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向東
一種生活
你劃亮火柴,它的火焰讓你眼花繚亂
因而在黑暗中你找不到所要尋找的
那根火柴在你的手指間燃盡
疼痛使你忘記所要尋找的
(北島 譯)
丹麥詩人亨利克·諾德布蘭德的這首詩表達了人們?nèi)粘I钪谐S械慕?jīng)驗:久置黑暗中的人們會漸漸“適應(yīng)”黑暗,當(dāng)一束小小的光焰在瞬間被擦燃時,人們一時感到刺眼,小小的光束照不到的地方更顯得加倍黑暗,“在黑暗中你找不到所要尋找的”東西?!斑m應(yīng)黑暗”的人固然是可悲的,但只有瞬間的光束而沒有永恒光照的生活同樣可悲。詩人在瞬間感到了更大的痛苦,“那根火柴在你的手指間燃盡/疼痛使你忘記所要尋找的”。詩人就這樣從一個日常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了生命和生存的真實境況,它以現(xiàn)實和超現(xiàn)實的融匯以及“濃縮的悖論”的方式,使我們沉浸在深深的反思之中。
好的詩歌不僅僅是抒情,它更專注于表達人生命的經(jīng)驗。詩人從自己經(jīng)久而深刻的經(jīng)驗倉庫中選擇、濃縮與組織那些更具表現(xiàn)力與概括性的內(nèi)容,來激發(fā)和召喚讀者的加入。這時,“經(jīng)驗”對具體事物的實質(zhì)性變得不再重要,而它所暗示的象征內(nèi)涵卻更強勁地統(tǒng)攝了我們的心智——這也正是諾德布蘭德徑直將日常經(jīng)歷中劃火柴尋物這一小事,象征性地命名為“一種生活”的原因。
諾德布蘭德的詩總是恰當(dāng)?shù)亟橛凇俺F(xiàn)實”與“現(xiàn)實”、或說是“意識”與“無意識”的臨界點上。他那些精審而奇妙的意象都具有這種二重性,使我們既恍惚又若有所悟。下面,我再抄出他的《在曠野上》,供您品鑒詩人對寫作中“臨界點”的精妙把握:
那些最初的浮云
在藍藍的天空上
投下沉重的影子
在高高的枯草上
痛哭似乎輕而易舉
實際上卻艱難萬分
春天
兩只褐黃色的鳥
飛過淺藍的水面
兩朵嬌嫩的花
從黑色的泥土
抖顫著探出桔黃的腦袋
兩個蒼白的窮孩子
手拉手沿著貧瘠的海岸行走
在輕輕拍打的光中
驚訝地細聲低語:
春天,春天!
(李笠 譯)
冰島詩人斯泰因·斯泰納爾的這首詩寫得十分單純、明快,它無須什么“導(dǎo)讀”,直接就刺激了我們的感覺。春天,是詩人們喜歡表現(xiàn)的題材。有的詩人側(cè)重以春天來暗示抽象的生命力、生殖力,如狄蘭·托馬斯這樣寫“通過綠色導(dǎo)火索催動花朵的力/催動我綠色的歲月”;有的詩人喜歡以春天象征欲望的泛濫,如艾略特說:“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摻和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這類作品都是將春天作為一種隱喻處理的。
而斯泰納爾筆下的春天,沒有深層隱喻,它就是春天本身?,F(xiàn)代詩中有一路詩人,反對詩中摻入智性和文化,他們追求“寫事物本身,而不要意念”(威廉斯語)。這樣的詩,像一幅色塊清明簡潔的水彩畫,不是以其人文寓意,而是以畫面本身的美吸引你。如威廉斯那首著名的《紅色手推車》:“這么多東西/要靠/一輛紅色/手推車/雨水淋漓,晶晶/發(fā)亮/幾只白雞在一旁/走著”。這首詩語境透明、筆墨簡勁、畫面鮮冽,賦予日常事物以詩的美質(zhì)。我們決不能說詩中有較多隱喻就不好;但是,能在簡潔透明的語境中體現(xiàn)耐人尋味的“即目即靈”,畢竟也是另一番了得的功力。斯泰納爾就具有這種功力。你瞧,遼闊的春天景象被詩人僅以兩只褐黃色的鳥兒、兩朵桔黃色的花兒、兩個蒼白的窮孩子就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三組意象構(gòu)成了有意味的形式,在彼此的呼應(yīng)中共同唱出了“天——地——人”對春天的歡歌,而“窮孩子”的出現(xiàn)也體現(xiàn)了詩人對窮人的感情。
這首詩精審的構(gòu)圖、準確細膩的色彩點染、傳神的情態(tài)捕捉,都令我們迷醉。的確,這是“在輕輕拍打的光中”發(fā)出的對春天“細聲低語”的禮贊,它帶給我們的享受也并不弱于“猛烈沖擊”的“放聲高歌”。
美國詩人托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的詩與他的理論是可以互相印證的。假使你先讀他的論文,尤其是那幾篇比較重要的,如《傳統(tǒng)與個人的才能》《但丁》《玄理派詩人》。
讀他的詩,你也許會感覺他的詩是寫來證實他的理論的;反之,如果你先讀他的詩,再看他的論文,你也許就會感覺他在為自己辯護,同時為不能了解他的人解釋。他是一個有明確主張、有規(guī)定公式的詩人,而且他的主張與公式確然是運用到他自己的詩里的。他主張用典、用事,以古代的事和眼前的事錯雜著、對較著,主張以一種有代表性的簡單的動作或情節(jié)來暗示情感的意態(tài)(就是他所謂客觀的關(guān)聯(lián)物)。
他認為詩人的本領(lǐng)在于點化觀念為感覺和改變觀察為境界。這種技巧可以更簡單地叫作“置觀念于意向中”。
艾略特也主張我們要在整個的生活上著眼,詩人要把政治、哲理以及生活的各方面圈入詩的范圍。他一再地說,詩人應(yīng)當(dāng)對于自己的時代有親切的認識,不但認識,而且要為它設(shè)想,使他自己的感覺、希望、祈求成為時代的。在《但丁》里,他說過,一個偉大詩人,在寫他自己的時候,就是在寫他的時代。他的長詩《荒原》證實了他的理論,他的《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也是。
要是我相信我在回答的
是個能夠回到陽世的人,
這火焰就不再抖動。
可是,如果我聽說的是真情,
從來沒人活著離開深淵,
我回答你,不怕于名有損。
那么,讓我們走,你和我,
當(dāng)暮色背靠天空伸展著,
像被麻醉的病人躺在手術(shù)臺上;
讓我們走,穿過行人稀少的街道,
走過通夜難眠的廉價客店
人聲嘁喳的僻靜角落,
走過滿地鋸屑與牡蠣殼的飯館:
街連著街,像冗長的辯論
居心不善
把你引向那難以回答的問題……
哦別問個所以然,
讓我們走,去拜見。
房間里女人來去如梭,
老是在談米開朗琪羅。
黃霧在窗子上蹭背,
黃煙在窗子上蹭嘴,
舌頭舔著夜晚的四角,
在干涸的水坑上徘徊,
煙囪掉出的煤灰落在它背上,
他從陽臺邊溜過,突然跳起,
但它看到這是溫柔的十月之夜,
又蜷縮在房子周圍,沉沉入睡。
確實有個時間
讓黃煙沿街滑行
在窗子上蹭背;
有個時間,有個時間,
準備一張臉去面對你會見的臉;
有個時間,用來殺人,用來創(chuàng)造,
讓那些舉起問題又丟進你盤里的手
去完成工作,結(jié)束一天天日子。
有個時間給你,有個時間給我,
有個時間先來一百個猶豫,
先來一百個觀察,一百個修正,
然后再去吃茶點。
房間里女人來去如梭,
老是在談米開朗琪羅。
確實總有個時間,
問一聲“我敢不敢?”“我敢不敢?”
總有個時間轉(zhuǎn)身走下樓梯,
頭發(fā)中帶了一個禿斑——
(人們會說:“他頭發(fā)越來越稀!”)
我的晨禮服,頂住下巴,領(lǐng)子筆挺,
我的領(lǐng)結(jié)華麗又文靜,只用一個簡樸的扣針固定,
(人們會說:“他的手臂和腿可真細!”)
我敢不敢
把宇宙擾亂?
一分鐘內(nèi)就必須做出
決定和修正,過一分鐘再推翻。
我早就熟悉她們每個人,全都熟悉,
我已經(jīng)熟悉晚上、下午、早晨,
我已經(jīng)用咖啡匙量過我的一生;
我熟悉遠處房間傳來的音樂聲里
那漸漸變輕而終于消失的人聲,
可我哪敢冒昧行事?
我早就熟悉這些眼睛,全都熟悉——
它們把你固定在一句程式化的短語中,
當(dāng)我被程式化,趴在一根針下,
當(dāng)我被釘在墻上,四肢扭動,
那時我如何才能吐出
我平日生活方式的煙蒂?
我哪敢冒昧行事?
我早就熟悉這些手臂,全都熟悉——
那戴手鐲的白潔的裸臂,
(可是燈光映出淡棕色的茸毛)
是從衣衫上傳來的香味
使我如此語無倫次?
是擱在桌上的,或裹著紗巾的手臂。
難道我必須冒昧行事,
叫我如何開始?
我該不該說,在暮色中我穿過狹窄的街道
看到?jīng)]穿外套的孤獨者倚在窗邊
從他的煙斗中升起縷縷白煙?……
我想必是一雙襤褸的爪子
在寧靜的海底亂竄。
而這下午,這夜晚,睡得多安寧!
細長的手指撫摸著它,
睡著了……倦了……要不就是裝病,
在你我身邊,在地板上伸展四肢。
難道我在用過茶點和冷食之后
就有力量把時間推上緊要關(guān)頭?
盡管我哭著齋戒過,哭著祈禱過,
盡管我見到我的腦袋(有些禿頂)放在盤子里端來,
我也不是先知——而這也無甚于礙;
我已經(jīng)見到我的偉大時刻閃閃搖搖,
我見到永生的腳夫拿著我的大衣向我冷笑,
一句話,我怕。
歸根到底,這是否值得一做?
喝過茶,吃過果醬,
在杯盤之間,在你我閑談時,
是否值得面帶微笑
把這事情一口咬掉?
是否值得把宇宙攥成一個球
滾向一個叫人無法回答的問題,
是否值得說:“我是拉撒路,來自陰間,
我回來告訴你們一切。”
萬一此人,在頭邊放個枕墊,
竟然說:“我根本無此意,
根本不是這么回事。”
歸根到底,這是否值得一做?
是否值得,
經(jīng)過庭院、灑水的街道、多次日落,
經(jīng)過小說、茶杯、曳地長裙,
經(jīng)過這個那個,還經(jīng)過那么多事——
簡直沒法兒說出我想說的意思!
但就像魔燈把神經(jīng)圖案映到幕上:
是否還值得一做
萬一此人,放下枕頭,甩開紗巾,
朝窗子扭過臉,竟然說:
“完全不是這么回事,
我完全無此意,根本沒這意思。”
不!我不是哈姆萊特王子,生來不是;
我只是個扈從的廷臣,我的工作
只是使王家行列壯觀些,念念開場白,
給王子出出主意,當(dāng)然,是馴順的工具,
唯唯諾諾,很高興終得一用,
處世小心,事事謹慎;
滿嘴高調(diào),卻頗為顢頇,
有時候確實近乎可笑——
有時,幾乎是個小丑。
我老了……我老了……
我得翻卷褲腳。
我腦后頭發(fā)要不要兩邊分?我敢不敢吃桃子?
我要穿白色呢褲,在海濱漫步,
我聽到了美人魚對唱的歌聲。
我想她們不會是唱給我聽。
我見到她們騎在浪尖向大海馳去,
梳理著波浪被風(fēng)吹起的長鬃,
這時風(fēng)把海水?dāng)_得黑白相混。
我們在大海的宮室里流連忘返,
海女們給我們戴上紅棕色海草花環(huán),
一旦被人聲喚醒,我們就得淹死。
(趙毅衡 譯)
《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是艾略特的早期作品,準確、深入地揭示了人類的生存處境和生存狀態(tài),坦率地披露了靈魂的原貌和情感的實質(zhì)。凝滯黏稠的暮色,像被麻醉的病人躺在手術(shù)臺上;滿地鋸屑與牡蠣殼的飯館,通夜難眠的廉價商店,仿佛冗長的辯論一樣行人稀少的街道;在窗子上蹭背、蹭嘴的黃霧和黃煙,來去如梭、附庸風(fēng)雅、高談闊論米開朗琪羅的女人。這一切,都既是背景同時又是劇情推演的策劃者和參與者。而“我們”,就是走在這樣的暮色里,活動在這樣的劇情中,情感的指向是模糊的、不具體、不確定的,欲求的對象是毫無把握、捉摸不透的。平庸的生活只能依靠不著邊際的臆想來維持,想象中的莎樂美不會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帶禿斑的頭顱”不會有誰盛在盤子里,一切都“根本不是這么回事”。明明聽到了美人魚的歌唱,但她不是唱給你聽。模糊的指向下面只有數(shù)不清的躊躇,頭腦中是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唇邊是一陣接一陣的喃喃自語。先是在一百個觀察、一百個修正和一百個猶豫中,“準備一張臉去面對你會見的臉”,繼而是那些異想天開、想把宇宙擾亂的念頭,不是考慮該不該,而是自問“敢不敢”,一分鐘內(nèi)就做出決定,一分鐘后就推翻。那些早就熟悉的“晚上、下午、早晨”,那些從音樂聲里漸漸變輕的人聲和忽明忽暗的眼睛,把“我”釘在墻上,讓“我”趴在一根針下,連四肢的扭動都有固定的程式,連怎樣吐出“平日生活方式的煙蒂”,都不敢冒昧行事。被程式化的“我”,面臨著程式化的問題,想問題的方式又豈能逃出程式化的套路?那種萎靡、瑣屑和不以為是也不以為非的狂妄豈止讓人啼笑皆非?!霸诒P之間,在你我閑談時,是否值得面帶微笑”;在用過茶點和冷食之后,是否“有力量把時間推上緊要關(guān)頭”;以及“我腦后頭發(fā)要不要兩邊分?我敢不敢吃桃子?”這些無聊的問題竟問得這樣津津有味,鄭重其事。這一切的一切,原來都因為“我不是哈姆萊特王子,生來不是;/我只是個扈從的廷臣,我的工作/只是使王家行列壯觀些,念念開場白,/給王子出出主意,當(dāng)然,是馴順的工具,/唯唯諾諾,很高興終得一用,/處世小心,事事謹慎;/滿嘴高調(diào),卻頗為顢頇,/有時候確實近乎可笑——/有時,幾乎是個小丑。/我老了……我老了……/我得翻卷褲腳”。被動,不由自主,自覺而不能自拔,無助而無所適從,不甘于附庸,卻只會“在地板上伸展四肢”,并“用咖啡匙量過……一生”。除了艾略特,誰曾把這樣的嘴臉刻畫得如此惟妙惟肖?
對傳統(tǒng)、秩序以及貴族社會一直不無向往和迷戀的艾略特,幾乎一生都深陷在不斷失望的虛無和幻滅中。表面的優(yōu)雅、高貴、時髦和浮華,可以長久地迷惑那些質(zhì)地松軟的心靈,卻經(jīng)不起艾略特的透視和推敲。但與另外的大師們有所不同,艾略特不是站在旁觀者的立場否定或蔑視這一切,而是從自己開始,從內(nèi)部剖開,以對生命本身真實性狀的揭示挑破日常生活神秘變幻的皮相。這比簡單的否定和蔑視更為有力和深刻。換一種說法,艾略特在刺中他者之前,已先刺穿了自己。因此,活動于艾略特詩中的那一副副嘴臉,才不能僅僅以可鄙、可憎、可悲、可憐來概括。評判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凝視這樣的嘴臉之后能否看見自己。
托馬斯·哈代,前半生享盡小說家的盛名,但《無名的裘德》問世后,遭到比《德伯家的苔絲》更為猛烈的抨擊。從此,哈代毅然放棄小說創(chuàng)作,重新致力于他自幼喜愛的詩歌。哈代從小說轉(zhuǎn)向詩歌的變化是很突然的,但絕不是偶然的。他說:“也許在詩歌里,我可以針對頑固的消極,更為充分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如果伽利略是在詩里宣布地球自轉(zhuǎn)的學(xué)說,宗教裁判可能就不會糾纏他?!碑?dāng)1898年他的第一部詩集出版后,一些書評家認為他的詩笨拙,缺乏藝術(shù)性,甚至嘲諷他:“一個公認的小說家居然屑于去寫那樣的詩行!”在當(dāng)時英國那個詩風(fēng)萎靡不振的時代,哈代的詩遭到漠視和譏諷是毫不奇怪的,因為他的詩所具有的獨創(chuàng)性和現(xiàn)代特色,那個時代欣賞不了。后代詩人和讀者漸漸被哈代的魅力所迷。龐德推崇他;奧登看了他的詩之后,整整一年不能看其他詩人的作品;拉金看了他的詩之后,找到自己的位置;狄倫·托馬斯承認葉芝是偉大的詩人,但私下則最愛哈代。
他的詩歌的獨特之處在于詩里隨處可見一個小說藝術(shù)大師的痕跡,獨樹一幟。
請看《新來者的妻子》:
一扇門半掩著,里邊是一間
鬧哄哄的酒吧,他在門檻前停步,
因為他聽見里邊有人提及
一周前跟他結(jié)婚的人的名字。
“我們都叫她出租馬車,
但她行動謹慎,不露痕跡;
她有點憔悴,但還有幾分姿色,
至于流言蜚語,很快就會被忘記?!?/p>
“他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
真高興這姑娘終于找到歸宿;
這類貨色本地人哪看得上,
但外來人會當(dāng)成寶一把抓住?!?/p>
“對,他初來乍到,將她
當(dāng)成清新和純真的化身,哈,
哪里會想到他上臺前
她已把床上戲演了多少遍!”
那夜泥濘的港灣護墻邊
傳來撲通一聲脆響:
他們搜尋,在那最深處
找到他,臉上爬滿螃蟹。
(黃燦然 譯)
這是一首帶有敘述味的詩。全詩輕描淡寫,但最后一行的意象卻非常駭人,象征了那個絕望的新婚丈夫內(nèi)心的震撼。如果不用這個駭人的意象,整首詩也已十分自足,而這個意象卻使整首詩突然變得戲劇化。至于需不需要這個效果,則是見仁見智的問題。據(jù)譯者黃燦然說,哈代的詩很難譯,尤其是抒情詩,因為他講究音韻,用詞又較生僻,哪怕讀原文,也不一定能讀得進去。這就是為什么中國讀者讀現(xiàn)有的中譯,難以看出他的好處。
另一首《噢,你在掘我的墳》與《新來者的妻子》有異曲同工之妙,順便也抄在這里:
“噢,你在掘我的墳,
我的愛人?栽種蕓香?”
“不。昨天他重又結(jié)了婚,
娶了一個漂亮有錢的女人;
她說:‘現(xiàn)在即使我不忠誠,
也不會傷害他的心?!?/p>
“那么,誰在掘我的墳?
我的骨肉至親?”
“不是。他們還在那兒考慮:
‘栽種花草能有多少收益?
無論怎樣照料她的墳地
也無法把她拔出死亡的陷阱?!?/p>
“可是,總有誰在掘我的墳,
我的敵人?死了還逼得這么緊?”
“不是。當(dāng)她聽說你已跨入
人們早晚得進的地獄之門,
她不關(guān)心你躺的地方,
認為你不再值得她恨。”
“那么,究竟誰在掘我的墳?
說吧,既然我老猜不準!”
“噢,是我,親愛的夫人,
是你的小狗,還活在附近,
但愿我在這兒的動靜
沒有擾亂你的安寧?”
“噢,是你!你在掘我的墳……
我怎么沒有想到
世上還有一顆忠誠的心!
我們在熙攘的人世,
可曾發(fā)現(xiàn)誰的感情
比得上狗的忠貞!”
“夫人,是我掘了你的墳,
為了把一根骨頭埋藏,
這樣才不會受饑挨餓,
當(dāng)我每天到這兒閑逛;
我很抱歉,已經(jīng)完全忘了
這是你安息的地方?!?/p>
(藍仁哲 譯)
猛虎
猛虎,猛虎,火焰似的燒紅
在深夜的莽叢,
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
能擘畫你的駭人的雄厚?
在何等遙遠的海底還是天頂
燒著你眼火的純晶?
跨什么翅膀他膽敢飛騰?
憑什么手敢擒住那威棱?
是何等肩腕,是何等神通,
能雕鏤你的藏府的系統(tǒng)?
等到你的心開始了活跳,
何等震驚的手,何等震驚的腳?
椎的是什么錘?使的是什么練?
在什么洪爐里熬煉你的腦液?
什么砧座?什么駭異的拿把
膽敢它的兇惡的驚怕擒抓?
當(dāng)群星放射它們的金芒,
滿天上泛濫著它們的淚光,
見到他的工程,他露不露笑容?
造你的不就是那造小羊的神工?
猛虎,猛虎,火焰似的燒紅
在深夜的莽叢,
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
膽敢擘畫你的驚人的雄厚?
(徐志摩 譯)
威廉·布萊克,英國詩人、畫家和雕塑家,著有經(jīng)典詩集《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這本詩集明顯具有前后對應(yīng)的特點,其關(guān)鍵詞是“天真”和“經(jīng)驗”,這兩個詞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張力。因為“天真”就是沒有經(jīng)驗的意思,其對應(yīng)的是不諳世事的兒童,而“經(jīng)驗”對應(yīng)的是作為社會主宰的成人。布萊克是個城市詩人,他寫城市甚至比波德萊爾還要早,其代表作《倫敦》反映了許多城市問題:“我看見每個過往的行人/有一張衰弱、痛苦的臉?!痹娭袑懙搅藪邿焽璧男『?、不幸的士兵、年輕的妓女等多種人物,追問造成他們悲慘命運的原因。由此可見,“天真”與“經(jīng)驗”這兩個詞實際上體現(xiàn)了布萊克對人性的反思以及對苦難的拯救意識。
《猛虎》的譯者不止一人,郭沫若與飛白都把題目譯成了《老虎》,只有徐志摩把它譯成了《猛虎》,而且把自己的一本詩集命名為《猛虎集》,可見對其喜愛之深。“老虎”與“猛虎”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氣勢迥異?!睹突ⅰ凤@然是一首象征詩,卻可以從多種角度進行解讀。正如布萊克另一首流傳甚廣的詩所寫的:“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掌中握無限,剎那成永恒。”
其中的沙與世界,花與天堂,“一沙一世界”與“掌中握無限”(空間)、“一花一天堂”與“剎那成永恒”(時間)之間存在著多重象征關(guān)系。由于《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采用的是對稱性寫作,因此,詩集中還有一首《羔羊》,而且《猛虎》這首詩中也發(fā)出了這樣一個疑問:“造你的不就是那造小羊的神工?”從這個角度來看,猛虎與羔羊雖然是同一個神工的造就,彼此之間卻形成了傷害與被傷害的關(guān)系,如同布萊克筆下的成人與小孩。
從藝術(shù)上看,《猛虎》的第一節(jié)和后一節(jié)大致相同,從而使全詩處于一個回環(huán)的完整結(jié)構(gòu)中。這首詩中有不少疑問,實際上這些疑問并非疑問,而是體現(xiàn)了詩人對猛虎的極度贊美。該詩把“猛虎”作為一種天然而富于力量的美加以刻畫,因此,“猛虎”象征的是一種自然有力的藝術(shù)作品。這首詩體現(xiàn)了布萊克對詩藝的追求,表明他崇尚的作品風(fēng)格就像猛虎一樣具有令人震驚的天然力量。
無產(chǎn)者肖像
一個高大的姑娘,沒戴帽子
系著圍裙
頭發(fā)向后梳,站在
街頭
一只腳只穿襪子,腳尖
踮在人行道上
手里拿著一只鞋,仔細地
往里瞅,
她拉出了鞋墊
尋找那個
扎痛她腳的釘子。
(趙毅衡 譯)
《無產(chǎn)者肖像》是美國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白描詩風(fēng)的樣品之一。從趙毅衡先生提供的譯文來看,其簡潔、精確、不夸飾、不鋪張的特點,讓人叫絕。雕刻這一肖像的威廉斯未必多么想別出心裁,但那雕刀切入的深度和細部呈現(xiàn)的硬度及力度卻恰到好處,給人的感覺既熟悉又異樣。無產(chǎn)者婦女形體的高大,著裝的粗陋,寥寥數(shù)筆便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她一只腳只穿襪子,踮起腳尖站在街頭,全神貫注瞅著手上的鞋子,尋找扎痛她的釘子。把這樣的肖像往我們眼前一放,什么話都不必再說,無產(chǎn)者生活的窘迫,不拘小節(jié)、不在乎優(yōu)雅與否的放達和隨意,就躍然而出。在這里,細節(jié)的戲劇化如此突出,卻毫不做作,質(zhì)地的密實使其不致扭曲和變形。敢以這樣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來對應(yīng)“無產(chǎn)者肖像”這么大的題目,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膽量和能耐。
威廉斯的《紅色手推車》也令人稱道:
那么多東西
依靠
一輛紅色
手推車
雨水淋得它
晶亮
旁邊是一群
白雞
(袁可嘉 譯)
這首詩的色彩豐富,像一幅水彩畫。其中紅色是主調(diào),白色是映襯?!澳敲炊鄸|西”這個意象和漫無邊際的雨水相對應(yīng),正如“紅色手推車”與作者的視角相對應(yīng)。
威廉斯曾經(jīng)說,寫這首詩的時候,他坐在一個生病的兒童旁邊,這個孩子正抬頭望著窗外。這一點對我們理解這首詩應(yīng)該有一定幫助。
這首詩并沒有什么暗示或象征,它只是一幅清新、具體的畫面。它告訴我們,一首詩有時可以純粹表達喜悅和美,而不必刻意追尋所謂深刻的含意。
他已經(jīng)活了很久。
他靠在那里,老態(tài)龍鐘,靠著一根樹干,一根極粗的樹干,
在遲暮,在夕陽下山的時候。
那時刻,我正好路過,便停下腳步,把他端詳。
他老了,滿臉皺紋,那雙眼睛黯淡甚于憂傷。
他靠著樹干,陽光先向他移來,輕輕吞噬著他的雙腳。
在那兒,像蜷縮著,停留了片刻。
然后上升,把他沉浸,把他淹沒,
緩緩地從那兒移開,把他和自己的美麗光芒合成一體。
啊,年老的生命,年老的存在:他在溶解!
整個的火,悲哀的歷史,皺紋的殘余,受侵蝕的皮膚的痛苦,
正怎樣地啃嚙自己,毀掉自己!
像毀滅性洪流中的一塊石頭正在漸漸銷蝕,
向最響亮的愛屈服。
老人就這樣,在那寂靜中,慢慢銷蝕,慢慢退隱。
我目睹著最強大的太陽懷著深深的愛戀慢慢把他吞下,叫他長眠。
就這樣一點一點把他帶走,就這樣在自己的光芒里一點一點把他溶解,
像個媽媽把自己的孩子溫柔地抱在懷中。
我路過,我親眼看見了他??捎袝r候我只看見一點最微妙的殘余。
幾乎不是生命的最微細的痕跡。
留下的只是這個,當(dāng)那深情可愛的老人
成了光芒,像世間其他無形的東西
隨著夕陽的余暉無比緩慢地離去。
(祝慶英 譯)
這是西班牙詩人維森特·阿萊桑德雷·梅洛的《老人與太陽》。阿萊桑德雷自年輕時就身患重病,數(shù)十年堅持在病榻上寫作。他將西班牙傳統(tǒng)抒情詩與現(xiàn)代流派的表現(xiàn)手法相結(jié)合,創(chuàng)作出了獨具一格的新詩。
在這首詩中,阿萊桑德雷對生命終結(jié)的端詳和自如的陳述真讓人驚佩。那種與生命消逝幾近同步的語調(diào),從容,緩慢,沉著,細致,冷峻中帶有不易覺察的熾熱和迷醉。被陽光輕輕吞噬的老人是悲哀還是幸福?目睹一個老人消失是快樂還是苦痛?生命是被生活拋棄還是被時間戰(zhàn)勝?是向美的光芒匯合還是在自己啃嚙自己、毀掉自己?是深深的愛戀把他吞下,還是他主動向最響亮的愛屈服?前后對立,向度相反,不知不覺間讓你沉浸其中,但你一旦從詩中抬起頭來,便會立刻滿足地看見幸福正在驅(qū)趕悲哀,快樂正在驅(qū)趕苦痛,感受到光不忍把生命丟進黑暗,愛正把他抱在懷里。這是怎樣的豐富和飽滿,怎樣的堅實和空闊。生命將在終點重新開始,整個的火,受侵蝕的皮膚,衰竭的容顏和皺紋,一點一點地被移動的太陽慢慢溶解,又聚攏。
但詩人卻仍不滿足,他還在這樣感慨,“我路過,我親眼看見了他。可有時候我只看見一點最微妙的殘余。幾乎不是生命的最微細的痕跡”。除了自身的博大,又有什么能促成如此深重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