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燊
中秋節(jié)同事送了我一袋螃蟹。它們剛從汽車后備箱里被拎出來的時候,由于包裹著兩層黑色塑料袋,顯得毫無生氣,死般靜默。同事自豪地說這是他們親自抓的,為此小腿和手指傷痕累累。我執(zhí)意要按市場價給他們錢,他們不要,溜之大吉,只剩下我和一袋沉甸甸的螃蟹,還有一扇家門。
我把它們一股腦倒進了洗菜槽里,這下好了,它們瞬間“復(fù)活”,四處亂竄。不銹鋼水槽成了它們的監(jiān)獄。每一只蟹都有八條腿,總共有八十條活躍的腿各自馱著褐色的身體,試圖從不深的陷阱里逃脫。我拿著鐵夾子作防衛(wèi),打開水龍頭意圖恐嚇,但這都是徒勞,它們反而來了勁,奮勇向前,很快就有三只掉在了地上,它們順勢逃跑,鉆到了柜子底下、洗手間、臥室或其他未知之處。
我如果去逮這幾只螃蟹,水槽里的那些就都要越獄了,一時間我陷入了兩難之地,很想自己能分個身出來解決這個矛盾。但我不是孫悟空,我只能在腦子里想象出另一個我,另一個我好奇我是否要飼養(yǎng)這些多腳生物,讓它們在家中各處橫行,穿我的衣服,睡我的床。
我靈機一動,抄起一瓶白酒澆了下去,隨即燒水,關(guān)上廚房的門,戴上膠皮手套去捉逃跑的那幾只。第一只在洗衣機后面,它一動不動,考驗著我,看我如何把粗壯的胳膊深入那個細縫。這難不倒我,我用拖布桿刺探,它果然中計,逃到墻邊的時候被我一把捉住,直接下鍋。
我在找第二只螃蟹的時候,思緒陷入了對時間的思考。我想象著一只自然死去的螃蟹應(yīng)該是什么模樣。它的腿兒是緩緩舒展開來,整個身體越來越輕,最后漂浮在江河上隨地球自轉(zhuǎn)而破碎,還是蜷縮起來,向更深的地方沉去。第二只螃蟹躲在床底下,它很聰明,無論我怎么激將都紋絲不動。但這仍然不能阻止我,我用一盤蚊香輕松搞定。它受不了煙霧的刺激,只得從床底爬出,飛快地奔向窗臺。我用窗簾一把將它包住并塞進了塑料袋。窗簾上留下了一些黏液,我很懊惱,不久前我剛剛清洗過,現(xiàn)在又要重新洗一遍。我反思自己做事沖動的缺點,但這個缺點很難改正。有一次人們讓我種一壟菠菜,我把種子撒出去,又把它們刨了出來。
螃蟹熟了,我只能一邊吃一邊觀察著家中各個角落,看最后那只蟹究竟藏身何處。它比前兩只都要狡猾,而且應(yīng)該是所有螃蟹中智商最高的。我想,高手之間的博弈就是比誰更沉得住氣,于是我慢條斯理地分解著它伙伴們的尸體,蘸一些姜醋,感慨世間竟有如此珍饈。
突然,有個黑影在門口閃了一下,似乎鉆出了門縫,我打開門探出頭去張望,沒想到最后一只螃蟹趁機溜了出去。一股風(fēng)吹來將我反鎖在門外,我沒帶鑰匙和電話,只穿著拖鞋。我想我要出去追上它,我要把它踩在腳下,然后請人開鎖,回家專門再燒一鍋水,單獨將它蒸熟,我要就著平時舍不得開瓶的紅酒把它的殼都嚼碎咽下肚。
我在社區(qū)里追蹤一只螃蟹。心想著還好下水井的洞口都較小,除非它會縮骨大法,否則只能在路面上逃亡。我看到灌木叢中有閃動的微光,似乎是它光滑的殼所折射出的短暫的炫目之光。它的殼呈褐色,一旦與泥土相混,勢必難以發(fā)現(xiàn)。我跳入灌木叢,踩踏著枯萎的草,這兒是不常有人涉足的領(lǐng)地,一個城市究竟有多少這樣的板塊我不知道,但它們松軟、干凈,像什么動物的肚皮一樣富有彈性,霜露結(jié)在這里很安全,在我到來以前。
我來到了馬路上。此時已經(jīng)失去目標(biāo)。我又順著幾家門市店向北走了幾百米,行道樹郁郁蔥蔥。我放棄了,同時因為被鎖在了外面而感到憤怒。我狠狠踹了電線桿一腳,覺得今天不是中秋節(jié)而是愚人節(jié)。疼痛感從腳趾尖回流,讓我瞬間想起了許多個已經(jīng)過去的中秋節(jié)。
我轉(zhuǎn)身,忽然一個姑娘向我走來,手里拿著麥克風(fēng),胸前掛著數(shù)碼相機。
“您好,可以耽誤您兩分鐘嗎?我想采訪您幾個問題?!彼Y貌地說。
我沒有走開完全是因為她長得還算好看。她的臉應(yīng)該是今夜離我最近的月亮了,其他月亮都暗淡、模糊,而且它們都跟著別人走了。
她問道:“您是自己一個人嗎?”
我說:“嗯。”
她說:“今天是中秋節(jié),您也是自己一個人嗎?”
我說:“嗯。”
她說:“您為什么一個人呢?”
“我不知道?!蔽艺f。
“您是本地人嗎?”
我說:“嗯?!?/p>
她更來了興致,又問:“那您為什么是一個人?”
我問:“你還有別的事嗎?”
她放下相機和話筒,向我解釋:“我在經(jīng)營博客,想寫一篇關(guān)于‘孤單’的稿子,今天出來想采訪一些路人,但他們都有伴兒,您是我選中的第一個人?!?/p>
我覺得她很無聊,轉(zhuǎn)身離去,她追上來說:“我可以再問您兩個問題嗎?拜托了!”
我說:“你問吧?!?/p>
她:“剛剛您為什么要踹電線桿呀?”
我:“因為東西丟了?!?/p>
“什么東西?”
“一只螃蟹。”我說。
她覺得我說的不是實話,竟然笑了起來。
接著她說:“我也剛到這個城市。”
我打算回家,正欲離去,她叫住我,說:“既然我們都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不如我陪你找螃蟹吧。”
她所說的這句話如同一顆剛?cè)胱斓呐菖萏?,甜味爆開,充溢整個口腔,那是最不用為后面的食如嚼蠟而擔(dān)憂的瞬間。我想起我的童年,作為一名獨生子,性格內(nèi)向,幾乎沒跟別的孩子產(chǎn)生過友誼。我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戲路。對于新游戲、新話題我從不感興趣。
“我們一起找螃蟹吧?”她又試探性地問了一遍。
我說:“找不到了。”
她說:“那我們就去下館子吃螃蟹?!?/p>
“我剛剛吃過螃蟹了?!?/p>
她顯得很沮喪,臉紅了,她試圖用擺弄相機套子的手臂遮住自己的臉。我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于是提議:“我知道一個地方,外鄉(xiāng)人蠻多,你可以去那里搜集素材?!?/p>
“哪里?”
我給她指了一個方向??墒浅鞘刑?,我的手指太短,她無法順著我的指尖展開想象。她翹起腳,由于重心不穩(wěn)栽了個跟頭。她坐在地上發(fā)出“嘶嘶哈哈”的呻吟,她的膝蓋也許擦傷了,但她沒有去查看。
“我?guī)闳グ?。”我說。
“也許我得改變今天的采訪主題,我應(yīng)該問問大家都做過什么愚蠢的事?!彼y為情地說。
我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起來,幫她檢查了相機是否完好。我們像是兩個背包客游蕩在這個城市,我注意到了一些過去被忽略掉的細節(jié)。有一家經(jīng)常光顧的便利店,門前的地面磚頭翹了起來,難怪我以前時不時地會被絆一下;一棵梧桐樹上面新筑了一個蜂巢,我斷定那是新的,因為我從它的陰影下路過好多次,從來沒見過馬蜂在附近飛;一臺臨時車輛占用了私家車位,那個位子本屬于一輛白色轎車,被周圍的黑色車映襯得格外耀眼,但是白色轎車很久都沒出現(xiàn)過了,我?guī)缀醵纪浟怂拇嬖凇?/p>
“我聽說過那個地方?!迸⒄f。
“大概在苑林路附近吧?”
她又說:“活著真累?!?/p>
我點點頭。
“你做什么工作?”她問我。
“不值一提。”我有些窘迫地回答。
“做自媒體也挺難的,別人都覺得不是正經(jīng)工作。”
“喜歡就好?!?/p>
“你談戀愛了嗎?”她心血來潮。
我沒回答。她看著我的臉等待我回答,卻不小心又絆了一跤,但這一次我拽住了她的外套,否則她的臉就要著地了。如果今天她的臉和腿都掛了彩那就不好了。她的臉又紅了,自己笑自己,說她總是笨手笨腳,而且還是個路癡。
我打開導(dǎo)航,其實我不知道這個城市哪里外鄉(xiāng)人比較多,剛才只是隨口一說,有時候所有天時、地利、人和都是為了撒一個謊而準(zhǔn)備的。要不是她提到苑林路,我還真不曉得如何收場。然而地圖中顯示沒有這條路,還提示我是不是要搜索一處名叫苑富街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她問我。
我沒有打算向她透露個人信息,于是假裝被路旁的風(fēng)景吸引而忽視了她的問題。
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四處尋覓,一邊自言自語:“對了,螃蟹。”
我則滿腦子想著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大學(xué)城、施工地這兩個備選方案被我自己否定了。
“我本來不想來這里的,但是陰差陽錯地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四年了?!彼f。
我攔住一位路人向其詢問:“您好,您知道哪里外鄉(xiāng)人比較多嗎?”
對方回答:“對不起,我不清楚,不好意思?!?/p>
女孩驚訝地望著我,說:“你不知道呀?”
“有點不太記得了?!蔽医忉尩?,同時感覺自己有那么一丁點像騙子。
正當(dāng)我們兩人就要分道揚鑣,她繼續(xù)去尋找采訪目標(biāo),而我即將百無聊賴地往出租屋走時,她大叫:“螃蟹!”
她指著馬路對面很遠的一片區(qū)域,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邁開左腿就要橫穿川流不息的馬路。我一把拉住她,這回拽住的是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在寬大的外套里因為細而顯得空蕩。她依然焦急地想要到對面去追尋螃蟹,我說:“算了,算了?!?/p>
“怎么能算了呢?”她語帶責(zé)備。
“怎么可能?!蔽艺f。
“怎么不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一些腿馱著一小塊褐色的蓋子悠閑地爬過了那根路燈桿?!彼氖种赣种赶蛄肆硪粋€方向。
“這些都是瀝青混凝土鋪面,一小塊褐色真的很明顯?!彼拖骂^環(huán)視柏油馬路,靈活地轉(zhuǎn)了一圈脖子。
“到處都是灰色。”她強調(diào)。
“你眼神夠好的。”我稱贊。
她反駁:“根本就沒有障礙物呀!”
“我覺得都是障礙物。”我一邊對她說,一邊望著山山水水般綿延的建筑物和公共空間,感到窒息。
“我以前幫人找到過一只離家出走的螳螂?!彼湴恋卣f。
見我詫異,她展開了回憶:“是我合租室友的螳螂。她總是忘記喂它,于是它就咬破籠子,越獄了。我室友很傷心,發(fā)誓如果螳螂能回來,她一定每頓飯都把它喂得飽飽的。我倆打了個賭,我不相信她說的,為了贏,我真把螳螂給找回來了。”
我笑了,覺得她是一本正經(jīng)在吹牛。
“我沒吹牛,你不信?不但找回來了,而且就是它,它的一條腿上有一個白色斑點,走路總是一瘸一拐的?!?/p>
“你怎么做到的?”我問。
“多容易啊,我一找就找到了。那么一大片地方就它是綠色的?!?/p>
“那么多樹、草叢都是綠色的?!蔽疫€是不信。這座城市綠化很好,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一個人能僅憑肉眼就可以鎖定一小塊移動的綠色。
她說:“路和樓是灰色的,樹幾乎都是深色,整個城市都是暗色的。而螳螂綠得很鮮艷?!?/p>
她扯扯我的衣角,示意我人行通道現(xiàn)在亮著綠燈,我們應(yīng)該飛奔到對面,一把將螃蟹捉住。如果說世界上有什么生物的頭很滑稽,螃蟹肯定算其中之一。不像魚和蝦的頭,它的頭連著堅硬的肩膀,好像一個把頭縮進鎧甲里的騎士,我們直接判處他有罪就好了。
于是我和她跨越斑馬線,來到了馬路的另一邊?,F(xiàn)在目的地已經(jīng)越來越模糊了,我完全是和一個陌生人在周旋,她不會是一個騙子吧?以某種高超的詐騙技巧引誘我進入某個巢穴,然后榨干我的血。我應(yīng)該直接轉(zhuǎn)身離開,不再和她多講一句話。
“在那邊?!彼d奮地說。
我杵在原地不動。
“走呀!”
“也許我該回家了?!蔽艺f。
“不要螃蟹了?”
我覺得她腦子有問題,誰會沒事閑得在大街上追蹤一只螃蟹呢?
“那好吧……再會。”她失意地對我說。
我以為她會纏著我不放,沒想到她卻干脆、利落地同我道了別。這反而使我覺得難為情,似乎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朝前方走去,背影變得越來越小。
我追上去,看了看腕表,說:“我還有些時間。”
她很高興,揮舞起手臂,手差點碰到路邊攤位上的那筐糖炒栗子,它們剛被炒熟,還冒著熱氣。在她就要掀翻那筐栗子的時候,我拉住了她的手臂。她為自己的笨拙感到臉紅,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我還沒遇見過這么不小心的女孩,她是怎么長大的呢?
我向路人詢問:“請問您知道哪里外鄉(xiāng)人比較多嗎?”
“對不起,我趕時間?!睂Ψ綌[擺手。
我又叫停一位路人,問了同樣的問題。對方回答:“抱歉,我真的不知道?!?/p>
我感到沮喪,不是因為沒人知道那個地方,而是因為他們對我都十分客氣。
她也注意到這個現(xiàn)象了,意味深長地說道:“他們都好客氣。”
“是啊。”
“今早我在地鐵上給一位老人讓座,他極力拒絕。”她說。
我想了想,說道:“那天我買水果付賬的時候錢不夠,老板讓我先拿回去吃,下次再給錢?!?/p>
“有一次我騎電動車被人剮蹭,對方一個勁兒地向我鞠躬,一定要帶我去醫(yī)院檢查?!彼貞?。
我說:“去年,一只狗咬了我,但沒出血。它的主人把它橫著抱起來,照著它的后脖頸張開嘴就要咬下去。”
我說的事情顯然使她難以置信,她像看一位贏家那樣向我投來傾慕的眼神。我也覺得那件事很不可理喻,但它確實發(fā)生了。當(dāng)時我急忙制止了狗主人,生怕狗兒因此慘死在他的獠牙下。那人提出付我賠償金,而且如果我不收下他就不讓我離開。
“后來怎么樣了?”她問。
“后來他實在拗不過我,就責(zé)令他的狗向我道歉?!?/p>
“狗怎么道歉?”
“耷拉著耳朵,夾著尾巴,眼睛里流出了淚水?!?/p>
她陷入了沉思,我們兩人繼續(xù)漫無目的地朝前走。
她問:“他們?yōu)槭裁茨敲纯蜌饽???/p>
正巧路邊坐著一位等人的大姐,我于是又向其提出了那個問題:“您好,請問您知道哪里外鄉(xiāng)人比較多嗎?”
對方用本地方言回復(fù)了一番話,由于語速過快我竟然一個詞都沒聽懂。我窘迫地看著大姐和女孩,她們兩個人一起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對我攤攤手。我認(rèn)為一座城市對外地人最大的見外莫過于它講著屬于它自己的語言,不在乎對方能否聽懂。
“他們太客氣了?!蔽艺f。
“也許我們也應(yīng)該客氣一點?!迸⑼O聛?,跳到我面前。一只正在飛舞的蛾子被她突然改變方向的后背搞暈了頭,我急忙拉住她的手臂,那只飛蛾因此便撞不到她了。她果然又臉紅了,這次我也臉紅了。
“您好,我叫宋維?!彼斐鲇沂忠椅帐?。
我的右手正插在褲兜里,她的舉動使我不知所措。她的笑容非常甜美,配上仍舊微紅的面頰,讓我感覺夕陽降臨到了我面前,有種似燙非燙的溫度像旋律一樣縈繞在我們兩人中間。
我握住她的手,說:“你好。”
“你叫什么名字?”
“你就叫我老秦吧?!蔽艺f。
她想要問我的全名但又不好意思,其實我這么做很不禮貌,人家告訴了我全名,我卻只告訴她姓氏,非常不公平。我覺得以后不會和她再有什么交集,因此也沒有必要在意,她的名字是她自己說出來的,我并沒有詢問。
她指了一個方向,告訴我那邊有我想要的東西。其實我早就不想要那只螃蟹了,即使真的找到它,我也懶得審判它了,我為什么要尋找一個令人筋疲力竭的東西呢?它又不是人類,它的死不會引起任何注意,更不會有誰發(fā)現(xiàn)了一只無人認(rèn)領(lǐng)的螃蟹就為此找到我頭上,如果走失的是一個孩子想必會引起足夠的重視,但它不是,它在蟹族中早已成年了。沒有人會對我弄丟了一只蟹進行問責(zé),除非它燒了一棟房子。
我們拐進一處居民區(qū),我好奇地問:“難道這里外鄉(xiāng)人比較多?”
她眨眨眼,露出神秘的一笑。
“好累啊,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她提議。
我不想坐下來,放眼望去,最近的公共椅至少在三百米開外。我突然覺得,今天與她同游到這里已經(jīng)是終點了,我真的該回家了。
“一會兒月亮該出來了,我們可以一起欣賞欣賞?!彼f。
她不說還好,一說,我忽然意識到時間已經(jīng)晚了,不僅天黑了,整個城市也都調(diào)了個頭,把行人們前進的方向調(diào)成了回家的方向。
我有些驚恐,這是我第一次和陌生人一道走了這么遠的路,竟然都找不到自己家的方向了。我盤算著怎樣回去,要坐地鐵幾號線,或者有沒有公交能直達。明天還要加班,做一只蜷縮在電腦前的烏龜,我的心不能被什么旁的事蕩漾起來,我不能像小孩子,坐在秋千上就不想下來,不想再去寫作業(yè)。
“走了這么久,你餓嗎?我們可以一起吃頓便飯?!彼俅卧囂叫缘貑栁?。淡夜爬上她的眼尾,路燈照耀著她的眼角,使她的眼睛看起來像一座宮殿的兩扇菱花窗,我則像一只麻雀。
“我真的該走了。抱歉?!蔽覟榻裉鞗]能兌現(xiàn)承諾感到愧疚。
“我還有事情要忙,祝你寫出滿意的文章?!蔽已a充道。
這回?fù)Q她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她說:“那我們合一張影吧。”
這個要求一點也不過分,即使是在外旅游,同陌生人合影也不是多侵犯隱私的事,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我們需要找個人幫我們拍照。社區(qū)里閑人很少,大家?guī)缀醵荚诔詧F圓飯。想找第三個人不太容易。我們遇見了一個高個子的小學(xué)生,對方怕我們是壞人,徑直走開。我們又遇見了一位雙手提著大小包裹的女士,她看起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我們都猶豫了,沒人敢上前和這樣的女人搭話。
“她肯定不會幫我們,對吧?”宋維分析。
我說:“人家哪里還有手啊。”
我們又鎖定了一位保安大叔,剛要過去請對方幫忙,他便被同事叫走了。
宋維望著兩名保安的背影,說道:“我猜這個大叔是被人請去吃飯了?!?/p>
“今天是中秋節(jié)?!蔽艺f。
她抬頭看看天空,月亮肯定是出來了,但是究竟藏在哪兒,我們不得而知。當(dāng)她的目光定格在一扇亮著白熾燈的窗戶上時,她像一下子揪住了什么似的“啊”了一聲,朝那扇窗戶底下的門洞里跑去。
“等我!”她的背影沖我下達了命令。她消失在黑暗的樓道中時,“噠噠”的腳步聲沒有使聲控?zé)袅疗?。我有些?dān)憂起她的安全,她那么毛手毛腳,萬一又摔跤……我想抓住她的手臂,但我不在她身旁。
我近視,心里疑惑她究竟看見了什么,難道那只螃蟹爬到了這棟樓上?難道它長翅膀了?我感到脊背發(fā)涼,如果連螃蟹都厲害成這樣了,我還怎么在這里生存?
宋維進去好久了。我在樓下踱步,夜風(fēng)使我感到絲絲涼意。她去哪兒了?她干嗎去了?我反復(fù)思考著這兩個問題。她怎么還不出來?我向那扇窗戶望了好多次,直到它被人用窗簾遮擋了起來。沒有光從里面再透出來,那扇窗便和其他暗淡的窗一樣,當(dāng)我再抬頭去尋找它時,已經(jīng)辨認(rèn)不出了。
我的脖子仰得好痛,我看見圓圓的大月亮出現(xiàn)在我的頭頂,又從我的頭頂往另一邊滑下,仿佛饒有興趣地看著某件愚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