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林黛玉悲劇命運的必然性

■薩日朗/陜西師范大學(xué)

林黛玉的前世是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受天地精華，得雨露滋養(yǎng)……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因受神瑛侍者甘露之惠，在其下世為人后，難解心中纏綿之意；遂在警幻仙子案前“掛號”，亦意欲下世為人，將一生的眼淚償還給神瑛侍者。小說中，曹雪芹不僅給予她“絳珠還淚”的凄美前世，同時也賦予這一人物形象優(yōu)美獨特的象征意義。她有著西施一般的病態(tài)美，又曾寫過與西施有關(guān)的“一代傾城逐浪花”（《五美吟·西施》）的詩句。林黛玉在大觀園中的居所是綠竹森森的瀟湘館，又善于將柳絮、桃花、芙蓉等入詩。這些人文意向和自然意象的借用，隱喻著林黛玉出眾的容貌、高潔的品格與難以逃脫的悲劇命運。

《紅樓夢》中對于林黛玉悲劇命運有著各種暗示和伏筆，簡單而言，其體格的虛弱與多病、性格的敏感與自尊、言行的叛逆與單純?nèi)齻€方面，導(dǎo)致了她不可避免的愛情悲劇與人生悲劇。

一、體格的虛弱與多病

《紅樓夢》在人物塑造方面和中國繪畫有異曲同工之妙，旨在得意忘形。因而，塑造人物形象時，作者常在語言動作神態(tài)上大加渲染，而疏于對面龐身姿的成段描寫；就林黛玉而言，曹雪芹著意描寫她的病弱之美。在賈寶玉的眼中，林黛玉是一個神仙似的妹妹：“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這樣的病態(tài)美，用林黛玉自己的話說，便是：“從自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y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绷主煊褡孕◇w弱多病，其母賈敏出身富貴之家，從小衣食富足，嬌生慣養(yǎng)，安享尊寵，卻“一疾而終”，想必是母病及子，才使得林黛玉天生怯弱不足。其父林如海，系前科探花，官至巡鹽御史。明清時期，揚州鹽商的富裕多財是天下聞名的，巡鹽御史是管理鹽務(wù)的官職，是一個既有實權(quán)又有財權(quán)的差職。由此推斷，林家的生活水平一定遠(yuǎn)遠(yuǎn)高于當(dāng)時的絕大多數(shù)家庭，因此林黛玉才能長年累月地吃著人參養(yǎng)榮丸加以調(diào)理。即使生活條件優(yōu)越，也曾尋覓眾多良醫(yī)名方，林黛玉的病癥卻不見明顯好轉(zhuǎn)，可見其病疾之根深蒂固。

賈府的一些生活習(xí)慣更不利于黛玉的健康成長和發(fā)育。林黛玉進賈府前，其父林如海注重惜福養(yǎng)身，從小處注重養(yǎng)生調(diào)理，就曾勸教黛玉“務(wù)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而賈府則習(xí)慣于飯后立即喝茶，這對于本身脾胃虛弱的黛玉而言，無疑是另一種程度的健康傷害。另外，賈府的飲食搭配也并不科學(xué)。頓頓是雞鴨魚肉，餐餐離不開葷腥，這種飫甘饜肥的生活方式，對于生活在賈府的那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嬌小姐和富貴公子的健康而言，確實有著不利的影響。平日里，府里的年輕的奶奶太太們也都是七病八災(zāi)，何況是弱不禁風(fēng)的林黛玉。薛寶釵曾就林黛玉的身體狀況對她說過：“古人說‘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yǎng)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遍L此以往，賈府不利于養(yǎng)生的飲食習(xí)慣與生活方式，只能讓林黛玉越發(fā)虛弱。

二、性格的敏感與自尊

林黛玉天生體質(zhì)虛弱，后天不足多病，寄養(yǎng)在賈府之中，養(yǎng)成了她性格上的自尊與敏感，二者看似互不相干，但在其人生成長中卻是相輔相成的。初入榮國府，林黛玉便表現(xiàn)出一份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謹(jǐn)慎與小心，其實是焦慮感的直接結(jié)果，這種心理在林黛玉未進賈府之先已經(jīng)存在。林黛玉曾聽母親多次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焙笪馁Z母問林黛玉是否讀書，她說只讀了《四書》，然后又反問四個姐妹讀了什么書，賈母說不過認(rèn)得幾個字，不做睜眼瞎。林黛玉想謙虛地表達(dá)，故意用了“只”字。但賈母說三個姐妹不過認(rèn)得幾個字的時候，她自知失言，所以當(dāng)賈寶玉再次問她讀了什么書的時候，林黛玉回答：“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xué)，須得認(rèn)得幾個字?！?/p>

天生的敏感自尊加上生存環(huán)境造成的心理壓抑與焦慮，使得林黛玉既極端自尊又格外脆弱。林黛玉進賈府后一系列看似出于自尊而有些敏感的行為，是出于應(yīng)付現(xiàn)實性焦慮的無奈選擇?！都t樓夢》第七回中，周瑞家的從薛姨媽的梨香院拿來宮里新制的堆紗花十二支，送到園子里。周瑞家的本來是尋近道走，在拜訪完迎春、探春、惜春、鳳姐之后，恰好把剩下的兩枝送給林黛玉。這引起了林姑娘的警覺，得知別的姑娘都有了之后，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币环捔钪苋鸺业臒o比難堪。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yán)，她伶牙俐齒過分敏感，不惜得罪王夫人的陪房——一個有臉面的奴才。她不考慮尖刻的語言會對自己的生活產(chǎn)生什么影響，她只是單純地反擊別人侵犯自己所謂尊嚴(yán)的一切言行，雖然自己家道中落，但其尊嚴(yán)并不是隨便任人踐踏的。

三、言行的叛逆與單純

文學(xué)是特定歷史時期意識形態(tài)的反映，透過《紅樓夢》可以更多地了解到當(dāng)時評價女性的標(biāo)準(zhǔn)。李紈的父親就曾說過“女子無才便有德”，因此不十分令其讀書，通過對李守中培養(yǎng)女兒個案的考察，大致可以勾勒出當(dāng)時整個社會對于女性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即讀書是為了培養(yǎng)貞烈觀，看重其女紅廚藝。與李紈的教育方式不同，寄人籬下，父母雙亡的林黛玉“身邊形成了一個教育的真空。正是這個教育的真空，成就和保持了黛玉的自然人格?！蔽幢皇浪着詷?biāo)準(zhǔn)塑造的自然人格在日常生活中就表現(xiàn)為言行的叛逆與單純。

林黛玉愛書成癮，她不讀《列女傳》，偏偏熟讀《四書》（這一點即有一些叛逆意味，《四書》是林黛玉時代成年男子作為讀書人的必讀書目），對《西廂記》《牡丹亭》默記成誦；她說不出“女子無才便有德”這樣的“古訓(xùn)”，卻對王維、李商隱、李白、杜甫的詩歌信手拈來，并且深有研究體會。因此，林黛玉是大觀園里最優(yōu)秀最具詩人氣質(zhì)的一位女子。林黛玉才思敏捷，倚馬可待也是眾人無法相比的。元妃省親時她胡亂作的一首五律得到稱贊；當(dāng)時賈寶玉為自己的最后一首四律大費神思，林黛玉為他解圍，這首詩則得到了元妃的高度贊美。

而癡情談愛似乎是比才情敻絕更不被世俗理解的舉動。與賈寶玉交往之始，他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總有一種紈绔子弟的輕浮，這引起林黛玉深深的反感和厭惡，她無法忍受逢場作戲式的表白，因此才會產(chǎn)生不斷的猜忌和爭吵?？v觀前37 回，也就是林瀟湘奪魁菊花詩之前，書中明確指明了的猜忌爭吵有九次，分別是第八回的嘲諷雪雁送暖爐、第十七回生氣剪荷包、第二十回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二回因為小戲子和林黛玉相像，寶玉給說錯話的湘云使眼色、第二十三回，第二十六回寶玉用西廂戲詞打趣她、第二十七回不開門事件導(dǎo)致葬花、第二十九回斷送張道士的好姻緣。在此之后寶黛愛情持續(xù)升溫，先是賈寶玉挨打后派晴雯送帕子、諷刺湘云仕途經(jīng)濟黛玉不說混賬話，還有賈寶玉被襲人聽去的睡里夢里也忘不了她的癡情表白。經(jīng)歷了一系列波折后，林黛玉終于看到了賈寶玉的一片赤誠。在賈寶玉熱烈地表白之后，林黛玉似乎一下子煥發(fā)出久被遮蓋的青春光芒，像魏晉名士一樣奪魁菊花詩、喝酒食蟹，愛情讓這個敏感的貴族少女變得豁達(dá)風(fēng)流、瀟灑自如?？伤诹艘粋€談愛色變的時代，她的追求愛情的行為不會得到時人的認(rèn)可。老祖宗可以勸導(dǎo)王熙鳳原諒賈璉的偷情，“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 ，但是她無法忍受才子佳人的私定終身，“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p>

《葬花吟》是她為自己悲劇命運所作的讖語般的注解。“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鼻八木湟月浠ㄆ鹋d，描繪了一幅凄美絕倫的春閨暮春圖。敏感的葬花人無法挽留這匆匆逝去的美好，只能“獨把花鋤淚暗灑”，成行的眼淚落在樹枝上就留下了斑斑血跡。獨自歸去，一顆傷痕累累的心卻要面對“青燈照壁”與“冷雨敲窗”。全詩并非一味地自傷自怨，更有對于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的憤懣與不滿。“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是對環(huán)境的真實描寫，其中更有深陷其中的無奈與絕望，“因而她悲嘆‘花魂鳥魂總難留’，幻想著自己能‘脅下生雙翼’也隨之而去。她日夜悲啼，‘終于淚盡證前緣’了?！?/p>

“寶玉凡遭遇所謂的‘丑禍’，總有別人要隨之而倒霉，先有金釧兒，后有晴雯，終于也輪到了黛玉。因此詩中又有‘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的雙關(guān)語用來剖白和顯示氣節(jié)?！毕啾取昂蔑L(fēng)頻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薛寶釵，林黛玉顯得如此高潔，她的尊嚴(yán)在于不妥協(xié)，不屈從于命運的安排?！皟z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在書中多次出現(xiàn)，又利用鸚鵡的吟哦反復(fù)強調(diào)。由此可知，林黛玉最后只能如匆匆凋謝的花朵一般無法逃脫“花落人亡、紅顏老死”的悲慘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