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于
摘 要:倪瓚山水畫中經(jīng)常通過對秋天景色的描繪,傳遞出寓于主觀審美表達的秋意美學。如其《秋亭嘉樹圖》是典型的“一水兩岸式”構(gòu)圖,它更多強調(diào)了畫中包含的文化和情感因素,與“寫胸中逸氣”具有相似的終極追求。他在普遍常見的景物中,傳達了閑適無奈的哀愁,這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的“悲秋”是一致的。這正呼應了他的秋意美學:審美意趣、心境品格與繪畫技法的高度統(tǒng)一。
關(guān)鍵詞:倪瓚;秋亭嘉樹圖;秋意
在中國古代繪畫史上,倪瓚是一個繞不開的人物。他作為元四家之一、董其昌畫論中的南宗山水畫代表,除了其繪畫本身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之外,他的特殊美學意蘊也為后人所模仿推崇。他畫中的空疏感、平淡感以及淡淡哀愁,經(jīng)常通過筆墨糅合進以秋天景色為主的山水畫中,傳遞出寓于主觀審美表達之中的秋意美學。
倪瓚(1301年―1374年),原名珽,字元鎮(zhèn),江蘇無錫人,元末明初畫家、詩人,最有名的號是云林子,世稱倪云林。他年輕時生活富足,清高孤傲,藏書畫處名曰“清閟閣”;中年漂泊吳門,晚年回鄉(xiāng)獨居,在元末明初的亂世之中,生活較為凄清平淡。《秋亭嘉樹圖》(34.3cm×144cm,紙本)是倪瓚的傳世名作之一,款署為“文伯賢良”作,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美術(shù)史界從筆觸、書風、落款等對其做出了一系列研究考證,比較得到認同的結(jié)論是該畫為倪瓚年六十前后所作。(1)
畫面的構(gòu)圖是典型的“一水兩岸式”,近處的平地有“秋亭”和“嘉樹”,對應題目,畫面中段用湖水隔開,再淡淡描繪遠處的山峰。倪瓚中晚年居住在太湖一帶,他的“一水兩岸式”的構(gòu)圖把太湖沿岸景色融入從宋代甚至五代開始的山水畫構(gòu)圖傳統(tǒng),又提到了一個高峰。同時,他的構(gòu)圖又能以“三遠法”釋之,宗白華認為這種“三遠”的構(gòu)圖是采取數(shù)層觀點構(gòu)成節(jié)奏化的空間,其觀察的視角是流動的[1],并且“三遠法”和“一水兩岸式”的構(gòu)圖更體現(xiàn)出了秋日的空疏、蕭瑟之感。王伯敏評價曰“適當?shù)目帐鑾Ыo觀眾形式美”[2],倪瓚的畫面不僅充滿形式的美感,那種幾乎不設色的疏淡、以線條為主的簡約筆法、具有創(chuàng)建性的折帶皴法以及畫竹不像竹的造型特點,都昭示著畫家的心境:平淡、空疏而凄清寂寞。
倪瓚的《清閟閣集》收錄了他的主要繪畫美學觀點。其中,“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卷九)和“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3](卷十)兩句觀點最為鮮明突出,也成為后世分析倪瓚畫論的基礎?!耙荨弊肿鳛樾稳菰~有很多的釋義。它是閑適、隱逸的,《史記·貨殖列傳》:“身安逸樂”;何晏《集解》:“逸民者,節(jié)行超逸也?!彼彩浅降?,《三國志·諸葛亮傳》:“亮少有逸群之才?!彼€與莊子哲學中的自然境界有著相似的精神內(nèi)核[4]14-18。
用“逸”字來評價畫首先始于唐代。張懷瑾的《畫斷》以“能”“妙”“神”比較畫之優(yōu)劣:“能”關(guān)注繪畫能否準確地反映對象的特征,“妙”著眼于繪畫是否筆精墨妙、技法純熟,“神”則看作品是否善于傳神。其后朱景玄的《唐朝名畫錄》在“神”“妙”“能”三品之外增加了“逸”作為品評標準,“逸”指的是不拘泥于常法,有畫家自己的獨到見解,自此“逸”就成了一個獨立且重要的畫評標準。到宋代,黃休復《益州名畫錄》言“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把逸品視為畫中最高境界,進一步強調(diào)了畫家的心境品格、主體表現(xiàn)在繪畫作品中的地位。
在倪瓚《秋亭嘉樹圖》的題詩中,“結(jié)廬人境無來轍”呼應了陶淵明詩中“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悠然情調(diào)和秋日氣氛,是倪瓚對陶淵明隱逸狀態(tài)的向往和看齊,也在外族入侵、政局動蕩、社會衰微的元代,與在政治社會中無法施展抱負的文人產(chǎn)生精神共鳴?!芭R流染翰摹幽意”中“幽意”不同于好看,也是“逸”的內(nèi)核的表現(xiàn),它更多強調(diào)了畫中包含的作者的文化和情感因素,與“寫胸中逸氣”具有相似的終極追求。
“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體現(xiàn)了倪瓚的另一種繪畫審美情趣,即不在意所寫景物的真實性、寫實性,而是注重通過描繪景物表達內(nèi)心的旨趣。他把精工視為文人意志的對立,“寫竹切不可求精,精則便有工氣”(倪瓚《云林畫譜》),也通過自身實踐,放棄對竹子形態(tài)的逼真刻畫,從書法入畫,注重筆墨精神的表達,與從唐代開始的院體畫那種精致的體系作對抗和區(qū)分,正如李澤厚所評:元畫的特色是對筆墨的突出強調(diào),“色彩即筆墨”。
無論是“逸氣”還是“聊以自娛”,倪瓚的繪畫都走入了李澤厚所言的“有我之境”。在“有我之境”中,畫家作為主體的角色被無限放大了,除了繪畫體現(xiàn)出的形式美和結(jié)構(gòu)美,人的主觀境界同樣被納入畫面和審美視閾中,審美的重點從畫面的藝術(shù)技法轉(zhuǎn)向了畫家的才學、品格和心境,這一方面是元代畫家在動蕩政局中自我表達的需要,一方面也是時代發(fā)展所致的對以人為中心的高度重視、對人的靈魂的自由的高度向往。倪瓚的畫面是很“干凈”的,他不追求自然景物的多樣性和精巧性,把重點放在表達自己的主觀心緒上,李澤厚評倪瓚:“在普遍常見的景物中,通過精煉的筆墨,卻傳達了閑適無奈、淡淡的哀愁和一種地老天荒式的寂寞與沉默?!盵4]14-18這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的“悲秋”是一致的。
早在戰(zhàn)國時期,“悲秋”的傳統(tǒng)就出現(xiàn)了,屈原在《楚辭·離騷》中寫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贝撕笄锶站捅毁x予了凄清、遲暮等悲情元素。一直到文學發(fā)展的高峰——唐詩宋詞中,“悲秋”的詞句也不在少數(shù),盡管有“我言秋日勝春朝”的別樣看法,但整體的秋日情調(diào)仍然沒有被改變,并且落葉、孤雁等秋日經(jīng)典意象也逐漸穩(wěn)固了其悲愴的含義。到了元代,文人畫發(fā)展成熟,文人們學習王維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把文學傳統(tǒng)中的“悲秋”連同自己的情趣融入了畫中,實現(xiàn)了主觀審美體驗、個性化筆墨表達和繪畫藝術(shù)三者的統(tǒng)合。
倪瓚的秋日山水畫奉行極簡主義,景物少、留白多。他在論及四時樹的形態(tài)時說,“春則墨葉濃而稠,夏則密而郁,秋則疏,冬則落”(倪瓚《云林畫譜》),秋天葉子掉光反而光線明亮,然而這種明亮卻不同于一般陽光照射帶來的明亮,而是一種無奈凋零后的明亮的空白。此時秋天的氛圍擺脫了“明凈”,倪瓚畫中呈現(xiàn)的寒林枯木,帶來的空疏實則是萬物肅殺、蕭條悲愴的體現(xiàn)。倪瓚經(jīng)歷過輝煌和落寞,又漂泊獨居,這樣的心境與畫面是契合的——或許倪瓚心中的秋、真實的秋、畫面中呈現(xiàn)的秋,在他處早已形成了互文,或是融合成為了同一,所以他心緒的筆墨表達才能夠如此使人觀畫感懷,看到畫面就能體會他內(nèi)心那種滿溢的秋日空寂之情。
倪瓚在明代之后被認為是元四家中最具“逸氣”的,得到了極大的推崇。明四家、楊文驄、朱耷、清初四王均有仿倪瓚山水畫作,但都無法在氛圍上仿到精髓。明人王世貞在《藝苑卮言·論畫》中說:“或謂宋人易摹,元人難??;元人猶可學,獨元鎮(zhèn)不可學也?!盵5]傅抱石說:“難怪明代以后不少的畫家們形式主義地來學他都碰了壁了。”[6]究其原因,在于倪瓚的繪畫有著獨特的審美特征和精神內(nèi)核,他的那種與秋日的空疏、寂寥氣氛融為一體的無奈、落寞的心境是無可復制、無法模仿的——這正呼應了他的秋意美學:審美意趣、心境品格與繪畫技法的高度統(tǒng)一,他把外在的秋日景物和文學傳統(tǒng)中的“悲秋”情趣內(nèi)化于心,又把心中所思通過“逸筆草草”“聊以自娛”的個性化筆墨表達出來,于是形成了中國繪畫史上獨此一家的秋景山水體系。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
[1]宗白華.中國美學史論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74.
[2]王伯敏.倪瓚山水畫的空疏美[J].新美術(shù),1995(1):39-40.
[3]倪瓚.清閟閣集[M].江興祐,點校.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12.
[4]周積寅.倪瓚繪畫美學思想[J].藝苑(美術(shù)版),1994(2).
[5]王世貞.藝苑卮言校注[M].羅仲鼎,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821.
[6]傅抱石.中國的人物畫和山水畫[M]//傅抱石.中國繪畫史綱.北京:北京出版社,2016:255.
(1)蕭燕翼.畫以天真幽淡為宗——讀倪瓚《秋亭嘉樹圖》[J].紫禁城,1991(4):35-37;陳昊.倪瓚《秋亭嘉樹圖》真?zhèn)伪鎰e[J].大眾文藝,2017(23):83-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