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泉
劈開靈魂,一半呈獻高山,一半賦予流水。
劈開命運,一半摻入柔情,一半拌雜雄渾。
劈開目光,一半審視太陽,一半端詳月色。
走得愈近愈恍惚,離得越遠越蒼茫。
翻越者,已經(jīng)翻越風(fēng)雨,已經(jīng)橫渡歲月,已經(jīng)泯滅烈火。在遠古的國度執(zhí)著于探尋歷史的答案,在化石的體溫里感受風(fēng)雨的悲涼。
我以明月為鏡,以黃河為梳,梳亂了蘆葦?shù)陌装l(fā),照醒了沙塵的迷離。
在一陣駝鈴的尾音里,舉起我恭敬的手掌,向留守在驛站的孤雁告別,向桀驁不馴的胡楊告別,向即將落下的余暉告別。
風(fēng)即將送我去賀蘭山的霧靄里遠行。那是一片未開墾的荒野,草木披上圣潔的白云。
那是一片神秘的國土,無聲的伴隨即是深沉的皈依。那里,歌吟的蟋蟀,在你前行的石陣上帶來迷途的標(biāo)記。
我寧愿在這片古老而蒼涼的歷史里漂泊,在荒涼與繁華的交迭中探尋。賀蘭山,他將是知曉真相的睿者,任由歷史傾斜天平的砝碼。烽煙四起,眾星圍坐。大雪依舊堅如磐石,高塔空虛,成吉思汗的彎弓射不穿月城之門。
月色如金如銀,如泣如訴,如火如水。
以沙為馬,以風(fēng)為食,吹響古老的號角,點燃黑色的火焰。
我走進月城之門,佛法之門,道義之門。在你的后宮,讀你的一封未曾寄出的情書,用你最為癡情的文字,描繪壯麗的虛無。
虛空如黑夜的靜謐,布滿黃河的九曲十八彎。
虛空如手心的溫存,捂熱月城的來世和今生。
生命在土層的迭變中復(fù)蘇,仁心在感恩的吟頌中永生。一切苦難都將止息,把愛的博大交給面前的禪師,把生銹的城門打開,放飛滿城的月色和幸存的鷹隼。
我是你前世的親人,來到你生前締造的佛窟,成為執(zhí)著跋涉的信徒。使命,終將到達,歷史從未被改寫,情感終將有歸宿。今夜,月色復(fù)活泅渡的河流。飛天的鼓點,敲響山水的安寂;星火的深情,點燃內(nèi)心的火山。
月城必將重建于你的雄心,化為萬卷黃沙。等你騎馬歸來,馱回陽光的酵母,在葡萄園中釀酒。思念之酒,歲月之酒,癡情之酒,帶著黃河水的咸澀、壯烈、香醇,以吻封緘,等候千年后的旅者解密,洗凈千古幽思。
一輪落日為河面鍍金,為濕地鍛造一條閃閃發(fā)光的金項鏈。雄渾的賀蘭山,懷抱著半輪彎月,在迷茫的霧色中著上繁星點綴的禮服。
蒼靄卷裹著一個朝代的神秘,一個世紀(jì)的滌蕩沉浮,早已無從言說。風(fēng)沙掩埋了鷹骨,落下飛翔的足音?;匦?、堆積,如流水的游移。山丘的偉岸,熾熱的燒灼,徹骨的刺寒。他與你的悲喜同步,與宇宙的日月同輝。
我甘愿成為通往你內(nèi)心道路上的沙粒,匍匐于你的足底?;癁橥叩[,化為白鹽,化為浩瀚。
大地上所有的秘密都已被你洞察,連同人間的向往與慈愛、自然的恩澤與通達,被一雙慧眼收盡。
前行者,唯有對生命的敬重,唯有對情感的探尋。攀登者,從一個高度到達另一個高度,不變的是對命運終極的認知。那注定是一場漫長的旅途,通往圣潔的內(nèi)心。
敲擊著靈魂,叩問水面。羊皮筏子在黃河上漂流,復(fù)活的心跳,擂響渡口行軍的戰(zhàn)鼓。
似有疼痛的犁鏵,翻耕前世的記憶,書寫一張綿綿的情書。透明的信箋,寫下天空的表情、大地的皺紋,寫滿成長的風(fēng)雨、歲月的老繭。
我用目光里的熱愛,拉纖于夜色籠罩的黃河。這是一場無桅的慈航,劃傷現(xiàn)實的傷口,縫合斷層的相思,送別遠去的柔情。身后的水花合攏,在黃昏中照亮人生的跌宕,照亮命運的坎坷,照亮谷底的山峰。
有巍峨的賀蘭山作證,蒼茫的日月作證,今夜,我偎依于黃河的內(nèi)心,聆聽黃河的心跳。
劃槳者早已無槳,涉水者淚眼無語。而我將被擱置中途,唯余這一片純潔的水、壯烈的水、遼闊的水,耕耘出閃光的眼淚,收獲命運的悲喜。
一層風(fēng)雨,一層云,一層空。蓬蒿坐寂,聽沙誦經(jīng),從樹葉間展開眾神的蒲席。有一盞明燈還為你照明,馬鞍為你備好,長劍業(yè)已出鞘。發(fā)光的青磚,閃爍來者的足跡,并無風(fēng)雨的痕跡。窄仄的旋梯,刻下攀登者的歡喜。我反觀空空四壁,灰塵無言,歲月無語。唯有我均勻的呼吸,唯有我安靜的心跳,唯有我苦苦的冥思。
一輪皓月,落下又升起。我與塔,隔著一次頓悟的距離。七層斷塔,高不過百丈,地不足方尺。陳列蕓蕓眾生,恣言妄語,卻執(zhí)拗不過時光穿梭,走不出肉身凡體。我讀塔頂流云,手掬清風(fēng)兩袖,看宮殿的沉陷、夏城的失憶。多少出征前的拜禮,不知幾人能回。
槐林肅立,雀兒占據(jù)廊角瓦菲。
繁華落處,鳶尾花如宮女笑意顰顰??床黄朴?,看不破雪,門外的繁華走盡,身后一塔永存。
只想在一場夢中趕回鼓角的連營。
風(fēng)行沙上,游蛇有了翅膀,空不再空,重不再重。
堆起山谷雄渾,舞出飄雪大漠。播種細沙的文字,疼痛的筆觸,柔滑的舞姿,相互磨去彼此的棱角,化為萬卷浪花。
踟躇的身影沿黃河游移,在落日的余暉下,風(fēng)沙手捧母親的目光,在苦難的交迭中喊響山谷。是日月同輝的夢境,遙遠的山體,已在我的注視下收起蒼茫。
——搖搖晃晃的沙粒,撫平一生的苦難,終將在母愛的呼喚中棲息。
我為何而來,浮游在你的翅膀之上,像一只未曾成熟的雄鷹,追隨著母親的靈魂。
是羊皮鼓的心跳,敲響翻越的腳步;是粗糙的烈酒,潑灑出壯行者的勇武。
我活著,放牧一群飄逸的群沙,在你的手心感覺歷史的蒼涼。在一場純粹的月色里,在你湮滅的城墻邊,牧沙人,身披曼妙的白紗,卷起柔韌的舞蹈。
賀蘭山端坐在星辰之上,他的目光如一條勾勒在沙漠鏡面上的河流。
我向著沙地高處攀爬,每前進一步,都要陷落歷史的記憶。
如果黃沙能夠讓沉重的記憶埋葬,如果手心的灼燙只是對愛情的誤解,如果鐵蒺藜的綠色能喚醒你內(nèi)心的妄想。不用等待夜色降臨,不用匍匐在月色的流沙之上,古城的瓦礫,已叩響你內(nèi)心的祈禱。
請忘記我的跋涉。
請忘記我的苛求。
請讓無法拒絕的陽光將我的肌膚燒成青銅。
我坐在沙地上,被黃河的一道反光照耀。橋梁在河的底部,在我朦朧的記憶里,沉浮如夢中的孤舟一葉。
呈送給你一雙閃亮的明眸,在柳葉的芳菲里,搖晃著邊陲的云。在等待黑夜降臨的時刻,我內(nèi)心的閃電驟然升起,驅(qū)散了盤踞在靈魂深處的恐懼。
不需要再去裝點,不需要仿古,一切都在考驗忠誠,因風(fēng)雨而興起的命運,顛沛流離的詩句,在烽煙四起時開花。
忽遠忽近,忽高忽低。生命的旅程有了跌宕的沉浮。懸浮于清澈之境,以浪花的方式在你疼痛的視野里喊響——喊響內(nèi)心的睡眠,喊醒遙遠的歸鄉(xiāng),喊響骨子里的鄉(xiāng)愁。
浪花飛濺著命運。沙原一夜無眠。漂泊不是命運,她終將開放于理想的居所。牧羊人,越過沙丘,追隨潮濕的炊煙。
我必將沿著遙遠的月色走向大漠,又必將在燈光的呼喚中走向未知。
駝鈴是治療孤獨的解藥,風(fēng)沙是未曾覺察的苦難。
賀蘭山,再沒有如此殘酷的刀刃,可以割舍歷史的雄渾。再沒有如此蒼白的明月,可以作為今生跋涉的寫照。
絕不是誤入,一定是神靈的召喚,讓我深入凈地。
這是一枝面帶火色的馬蘭,散發(fā)出千年的苦辛。風(fēng)如帚杖,一次次清掃細碎的沙粒,又一次次游蛇般逶迤而去。前進,是一場修行。是一個干涸的正午,我把雙腳放置于沒有坐標(biāo)的野地。
沒有獻詞,沒有歌吟,只有無聲的腳步,只有望不斷的沙漠之海。
我是開悟的行進者,在你的腳洼里發(fā)現(xiàn)了碧藍如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