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波浪
秦老伯做夢也想不到,他竟能在古稀之年帶著孫女兒住進鎮(zhèn)上的安置房。
當身懷六甲的張雪晴攙扶他走進電梯的時候,他竟緊張得差點背過氣去,只感覺腦袋一陣眩暈,似乎從地獄瞬間飆升到天堂,忽地一下就到了十樓。簡直像在坐飛機,站著坐的飛機。他想。
“老伯,別忘了,出了電梯右拐第二家就是你的新家。”張雪晴再三叮囑,“小翠,你去開門?!?/p>
叫小翠的小女孩兒像一只剛出籠的喜鵲,一縱一躍地飛向前去,用鑰匙打開了新房門。
推門進去,張雪晴帶領他們一邊參觀,一邊一一介紹:客廳,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還替他們規(guī)劃:臥室這兒擺張床,那兒放個衣柜,衛(wèi)生間里擱洗衣機,廚房里鍋碗瓢盆如何擺放才顯得有序不亂,客廳嗎,先把家里的桌子凳子搬來,將來給你們換一套沙發(fā),——這個角落安張桌子,小翠就在這兒寫作業(yè),光線好;雜物一律堆在陽臺上。張雪晴站在小小的陽臺上指著對面說:“小翠,你看,下半年你就要上初中了,對面就是你們的學校,下樓去,幾分鐘就到了,這所學校是專為咱們搬遷戶蓋的?!?/p>
小翠伸長腦袋,大張著嘴,向新學校打望,臉上立時泛活起活蹦亂跳的喜悅,像一團團詭譎斑斕的云彩。
張雪晴扶秦老伯坐下,粲然地說:“老伯,你坐下歇息;這樣的房子,你還滿意嗎?”
秦老伯用拐棍撐著下巴,眉頭擰成一團疙瘩,翹著胡須嘟噥著說:“滿意是滿意,只可惜我住不起呀,我住在這兒,我的老家咋辦,我的莊稼咋辦,我喂養(yǎng)的牲口咋辦?”
小翠撅起俏皮的嘴唇,忙說:“爺爺,這么好的房子不住,還回老家住那漏雨的破瓦屋呀?再說,我就要上中學了,住在這兒每天放學都可以回家做飯給你吃,難道不好嗎?”
“就是嘛,”張雪晴附和著說,“有了新家,還要你的老家干嘛呢?莊稼收了這一季,政府統(tǒng)一把土地承包出去,有的退耕還林,種果樹,有的種大棚蔬菜,每年收取租金,到年底還能分紅;小翠在學校讀書,免去學雜費和書費,每天有營養(yǎng)餐,還發(fā)補助,加起來你們的生活應該過得去——不僅過得去,我略約估了一下,還略有剩余呢;至于家里的那頭豬,我?guī)湍闾魝€好價錢,賣了,咋樣?”
秦老伯舒展開了眉頭,嘴角牽動胡子微微向上揚起,又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房屋,像撫摸嬰兒一樣用他那老樹根般粗糙的手撫摸著光滑白皙的墻壁。
小翠拉著他的衣角,催促說:“爺爺,爺爺,你說話呀!搬嘛!搬嘛!我要住新房子,我要住新房子?!?/p>
秦老伯沉默著從衣兜里掏出山煙,用舌頭舔平煙葉,裹緊煙屑,裝入煙斗,吧嗒吧嗒地抽吸起來,然后就地動山搖地吭吭吭地連續(xù)不斷地咳嗽起來,幾乎把肺都要咳出來了。
“老伯,少抽點兒煙,對肺不好?!睆堁┣珀P切地說:“明天我?guī)闳タh醫(yī)院照個片?!?/p>
“老毛病了,咳了幾十年啦,怕啥呢?”
“你老不能有病不治呀!醫(yī)院報了賬,剩下的錢我出,只要你老別犟,配合治療就好?!睆堁┣巛p輕地給他捶著背。
這時,門外有幾個人伸頭縮腦地張望,其中一個胖嬸子大大方方地走進來,笑盈盈地朗聲對秦老伯說:“老哥,我就住你隔壁,我們是鄰居啦,以后我們多走動走動,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勝過親戚,人到地頭熟嘛,遠親還不如近鄰呢;我家以前住在那山包包上,怪冷清的,現(xiàn)在好了,搬到集鎮(zhèn)上來,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還安排工作呢,在服裝廠做裁縫,一個月好幾千呢?!鞭D(zhuǎn)向張雪晴說,“大妹子,快生了吧?我看你這一胎準是個男孩,我看得可準啦,懷男孩肚子是尖戳戳的,懷女孩是圓不溜秋的,我看了咱安置房里的好幾個孕婦,沒幾個有你的尖,準是個男孩,錯不了。”又轉(zhuǎn)向秦老伯,“你姑娘好福氣,你老又添人丁又添福啊?!?/p>
秦老伯尷尬地一笑,嘿嘿地說:“她不是我姑娘,她是——咳咳咳……”
“不是你姑娘?我看親閨女也難找這么孝順的;她是你兒媳吧,準沒錯的。”
張雪晴羞紅了臉,立在一旁,不爭也不辯,反倒莞爾笑著。
秦老伯更尷尬了,激動得抖瑟著雪白的山羊須,顫著聲音連忙解釋說:“她是我閨女,比親閨女還要親的閨女;快別辱沒了這姑娘,我兒子哪配得上她這樣好的媳婦呀!”
小翠聽到話語中提起他爸媽,突然就嚶嚶嚶地抽泣起來。
小翠兩三歲的時候,爸爸因犯事而坐牢,媽媽沒過幾個月便丟下了她,跟一個四川漢子跑了,奶奶氣得一病不起,沒幾年就……她和爺爺相依為命,艱難地生存著,如今已十來個年頭了。
秦老伯非常懊悔,不無感嘆地對張雪晴說:“秦東這娃兒其實本性不壞,就是喜歡跟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都怪我過去太放縱了他,沒有好好管教他,現(xiàn)在成了家庭的恥辱,國家的拖累,我在親戚朋友們面前哪抬得起頭?如今混到監(jiān)獄里去,是好事呀,請政府好好地狠狠地替我教育教育他,同時也懇請政府給他一次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的機會——小翠這孩兒多懂事呀,媽跟人跑了她不怎么惱,但她爸觸犯了國家法律坐了牢,她卻始終不肯原諒?!闭f著,又連咳了幾聲。
張雪晴趕忙用手從上到下順撫著他因激動而劇烈起伏的胸口,安撫他說:“我打聽過了,秦大哥很快就會出來的,他在里面表現(xiàn)得很不錯,一次又一次地獲得減刑,恐怕最近幾個星期就會出來了;出來后,先在縣城培訓班學點手藝,然后安排到深圳去打工?!?/p>
聽說爸爸就要出來了,小翠又轉(zhuǎn)悲為喜,輕柔地撫摸著張雪晴偌大的肚子說:“乖,弟弟乖?!锬?,我能不能替你肚子里的小弟弟叫你一聲媽媽?”
張雪晴摸摸她的小腦袋,幫她把散了的頭發(fā)扎起來,邊扎邊說:“叫吧?!?/p>
“你會不會答應呢?”小翠扭過頭來,昂著,調(diào)皮地眨巴著眼。
“你還沒叫呢!你叫一聲試試我會不會答應?!?/p>
小翠遲疑著,不好意思地低聲叫了聲:“媽媽——”
“哎——”張雪晴高聲地答應著,甜絲絲地笑著。
秦老伯嗔怪小翠不懂禮貌。
小翠又叫了聲媽媽,張雪晴又應了一聲,把小翠低垂著的粉嘟嘟的臉蛋硬搬過來,脆生生地“咬”了一口。
小翠笑著跳著,一聲高過一聲地叫著張雪晴,媽媽,媽媽,媽媽——
張雪晴一聲比一聲高地答應著,哎,哎,哎——
不知不覺地,小翠的叫喊聲里隱隱地含著低低的哭泣聲,隨后哭聲越來越大,直到“媽媽”這個叫聲哽在喉嚨里,再也叫不出來。她兩三歲的時候剛剛學會叫喚媽媽,她的媽媽就棄她而去,十年來,她再沒有叫過一聲媽媽,直到今天……
秦老伯把煙熄滅,佝僂著背,倒垂著手,站在陽臺上,眺望著遠處,像一個哲人一樣深深地陷入沉思……深藏在他臉上皺褶里的笑意漸漸地,漸漸地綻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