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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舛(下)

      2021-11-12 22:08:08房子珺
      名家名作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大姑姑父繼父

      房子珺

      十五

      一個陷入泥沼里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掙扎,無用地掙扎。平靜甚至有些絢爛的泥沼下面是無數(shù)張牙舞爪的尸骨,它們在觸碰地面,卻永遠無法“破土而出”。

      父親剛來李家村的時候身體還好,可是后來不知道為什么身體每況愈下,婚姻和事業(yè)的失敗讓父親內(nèi)心郁積了太多的愁苦??墒歉赣H還在掙扎,本能地掙扎。

      村里流行起一陣“養(yǎng)雞熱”,很多戶人家會買來很多小雞,然后把它們養(yǎng)大,或是自己吃掉,或是賣掉。父親帶著姐姐也買了很多只,這些小雞黃黃的、胖乎乎的、毛絨絨的,甚是可愛。它們在紙盒里嘰嘰喳喳地叫著,仿佛是在幫我們家驅(qū)趕“死氣沉沉”。我突然感覺生活有了轉(zhuǎn)機,更準確地說是有了新機。

      父親曾嘗試著調(diào)理自己虛弱的身體,把人參泡在白酒里,每頓飯喝一杯。一杯下肚,不但萬悲皆空,新生活也開始“生根發(fā)芽”了。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

      一個昏黃的午后,父親躺在炕上,昏昏欲睡。母親來了,悄悄地來了,手里拿了一塑料袋蘋果,沒有進屋,直接把蘋果放在了窗臺上,然后就走了。父親出去撒尿的時候看到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誰送的,父親身體搖晃了一下,那蘋果仿佛擁有某種魔力,一種抽走別人靈魂的魔力。父親這幾天積攢的精氣神蕩然無存,有些魂不守舍。他把蘋果拿進屋里,放在桌子上,往事歷歷在目。

      姐姐沒過多久回來了,父親平靜地說,你媽拿來的。姐姐愣了一下,說,哦,我媽來過了,人呢?父親說,走了,蘋果你吃吧,給你弟也洗一個??諝馑查g凝固。父親欲言又止。父親呆坐在炕上,失了神,空氣凝固了,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這件事情我曾經(jīng)和老叔說過,我說的目的就是為了證明父母的感情沒有那么糟糕,結(jié)果老叔聽到這件事情恨得咬牙切齒,罵道,這是恨你爸不死呀!我愣了一下,我不懂里面的邏輯。難道那些蘋果是催命符嗎?難道母親是不懷好意嗎?我想母親不至于吧。

      現(xiàn)在想想,好像老叔的邏輯是對的。那段時間父親一直處于失神的狀態(tài)。父親知道姐姐有時候私底下會和母親聯(lián)系,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母親那次送完蘋果后,父親時不時地就會問姐姐,你媽在那邊是不是過得很好?姐姐也傻,肯定地點點頭。這一點頭仿佛是死神的允諾。父親更失神了,那眼睛里唯一的一點亮光也熄滅了。

      魂沒了,一切都沒了。父親突然衰老得很快,沒過多久,就不能下地走路了,每天癱在炕上。有次我放學回家,發(fā)現(xiàn)家里的小雞不見了,我便問父親,小雞哪里去了?父親掀開被子,幾只小雞在被子里發(fā)蔫。我很吃驚,說,爸,你把它們放在這里干嗎?父親說,被窩里熱乎,長得快。我還沒反應過來,一股惡臭便從被子里散發(fā)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被子里有幾只已經(jīng)悶死的小雞,還有很多小雞拉的屎。

      那袋蘋果仿佛是一個轉(zhuǎn)折點,父親的命運再次被轉(zhuǎn)折了,我們家的命運也被轉(zhuǎn)折了。愛是什么?愛是相互成全,好可笑,這個“成全”是送我父親上西天嗎?

      十六

      父親的神經(jīng)變得有些失常,他每天躺在炕上,眼睛望向天花板,我知道他在回憶往事,有時他會情緒激動地拍一下大腿,好像是一盤棋走錯了一步,遺憾懊悔之情溢于言表。

      有一段時間,電視上放了一部電視劇,是關(guān)于觀音是如何成為菩薩的,當時我和父親一起看,我是真的什么也看不懂,父親卻看得津津有味。電視劇大結(jié)局的時候,觀音成為菩薩,光芒萬丈,父親眼神里也閃爍著光芒。

      后來,父親干脆就什么也不看了,家里就像墳墓一樣,無聲無息,外面的鄰居再也看不到我父親了,雖然他們根本也沒這個打算。父親就這樣“遁世”了。

      那時我七歲,每個周三父親都會在屋子中央放一個大鐵盆,倒上適度的溫水給我洗澡?;璋档臓T光下,我看著父親嚴肅而又麻木的臉,有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寡然無味。

      有一段時間父親臥病在床,我就在隔壁的小房間里,父親一咳嗽,一掀被子,我就會偷偷地趴在窗子上偷看,我想在白天陽光充足的情況下把父親看個清楚。我不知道我的性懵懂在那個時候就開始了,我也不知道那個時候有那個念頭是不是正常的。

      那段時間,我好像對性有點無法遏制,我會到房屋旁邊一個陰暗的角落里,將尿尿在一個空薯片袋里,然后極其希望有人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看到這一幕,但又害怕這一幕被人看見。我感覺我全身在發(fā)燒,我特別想有個人看到這一幕。好幾次,我一個人也沒有等來,我很失望,后來,終于路過一個人,我極其興奮,我也不管他是誰了,我脫下褲子,把裝滿尿的薯片袋子放在地上,那個人瞥了我一眼,低下頭,走了。就這樣走了?我突然感覺那種躁動的感覺也隨著他消失了。我之后再也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那個人的“一瞥”好像“閹割”了我。

      那段時間,我感覺父親不拉屎也不撒尿了。于是,我總是留心觀察父親的一舉一動,原來父親已經(jīng)虛弱到走不到外面了,他會偷偷地走到廚房,將屎拉在灶臺下面的爐灰坑里,拉完了,再用爐灰蓋住。那時,我心里升起一絲凄涼,說不出來的凄涼。

      十七

      有一次,父親的一個工友,就是以前父親造紙廠的工人,突然來我家,這是這兩年來唯一來看我父親的人,聽說我父親以前對他很不錯。他們坐在凳子上,就像是國家主席接見外國使者。兩個人的密談我什么也聽不到,就是感覺很漫長,極其漫長。我實在忍不住了,拿了笤帚,開始在屋里掃地。我當時還小,不知道主人掃地的內(nèi)涵,可是客人卻知道,他一看我開始掃地,就起身離開了。我十分驚慌,怕父親打我,可是這次父親沒有。這不像他呀,以前因為一點點小事,他都會把我打得半死。

      記得有一次,我有一雙襪子穿了一個星期,我脫下來在鼻子上聞了一聞,結(jié)果被我父親看到了,他二話不說,狠狠給了我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我天旋地轉(zhuǎn)、眼冒金星。還有一次,我在炕上玩,不小心把立柜的鏡子打碎了,我怕死了,滿腦子都是父親揍我的場面,一瞬間,我高燒了。我躺在炕上,意識模糊,看著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等待“暴風驟雨”的來臨。父親回家后,看到我害怕的樣子,也就沒過多追究。

      后來,父親的病已經(jīng)不只是在身體上了,他的意識也被病“侵襲”了。他的床就在墻角那里,他會倚在墻角,身上好像有“三千煩惱絲”,面部有說不上來的痛苦,感覺有什么邪惡的東西圍繞著他,他就用一根拐杖不停地來回敲打墻面。就好像是黑無常和白無常一直在索命,而父親一直在用拐杖驅(qū)趕。

      其實,在李家村我們并不是沒有親屬,還是有的,而且離得很近,就是不經(jīng)常走動,情感也非常淡薄。那家親屬我不知道是父親這邊的還是母親那邊的,是一家四口。他們家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我從來沒見過,聽說在監(jiān)獄里,被判了很多年。這件事整個村子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有一年,親戚的大兒子和玩伴在村旁邊的水溝里洗澡,洗著洗著,兩個人就打鬧起來,親戚的大兒子把那個家伙的腦袋按進了水里,那個人就嗆死了。這應該算是過失殺人吧,所以就判了幾年。

      父親那段時間時好時壞,壞的時候就癱在那里,好的時候就穿上中山裝,像一個在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的國家干部。親戚的大兒子刑滿釋放了,不知道為什么來到我家里,父親從來沒有見過他,他也沒有見過我父親。他們在我父親臟兮兮的炕上又開始“密談”。父親儼然是一位人生導師,“指點江山”。我在后屋無聊透頂,突然聽到父親叫我,我出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倆。父親叫我跪下,我就跪下了;父親叫我給親屬的大兒子磕頭,我就磕頭了。為什么這么做,我完全不知道。有一段時間,我也精神錯亂,總以為我的人生是一道減法,如果有人愿意為我去喝酒抽煙,我就不會去喝酒抽煙;如果有人愿意為我去犯罪,那我就不會去犯罪;如果有人愿意把不好的事情全做了,我就會去做好事情。這個算是叛逆吧。所以我當時判斷,父親之所以讓我給親戚的兒子磕頭,就是因為他殺人進監(jiān)獄了,那么我就不用殺人進監(jiān)獄了。我得感謝他為我做的一切。而父親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規(guī)律,所以他讓我下跪,表示感恩。

      十八

      后來,父親變得神經(jīng)兮兮的,偶爾會有人來“密談”,談完之后,父親都會有新的想法出現(xiàn)。那次不知道來了什么人,“密談”后,父親發(fā)狂了,沖到我和姐姐的屋子里,大吼:“我要把你們賣到山東去!”為什么要把我們賣掉?為什么是山東?

      那段時間,父親發(fā)狂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不是亂砸東西,就是拿菜刀要殺了我和姐姐。每次父親胡鬧完了,姐姐就會把菜刀藏起來。然后會有幾天的風平浪靜。再然后,父親還會繼續(xù)鬧,周而復始。

      那次我印象最深刻。屋外漆黑得仿佛是潑了墨,我和姐姐在屋子里面待著。父親突然又發(fā)瘋了,拿著菜刀就沖進了我和姐姐的屋子里,大吼:“我要殺了你們!”姐姐緊緊地摟著我,眼淚流到我的臉上,滾熱的,仿佛是寒冬里的一把火。我嚇傻了,直勾勾地看著父親在那里發(fā)瘋,我看著那把菜刀,想象著那把菜刀砍進我皮膚里的感覺,不禁渾身打了一個冷戰(zhàn)。姐姐邊哭邊喊“爸爸”,仿佛是在給父親喊魂,父親好像真的清醒了一點,立在那里呆了幾秒。姐姐馬上爬過去,奪過父親手里的菜刀,然后安撫父親回去睡覺??墒菦]多久,父親又拿著一個輸液的玻璃瓶沖了進來。

      這回姐姐的“喊魂”沒有奏效,父親完全喪失了理智,他舉起玻璃瓶向我和我姐姐砸來。姐姐緊緊摟著我的腦袋,那個玻璃瓶在姐姐的腦袋上方開出了一朵絢麗的花朵,晶瑩而又絢爛。一聲脆響劃過黑夜,然后歸于死寂,剩下的,只有我的驚恐和姐姐的眼淚。

      父親走出去了,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

      父親走后,姐姐趕忙撥弄頭發(fā)上的碎玻璃碴,然后看我有沒有被玻璃碴劃傷,最后伸手摸了摸被子底下的菜刀。菜刀是溫熱的,像一個剛剛熟睡的嬰兒。

      明月高懸,午夜來臨,我和姐姐早已進入夢鄉(xiāng)。突然墻被猛烈地敲擊著,我知道,父親又開始“作妖”了。姐姐披上衣服,來到父親面前,父親氣若游絲地說,我要喝酒。姐姐說,家里沒錢了,買不起酒。父親說,那就賒賬。姐姐說,這么晚,小賣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父親說,那就敲門叫醒他們。

      那時是深秋,月亮明亮得有點慘白,月光將泥濘的小路照得非常通透。姐姐披著一半大衣,另一半披在我身上。深秋已經(jīng)不是微涼,而是徹骨的寒涼,我們雖然披著大衣,卻依然瑟瑟發(fā)抖。姐姐打趣地說,頭一次這么晚出來,還挺有意思。我保持沉默。我內(nèi)心的悲涼已經(jīng)超過了一個孩子的承受底線。我恨,可是我不知道恨什么,恨什么人。

      我忘記小賣店的門有沒有敲開,我忘記那晚父親有沒有喝到酒。但我忘不掉那寒風刺骨的感覺,更忘不掉原生的苦楚。那晚像一塊胎記,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

      這件事情之后,父親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可能“油盡燈枯”的人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花了。家里的死寂更重了,重到化不開,重到忘不掉。

      十九

      那段時間的生活很詭異,詭異的不是悲慘,而是殘酷的現(xiàn)實在侵蝕一個孩子的心,而孩子卻沒有感覺,就像是一塊面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餓了,沒有東西吃,就忍著,忍著忍著就不餓了。我走到園子外面,抬頭看看滿樹的榆樹葉子,那種綠意會讓人心情好一些。很早就聽說過,榆樹上的“榆樹錢”能吃,而且味道還不錯??墒俏也幌氤?,因為不敢。我只是呆頭呆腦地看著,就像是給狗一百塊錢,它只知道火腿腸能吃,卻不知道一百元能買很多火腿腸。

      隔壁的楊奶叫我,我走過去,她說我個子高,讓我?guī)退龜]一把“榆樹錢”,我照做了。我將“榆樹錢”放進她的手里,與此同時,楊奶拉住我的另一只手,把我拉進她的家里。我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就那樣漫無目的地坐著。周圍很黑,沒有燈光,就連灶臺的墻壁也是黑色的,但是這種黑色不同于我家的黑色,楊奶家的黑色讓人感到溫馨,我喜歡被這種黑色包圍,就像是一床棉被披在身上。

      沒多久,楊奶給了我三個熱氣騰騰的窩窩頭,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窩窩頭,我以前都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我將一個窩窩頭翻過來,發(fā)現(xiàn)窩窩頭的“坑”里塞滿了“榆樹錢”,我會心一笑,突然感覺這三個窩窩頭不是施舍,是我?guī)蜅钅虜]“榆樹錢”的勞動成果。

      窩窩頭是用苞米面做的,雖然有點“粗糙”,但微甜,再加上“榆樹錢”特有的香味,整個窩窩頭另有一番風味。我吃得很香,但是還是保持了一點“矜持”,其實我可以吃好幾個,但是我收住了。

      楊爺就坐在我身邊,一邊吃著窩窩頭,一邊喝著米粥,再配上咸菜。他看了我一眼,眼里放射出清亮的光芒。楊爺清瘦,皮膚很好,個子很高,雖然年歲已高,但仍然精神矍鑠。楊爺家是養(yǎng)蜂的,而楊爺和楊奶經(jīng)常吃蜂王漿,所以身體都很好。這一點對我以后的人生影響很大。

      楊爺和楊奶是真正的好人,是我和姐姐一輩子的恩人。楊爺和楊奶都活到了九十多歲,算是高壽了。離開那個村子幾年后,我也回去過,一是看看以前住過的那個房子,二是看看楊爺和楊奶。我一共回去過兩三次,最后一次回去的時候,楊爺已經(jīng)去世了,只剩下楊奶,我跪在地上給楊奶磕了三個響頭。

      自從那次吃了楊奶和楊爺?shù)母C窩頭,后來我又吃過幾次,畢竟家里真的沒有吃的了,也沒人管我。我那段時間沒有餓死,多虧了楊奶和楊爺?shù)母C窩頭。所以,“窩窩頭”這種食物對我來說有不一樣的感情。但是如果現(xiàn)在在某個場合再看到窩窩頭,我是不會吃的,因為那不是楊奶做出來的“窩窩頭”。

      二十

      家里的氛圍仿佛能把人的靈魂抽走,然后打散在烏漆墨黑的墻角里。我總感覺周圍很黑很暗,而且還有一股塵土的味道。

      每次看到父親沉沉睡去,我心里就特別沉重,不想看,越看越沉重。有時會被父親的手吸引過去。父親的手像是剛剛從煤堆里挖出來一樣,上面是一層厚厚的污垢,連指甲縫里都是,再加上手有點浮腫,褶皺叢生,看了讓人膽戰(zhàn)心驚。

      我呢,無所事事,回到自己的屋子,投進黑暗的懷抱里。那時姐姐突然在我身邊消失了,她認識了同村的一個女孩,兩個人打得火熱,我就被晾在一邊。有時我實在無法飲下孤獨這杯水,就會偷偷去瞧父親,父親看到我,還會說,幫我翻個身。我有點不情愿,甚至有點嫌棄,但是還是照做了。剛翻動父親的身體,一股屎一樣的惡臭撲鼻而來。我說,爸,你褥子太臟了。父親說,你幫我把褥子翻一下,下面那一層干凈。我照做了,果然,翻過來的褥子不但干凈許多,也沒那么臭了。我看了一下父親的小腿,干瘦干瘦的,沒有毛,有一種黑亮的光,一種絕望的光。

      后來,姐姐出現(xiàn)了,姐姐在外面瘋夠了,我感覺她在外面玩得蠻開心的,就說,姐,我的褥子和床單臟了,你幫我洗一下吧。姐姐爽快地答應了。那段時間,我總是心心念念地盼望著院子里飄著我的剛洗好的床單,但是我盼了很久也沒有盼來。漸漸地,我就把這件事忘記了。

      沒過幾天,我發(fā)現(xiàn)我的褥子沒什么變化,還是臟兮兮的,而且味道很大。我很生氣,想找姐姐算賬,但是我姐又出去瘋了。我看著骯臟的褥子,真想自己洗一洗,可是我不會。我突然想到,可以把褥子翻過來,那樣褥子就會干凈一點。我這么想,也這么做了。褥子剛翻過來,一片干屎就映入我的眼簾。我傻眼了,我明白了,我的褥子確實被換了,只不過是姐姐將父親的褥子換給我,把我的換給了父親。我內(nèi)心的震驚持續(xù)了五分鐘,憤怒在內(nèi)心憋了五分鐘,然后就消化了。我接受了這個事實。我沒有把褥子翻過來,畢竟現(xiàn)在的這一面沒有屎。我在那個褥子上面睡了很長一段時間,剛開始還比較抵觸,因為我和屎的距離只有一層褥子,后來就習慣了,因為屎不會滲透上來,也不會長兩條腿跑上來。

      那段時間,我是名副其實的“沒媽的孩子”,我全身上下都是臟兮兮的,比父親好不到哪里去。臉上厚厚的污垢用鏟子都弄不下來,脖子像車軸,身上的虱子都可以開奧運會了。不過,那個年代,家里困難的孩子很多,不止我一個,即使我臟成那樣,也總感覺周圍的孩子和我差不多,甚至比我更慘。

      二十一

      每天一大早,姐姐就會把我送到村口,然后我會沿著馬路走一個小時,到達鎮(zhèn)第二小學。

      那時的我已經(jīng)開始有了懵懵懂懂的羞恥心,別的孩子的脖子干干凈凈的,我就會下意識地掩蓋自己“漆黑”的脖子;別的孩子的衣服是整潔的,我就會不自覺地抻抻“骯臟”的衣服。我不知道那段時間是怎么過的,我甚至不知道別人的目光對我的刺痛有多大。我感覺周圍的同學和我差不多,都是臟臟的,就像是一堆棉花球一起扔進糞坑里,誰也別嫌誰臟。但真正刺激到我的,還是他的到來。

      他叫葛靖宇,一個和我們“格格不入”的人。他有修長的身材、白皙的皮膚、干凈的衣著,就像是一位來自天國的精靈王子。而我就是生活在山洞里的天天和煤石打交道的霍比特人。他母親我也見過,一個在當時非常時髦的女性,大波浪頭,精致的五官,優(yōu)雅而又很有修養(yǎng)的樣子。葛靖宇的媽媽應該很愛他,不,是十分愛他,要不然怎么會把他照顧得那么好呢?

      我真的自卑了,自卑到內(nèi)心清晰明了、真真切切。一個天堂里的王子,一個地獄里的小鬼,為了不讓他的光芒刺傷我,我只能遠遠地躲起來,躲到陰暗的角落里,躲到長滿虱子、蛆蟲的被子里。命運如此不公,不公到毫無掩飾,你沒有給我好的歸屬也就罷了,還要找一個與我正好相反的對應物刺激我。就像我在吃糠咽菜,你卻安排一個人在我旁邊吃滿漢全席。

      每當我回到幽暗的家里,我都會與他“交換人生”,想象我叫葛靖宇,我媽媽極端愛我,每天照顧我,我每天穿著帥氣的皮夾克,享受著別人投過來的羨慕的目光。我甚至想,如果我不是他,那我愿意成為他喜歡的女孩兒,我是個“萌妹子”,他每天在我身邊“圍繞”,逗我開心,我經(jīng)常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皂的味道。隔壁傳來劇烈的咳嗽,我知道父親醒了,然后咳嗽結(jié)束了,父親又睡過去了。我把被子拉近一點,又嫌棄地扔到一邊??粗鴫堑闹┲刖W(wǎng),腦袋里一片空白。我配嗎?我不配!

      我曾試圖接近葛靖宇,就是想近距離接觸一下。他那身皮夾克散發(fā)出來的味道,真香!我曾很多次故意繞道從他家門前經(jīng)過,看著門緊鎖著,內(nèi)心有著莫名的激動。我知道他在里面,正在過著天堂般的生活。這就足夠了。

      沒過多久,我聽說葛靖宇轉(zhuǎn)走了,我心里一陣失落。他走后,關(guān)于他的很多事情我才一點一點知道。原來他也是單親家庭,而且他有天生的哮喘。但我都不感到驚訝,我甚至有段時間經(jīng)常在心里描繪他的未來,他變成了一個大帥哥,穿著皮夾克,騎著摩托車,娶了一個美麗的女孩兒,過著幸福的生活。我還依稀記得你的樣子,一個來錯地方的王子……

      二十二

      那天,很平常也很平靜。姐姐在院子里洗床單,我在父親的炕邊掃地。

      突然我聽到姐姐大喊,奶奶和大姑來了。我大吃一驚,立在那里,笤帚也掉在了地上。父親突然坐起來,慌張地左右看看,好像要找一個耗子洞鉆進去。

      這時,奶奶領(lǐng)著大姑、二姑和老姑走進了屋里。父親大喊一聲,媽呀!然后馬上用被子將自己的頭和身體捂住。我明白,那是父親羞于見人。奶奶和大姑她們倒是顯得很自然,進來后只是簡單地打了個招呼,并沒有那種“崩裂”式的情感爆發(fā),就好像是見一位平常的故人。

      二姑走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孩子造的,像沒媽的孩子似的。突然,二姑感覺自己語言失當,又馬上不言語了。

      家里有了女人,生活氣息就會濃厚起來。大姑、二姑和老姑幫忙打掃了屋子,家里立刻整潔了很多。院子里的雜物也“各歸各位”,墻角的木材整整齊齊地堆放在那里。院子外面的雞屎和鴨屎也不見了蹤影。

      二姑是個勤快人,看到姐姐洗的衣服很不合格,自己又洗了一遍。滿院的白床單在微風中飄動,感覺很浪漫。我走到白床單之間,聞著洗衣粉的味道,感受著白床單掠過臉頰的感覺,突然感覺很幸福。

      太陽回家了,大姑、二姑和老姑也回家了,奶奶一個人留了下來。吃晚飯的時候,奶奶問父親,你還喝酒嗎?父親回答道,喝呀,怎么不喝。奶奶又問,你有錢喝酒嗎?父親想都沒想,就說,賒賬唄!奶奶的三角眼突然緊縮了一下,她感覺這不是她兒子該說的話。奶奶沉默了,用筷子夾了一塊茄子放進嘴里,并沒有多言語。

      晚飯后,奶奶把姐姐叫到身邊,牽著姐姐的手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奶奶在我們家住了三天,每天洗衣服、做飯,父親的臉色好了很多,他倚靠在墻上,十分愜意。三天后,奶奶走了。父親立刻叫來姐姐,說,你奶在家我不敢喝酒,快去給我賒酒,憋死我了!姐姐把酒拿回家后,父親問,一共欠了多少酒錢?姐姐說,一分錢也不欠。父親很詫異,問,什么意思?姐姐說,奶奶前天去小賣店都幫你還了。父親神情木了一下,低了一下頭,然后拿起白酒,將酒倒進酒盅里,抿了一口,絲絲的辣意讓父親忘記了一切。

      之后,奶奶她們再也沒有來過,一次也沒有來過。對于奶奶來說,兒子是她生的,但是命是父親自己的,當父親在奶奶面前抿下一口酒的時候,我想,奶奶的心也死了,哀莫大于心死。

      沒過幾天,父親的床單臟了,地上又落滿了灰塵,院子里“雜亂無章”,院外布滿了雞屎和鴨屎。一切如舊,就好像奶奶她們從來沒有來過。姐姐再去賒酒,老板會把姐姐趕出來,并送上一句話,把之前的酒錢還了再來賒賬!

      二十三

      父親形容枯槁,定格在干癟的那一瞬間。我的記憶同時也斷片了。

      我站在炕沿邊看著父親,他用空洞的眼神看著我。就這樣,我心生嫌惡,想遠離他,父親雖然不偉岸,但絕對不至于這樣,我無法接受,我也不想承認。

      家里的電視機壞了,錄音機也被旁邊的煤氣灶燙化了,像一個火災后的傷員。地許久沒有人打掃過,一點人的氣息也沒有。

      父親閉目養(yǎng)神,視我于無物。就這樣,在沉寂的氛圍中,一切都在流逝著。突然,父親睜開眼睛,微弱地吐出兩個字:“完了!”他舉起干枯焦黑的手在空中揮舞,揮舞得越來越急促,仿佛是要驅(qū)散魔鬼的侵擾。漸漸地,他手臂停在半空,口中又吐出兩個字:“瞎了!”父親的眼睛瞎了,就在那一瞬間,父親告別了五彩的世界。

      父親瞎了以后,把姐姐叫到身邊,讓她到鎮(zhèn)上給母親捎個信,讓母親把我?guī)У剿依锶ァ?/p>

      我臨走的那天,很惶恐,因為生活變得未知。父親用焦黑的手握住我的手說,去你母親家要好好的。我點了點頭就離開了。

      母親和繼父對于我的到來是非常開心的。他們雖然過上了他們認為的幸福生活,但是之前父母鬧離婚以及母親出軌都給他們的人際交往帶來諸多影響。我來到他們的家,他們正好可以向鄰居以及朋友證明,他們沒有那么自私,他們還是非常惦念孩子的。

      為了表示對我的歡迎,他們把原來的磚房又延伸出來一截,新的房子有一部分變成了我的房間,有一部分變成了廚房,還有一部分變成了客廳。

      那是我人生的第三個家,我的房間很小,只有四樣東西:一張床,一個書桌,一個暖氣片,還有就是墻上掛衣服的釘子。書桌其實也不是真正的書桌,就是一臺縫紉機,用布蓋上了。

      剛?cè)ツ赣H家的那段時間,母親和繼父帶著我去了很多親屬家,特別是母親那邊的親屬。我變成了一個“物證”,證明母親是一位好母親,證明母親是關(guān)愛我的,證明母親和繼父會好好關(guān)愛我,證明我和他們的關(guān)系非常融洽。

      我這個“物證”還真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母親以及繼父在酒廠里的人際關(guān)系明顯變好了,他們和周圍鄰居的關(guān)系也變得熱絡(luò)起來。母親那邊的親屬仿佛也原諒了母親。

      母親還開啟了“教育”我的模式,她讓我每周末都要去看父親。于是每周末我都會走好幾公里的路,從鎮(zhèn)上來到村里。自從我走后,父親的氣色變好了很多,院子里的外墻又重新翻修了一下,家里也有了生活的氣息。有時候,姐姐還會扶著父親來到院子里曬太陽。

      有一次,父親試探性地問我,你媽媽和他(指繼父)關(guān)系好嗎?我當時沒經(jīng)過大腦考慮,就說,挺好的。父親長嘆了一口氣,靈魂仿佛被空氣抽走,臉上泛起死一般的漣漪。父親擺擺手,我就回母親家了。

      二十四

      那是我出生后的第八個除夕。

      外面的雪積得很厚,很多人家在外面支起一根柱子,在頂端掛上燈籠,在白茫茫的一片里多了點點紅色,蒼涼中透著一股喜慶。

      母親和繼父正在包餃子,案板上一個個胖胖的餃子,整齊而又有秩序。餃子包好后,母親對我說,走,我?guī)闳ソo你爸送餃子。我懵了一下。

      繼父騎著自行車,前面坐著我,后面坐著手捧餃子的母親,像一家人。

      母親和繼父走進父親家,姐姐正在給父親煮面條。旁邊的電視正在播放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

      母親一進屋,就說,過年好呀!我給你們帶餃子來了。繼父看見父親也像是看見了多年未見的故人。我躲到一個角落里,姐姐不見了蹤影。

      下面的畫面對于當時的我來說有點詭異。電視里,歡天喜地,主持人在給全國人民拜年。父親躺在炕上絮絮叨叨,語氣深沉而又懇切。雖然病重,但那股廠長的余威還在,像是在下達命令,又像是在指導工作。繼父一只手拿著老式的格子手絹,邊聽父親絮叨邊擦眼淚,不時地點點頭;另一只手握著父親的手,兩只手都很黑,父親的是焦黑,繼父的是黝黑。父親的手和繼父的手握得很緊,像生離死別的老戰(zhàn)友。而母親在電視機旁一邊煮著餃子一邊流淚。她在聽他們的聊天,我想她更是在回想過去的那些“喧鬧”。整個房間里,有了母親和繼父而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兩種不同的色調(diào)混搭在了一起。

      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太理解他們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母親進門時假裝熱絡(luò),繼父進門時假裝故人。我想他們是在掩飾尷尬。父親好像放下了那些恩恩怨怨,他和繼父聊的內(nèi)容我完全不知道,但是我有種感覺,是關(guān)于我的,是關(guān)于我姐的。他們是和解了嗎?我想永遠不會。

      那頓餃子是什么餡兒的,我忘記了;好不好吃,我忘記了;吃了多久,我忘記了;我們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也忘記了。我只記得回去時,天色已晚,道路兩旁沒有煙花,柳樹在白雪的映襯下張牙舞爪。車輪碾過雪地時發(fā)出的“嘖嘖”聲,有種讓人煩躁的感覺。自行車時而滑一下,母親和繼父也沒什么反應。周圍被他們兩個人帶得很沉悶,沉悶到壓抑。我蜷縮著,望向遠方,看著白氣從我的嘴里跑出來,然后融化掉。

      那個新年很特別,非常特別。

      在之后的歲月里,那一晚的事情反復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百思不得其解?,F(xiàn)在想想,人本來就是復雜的動物,沒有非黑即白。這個世界是現(xiàn)實主義,而不是浪漫主義。我相信父親對繼父說的話,我也相信繼父和母親的眼淚。畢竟,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決絕的話最能夠震撼人們的心靈。我相信父親是愛我的,他盡力了,盡力到無力。父親會像影子一樣永遠伴隨著我。

      二十五

      去母親家后的某個周末,我如之前一樣去鄉(xiāng)下看望父親。

      小院寧靜了很多,仿佛有種祥和的感覺,這個時候我才感覺這個家有種“鄉(xiāng)下人家”的生活氣息。

      看到父親,感覺他悠閑了很多,沒有了之前的死氣沉沉和焦躁。家里整潔了很多,父親的被褥也干凈了很多,仿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我坐在父親旁邊的凳子上,一時無語。

      父親問,在你媽家好嗎?我說,挺好的。我腦袋里翻騰著,想著我在母親家的一切。我想多說點話,盡量讓這場談話不至于太“冷場”。我說,我媽把房子延伸出來一截。父親點點頭,從鼻孔里“吐”出一股氣息。外面的陽光灑進來,很溫暖,很柔和。我突然有點局促不安,很想離開。父親突然問,你媽和他(指繼父)好嗎?我脫口而出,說,挺好的!我感覺父親的心被一把劍刺中,并且被強行刺穿。父親本來靠在墻上,這時不自覺地滑下,平躺在那里。

      我說,爸,那我走了。沒等父親回應,我就起身了。剛到門口的時候,父親突然叫住了我,說,來,和我握個手。我感覺莫名其妙,但是還是照做了。我將手伸向父親,父親握住我的手。他突然表現(xiàn)出了不滿,說,握手要有禮貌,怎么可以戴手套呢。我心里納悶,戴手套握手怎么了?哪來那么多講究?我將手套脫下來,看著父親黑漆漆的手,猶豫了一下。父親感覺我沒有反應,將手稍微晃動了一下。我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將手伸了過去。我和父親握手的那一刻,父親將手上下晃一晃,表示一種禮節(jié)。然后,父親說,你去吧。

      我當時真想喊出來:爸爸,你醒醒,你已經(jīng)不是廠長了,你成為國家領(lǐng)導人的夢是根本不可能了!但是,

      我沒有說出來,我低下頭離開了。又過了半年。

      有天凌晨,我還在夢鄉(xiāng)。母親家的大門被猛烈地敲響。母親披上衣服去開門,一看,是我的大姑父。大姑父喘著粗氣說,快,叫起小子(指的是我),他爸快不行了。母親立刻沖進我的房間,幫我穿好衣服。我睡眼蒙眬,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跟著大姑父走就行了。

      那天,天蒙蒙亮,月亮剛剛隱去,太陽還沒有出來,周圍冷嗖嗖的。我裹著大衣,跟在大姑父后面。我們沒有走大路,而是抄著羊腸小路。大姑父每走一段路,就會催促一下我。周圍一片荒涼,水坑也結(jié)冰了。

      一個小時后,我們到了父親家,周圍的人家都黑洞洞的,只有父親家是“燈火通明”的。那種燈火透出來的金黃色,“金碧輝煌”的,很溫暖,很柔和。我還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我甚至有點小情緒,這么一大早把我叫起來干什么!

      二十六

      還沒到父親家時,就遠遠地聽到奶奶號啕的哭聲。我被嚇了一跳,伸長脖子向院里眺望。奶奶坐在門檻上,邊哭邊唱,那哭聲非常悲戚,說實話,唱的詞還真的有點“押韻”,雖然我聽不懂,但我感覺好像是在哭訴父親悲慘的一生。哼,那我就奇怪了,父親生病落魄的時候,你們哪里去了?現(xiàn)在人快沒了,你們倒出來“馬后炮”了!

      我當時真的有點害怕,主要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一進內(nèi)屋,大姑父就喊了一聲,小子(指的是我)回來了!那聲音非常清亮,把我嚇了一跳。父親聽到我的名字,哼了一聲。這時我才看到炕上躺著的父親。這時的父親已經(jīng)穿上一套嶄新的中山裝,眼睛緊閉,氣息微弱,神志不清。我立刻懵了,我轉(zhuǎn)眼看看大姑父,大姑父表情特別嚴肅,嚴格來說是“嚴厲”。這時,父親嘴里開始“支支吾吾”,大姑父立馬推了推我,說,到你爸身邊去,聽聽你爸說了什么。我看了看躺在炕上的父親,突然不緊張了,很親切,因為那是我父親。

      我走到父親身邊,父親繼續(xù)“支支吾吾”,我有點手足無措。大姑父這時候吼了一句,把你耳朵貼到你父親嘴邊!我照做了,可是父親還是“支支吾吾”,我什么也聽不清。幾秒鐘之后,父親“支支吾吾”的聲音也沒有了,我茫然無措地看著大姑父。大姑父問我,你爸說了什么?其實我什么也沒聽到,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當時突然變得特別冷靜,我脫口而出,我爸讓我好好學習!大姑父震驚了一下,然后對我說,你爸讓你好好學習,聽到了沒有?我點點頭。

      這時站在大姑父旁邊的大姑突然哭天搶地,叫道,老四呀,你怎么走得這么早!在外屋的奶奶也奔了進來,撲在父親的身上,哭聲凄厲異常!我嚇得往后倒退了兩步,看著眼前的一幕,局促不安。

      天漸漸亮了,太陽爬上來,月亮滾下去,父親沒了。

      屋子里的人越來越多,我都不認識,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沒有人理睬我,我就在角落里待著,表情嚴肅。

      沒過多久,來了幾個“跳大神”的,圍在父親身邊,邊跳邊唱。那唱腔,很好聽,很押韻,和奶奶唱的有點相似。我聽著聽著就聽進去了。

      那天之后的事情我都忘記了,我只記得很晚我才回到母親家。母親什么也沒問我,但是我感受到了周圍的空氣很壓抑。其實他們不用問我,事情自己也該知道了。

      我臨睡前,大姑父又來了,他告訴我母親,明天小子他爸出殯,讓他早點起來,還有很多事兒需要他做。母親點點頭,大姑父就走了。

      那晚我睡得很早,因為第二天我要起得很早,去做一些我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一輩子只會做一次的事情。

      二十七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叫起來,穿好衣服,就跟大姑父走了。外面冷風瑟瑟,天空蒼涼。

      剛到父親家,那里已經(jīng)“人滿為患”了。好像所有人都在等著我,很多人我都不認識。他們給我穿上孝服,腦袋上綁了一根白色的帶子。我就像一個木偶一樣,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反正他們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一切準備好了。有個陌生人抬了一塊大石頭放在父親家的院子中央,另一個陌生人交給我一個罐子,告訴我,你捧著罐子,跪在石頭前面,將罐子用力地砸向石頭,記住,力氣大一點,一定要把罐子砸碎。我點點頭,捧著罐子,跪在石頭前面,用盡全身的力氣把罐子砸向石頭,罐子碎裂的那一刻,周圍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哭聲,那哭聲乍一聽,撕心裂肺。我驚呆了,向哭聲望過去,看到很多人用胳膊捂住眼睛,但是我就是看不到眼淚掉在地上濺起的“水花”。

      那個“指導”我的陌生人投來贊許的目光,將手往上抬一抬,示意我站起來。這時外面停了好幾輛車,車上裝了很多扎好的紙人,還有電視機、小汽車,竟然還有別墅,原來人死了可以變得這么富裕。

      他們交給我一個幡,并讓我和那些紙人一起站在車上。車開動了,我不知道這些車要開向哪里,我只能在車上站著,看著紙錢在天空中飛舞,然后落在地上。我看著街邊的人,有的人“熟視無睹”,有的人會投來好奇的目光。我感覺沒有人看我,他們好像看不到我。

      其實,那時我還不是非常明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知道我父親死了,可是我感覺“死了”和“睡著了”是一回事兒,眼前這一切都是玩笑,一會兒車停下來,父親就醒了。

      車大約開了兩個小時,來到了火葬場?;鹪釄鼍奂撕芏嗳?,可能是父親以前的故人吧。我站在大姑的身后,偷偷地看著這些人。

      父親被一些人從車上抬了出來,準備火化。所有人都嚴肅地看著這一切,當父親被推進火化室的時候,我懵了。這不是玩笑嗎?故事到這里不是該結(jié)束了嗎?怎么還玩真的呢?我大叫一聲,沖出人群,跑到火化室門口,火化室的門緊閉著,半透明的玻璃里我什么也看不清。我瘋狂地拍打著玻璃門。我感覺,我能把玻璃門敲開,然后把父親搖醒。我瘋狂地呼喊,爸爸!爸爸!快出來!快出來呀!所有的人都看著這一切,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攔。我剛開始的自信漸漸地被冰冷的門消磨沒了。我知道,我根本敲不開這個門,永遠也敲不開。

      我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貼著玻璃門往下滑,跪在地上,我第一次感覺到了絕望。后來不知道是誰把我抱走了。然后,父親真的沒有了。

      過了幾個小時,老叔把我領(lǐng)到火化室的后面,我看到了父親的骨灰。我捧著骨灰盒,老叔看著父親的骨灰皺了一下眉,撿起一塊沒有火化了的腿骨,扔向了遠處,說,這么一大塊沒法裝進骨灰盒里!我看著遠處的腿骨,心里涼了一下。

      二十八

      老叔將父親的骨灰裝好,放進骨灰寄存處。這場葬禮就這樣草草結(jié)束了。父親也就這樣退出了歷史舞臺。他認識的那些人繼續(xù)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不會再有人過問父親,也不會有人在意父親。父親猶如滄海一粟,來得渺小,去得渺小,即使璀璨,也是曇花一現(xiàn)。

      逝人已去,剩下的就是處理活人——我。這幾天把老叔他們折騰得夠嗆,而關(guān)于我的歸屬問題也變成了他們談論的熱點。有的人認為我應該跟著母親,而有的人認為繼父會對我不好,所以應該讓老叔把我?guī)ё摺?/p>

      那天,我在老叔家,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沒人注意到我。老叔在里屋和一個陌生人談論著我的歸屬問題,但是我并不知道。我偷偷摸摸地來到里屋,老叔發(fā)現(xiàn)我了,惡狠狠地盯著我,把我嚇得毛骨悚然。我感覺老叔不喜歡我,一點也不喜歡。

      我對于老叔來說,就是個累贅,現(xiàn)在我也這么認為。以前,他和我父親關(guān)系就不好,感情沒培養(yǎng)好,福報也沒有落在我身上。很多年后,我到老叔家,問起過這件事,更準確地說是質(zhì)問他們這件事,他們還狡辯說,那時候你媽還在,撫養(yǎng)權(quán)在你媽那里。哼,我信你個鬼!后來老叔帶著老嬸還有他的兩個女兒去了外地謀生,我和他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

      父親剛?cè)ナ?,有幾天我待在大姑家,氣氛有點詭異,不是悲傷,而是歡快。

      大姑坐在炕上,大談特談,歡聲笑語,大姑父在旁邊都很尷尬。我坐在角落里,悲傷還沒有消散,被這笑聲弄得很不自在。我一直都無法理解,我父親去世了,也就是她的親弟弟去世了,她干嗎這么開心。我現(xiàn)在推測,可能之前父親和大姑斗得比較厲害,誰也不讓誰,父親風光的時候,大姑憋了一口氣,現(xiàn)在父親早逝,大姑這口惡氣總算消了。這只是我的推測,也有可能是大姑和父親的感情本來就不深,人死了,生活還要繼續(xù),她沒必要沉浸在悲傷里。不過,我當時真的很不開心,我一點也笑不出來。過了一會兒,大姑父看到了我的異樣,說,小子(指的是我)還難受著呢,你別這樣!大姑才意識到我的眼神有點不對勁。于是,這個家庭的“談笑風生”也就結(jié)束了。

      親屬對我來說是一種詭異的存在,在生活上他們可以不管你,但在思想上他們會設(shè)法控制你。那次我去大姑家,二姑和老姑也在,他們對我說,小子,記住,你爸是你媽害死的,你長大了要報仇!我點點頭,我感覺有一塊大石頭壓在我心上,讓我無法呼吸。

      回家后,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非常氣憤,第二天,就把大姑和大姑父叫到了家里,大姑和大姑父一直在狡辯,說,小孩子亂說話的,他能懂什么!別信他的!后來,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父親那邊的親屬也和我越走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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