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冉正萬
暴雨洗過的山坡青翠欲滴,一道鮮艷的彩虹,從遠(yuǎn)處的山塘拔出,橫跨在尋羊壩兩側(cè)的半山上。暴雨來得快去得快,沙土里的泡沫像蛇皮,泛著七彩光斑,一邊緩緩移動,一邊被土地和空氣吸干,只剩下一地淺黃色的圓圈和一層灰撲撲的薄膜。
她拖著一根干透的馬桑柴,險些被滑溜溜的臟土絆倒,連續(xù)晃了幾下,馬桑柴在沙土上劃出一條曲線。這是第七根柴,外婆說還不夠,還要再拖。
外婆躺在長板凳上,聲音溫和又堅定。
她有點心煩,怎么還不夠呢?在她看來已經(jīng)一大堆了。換在平時,外婆會告訴她原因,順便從原因里帶出一個故事。外婆的故事像龍爪花,不但好看,還不和別的花開在一起,田間地頭,獨自爛漫。
外婆今天說話費力,親切溫柔的“三兒”也叫不出來。外婆平時和她說話,會先叫她一聲:三兒。這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沒人記住。兩個哥哥還沒長大就死了,她排行第三。又瘦又小,十二三歲,大人輕輕一提就能把她提起來,比一只雞重不了多少。大家叫她干三,說她不光身體干,連腦子也有點干。外婆不叫她干三,叫她三兒,不承認(rèn)她笨。“她哪里笨呀,都是因為餓?!蓖馄耪f。
父母在蘿卜大溝煉鋼,天不見亮就去,天黑盡后才回來。
干三感覺腦袋發(fā)昏,身體發(fā)飄。昨天吃的是青菜根,今天吃的也是青菜根。清水煮青菜根,放一點點鹽,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太陽正在下山,像一片燒熟的肉。要是能吃就好了,她想。瓦缸她看了,站在獨凳上看的,什么也沒有,空缸特有的嗡嗡聲讓她一陣難過。
外婆說馬桑柴不耐燃,燒得快,要她拖伸展又粗實的青岡柴??蛇@些柴在她眼里全都一樣,都可以燒火。她沒力氣,拖不動粗實的青岡柴。她不懂外婆為什么要有這么多分別。她昨天在路上撿到一分錢,高高興興地告訴外婆,外婆吼她,叫她還回去,在哪里撿的還到哪里。現(xiàn)在又非要什么青岡柴。
昨天晚上,外婆給她講人熊老嘎婆的故事。嘎婆就是外婆的意思。
外婆說,有一種妖怪叫人熊老嘎婆,不光長得像人,還能像人一樣說話,喜歡吃人,尤其喜歡吃細(xì)皮嫩肉的小孩。人若被它抓住,會把尖利的指甲插進(jìn)人的手腕,再彎過來鎖死,笑暈過去,為即將享用的美味興奮過度,人肉太好吃了。所以當(dāng)?shù)厝藦牟缓湍吧宋帐?,他們在手腕上掛一個竹筒,需要握手時,伸出竹筒,互相敲一下,“當(dāng)”的一聲。伸手抓竹筒的十有八九是人熊老嘎婆,你得趁人熊老嘎婆抓住竹筒笑暈死過去,趕緊抹下竹筒溜走。
外婆告訴她,有兩姊妹,大人上山燒炭去了,要三天才回來。出門前,大人叮囑她們,不管什么人來都不要開門。這天太陽剛下山,人熊老嘎婆來了。兩姊妹問,誰呀?人熊老嘎婆說,我是嘎婆呀,你們爹媽出門了,叫我來陪你們。兩姊妹說,你的聲音不像啊。人熊老嘎婆說,我感冒了呀,不信你們從門縫里看。兩姊妹看了看,確實是嘎婆。嘎婆煮飯給她們吃,和她們一起睡。半夜,姐姐聽到嘎婆在吃東西,吃得嘎嘣嘎嘣響,邊吃邊嘻嘻笑。姐姐問,嘎婆你吃什么呀?嘎婆說,你嘎公從云南給我?guī)Щ貋淼母珊?。姐姐說,我也要吃。人熊老嘎婆舍不得。姐姐繼續(xù)要,不給就哭,人熊老嘎婆選了一塊最小的給她。姐姐發(fā)現(xiàn)是指頭,還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拴著腸子。這才知道,這個嘎婆是妖怪,妹妹被它吃了,還用妹妹的腸子一頭拴住她的手腕,一頭拿在手上,以免她跑掉。姐姐悄悄把腸子解開,爬上樓。人熊老嘎婆吃飽后睡了一覺。醒來后發(fā)現(xiàn)姐姐不見了,點起燈,準(zhǔn)備上樓尋找。姐姐撒尿把燈澆滅。
人熊老嘎婆說:耗子精、耗子精,不要屙尿熄我的燈,我找到好吃的和你平半兒分。
姐姐知道人熊老嘎婆怕打雷、怕冷。她把一只木桶拖得轟隆響,邊拖邊說,嘎婆嘎婆,打雷了打雷了,你趕快鉆到大鐵鍋里去。人熊老嘎婆爬進(jìn)去后,姐姐用鍋蓋把鐵鍋蓋緊,壓上石頭,然后在下面燒火。人熊老嘎婆在鍋里又是罵又是哀求,姐姐把火燒得更大,直到把人熊老嘎婆煮成一鍋湯。姐姐把這鍋湯潑到水溝里,水溝里長出一片藿麻。藿麻咬人,不能碰,碰一下痛得你哭爹喊娘,因為它是人熊老嘎婆變的。只有在開水里焯一下,有毒的針刺才不再咬人。
干三聽得心驚膽顫,感覺人熊老嘎婆就藏在瓦缸里?,F(xiàn)在外婆又講了一遍,并叫她準(zhǔn)備好干柴,今晚上煮人熊老嘎婆。
外婆今天什么也沒吃,把吃的全部留給干三。但她并沒吃飽,肚皮脹得溜圓,還是感到餓。外婆叫她去睡,“睡著了就不覺得餓了。”
干三睡著后,外婆往大鐵鍋里舀了半鍋水,費盡老力爬進(jìn)大鐵鍋,然后把干三喊醒,用游絲一般的聲音告訴干三,鐵鍋里有人熊老嘎婆,趕快燒火。干三信以為真,懵懵懂懂地把柴塞進(jìn)灶洞,把火點起來。灶頭比干三高出一個頭,她看不見鐵鍋里的情況。只聽見外婆在念阿彌陀佛。她問外婆,人熊老嘎婆煮死了能不能吃。她不想把它潑到水溝里去,畢竟是肉,應(yīng)該比青菜根好吃。外婆說,吃不得,吃了會在肚子里長藿麻。外婆還說,乖,火就燒這么大,聽不見我念觀音菩薩的聲音后再把火燒大點,燒到最大……
現(xiàn)在,干三也成了外婆。早就沒人叫她干三,她是尋羊壩年紀(jì)最大的老人,大家依輩分叫她,有的叫表姑婆,有的叫表姨婆,沒有親戚關(guān)系的,叫她戚婆婆。腦子越來越不夠用,女兒請人帶給她一盒感冒藥,看著藥片在氣泡一樣的塑料膠囊里,怎么摳也摳不出來,又滑又硬。她以為銀光閃閃的錫箔是鐵的,不可能摳得開。剪開兩個氣泡,藥片掉到地上,其中一顆找了老半天。摳藥片、找藥片,腦袋已經(jīng)不再疼。終于把藥吃下去,反倒嗡嗡痛起來。
陽光燦爛,壩子里沒什么人。大部分土地不再種莊稼,種紫荊或桂花樹苗。種上后兩三年不用管,出去做生意、打工,或者開飯店。田土里的樹有人要,打個電話講好價錢,找個中間人或者由家里老人點個數(shù),微信轉(zhuǎn)賬支付即可,不用見面。請人補(bǔ)種別的樹,也可以不用見面,拍照片驗收,微信支付工錢。土地不能給人帶來更大的收益,他們懶得料理它。
那年,砍樹木煉鋼鐵,把遮天蔽日的樹林砍敗了,溪流小河干涸。后來又向荒山要糧,放火燒荒,火耕后種小米包谷黃豆。一場大雨把莊稼和土壤都沖走,像刮皮一樣,露出明晃晃的石頭。近三十年退耕還林,重新長出樹木,當(dāng)年在山上放過??尺^柴的人回來過年,喜歡鉆到樹林里玩,在樹林里丟下飲料罐和食品袋,以此祭奠他們一去不復(fù)返的青春。
春節(jié)一過,尋羊壩安靜得像世外桃源。
戚婆婆種了兩張床單那么大一塊菜園,就這么點兒仍然吃不完。就她和外孫鄭學(xué)智,一棵白菜吃兩天,大蘿卜吃三天,“難嘍,難嘍?!逼萜牌旁诓藞@里拔菜時,不知道拔哪棵好。大的吃不完,不拔又要抽苔開花。
鄭學(xué)智在村小上學(xué),除了眼睛小,其他都大,耳朵鼻子腮幫子,無一處不肉嘟嘟的。從不好好走路,有時走幾個小時還在原地。他喜歡跑,跑起來像滾。放學(xué)后“滾”回家,臉上的汗珠像起泡一樣,衣袖剛抹平又冒出來。鉆進(jìn)屋抓起一瓶飲料,咕嘟喝完后心滿意足地嘆息一聲。
“外婆?!?/p>
“乖?!?/p>
父親在外地開鏟車,母親在貴陽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殺雞。
鄭學(xué)智熟練地打開電視,像大臣面君捧笏板一樣抱著遙控板,他對電視的忠心確實堪比忠臣。戚婆婆告訴他,她中午聽見嘩啦一聲,響聲很大,但她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在響。她叫鄭學(xué)智去看看,響聲是從空蕩蕩的馬廄那邊傳來的。鄭學(xué)智盯著電視,沒說話,人也沒動。
戚婆婆一個人走到夕陽下面。
她并不害怕,也不好奇,中午沒去看,是因為頭疼不想動。
馬廄曾經(jīng)關(guān)過馬,也關(guān)過牛,現(xiàn)在什么也不關(guān),是蜘蛛和臭蟲的樂園。蛛網(wǎng)一層又一層。誰也不愿進(jìn)去,蜘蛛網(wǎng)像紗布一樣蒙在頭上臉上,蜘蛛吃剩的昆蟲碎翅膀碎腿往眼睛和鼻孔里鉆,很不舒服。
繞過馬廄,穿過竹林。戚婆婆看見倒在地上的木瓦房,一棟房子倒下后居然沒多少東西,柱子、鋪壁、碎瓦疊在一起,并不顯眼,房子曾經(jīng)占據(jù)的虛空似乎比別處明亮。這是鄭學(xué)智三叔的房子,他在縣城觀光園當(dāng)保安隊長。兩家相距七八十米,中間長著密密麻麻的荊竹。
天黑下來,放下屠刀的殺雞人從燈光明亮的地方打來電話,叮囑兒子做作業(yè),少看電視多讀書,少吃零食多吃飯。鄭學(xué)智嗯嗯回答,眼睛盯著電視。該說的說完了,殺雞人又叮囑兩句,叫他把電話交給外婆。其實都是多余,鄭學(xué)智的表情隨著劇情變化而變化,與媽媽的聲音無關(guān)。殺雞人為自己的苦口婆心感到滿意,其實是自編自導(dǎo)自演,就像吐著唾沫擦銀戒指,越是擦得銀光閃閃越是愚不可及。戚婆婆告訴她,學(xué)智三叔的房子倒了。女兒不以為然,倒就倒吧,他們又不回去住。戚婆婆說,修建時費了老力,現(xiàn)在說不要就不要了,不識賢,真是不識賢。女兒說,你可以去拖來當(dāng)柴燒。戚婆婆說,那是房子呀。女兒說,沒事,我給他三叔打個電話。
鄭學(xué)智對寫作業(yè)沒興趣,對讀書沒興趣,對吃飯也沒興趣。他喜歡零食,喜歡動畫片。戚婆婆管不住他,自責(zé)道,“難嘍,難嘍。”煮飯時,從打出來的米里抓一小把,用布包起來,拴成一個米疙瘩保存起來,以防饑荒。這個動作要女兒不在家才敢做,若是被她看見,是要被她譏笑的。米飯只能勉強(qiáng)鋪滿鍋底,可她仍然吃不完。飯量和力氣越來越小,她覺得無奈,覺得愧疚,“難嘍,難嘍?!?/p>
洗涮好碗筷,鄭學(xué)智還在看電視。戚婆婆叫他洗腳睡覺,連叫三次他都沒動。戚婆婆說,再不睡不講故事了。這是她唯一能用來威脅外孫的手段,威力很有限,只好先上床,等他把動畫片看完。鄭學(xué)智關(guān)了電視,她還得起來給他洗腳。邊洗邊給他講故事,這是婆孫倆一天中最親密最快樂的時光。
戚婆婆說,老年間,有戶人家,大人要去云南買谷種,告訴大妹二妹,天黑了可以叫斑竹林的外婆來打伴。到了晚上,大妹二妹一喊,被苦竹林里的人熊老嘎婆聽見,冒充外婆來到大妹二妹家。大妹抬凳子給外婆坐,外婆說:我屁股痛,不能坐凳子,我只能坐壇子。人熊老嘎婆坐在壇子上,尾巴在壇子里擺來擺去,把壇子打得叮咚響。大妹問,外婆,壇子里什么在響?我看看。人熊老嘎婆說,不要看,我肚子痛放屁,臭得很。屁不可能這么硬,大妹心里犯疑,感覺這個外婆是假的。
到洗腳時,人熊老嘎婆說,大妹二妹,洗腳睡瞌睡,哪個洗得干凈,哪個和我睡。二妹為了和外婆睡,把腳洗得白白凈凈。大妹洗干凈后抹了一把鍋煙墨,腳黑得像桴炭。人熊老嘎婆罵她,養(yǎng)她爹,養(yǎng)她媽,洗個腳不洗腳爪,你不要和我睡。半夜里,二妹咕咕笑個不停。大妹問人熊老嘎婆,二妹笑什么?人熊老嘎婆說,她摸到我的咪咪了。其實啊,是人熊老嘎婆在咯吱她。人肉是酸的,要笑才能變甜。人熊老嘎婆等二妹變甜后,把她吃了。
大妹對人熊老嘎婆說,外婆,我要屙尿。人熊老嘎婆說,你屙在床下。大妹說,我怕床神。那你屙在灶門前,大妹說,我怕灶神。那你屙在門口,大妹說,我怕門神。她又說,外婆,你怕我跑的話,你拿根繩子拴住我的手,你一拉我就回來。人熊老嘎婆用褲腰帶拴大妹,它的褲腰帶是三丈長的青藤。大妹走到屋子外面,把青藤解開,爬到拐棗樹上。天亮后,人熊老嘎婆去水井喝水。水井就在拐棗樹下。人熊老嘎婆用二妹的腸子當(dāng)吸管。大妹看見后很難過,眼淚滾出來,滴在人熊老嘎婆的臉上,人熊老嘎婆舔了舔,說雨水是苦的,人的眼淚是咸的。抬頭看見大妹在樹上,想爬上去把大妹拽下來。它怎么爬也爬不上去,大妹事先在樹上抹了油。大妹問人熊老嘎婆爬上來做什么?人熊老嘎婆說想吃拐棗。大妹說,我的手太短,摘不到拐棗,你去屋里拿一個鐵鉤來,我勾拐棗給你吃。鐵鉤掛在樓輻上,你要站在板凳上才能取下來。人熊老嘎婆去拿鐵鉤,大妹爬下樹,把門拉來鎖上,不讓人熊老嘎婆出來。
大妹找到一個油簍,一雙草鞋,一根馬鞭。她鉆進(jìn)油簍,只露出一雙大草鞋,馬鞭夾在兩腿后面冒充尾巴。人熊老嘎婆問,你是誰呀?大妹說,我是金山嘎公。人熊老嘎婆說,死老頭子,你跑哪里去了?我被大妹關(guān)在屋里,又冷又餓。大妹說,土地公得知你吃了二妹,馬上要來捉你,你快鉆到大鐵鍋里去。人熊老嘎婆一鉆進(jìn)去,大妹趕忙蓋上鍋蓋,燒火煮人熊老嘎婆,人熊老嘎婆被煮得砰砰跳。煮了七天七夜,人熊老嘎婆的骨頭變成銀子,肉湯潑出去,長出一片藿麻,藿麻像蝎子一樣毒,故藿麻又叫蝎子草。
后面還要講父母哥嫂來分銀子。鄭學(xué)智睡著了,對父母哥嫂沒興趣。他沒有哥哥姐姐,也沒有弟弟妹妹,平時就自己一個人,他無法想象他們是什么樣子。分銀子的故事很長,又是人世間的家長里短和勾心斗角,對他來說無比枯燥。戚婆婆像念經(jīng)一樣,“難嘍,難嘍?!蹦钌蠋资闈u漸入睡,夢一個接一個,醒來卻什么也記不得。
依然陽光燦爛,壩子里依然沒什么人。中午,戚婆婆接到女兒的電話:
“媽,你怎么管的呀!鄭學(xué)智開學(xué)后沒交過一次家庭作業(yè),他老師打電話來說我,老師的話難聽得很呀。媽呀你太不負(fù)責(zé)任了呀,我千叮嚀萬叮囑,他不聽話你給我打,打死了我都不會怪你,他這個樣子下去怎么得了啊。”
聽著女兒的指責(zé),戚婆婆仿佛看見殺雞的女兒提著血淋淋的刀子,聲淚俱下。
“難嘍,難嘍?!?/p>
她不是在辯解,而是在陳述事實。
“媽呀,我說了的呀,什么都不要你做,吃的用的我們買回來,差什么你說一聲,你只要管好鄭學(xué)智,叫他好好做作業(yè)就行,你怎么連這點事也做不好???對了,他三叔說倒下的房子你盡管當(dāng)柴燒,從現(xiàn)在起柴也不用砍,在家管好鄭學(xué)智。從今天起不準(zhǔn)鄭學(xué)智看電視,要看也必須寫完作業(yè)再看?!?/p>
戚婆婆哭了,沒人看見,如果看見,一定會以為她在笑,嘴唇抖個不停,一會兒圓一會兒癟,就是哭不出聲。平時聽力不好,這次女兒的話卻句句清楚,這些話像釘子一樣,把她釘在不知所措的境地上。這么重大的事情,她完不成,她做不到,她辜負(fù)了女兒的囑托,自己成了沒用的人,多余的人,白吃飯的人。
鄭學(xué)智放學(xué)回來,險些一頭把外婆撞倒。進(jìn)屋撈出一罐飲料,咕嘟咕嘟喝完。心滿意足地抹了下嘴。
“外婆……”
鄭學(xué)智打開電視。戚婆婆知道說他沒用,想關(guān)掉又不知道如何關(guān)。電視機(jī)比膠囊里的感冒藥復(fù)雜得多。她用剪刀去剪電線,鄭學(xué)智不知道外婆要做什么,沒有制止。她很高興,自己有一把可以解決這個大麻煩的剪刀。
動畫片不見了。
“去做作業(yè)吧,去做作業(yè),你不做作業(yè),你媽恨我?!?/p>
鄭學(xué)智這才知道外婆剪電線的原因,一不做二不休,張嘴就哭。
“乖。難嘍,難嘍。”
戚婆婆又心疼又難過,搖晃著越縮越小的身體,去洗衣煮飯。
鄭學(xué)智邊哭邊罵:“臭外婆、爛外婆、憨外婆?!?/p>
等哭夠了,他拿起一包薯片,走了出去。去哪里?去干什么?半包薯片吃完,這才冒出模糊的念頭。小孩就是這樣,身體要什么,心靈就想什么。老年人正好相反,心靈想什么,想累了,身體才開始行動。
走到三叔家倒下的房子前面,他沒有停留,柱子、鋪壁、挑梁、碎瓦,他不認(rèn)識它們,他和它們沒有眼緣。
來到一棵高大的糠殼樹下,糠殼樹也和他沒有眼緣,他拐向小羅羅家。小羅羅的父母也不在家,爺爺奶奶管他。他們同時還要管小羅羅的堂弟堂妹。
“小羅羅,吃薯片不?”
“不稀罕。我有辣條?!?/p>
“你給我吃,我給你吃。”
“不給,要吃自己去買?!?/p>
小羅羅和鄭學(xué)智同歲,他穿著半個月沒有換的衣服,爺爺奶奶不會用洗衣機(jī),管幾個孩子吃喝拉撒,還要種地,只好讓他一直穿,袖子和胸襟都穿出亮光。鄭學(xué)智只是來找小羅羅玩,不是外婆不準(zhǔn),是他被動畫片抓住了,沒時間。
“你有錢嗎?”
“我沒有。”
“把外婆煮死了能變成錢?!?/p>
“你的薯片是哪個給你買的?”
“媽媽買的?!?/p>
戚婆婆洗完衣服,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然后換了件破衣服,準(zhǔn)備從倒在地上的房子里取點碎木回來做柴燒?!半y嘍,難嘍。這么多,幾年都燒不完?!焙傲藥茁曕崒W(xué)智,沒聽見應(yīng)答,嘮叨著回到家,拿了把斧頭。房子木料并未完全散開,穿梁斗榫連在一起,不劈開搬不動。斧頭不大,她搖搖晃晃舉起來,劃著漂亮的曲線劈下去,總是劈不到想劈的位置上。
鄭學(xué)智和小羅羅在馬路上玩,摘了幾朵蒲公英,把花朵放在嘴里嚼爛又吐掉,無趣又無聊。小羅羅家黑狗跟他們走了一陣,看見遠(yuǎn)處有另外一條狗,搖著尾巴追了過去。小羅羅有五個沖天炮,鄭學(xué)智眼巴巴地看著他一個一個放掉,既羨慕又嫉妒。不過,沖天炮很快放完了,小羅羅沒有了驕傲的資本,兩人被一種平等拉近了關(guān)系。鄭學(xué)智單腿跳著走,小羅羅也單腿跳,鄭學(xué)智學(xué)狗叫,小羅羅也學(xué)狗叫。當(dāng)他們把一條狗逗叫喚起來,兩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分享著成功的喜悅。
戚婆婆不一會兒就渾身大汗,把衣服敞開,反正又沒人看見。她曾站在廚房里和女主人說過話,但僅限于廚房,別的房間都沒進(jìn)去過。鄭學(xué)智的三娘是個慵懶的女人,常常睡到別人從地里回來才起床,他三叔從沒罵過她,她的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兒,他三叔一聞到就渾身酥軟。當(dāng)時有不少人想聞這股味兒,被他三叔逮住后一頓暴揍?,F(xiàn)在一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什么秘密也沒有,房子倒下時騰起的揚塵還在空氣中嗡嗡作響。這些揚塵看不見,但它們不愿意這么快就塵歸塵、土歸土,它們要為倒下的房子唱挽歌,唱到房子騰出的虛空和整個虛空完全融合為止。
戚婆婆劈了一陣板壁,劈不開,板壁看上去薄薄的,背后有兩根方向相同的插銷,互相之間還有公母榫拼接。方法不對,力氣又小,斧頭砍下去嘣嘣響,彈性十足,戚婆婆舉起斧頭,又長又癟的奶子像烏鴉一樣飛起來,可她一塊也沒劈開,劈了一陣,坐在地上嘿嘿笑:“難嘍,難嘍?!?/p>
鄭學(xué)智回家拿飲料。外婆沒在家,拿到飲料后趕緊出來。他的家是一棟一正兩轉(zhuǎn)的木瓦房,除了廚房和睡覺的房間,別的房間沒大人在不敢進(jìn)去,他心頭打怵,就像這些房間里有人熊老嘎婆。那些不知道用途的壇子瓦缸,總覺得人熊老嘎婆剛剛坐過,那么冰涼,那么光滑。走到院子里,還感覺后背冷森森的,沒敢回頭。他告訴小羅羅,如果小羅羅聽他的話,他可以給小羅羅喝。小羅羅點頭答應(yīng),鄭學(xué)智喝了一口后給小羅羅喝。小羅羅不嫌棄,一口氣喝了一半。鄭學(xué)智搶過來,一口氣又喝了一半。小羅羅打了個飽嗝,像醉漢一樣搖了搖頭。
鄭學(xué)智給小羅羅講人熊老嘎婆的故事,講不全,好幾個情節(jié)都沒記住。小羅羅也聽奶奶講過,鄭學(xué)智一講,他想起來。兩人你講我講,總算把這個故事講清楚了,這讓他們感到高興,這比學(xué)狗叫讓他們覺得更有成就感。
戚婆婆不再砍板壁,她調(diào)查了一番,回到廚房位置,準(zhǔn)備從容易下手的地方下手。為了通風(fēng)透氣,尋羊壩的廚房樓板鋪的是竹竿。煙霧經(jīng)年纏繞,竹竿上糊了一層黑色煙垢。竹竿鋪在樓輻上后,用篾條把它們綁扎起來,每隔一米扎一道螺旋似的青篾,連成一體后竹竿不會跑,受力更均勻。綁竹竿的人沒學(xué)過力學(xué),但應(yīng)用得比學(xué)過的人還好,踩上去一閃一閃的,其實不會斷。現(xiàn)在房子散架了,竹竿沒散架,像一面墻一樣靠在灶上??硵嘟壴捏鷹l,竹竿就會唏哩嘩啦散開。這種竹竿能用打火機(jī)直接點燃,燒火炒菜最好,尤其是爆炒,火很大,但火力一會兒就過去,剛剛炒熟就熄,菜不會炒糊。
戚婆婆砍了一斧頭,黑乎乎的揚塵掉到她頭上臉上衣服上,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使她看上去不像一個老太婆,倒像提著斧頭準(zhǔn)備捉人的夜叉,殺氣騰騰又疲憊不堪。把下面兩道篾條砍斷后竹竿沒散開,還有半截立在空中。她費了老力才爬上灶臺。大鐵鍋沒拿走,“真是不識賢啦?!彼f。鐵鍋生銹了,但并沒有壞。站在灶臺上比站在地上高大得多,她從夜叉變成黑臉將軍,舉起斧子向竹竿中間的篾條砍下去,嘩啦一聲響,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她被還沒散開的竹竿打倒在鐵鍋里。幸好有鐵鍋,也幸好身體老縮了,鐵鍋剛好裝得下,不然非壓扁她不可。煙囪像又冷又硬的死人一樣跟著倒下來。煙囪是家里最不受重視的東西,天性憂郁,倒下時徹底自暴自棄,磚頭散了一地,一部分順勢壓在大鐵鍋上面的竹竿上,一部分滾落到地上。黑色的煙塵噴出來,分成幾股,像黑乎乎的烏梢蛇,滑到橫七豎八的柱子之間,懶下來,哪里也不去,等風(fēng)雨來將它們遣送。
戚婆婆盡量住鍋里縮,縮成一團(tuán)后,竹竿像鍋蓋一樣蓋得緊緊的。她像刺猬一樣蜷縮著,灰塵和竹竿的咔嚓聲安靜下來后,她才開始呻吟。揚塵鉆進(jìn)眼睛,痛得她什么也看不見,她用手背抹眼睛,眼睛依然睜不開,把血和揚塵抹得滿臉都是,揚塵像墨一樣黑。嘴和額頭都在流血,牙齒掉了三顆。血滴在鐵鍋上,像蚯蚓一樣彎彎曲曲地往鍋底流,還沒流到底,就被她的衣服蹭掉了。蜷縮在里面不可能舒服,她不停地篩動無力的軀體,像正在出殼的小雞。但小雞能從殼里鉆出來,她怎么動也出不來,竹竿上面的磚太多太重,她頂不開它們。
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一只豬腳,有可能是掛在竹竿上的,也有可能是掛在煙囪上的,機(jī)緣巧合地來到她懷里。鄭學(xué)智的三叔三娘離開前忘了煮來吃,這一掛就是七八年,又黑又干。她感覺是豬腳把她踢倒在鐵鍋里來的,她討厭它,但她沒法把它丟開,為了騰出空間,只得把它緊緊摟在懷里,摟得越緊,騰出的空間越大。
“媽呀,你什么都可以不做?!毕肫鹋畠旱脑?,她的心像干透的豬腳一樣縮了一下。什么都可以不做,你這是做什么呀?這么狼狽。房子上的東西哪能當(dāng)柴燒,與房子有關(guān)的東西都是神圣的、威嚴(yán)的。門檻不能騎,板壁不能拍,水缸不能照人,柱子不能打眼,怎么能往灶頭上爬呢?灶頭煮飯不光是自己吃,還要供神供祖供天地,踩不得的呀。他們說可以當(dāng)柴燒,你真的就把它當(dāng)柴燒,這是作孽呀。鄭學(xué)智罵自己“憨外婆”,罵得太對了,我太憨了,哪能燒人家的房子呀。
“三兒,”仿佛聽到外婆在叫她,如果外婆在,自己不可能做這么蠢的事情?!叭齼?,你好可憐嘍三兒。”她嗚嗚哭起來?!巴馄叛?,我的外婆呀。”小時候,什么委屈都可以和外婆說。現(xiàn)在,她只能對自己說。當(dāng)年,外婆為了給家里省糧食,叫她把外婆煮死,幸好父母從工地回來,把外婆抱了出來。
鄭學(xué)智把空飲料瓶湊在耳朵上,聽見嗡嗡嗡嗡的聲音,很好聽,但不一會兒就聽膩了。把一根棍子捅到瓶子里,再舉著棍子奔跑,小羅羅要也不給。不知不覺跑到倒下的房子面前,用力一甩,彈性十足的棍子加上甩出去的慣性,瓶子嚯啰嚯啰飛出好遠(yuǎn)。
小羅羅覺得鄭學(xué)智不夠意思,“哼,不給我玩,我不和你玩了?!睖?zhǔn)備和鄭學(xué)智分手。戚婆婆的喊叫聲把他嚇了一跳,忙叫鄭學(xué)智和他一起聽。
這是什么聲音呢?聲音不大,既像哭也像笑。兩個孩子既害怕又好奇。他們走到灶頭前,都沒有灶頭高,鄭學(xué)智壘了幾塊磚,墊起腳看見一個鬼被壓在鍋里。這是什么鬼?頭發(fā)亂蓬蓬,一邊叫喚一邊把鐵鍋碰得咔咔響??匆谎勖Χ紫氯?,不敢看第二眼。他感到慶幸的是鬼被完全扣住了,爬不出來。他覺得這個鬼有點像外婆。外婆死了?變成鬼了?要不就是鬼把外婆吃了。他不再討厭外婆,忘記了剪斷電線看不成動畫片的仇恨,但也沒想到要救她。既然外婆已經(jīng)被鬼吃了,怎么救呢?他有點難過,外婆沒有了,變成鬼了。他想哭,但他不敢,怕鬼跳出來抓他。他貓腰從磚頭上跳下來,想看看小羅羅在干什么。
小羅羅費了點力才站上一根橫梁,離灶頭遠(yuǎn),但可以看見戚婆婆的正面。他看見她抱在懷里的豬腳,臉紅一塊黑一塊,嘴更嚇人,嘴里全是血。他以為戚婆婆在吃人,嚇得魂飛魄散,急忙從川梁上跳下來,走到鄭學(xué)智身后。
“人熊老嘎婆?!毙×_羅說。
“不是,是外婆?!?/p>
“是人熊老嘎婆?!?/p>
“不是。是外婆被鬼吃了?!?/p>
“不是被鬼吃了,是被人熊老嘎婆吃了。”
“人熊老嘎婆來了!”
小羅羅突然喊了一聲,扭頭便跑。鄭學(xué)智嚇得從磚上跳下來。他們跑進(jìn)竹林,看見一堆瓶子,白酒瓶啤酒瓶藥瓶醬油瓶,沒找到剛才那個飲料瓶。
戚婆婆說:“學(xué)智,乖,快去找人來救我,我看不見了?!?/p>
她不知道鄭學(xué)智已經(jīng)離開,連說了幾遍后,沒聽到外孫應(yīng)答,以為他找人去了。她想,我不能再哭,也不能再呻吟,免得救我的人聽見后笑我。
鄭學(xué)智和小羅羅各自撿起一個酒瓶,“來,干杯!”“來,吃菜!”二人假裝拈菜,假裝倒酒。大人回家時,總要殺雞殺鴨,然后找人來喝酒,一喝就是半天。喝醉了就睡,睡醒后離開尋羊壩,什么時候再回來不知道。喝酒時把雞腿鴨腿給孩子吃,仿佛他們用筷子一夾,父愛母愛就附著上去了,只要孩子吃掉它們,他們的愛就鉆到孩子肚子里去,就在他們的身體里永不消失。
戚婆婆不再呻吟,扭動幾下身體后,傷口不再那么疼,頭腦也清醒了許多。這時手機(jī)響起來,她條件反射地動了一下,可她手被壓住,拿不到手機(jī)??隙ㄊ桥畠捍騺淼?,只有女兒一個人會打她電話,電話內(nèi)容固定不變,先問鄭學(xué)智做作業(yè)沒有,再問她身體怎么樣。第一次沒接到,過一會兒還會打來,第二次會有責(zé)備的語氣:媽,你怎么不接電話呀?剛開始,她把手機(jī)放在桌子上,經(jīng)常不接電話,后來女兒命令她,必須隨身帶,要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和鄭學(xué)智怎么樣?。拷K于習(xí)慣了隨身帶,有時出神,鈴聲突然響起,會嚇得她一跳。
今天你怪我也沒用呀,她想。幾乎有一種小小的得意,一種小小的狡猾。
鈴聲第二次響起,她不再害怕,響你的,又不是我不接。幾分鐘后響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她想把鈴聲掐死,這聲音讓她非常討厭。可她連手機(jī)都摸不到。想著女兒氣急敗壞的樣子,她感到內(nèi)疚。終于不再響了,它也累了,她想。外婆說過,死去的人聞到龍爪花的香味兒,就能想起生前最疼愛的人。外婆,你想我了嗎?我好想你。昨天摘南瓜時,土坎上一大蓬龍爪花,因為忌諱,她沒多看,也沒多想。去年,前年,那地方從沒開過這種花。
鄭學(xué)智和小羅羅各摟一根竹子,雙腿夾緊,最大限度地后仰,小羅羅能把頭觸到地上,再用雙手把上半身撐起來,上下自如。鄭學(xué)智太胖,頭離地還有二十公分就再也彎不下去,并且感覺呼吸困難。
鄭學(xué)智突然說:“小羅羅!”
“嗯?”
“你的打火機(jī)呢?我們來煮人熊老嘎婆?!?/p>
“哈,要得。我的打火機(jī)在這兒哩?!?/p>
“把人熊老嘎婆煮了能變成錢?!?/p>
“不是錢,是銀子。”
“哦。”
“你去撿柴,我來燒火?!?/p>
“好嘛?!?/p>
這時,鄭學(xué)智在恍恍惚惚中,看見外婆變成一只鳥,從三叔家倒下的房子前飛起來。他愣了一下,被突然驚醒似的打了個激靈。他向鳥飛走的方向奔跑,邊喊邊哭:外婆等等我外婆等等我。為外婆丟下自己難過到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