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琪
尼爾·蓋曼的代表作《美國眾神》“融現(xiàn)實與虛幻、歷史與神話于一體,不僅以其趣聞娛樂性、超越現(xiàn)實的想象張力吸引讀者,而且以強烈的哲學思辨和概括性啟迪讀者反思自我”。通觀整體,我們可以看到小說內含生—死、光—暗等二元對立概念,它們貫穿全文,揭示出作者對立統(tǒng)一的哲學思辨精神。
從語義角度分析,生與死處于同一語義軸,都代表著生命的狀態(tài),但卻處于這一語義軸的兩端,生代表著生命的開始與持續(xù),死則意味著生命的終結。生與死,分別代表著生命的存在與消亡,在許多人眼中是一對互斥的概念。但在蓋曼眼中,生與死卻并非絕對,借助神話元素,他在對影子的刻畫中傳達出這一哲思。
影子雖具有生命,卻麻木如死人。從外形看,小時候的影子“在他那個年齡段算個子矮小的,全身上下瘦骨嶙峋”,還總是被當?shù)氐暮⒆诱腥瞧圬?,因此他總是“安安靜靜地躲在別人背后,保持不起眼的狀態(tài)”,就像一個沒有存在感的影子。或許此時有人會猜想影子小時候被忽視甚至被欺負是因為他瘦弱的體格,但事實并非如此簡單。后來,影子在短短幾年內變成了一個大高個,任誰見了也無法聯(lián)想到他瘦弱的樣子,他雖然長得高大魁梧,卻只是“一個沉默的大個子,除了把沙發(fā)搬到另一個房間,沒有人期望他會做別的事情”。他的低存在感與體型無關,不論瘦弱還是魁梧,主人公總是那么不起眼,好像蒙上一層灰蒙蒙的蔭翳,沒有半點活力。影子雖活著,但完全體現(xiàn)不出自己的活力與獨特性,雖生猶死。
妻子勞拉是點醒影子的關鍵人物。在墓園散步時,勞拉對影子提出:“你是沒有死,但我卻不敢肯定你是不是還活著。不敢確定……我感覺自己眼前并沒有人,你知道嗎?你就好像是這個世界上一個巨大堅固的人形空洞?!痹谟白臃裾J自己并未死時,勞拉問道:“也許沒有。但你確定自己還活著嗎?”在這一場談話后,影子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狀態(tài),并在之后多次回憶起勞拉這番話,逐漸希望找尋自我身份與價值。由此,影子邁向了由死復生的轉折點。
影子為星期三守靈在小說中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他因守靈而死,同時也獲得了新生。星期三在與新神談判時被槍殺,在拿回他的尸體后,南西先生勸影子置身事外,雇主都已經(jīng)死亡,他徹底自由了。但影子始終記得在最初受雇于星期三時,他的任務之一是為他守靈。影子詢問關于守靈事宜,岑諾伯格斷然拒絕,“那會要了你的命。那是個非常非常糟糕的主意”,連南西也說“當全能之父死去時,為他守靈就會送命的”,但影子十分堅持,“因為這是一個真正活著的人應該做的事”?!罢嬲钪边@四個字,毫無保留地彰顯出影子急切尋求自身存在價值的心情,他不想繼續(xù)麻木度日,“如果只有死去才能證明他曾經(jīng)真正活著,他愿意去死”。在被捆綁至樹上幾天幾夜為星期三守靈而瀕死之時,勞拉再次出現(xiàn),她心疼影子會因守靈而死,影子此時不同于墓園散步時的沉默,他心中已有堅定信念,因此如是回復道:“也許吧,但我感覺自己是真正活著的?!眲诶诖丝虖氐邹D變了對影子的看法,她對影子的話表示認同,“是的,我猜你確實活著?!睆膭诶瓕τ白邮欠窕钪馁|疑到認同形成了一個閉環(huán),代表著影子自我認知的覺醒。最終,影子停止了呼吸,成了生理上的“死人”,但他卻通過死這一過程展現(xiàn)出“活”的力量。
在影子身上,生死就像一條莫比烏斯環(huán)的兩面,難以分清哪面為生,哪面為死。影子生理上“活”著時,比僵尸妻子更像一個活死人,但卻是真正的活死人勞拉逐漸拂去影子表面的蒙塵,讓他逐漸顯露出光明神的本質,直至經(jīng)歷了獻祭般的守靈儀式生理上“死”去,他終于煥發(fā)出肉體鮮活的光彩。這里的“生死”與佛教的“變易生死”似乎相契合,“變易死者,謂阿羅漢、辟支佛、自在菩薩,隨意生身,乃至成佛”,此時,死亡并不意味著生命的終結,而是精神的升華與自我解脫。
光與暗也是文中的一對重要范疇。在語義上,暗的意義的界定依靠其對立面——光,無光照射的地方即為暗,有光才有暗,沒有光,就更無暗這一說。光明與黑暗總是受神話傳說青睞,在《美國眾神》中,蓋曼也運用到光暗這一對元素并巧妙地將其融合為一體。
光與暗的對立統(tǒng)一從主人公命名上可見一斑。在小說一開始便揭示了主人公的名字:影子。這一名字古怪非常,不同于亞瑟、湯姆、大衛(wèi)等常規(guī)姓名,它甚至一點也不像人名,可見蓋曼對該主人公的命名具有深層用意。影子這一名字具有多重含義:第一,暗示主人公灰蒙蒙且毫無生機的生活,他活得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影子,在妻子身邊時聽從妻子的話參與搶劫銀行,在為星期三工作時不問事情緣由只知順從。第二,影子為奧丁之子光明神巴爾德,他本該是光的代表,但在他找尋到自己真實身份之前每天渾渾噩噩,麻木度日,光輝不復存在,只余“影子”這一代稱。光明神淪落為自己的對立面影子,明與暗對比鮮明,既暗示出對傳統(tǒng)舊神的削弱,又賦予主人公一抹傳奇色彩。第三,影子與妻子勞拉的姓氏莫恩(Moon)相呼應。莫恩意為月亮,雖不如太陽耀眼,卻在黑暗中給人帶來一縷光明,勞拉在小說中便是影子的光明,她在死后變成僵尸之后,一直默默地守護并保護影子。她曾多次對影子承諾“我會守護你平安的”,并在影子被木先生和石先生劫持到火車車廂毆打至奄奄一息時,感受到影子的狀態(tài),及時趕來殺死守衛(wèi),解救影子。勞拉為影子照明前路,并點醒他要找尋自我,光守護著暗并推動暗走向光明。更加耐人尋味的是,在勞拉眼中影子反而是光源,她向影子解釋如何找到他時說道:“你發(fā)出光芒,就像是黑暗世界中的燈塔一樣明亮?!被野档挠白哟藭r又成了光,光與暗交相輝映,早已模糊了邊界。
光與暗的對立統(tǒng)一還在神話人物岑諾伯格(Czernobog)與貝勒伯格(Bielebog)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斯拉夫神話中,他們的原型為切爾諾伯格(Chernobog)與貝洛伯格(Belobog)。在俄語中“伯格”寫作“Бог”,意為神,“Cherno”代表“黑”,“Belo”則為“白”。這兩兄弟便是黑發(fā)黑眼的黑暗之神,以及金發(fā)碧眼的光明之神。切爾諾伯格與貝洛伯格一個鼓動毀滅,一個主張創(chuàng)造,“在一正一反之間達成善與惡的角力……在古代斯拉夫人的認知中,這兩兄弟缺一不可,純粹的光明或黑暗都會打破世界的平衡”。在《美國眾神》中,岑諾伯格在與星期三的交談中多次暗示他有一個性格截然相反的兄弟,但這位兄弟因為不知名原因從未在文中現(xiàn)身。在談到他與自己的兄弟貝勒伯格時,岑諾伯格說道:“過了這么久,我的頭發(fā)變成了灰色。我想他的頭發(fā)應該也變成灰色了?,F(xiàn)在你再來看看我們,你不知道到底誰是金發(fā)、誰是黑發(fā)?!碑攦尚值芏祭狭耍?jīng)那些分明的區(qū)別特征也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模糊不清,光與暗變得難以分辨。此時,我們隱隱能感受到蓋曼對于光與暗、白與黑的認知,世界并非非黑即白,光與暗也不是完全對立。更加精妙的是,當影子一切事畢,找到岑諾伯格要履行自己被錘子砸腦袋的賭約時,星神三姐妹與岑諾伯格不約而同地勸影子第二天再過來,謎底揭曉,原來“等到明天,我就會成為貝勒伯格。不過今天,我還是岑諾伯格”。光與暗兩兄弟竟是一體雙生,他們是一個軀體中的兩個靈魂,也代表著人性中的兩面,缺一不可。在蓋曼筆下,不論是在影子還是貝勒伯格兩兄弟身上,光與暗這對看似矛盾的對立體總是能統(tǒng)一起來,它們相伴而生,相互依存,相互轉化。
一切事物總是存在對立面,從語言學上看,它們處于同一語義軸,一方的意義需要依賴另一方進行解釋。敘事也是如此,有時從對立面出發(fā),我們反而更加能感受到某一概念的真正含義。事物的兩面并非界限分明,它們相互依存,死更加凸顯生的珍貴,暗才能反襯光的璀璨,新才能使舊擁有意義。對立面同時也能相互轉化,甚至如水乳交融般密不可分,影子的死讓他感覺自己真正活著,光明神與黑暗神原為一體兩面??v觀《美國眾神》,蓋曼通過“生—死”“光—暗”等對立統(tǒng)一元素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用富有哲思的筆觸描繪出一個復雜又融合的奇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