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頭
舞臺上,老戴的二胡、老顧的大阮合奏的《茉莉花》已經(jīng)到了高潮。這是“老王子”早茶店為了吸引食客出的新招。支道了喝著面湯,感覺茉莉花好像真的開了,每個食客的頭頂,都有花香繚繞。
手機(jī)響了,是老父親。
“我要買藥。”
父親耳聾已久,父親說母親補(bǔ)充,才說清楚大致情況。夏天來了,父親昨天在家熏殺蚊蟲,不曉得從哪個角落里爬出一只蜈蚣,父親用腳去踩,蜈蚣是死了,父親的右腳也被咬了,腫成了饅頭。程赤腳(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父親眼里的神醫(yī))說,要買一種叫“金蟾排毒散”的藥物,用醋調(diào)了,一抹就好。
老人對于身體疾病,有兩種極端的反應(yīng):要么極其重視,聽風(fēng)就是雨;要么滿不在乎,萬事風(fēng)過耳。父親屬于前者,支道了曉得等不及。他停下來,端起碗,高擁軍說:“湯別喝,你看像什么?”
支道了低頭看面碗,剩余不多的面湯上,飄著一只黑蟲的尸體,拿筷子挑起來看,是一只螞蟻。
高擁軍說:“去找他們?!?/p>
支道了搖搖頭,飯店都是電子灶,又不是土灶,哪里來的螞蟻呢?是面條里的?自來水里的?螞蟻,支道了無端想起了治療乙肝的“虎駒乙肝膠囊”,螞蟻,不就是里面的“玄駒”嗎?
支道了連湯帶“玄駒”一起喝了,喝完還咂咂嘴,跟高擁軍說:“我要去買藥了,你前面說什么?我沒聽清楚?!?/p>
高擁軍笑了:“你還是一個人嗎?”
民樂換成了《妹妹找哥淚花流》,蘊(yùn)藏隱約的憂愁,盼哥回村報冤仇,并不適合在此刻演奏。食客們并沒在意,仍然頭頂盛開的茉莉花。支道了注意到了,凝聽了片刻,答道:“一個人?!?/p>
支道了朝大門走去,門的左邊有套圈的,右邊有抓啤酒的,都是博彩和游戲。來老王子早茶店吃一頓早餐,有音樂,有博彩,有游戲,就像人生的一次歡樂總動員。
支道了騎著自行車,把知名的“萬仁”“百姓”和“健康”大藥房都跑了,沒有這個叫“金蟾排毒散”的藥,店員表示,從來沒有聽說過。
支道了也懂,從這個藥的名稱看,一定是中成藥,金蟾,蟾蜍罷了,就是俗稱的癩蛤蟆。至于里面還有什么,看到說明書就了然了。
夏日早晨的八點(diǎn),難得休息的支道了在大街上猶豫,還能去哪里呢?
支道了到醫(yī)院的中藥房去咨詢,看看能否有結(jié)果。許藥師說:這個藥太老了,你去“許廣生”看看。
“許廣生”藥店!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啊。支道了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曾去過思古街上的“許廣生”,在那里看到了蜈蚣、鱉甲、龜板等,它們居然可以入藥。那是為生了胃癌的爺爺去抓藥。后來聽說用蟾蜍的毒液,可以以毒攻毒。住在茅山腳下的堂叔,送來一麻袋活的蟾蜍,父親跟叔叔一只一只刮毒液,仍然沒能挽救爺爺?shù)男悦?/p>
記憶中的思古街,從西往東依次是百貨店、種子店、“河頭”眼鏡店、中國銀行、新華書店,再過去才是“許廣生”藥店,現(xiàn)在都不見了?!霸S廣生”藥店的舊址,如今開了一家咖啡屋,說藥店搬走了,在新城萬達(dá)廣場那里。支道了想起來,中醫(yī)院就在附近,決定去找熟悉的張藥師問問看。
張藥師是煎藥和技師出身,并非科班,但他聰明,記憶力好,縣城原來幾個老中醫(yī)的方子,他都記在了腦子里。張藥師一聽藥名,說簡單,《萬病回春》上說,去抓幾只蟾蜍,剝了皮,放在瓦片上,用火烤焦,碾成粉末,用醋調(diào)了,外敷,一樣有效。
支道了笑了,這還簡單啊?
午飯時間了,支道了先給家里打電話,母親說父親的腳稍微好點(diǎn)了。支道了答應(yīng)下午就帶藥回老家去看望他們。掛斷后,電話又響了,電話里的人說:“怎么還沒來呢?”
是高擁軍。真的忘記了。
早餐的時候,支道了回答是一個人,高擁軍立刻說:“你中午還是來‘老王子’吃飯,我請客,順便見見我的表姐。”
支道了騎車來到“老王子”,上二樓,“南新橋”包廂。剛一進(jìn)門,就聽女人熱烈地喊道:“哎呀,是支醫(yī)生啊。”
高擁軍半呆半癡:“???你認(rèn)識支道了?”
二十多年前,尤新梅因?yàn)椤傲餍行猿鲅獰帷卑l(fā)病,在當(dāng)時的傳染科住院,支道了就是她的床位醫(yī)生。記得是年初二,忽然發(fā)“阿斯綜合征”,支道了把兩個老主任,包括林大宇,一起叫來醫(yī)院,緊急搶救,成功地挽救了她的生命。
高擁軍問:“流行性出血熱是什么???從來沒聽說過?!?/p>
尤新梅笑著回答:“當(dāng)時不懂,都說是鼠疫,肯定活不了了,家里親戚都來送我了。還是支醫(yī)生有本事,讓我一直活到現(xiàn)在。”
支道了解釋:“流行性出血熱跟鼠疫類似,都是野老鼠作為傳染源,老百姓不懂,都當(dāng)成鼠疫了?!?/p>
高擁軍問:“現(xiàn)在還有嗎?”
尤新梅也問:“支主任,現(xiàn)在還有嗎?”
支道了指指桌上的菜:“我餓了,能不能先吃飯?”
大家笑了。
支道了感覺有點(diǎn)吃猛了,稍微停了停:“已經(jīng)不大看到,偶見散發(fā)。你想啊,農(nóng)村基本看不到河塘了,田里的泥土里都是農(nóng)藥化肥,野老鼠已經(jīng)無法生存,哪里還有出血熱呢?”
午飯結(jié)束后,支道了回家小寐。
恍惚間,支道了被一條蛇纏住了,它張著大口,想咬支道了的面孔,支道了狠命掙扎,也像蛇一樣扭動全身,他想高喊,就是無法出聲……
醒來后一身臭汗。明明夢境中的一切如此不真實(shí),為什么在夢中的自己,卻無法察覺是在做夢呢?
看時間已經(jīng)兩點(diǎn)半了,該回老家看看父親的腳傷了。支道了又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母親說用了云南白藥,疼好點(diǎn)了,腫還是腫,又問他要買的藥買到?jīng)]有。支道了說,馬上就到家了,看了再說。
支道了來到醫(yī)院門口的便民藥房,買了一支百多邦、幾瓶四川好醫(yī)生的康復(fù)新液。按照臨床經(jīng)驗(yàn),一個外敷,一個浸泡,應(yīng)該是有療效的。尤其這個叫康復(fù)新液的東西,它的主要成分是美洲大蠊,就是蟑螂,俗稱“打不死的小強(qiáng)”。它的再生能力特別強(qiáng)大,所以有修復(fù)黏膜的作用,對于父親的腳傷,也稱得上以毒攻毒。
支道了的老家,就是三間平房,位于曲塘村的最南面,出門是一個方方正正的水泥場,前面就是農(nóng)田,身后是整個曲塘村高矮不一的樓房。前后映照,顯得支道了的家局促又窘迫。
六月份的下午三點(diǎn),陽光熱辣。支道了騎車,遠(yuǎn)遠(yuǎn)看到父親在場上,一瘸一拐地踱著步,立刻就冒火了,把自行車一扔,沖過去就責(zé)備:“曉得腳不好,還在跑,想把腳跑斷啦?”
父親笑得尷尬而無奈:“我想跑跑,可以活活血,好得快點(diǎn)?!?/p>
母親聽到聲音了,從堂前出來:“我說吧,你個老鬼,不聽我話,兒子來家要罵你吧?!?/p>
兩個人攙著父親回到堂前,安排在藤椅上坐穩(wěn)。支道了仔細(xì)看了父親的右腳,腳背還腫著,摸著硬邦邦的,還發(fā)燙,就問:“真的是被蜈蚣咬的?”
父親強(qiáng)撐笑臉:“每年都是這個時候,用艾草熏家里,熏蚊子蒼蠅,不曉得從哪里跑出來的蜈蚣,我一腳踩了,踩的是尾巴,被它咬了腳背?!?/p>
支道了找來一只腳盆,取出三瓶康復(fù)新液,倒在腳盆里,再加適量的溫水,把父親的右腳浸泡在水里:“不要動啊,泡半個鐘頭?!?/p>
父子之間就再無對話。
母子的話畢竟多些,母親問工作、問孫子、問疫情,又一次問到了支道了的個人問題。支道了就當(dāng)笑話一樣,把相親遇到女病人的事情說了,父親在一旁,雖然聽不清楚,看母子倆在笑,他也跟著笑。
堂前的電視機(jī)永遠(yuǎn)保持最大的音量,幾乎是24 小時開著。放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聲音,可以被父親聽到。
支道了低下頭,替父親把腳擦干,把“百多邦”打開,均勻敷上:“不要聽程赤腳胡說,我?guī)淼乃幙隙ㄓ杏?。?/p>
父親沒有理睬支道了,看著電視,自言自語:“這是在逃難啊?!?/p>
支道了起身:“什么?”
父親說:“大象?!?/p>
成群的大象從西雙版納的森林出來,已經(jīng)走到了昆明附近了。
父親依然自言自語:“小時候,日本人打來了,我跟著你爺爺奶奶跑到茅山里去,就是逃難去了?!?/p>
支道了說:“你弄反了,大象是從森林跑到城里來了?!?/p>
父親說:“哪里反啊,沒有難怎么會跑呢?”
支道了哭笑不得:“你的意思,大象跑出來,是森林里有難?”
父親說:“肯定有什么東西打來了,大象打不過,只好跑了?!?/p>
支道了笑了:“還有什么東西,大象會打不過?”
父親搖頭:“蜈蚣咬了,人也沒辦法嘛。”
支道了閉嘴了。
幾天后,父親來電話,說康復(fù)新液和百多邦使用后,紅腫熱痛都略微好轉(zhuǎn),母親幫著在電話里喊:“你爸爸說了,叫你去買程神醫(yī)說的那個藥?!?/p>
支道了想起了張藥師的話,藥買不到,可以自己做啊。但是,支道了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哪里可以捉到活的蟾蜍。
他給張藥師打電話,張藥師在電話里想了半天:“癩蛤蟆要活水,要陰暗、潮濕,要有草叢、山溝,我們?nèi)h都沒有這樣的地方,附近么,大概只有到皖南去看看了?!?/p>
支道了想,決定明天五點(diǎn)半出發(fā),開車出溧陽,到廣德、郎溪、歙縣、黟縣,看看能不能捉到活的蟾蜍。
隱約間,他看見大象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厍斑M(jìn),睥睨眾生。四周的山并不高,綠樹綠草雜亂,覆蓋了群山。身旁的河水清澈明亮,不見河岸,向上綿延,跟藍(lán)天和白云融為一體,天地藍(lán)白青綠一色,身似水中。在大象的后面,密密麻麻,是成群結(jié)隊(duì)的金色的蟾蜍,呱呱的響聲沖天,爭先恐后,奮不顧身,越跳越高。支道了全身金甲,也擁擠在跳躍的隊(duì)伍里,向天伸開雙手,向地岔開雙腳,跟隨節(jié)奏,一蹦一跳,心里的快樂無邊無際。
這一回,支道了知道是在夢里了,但他不愿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