進(jìn)家門前自動停戰(zhàn),兩人笑嘻嘻進(jìn)門,小裴新鮮道,“馮將軍,這不是不拌嘴也能過下來一天么!”
6
馮可仁把臉上身上的姜鶴友一點一點撕干凈,放在他滴血的草叢中,又撿回能找到的他的殘肢碎骨。螞蟻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蟲子從泥土深處蜂擁而至,如移動的泥土將那堆紅色覆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馮可仁左臂不斷滲出鮮血,一塊彈片從左臂穿進(jìn)去,他嘗試挪動它,麻木的胳膊像跟他斬斷了聯(lián)系般,脫離了他的支配。右臂被彈片切走巴掌大的一塊肉,雖然流血卻可以移動。他試著指揮手指打開急救包,疼得幾乎暈厥過去,才用嘴巴配合著將傷口包扎好,這個舉動實際加重了傷口的潰爛,但他一時沒有更好的辦法,如果不阻止血液流淌,他相信自己很快就暈厥過去。
姜鶴友還掛在樹上,流空了血的臉像一張白紙,短短幾個小時已經(jīng)有了斑點。他只能讓他在樹上掛著,沒有力氣讓他回到地面和他自己的其他部分呆在一起。
馮可仁勉強(qiáng)站起來,踉踉蹌蹌奔向最近的山壁,將自己和毛巾貼在上面,半晌,毛巾濕潤了,他吸著毛巾里的濕氣,又酸又苦,麻得他的舌頭沒了知覺。
馮可仁一步一步挪向北方。
他不時遇到尸體,頭一律向著北方,有兩個士兵身上的服裝還沒有完全腐爛,身上爬滿尸蟲。馮可仁咬著牙邁過尸骨繼續(xù)向前,他不敢回頭,唯恐自己堅持不住倒下去,像他們一樣,被蟲鳥啃噬一空。
馮可仁腦子迷蒙地走了整整一天,傷口疼痛令他感官遲鈍,繃帶滲滿血液,他只能拆掉繃帶讓傷口暴露在空氣中,減緩傷口腐爛的速度。天黑透了,他像浸透水的棉花癱軟在草叢中。
第二天上午,他被一只舌頭舔醒,無力地睜開眼睛,一只野貓伏在他胸口在舔拭他嘴角的血跡,他“哦”了一聲兒,野貓嚇了一跳,高抬起脖子俯視他幾秒,“喵”了聲兒躥進(jìn)草叢。
馮可仁摸了摸口袋,摸出一些野花椒放在嘴里,麻澀讓他清醒了一些。他手背碰到落下的腐葉,葉子著了火般滾燙。他搖搖晃晃地從這叢火中站起來,向前逃,樹葉,草葉,樹干,四處都點燃著綠色的大火。他覺得自己快被燒死了。一只白胖的蟲子趴在草上,他不顧一切地塞進(jìn)嘴里咀嚼。他吃下很多蟲子,白色蟲子中的液體把他身體的溫度降低了一些。
就在他成為冰溜前,馮可仁眼神模糊地發(fā)現(xiàn),右臂傷口上的肉自己在動,他停下來,睜大眼睛努力看,不,那是一條蛆蟲,在他血肉模糊的傷口上自己繁衍出的蛆蟲,他用嘴巴吹,嘴巴扇出的風(fēng)微乎其微,蛆蟲粘在腐肉上繼續(xù)啃著,馮可仁沒有力氣舉起手,只好靠近樹皮蹭掉它們,卻引來鉆心的疼痛,他幾乎昏厥。
蛆蟲的繁衍極其旺盛,不過半個時辰,一群新的蛆蟲開始蠕動。馮可仁又惡心又害怕,后面的行程,弄掉蛆蟲成了他不間斷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兒,除此之外就是找到吃的東西。
馮可仁遇到孟妹后才知道,如果沒有這些惡心的蛆蟲,他會因傷口感染而死。這些蛆蟲吃掉腐肉的同時救了他的命。
馮可仁靠啃食粗大的草莖捱過了三天,崖壁的草水依舊苦辣,捱到第四天,失去溫度的太陽光像一根根尖銳的冰針,刺向他,樹葉和泥土急劇降溫,很快將他凍得像冰溜一樣僵硬,他又冷又疼,根本感覺不到蛆蟲的存在,雖然它們越來越密集。他不停地給自己下達(dá)命令,強(qiáng)迫自己執(zhí)行,這道命令只有兩個字,“向北,向北!”直到一頭栽進(jìn)草叢。
馮可仁依稀聽到一聲兒清脆的笑聲,他沒有力氣睜開眼睛,卻本能地向著聲音方向微弱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頭,“我活著?”他質(zhì)問自己,心中騰起一股希望。有人掀開敷在他額頭的毛巾,幾根柔軟的手指覆在上面,然后滑向左太陽穴,另一只手點在右太陽穴上,用力揉搓,一股熱氣撲在他耳邊,“哈,終于退燒了!”
從有意識到睜開眼睛,馮可仁又艱難地度過了兩天。第三天,他撐開眼皮,看見一條模模糊糊的背影,瘦瘦的,弓著身子。背影轉(zhuǎn)過身,他看清了,一雙細(xì)長的大眼睛,帶著驚奇和笑意。
她嘴巴鼓鼓的,在嚼著什么。她微笑著坐在他身邊,俯下身子,用手指把嘴巴里嚼著的東西一點一點吐出來,涂抹在他長蛆的傷口?!昂呛呛恰保⒆彀鸵豢粘鰜?,立刻笑了,一副憋了許久的樣子。
隨著高燒退去,馮可仁的感官也逐漸蘇醒,聞著女孩頭發(fā)、衣裙散發(fā)的淡淡的藥香,19歲的他有些羞愧,害怕身上的汗臭熏到她。
“你叫什么?”馮可仁不知道如何表示感謝,他的左腿被孟妹抬起放在她跪著的膝蓋上,她用濕毛巾擦拭他大腿底部的劃傷,并涂抹上她新咀嚼好的草藥。
“哈哈哈,我叫孟妹呀!你呢?”孟妹一口邊境普通話,聲音從鼓滿草藥的嘴巴里擠出來,含混不清。馮可仁抬起軟軟的手臂,抹掉沾在她嘴角的一截草末兒,她扭頭笑,黑油油的辮梢掃著馮可仁的腿,他的腿像挨了槍子,酥麻到疼痛,那股怪異的疼痛順著大腿游走到心尖,疼得他的心撲通亂跳。
晚上,孟妹躺在草堆上,望著他,“你好重??!”
她告訴馮可仁,她去山上采藥,遇到還有氣息的馮可仁,愣是把比她重一倍多的馮可仁背了回來?!白吡艘宦肺遗铝艘宦?,知道我怕什么嗎?要是剛背到茅屋你就死了,我不還得挖坑把你拖回山上埋了!”
馮可仁笑道,“那你還真是挺倒霉的,我這么大一坨,挖坑也要比旁人長些呢!”孟妹“咯咯咯”地笑,站起來準(zhǔn)備走,“還得謝謝你呢,小共黨,沒讓我挖坑!我得回村里,告訴爺娘,你活了!”“嗯?”馮可仁一陣緊張,“你真的走么?”“是啊,不走,你吃什么?爺娘說晚上給你做芋頭蛋粥呢!”
馮可仁在孟妹的茅屋中住了7天,身體恢復(fù)很快,雖然左胳膊還不能抬起,但已無大礙。
“你為什么一個人住在村外?”馮可仁疑惑道,“這是我們這里的風(fēng)俗啊,女孩那個,那個,見了紅,爺娘就要在村外給我們建茅屋,不然怎么和男孩子約會呢?”她亦很好奇,“你們那里不是這樣么?”馮可仁只好給他講了一遍家鄉(xiāng)男婚女嫁的習(xí)俗。
“呵呵呵,你們好麻煩,我們這里女孩子可以和自己喜歡的所有男孩過夜,不過,要是有了娃娃就不能住茅屋了,要住進(jìn)自己喜歡的男人家里,過日子?!?/p>
14歲的孟妹盈盈地看著他,手放在他的唇邊來回?fù)崤?9歲的馮可仁握著她的手指,像丟進(jìn)開水的大蝦,被燙得上下翻滾。
馮可仁的初戀就這么不可逃避地發(fā)生在逃亡的路上,那些天,他的兩條腿像是長在了孟妹身上,寸步難離。
夜里,馮可仁一遍一遍對著孟妹發(fā)誓,他一定帶她回家,他的家鄉(xiāng)是一望無際的平原,終日陽光四射,茉莉花把屋子染得噴香,冬天他用火爐烤兔肉給她吃,兔肉焦香,撒一把辣椒末和鹽,能香掉牙……
孟妹被他的家鄉(xiāng)和烤兔肉激動得一夜難眠,她不斷問他,“你真的會帶我去么?”
“等著我,我一定回來接你!”
孟妹告訴馮可仁,這里離邊境只有30公里,越過一條河就是他要去的地方。馮可仁估算了一下,他和姜鶴友分開的地方離這里直線最多20公里,他背上滲出一股冷汗,敵人應(yīng)該還在搜索中,這幾日躲在村外,他又昏迷著,想必知道的人少,可是村外茅屋未婚男孩可以隨便進(jìn)入,他呆了這幾日,必定已經(jīng)傳遍了村莊。
馮可仁打定注意,準(zhǔn)備逃離。連續(xù)多日,每次走出屋門他不由自主地又退回來,這些天,和孟妹日夜廝守,他的身體被一根看不見的繩索束縛在茅屋,他掙脫不開。但他已經(jīng)有強(qiáng)烈的預(yù)感,危險就在茅屋之外。
第二天上午,趁著孟妹回村,他背起了背包,打開門,孟妹竟然端坐在門口臺階上,她望著他,滿眼淚水。
7
“外公,我給做個面膜吧?”馮朵朵手里舉著一只盒子悄悄溜到馮可仁身后,馮可仁放下正看的書,笑道,“今天這是怎么了,舍得不打游戲陪外公?”“我都說了,游戲是休息。我媽氣我,我才使勁用游戲躲著她,我沒那么上癮!”
“怎么說話呢?沒大沒小的!”馮可仁訓(xùn)斥道。
“呵呵呵,朵朵說錯了,掌嘴!”馮朵朵鋪開手里的盒子,一堆瓶瓶罐罐的,擰開就要往馮可仁臉上抹,馮可仁抬手抵擋,“什么味兒,這么難聞?”臉上早被糊上一坨,馮朵朵按住他的手笑道,“別動,很貴的呢,我偷了我媽的精華,進(jìn)口的,咱倆替她試試,看外公明天能十八不!”馮可仁半躺在沙發(fā)上,臉上被熱乎乎的按摩小機(jī)器震動得昏昏欲睡。
“外公,我想發(fā)明一種微型設(shè)備,可以強(qiáng)壓力噴射外敷藥物?!?/p>
“嗯?”
“您說,打起仗來最怕什么?”
“當(dāng)然是受傷了,死么,就是一口氣,當(dāng)兵的哪有怕死的,”馮可仁不由想起步兵地雷。
“所以,這種設(shè)備士兵如果攜帶,自己就能強(qiáng)壓止血,延緩救助時間,”馮朵朵指著馮可仁的右胳膊,解釋道,“比如,您的這個傷口,首先強(qiáng)力均勻覆蓋云南白藥,迅速止血后,電子眼自動繃帶器完成包扎,全過程完全可以60秒內(nèi)完成!”
“設(shè)備如果重,會增加士兵的負(fù)重?!瘪T可仁被馮朵朵帶入細(xì)節(jié)討論。
“所以必須是微型設(shè)備。止血裝備像一支圓珠筆,下半部分是藥物,上半部分是壓力器,電子眼掃描傷口面積和深度,自動設(shè)置噴出藥量?!?/p>
“想法不錯!有點現(xiàn)代軍醫(yī)的思維,如果瞬間重傷,士兵的手不能取出這個設(shè)備怎么辦?”
“唔,這個我還沒想到……”她跳起來道,“我去查查資料!”跳上樓梯又囑咐道,“您別揭面膜哈,一會兒我來弄!”
馮朵朵下樓看馮可仁戴著面膜睡著了,便取下面膜輕手輕腳擰來一塊熱毛巾換在馮可仁臉上,不料馮可仁一碰到熱毛巾激靈靈直起身子,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滿眼恐懼大喊道,“班長,班長,” 捂住胸口順著沙發(fā)滑了下去。小裴在廚房聽到聲音奔出來,立刻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顆藥丸塞進(jìn)馮可仁嘴巴,一面把馮可仁的頭抱在懷里用力按住他的人中,同時大聲指揮馮朵朵:“拿氧氣袋,快!”
馮朵朵呆傻地看著滾在地板上的精華和按摩器,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又闖了禍。小裴從外公臥室出來并不說話,但眼神凌厲,分明是在指責(zé)她。
晚餐是馮朵朵一個人吃的。小裴端上她一個人的餐食便上樓去看護(hù)外公,馮朵朵訕訕道,“裴姨,對不起!”小裴是特護(hù)兼家政,馮家的孩子這么放心馮可仁,一大半是因為馮可仁有小裴服侍。
“朵朵,記住,以后不要把熱毛巾之類軟東西放在你外公臉上,切記。”小裴看馮朵朵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滿眼驚惶,便放下手里的牛奶安慰道,“你外公現(xiàn)在沒事了。我剛來的時候也犯過這個錯誤,你吃好飯過去陪他聊聊天,”又猶豫道,“朵朵小姐,你外公經(jīng)歷過的一些事我們不太了解,他年紀(jì)大了,你盡量聊些開心的事,什么傷口,什么炸彈的,能不說就不說吧……”
8
馮可仁在野草莽纏的山脊上狂奔,沒有背包沒有槍,他甚至聽不見頭頂飛機(jī)的轟鳴,兩條腿拖著他向北一路奔跑。
天上下著小雨,天已經(jīng)黑透了,他再不敢跑,小心翼翼找到一塊高地倚著樹坐下來。在山嶺上爬了一天,此時,他的兩條腿像竹竿一樣僵直。困倦一陣陣襲來,腦袋卻像在旋轉(zhuǎn)?!懊厦?!”他哀哀地呼喚著她。
“小共黨!”孟妹似乎就在旁邊,他聽得見卻看不見。馮可仁在孟妹的笑聲里睡著了。夜里,他被自己的耳朵叫醒。
他的兩只耳朵不由自主地抖動,他清醒過來,立刻感覺到背后這棵樹的怪異。他身后明明只有一棵烏飯樹,此刻變成了兩棵,并且一棵靜一棵動,馮可仁毛骨悚然地聽著草叢“嘩啦嘩啦”流動,瞬間,脖頸間滑過涼颼颼的風(fēng),出于本能,他用力將手里的匕首對著風(fēng)揮了過去。有東西沉重地落在他身旁,他摸了摸,不由汗毛聳立,那是一條蟒蛇,和他大腿一樣粗的蟒蛇!
“孟妹”,他哭起來,一刀一刀刺向還在蠕動的蟒蛇,“對不起,孟妹,等我回來!”
孟妹的哀嚎飄蕩在耳邊,他堵住耳朵,蟒蛇趴在草叢中徹底安靜下來。
他不知道孟妹此刻怎樣了,是被士兵押走了,還是傷痕累累地躺在村外茅屋中,或者被她的父母接回了家。
他沒法原諒自己,因為難舍孟妹給她帶來的災(zāi)難。他們是被舉報的。想和孟妹約會的男孩無法容忍孟妹被一個逃兵霸占著,憤怒之下,他們帶來了士兵。孟妹的父母最先從村里跑向茅草,他們站在路口高呼馮可仁,讓他逃走。
馮可仁沿著茅屋后的樹叢迅速逃進(jìn)山林。惱怒的士兵踹開茅屋拽著孟妹的頭發(fā)把她拖出來,狠狠摔在地面,他們用槍托砸,用腳踹。孟妹在一群男人腳下被踢成一只滾動的破皮球。
馮可仁躲在不遠(yuǎn)處的樹叢中,抱著頭一動不動地聽孟妹聲嘶力竭地一聲聲慘叫。他鼓勵自己站起來,這樣可以停止敵人對孟妹的施暴,可是,他的腿像煮過的米粉,無論如何都撐不起身子。他只好蜷縮起自己,將自己蜷縮成一條蚯蚓,一點一點,毫無痕跡地爬向遠(yuǎn)方。
馮可仁跑了兩天,終于看到孟妹說的那條寬闊的河,河的對岸就是他要去的地方,有陽光有茉莉的地方。他一上岸便倒在河灘上,他一遍一遍親吻著土地。樹叢后面,有人在唱歌,是他熟悉的《義勇軍進(jìn)行曲》,他在熱淚盈眶中昏睡過去。這一睡,他便忘記了很多年,很多人,很多事。
“朵朵,我不敢出去,”馮可仁握著朵朵的手腕,用盡全身力氣,“我站起來就會被子彈打成篩子!”
馮可仁的記憶被一把剪刀“咔嚓”剪掉了一段。他記得參戰(zhàn)前的所有事,包括很小的時候,一天夜里,爹爹把他從睡夢中推醒,塞到他嘴里一整塊壓縮餅干,他看著他吃,笑瞇瞇的,他記得,餅干噎得他喝了半碗水,那天夜里后,他再沒見過爹爹。他記得他躺在河灘上,被邊防軍用腳踹醒。
馮可仁在根據(jù)地醫(yī)院住了兩周,身體復(fù)原后被送進(jìn)內(nèi)地一所大學(xué)。他總覺得自己丟了什么,又不知道丟了什么。北方的冬天漫長寒冷,掛在天空的太陽像顏料涂染的,沒有溫度,他常常伏在窗前茫然地看著天空,不明白為什么那些云不帶來小雨。他想淋雨,毛毛細(xì)雨,滂沱大雨。
“那件衣服是孟妹的?”馮朵朵拍拍馮可仁的手,馮可仁意識到自己的力量,猛地松開了?!笆牵鞘敲厦迷?jīng)穿過的?!薄八?,怎樣了?是嫁人了么?”馮朵朵試探道,外婆是法國留學(xué)生,在師范大學(xué)教了一輩子物理學(xué),自然不是孟妹。
馮可仁在七年后突然記起了孟妹。
他站在孟妹的茅屋前,茅屋簡陋依舊,孟妹的哭聲自腳下土地泥草中彈起,一聲聲擊中他的耳膜。他蹲下去,撫摸著腳下茂盛的荒草,撫摸著通向茅屋的兩級窄窄的臺階,暗自揣摩,嬌小的孟妹是如何把身高182公分的他背進(jìn)這間小茅屋的?他正癡想著,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孩子站在門口,身穿白色奧黛,戴著斗笠。“你找誰?”她直視著馮可仁,馮可仁突然害怕了,七年了,孟妹不在這里,是不是她已經(jīng)住進(jìn)喜歡的男人家里,成了孩子的母親?
“我找孟妹,你認(rèn)識她么?”馮可仁小聲問,
女孩看著他,看了又看,突然合上雙手,大聲說,我知道你是誰,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小共黨!她飛一樣跑走了,在茅草路上很快沒了影子。
馮可仁望著通向村莊的道路,害怕又激動,他答應(yīng)過孟妹,帶她回家,帶她回有陽光、有茉莉花、生著火爐房間溫暖的家。
一群人出現(xiàn)在村口,沿著茅草路跑來。孟妹的母親和父親在離他10米的地方突然停住,他們又黑又瘦,孱弱憂傷,他們看著他,突然“噗通”“噗通”雙雙跪了下去。孟妹母親向天空伸出雙手,大聲哭道,“孟妹,他回來了,他有良心,他回來了!”
馮可仁泣不成聲,幾步跨過去,跪倒在他們前面,七年前,就是他們,一邊被士兵追打著一邊一路高喊,“小共黨,你快跑,快跑!”
“孟妹呢,孟妹呢?”馮可仁握緊孟妹父親母親的手,眼睛卻向后望去,許多的人,但是他敢肯定,那里面沒有一個是孟妹,“孟妹在哪兒?”
“她,死了……”
孟妹被活活打死了。
孟妹父母帶著馮可仁來到埋葬孟妹的地方,一棵烏飯樹下。馮可仁請求道:“請讓我?guī)ё咚?,我答?yīng)過她,要帶她回家!”
孟妹的墳很淺。她只有一個土坑一領(lǐng)竹席。馮可仁跪在挖開的坑旁,不斷懇請動手的村民,“輕一點,請輕一點!”
頭骨出來了,孟妹小小的頭。馮可仁抱著孟妹的頭骨一點一點撫摸,每一寸都摸遍了才放在一張鋪好的床單上,然后是胳膊,手指,脊骨,腿骨……馮可仁把每一塊骨頭都細(xì)細(xì)撫摸,把孟妹一點一點安置好,就像她躺在他身邊時那樣,孟妹手骨中緊緊握著一個紙包。打開,是馮可仁送給她的,父親的三枚軍功章——那是父親留給他的全部財產(chǎn)。
馮可仁忍住淚,不讓濕冷的淚滴在孟妹身上,他一遍一遍念叨,“孟妹,明天我?guī)慊丶?,回咱們有太陽、有茉莉花、有烤兔肉的家,好不好??/p>
“外公,孟妹一直住在我們家里是嗎?”馮朵朵摸著紫檀茉莉,竟然毫不膽怯。
“她是我們家的一員,當(dāng)然住在我們家里,朵朵,外公不會跟她分開的,你說是不?”馮朵朵把臉貼在外公手上,哽咽道,“當(dāng)然,她是外婆,怎么能和我們分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