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遺產(chǎn)

◎王 慶

我出生在貴州西北部一個(gè)邊遠(yuǎn)貧困的村落，因?yàn)檫呥h(yuǎn)，那里還保留著許多沒有被外界驚擾的寧靜；因?yàn)樨毟F，那里還傳承著千百年的古歌、古舞、民俗，并且先后被列為國家、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hù)名錄。但隨著開發(fā)建設(shè)地推進(jìn)，現(xiàn)代化的機(jī)器聲打破了這里的寧靜，古樸的村落即將消失，那些習(xí)俗、歌舞會永存嗎？

——題記

滾山珠

俯首蒼茫，淫雨霏霏。

用腳步丈量遠(yuǎn)方，記憶與舞蹈交融。遠(yuǎn)方很遠(yuǎn)。

從中原大地而來，翻越九十九道高山，踏遍九十九條江河，長江在腳下，黃河在腳下，千年故事在腳下。

生命里的深深眷戀，在蘆笙悠悠跌宕中揮灑。

飄揚(yáng)的云彩，在衣裙上，在母親的歌謠里，在笙舞翩躚的長歌之中。

風(fēng)吹不斷滄桑；

雨打不斷歷史。

星光照耀大地，舞語上蒼。

聽，祖先的吶喊，疆場的廝殺聲，洞穿幾千年的風(fēng)云；

看，阿妹的裙裾，繡著長江、黃河，還有道道山脈……

粘貼所有的記憶，開啟生命里的一條通道，曲音不斷，笙舞相伴。

用身軀滾倒荊棘，用羽毛作旌旗，用蘆笙作信號，穿透高山，穿透密林，穿透幾千年的亙古時(shí)空。

遙看北方，所有的路口，站滿我的親人。

遙看南方，英雄的步履，鏗鏘有力。

苗族跳花節(jié)

“花開的時(shí)候，我在花山等你，等待天邊的云彩，等待晚霞遮掩的月光……”

阿表妹的歌聲，穿越皓月長空。

每年的五月初五，我會翻越箐口，經(jīng)過包包寨，去那個(gè)杳無人煙的大山之巔，尋找漸漸老去的花場。

木葉銜在口中，吹響山林；

口琴銜在嘴角，心房震顫；

蘆笙在手指舞動，韻節(jié)起伏。

誰還認(rèn)識曾經(jīng)的我？

茫茫人群之中，早已看不見昨天的我，唯見滔滔烏江消失在山那邊。

風(fēng)送我一程，呼呼聲音，婉約，蒼涼……

雨送我一程，淅淅瀝瀝，走不出花場。

遙望鄉(xiāng)土，花場荒蕪。

笑問孩童，阿表妹早已出嫁，留下一棵千年水杉，矗立花場中央。

滴滴汗珠，如同正午的陽光，照亮花場。

苗族大遷徙舞

雞鳴三聲，啟程。

故鄉(xiāng)在身后，稻谷、苞谷、棉花、蓖麻……種子在身上，在與心跳貼近的地方。

麻布衣衫掩飾潛行的裝扮，錦雞羽毛插在頭上，弓箭在手中，砥礪前行。

逢山開路，有多少祖輩的熱血灑遍高山？

涉水而過，有多少祖輩的淚水匯成江河？

回望家園，烽煙彌漫，漸漸遙遠(yuǎn)。

屏住呼吸，怕驚動山林的鳥們，怕驚動腳下的泥土和山神。

舉杯吧！

上敬蒼天，下敬大地，還要敬一路護(hù)佑的山神、水神。

舉杯吧！黃河就在前方——跨過黃河，就是天明。

所有的記憶全部刪除，所有的文字全部燒毀，黃河對岸，看不見故鄉(xiāng)。

生命與死亡，在路上；

歡樂與憂傷，在路上；

文字與記憶，在裙擺上。

翻越多少高山，踏過多少河流，裙擺上的圖案，清晰而隱忍，只有自己能夠詮釋。

悠揚(yáng)的古歌，蒼涼綿長，揮灑朵朵飄蕩的云彩。

翩躚的古舞，與蘆笙交相輝映，踩疼蒼茫大地。

歌謠之外，故鄉(xiāng)更遠(yuǎn)。

舞蹈之外，故鄉(xiāng)更近。

烏江山歌

“小小姑娘莫害羞/脫開褲頭摸泥鰍//不得泥鰍得黃鱔，不得妹玩得妹逗……”

聽那遠(yuǎn)去的山歌，每每令人激情澎湃。

坐守巍巍烏蒙山，遍地都是雪白的野花，清香漫漫。

多少歡悅的日子，河岸邊的羊兒花與山歌，組合著美麗鄉(xiāng)村的惦念。

而今，我只能睜開一只眼睛，看山外的風(fēng)景；我還要關(guān)閉另外一只眼睛，隱藏深邃的故事。

站在河岸，有人喚你回家，有人噓寒問暖。

多么幸福的兄弟，你那張鮮紅的紙片注滿光榮和夢想；多么偉大的兄弟，你的足印長出春天的枝葉，一片森林的誕生，風(fēng)生水起。

站在河岸，一株巖石上的野蘭花，隨時(shí)面臨淹沒，隨時(shí)面臨重生。

孤獨(dú)的黑夜，吟唱一段遙遠(yuǎn)的歌謠，如雪，如風(fēng)，如雨，如同 “叫魂”，一手握著煤油燈，一手握著米粒，灑向大河。

雪花飄飄的烏蒙山，我把手抬高，表達(dá)虔誠的祝愿。無論多少人忘卻了我的乳名，我都默念我的家園；無論多少人嫉妒我的歌喉，我的歌謠都充滿陽光。

在雨中的烏江，我遠(yuǎn)離芬芳的峽谷，我遠(yuǎn)離塵世的喧囂。

走出烏江，卻走不出長長的峽谷。

“高山木葉堆摞堆/可惜小郎不會吹//哪天小郎學(xué)會吹/高山木葉化成灰……”

歌謠還在，誰能傳唱？

河谷深深，野蘭花老了。山歌悠悠。

守 歲

父親告訴我，除夕的涵義深厚，那是莊稼人的愿景。

話語親和，正月忌頭，臘月忌尾，如果發(fā)生話語上的糾葛，一年到頭都會是憂傷、紛亂的征兆。

看甑子里的糯米飯，哪個(gè)地方先 “出氣”。是東方，東面的雨會很大，天災(zāi)從東而來；是西方，西面的雷雨將是滂沱傾瀉；是南方，那是最好的兆頭，新一年的莊稼會特別的飽滿；是北方，牛羊不能平安地生長，瘟疫會在牲口上降落。

看看家里的火爐，三十的火，十五的燈，所有的火爐都要發(fā)燃，多少火爐就填滿黝黑的煤炭，紅紅的火焰，預(yù)兆火紅的日子。

吃飯之時(shí)，先把看家的小花狗喂飽。一片臘肉，一碗米飯，看它先吃什么？

是肉，物價(jià)將要上漲；是米飯，糧食將更加金貴。

擺滿的酒菜，唯一沒有湯菜。不能喝湯，怕雨水沖垮那薄薄的田土，怕出門遇到暴風(fēng)驟雨。

洗腳，洗凈一生的塵埃。

三十晚上，三十樣 “活路” （事情），忙碌中的笑容，開在媽媽長滿皺紋的臉上，那是最美的記憶，那是最美的少年時(shí)光。

記憶在歲月中忘卻，我已不知道守望還有多少重量？

靜寂的除夕，讓我倍感蒼涼。

媽媽走了，媽媽的身影在夢中。

父親走了，父親的叮囑在夢中。

童年，守著媽媽的微笑度過除夕的歡樂；少年，依偎著媽媽溫暖的懷抱，天馬行空。而今，獨(dú)自望著那飄搖的老屋，聽那滔滔江水從家門前流過，回味媽媽曾經(jīng)哼唱過的古歌。

守歲，守老祖先留給我們的千年夢想。

守歲，守心中平淡而真實(shí)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