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偉
(南京大學 歷史學院,江蘇 南京 210033)
關于東晉時期的潯陽陶氏,魏斌《東晉尋陽陶氏家族的變遷》一文曾對其發(fā)展歷程予以考察[1],指出其在東晉經歷了從武到文、從軍功走向隱逸的變遷,對于這一結論,筆者基本贊同,然對于潯陽陶氏在東晉門閥社會中的階層升降,仍有可討論之處,本文即從陶氏家族相關成員的鄉(xiāng)品與仕宦入手,試圖勾勒其政治發(fā)展的脈絡,以期對前人的研究作一點補論。
一
關于潯陽陶氏家族最早的記載為陶侃之父陶丹,《晉書》卷六六《陶侃傳》:“陶侃,字士行,本鄱陽人也。吳平,徙家廬江之尋陽。父丹,吳揚武將軍?!盵2]1768西晉平吳,陶侃一家身為孫吳舊臣,由鄱陽遷至潯陽。簡括史料,孫吳時期曾擔任揚武將軍者還有全緒、鐘離牧、陸式、吳景、張休、朱異,分析幾人出身,全緒、吳景與朱異皆因對外作戰(zhàn)獲得軍功,如全緒,《三國志》卷六○《吳書·全琮傳》裴注引《吳書》:“琮長子緒,幼知名,奉朝請,出授兵,稍遷揚武將軍、牛渚督。孫亮即位,遷鎮(zhèn)北將軍。東關之役,緒與丁奉建議引兵先出,以破魏軍。封一子亭侯,年四十四卒。”[3]1383吳景,《三國志》卷五○《吳書·妃嬪傳》:“景常隨堅征伐有功,拜騎都尉。袁術上景領丹楊太守,討故太守周昕,遂據(jù)其郡。孫策與孫河、呂范依景?!暶闲?,表景為揚武將軍,領郡如故?!盵3]1195-1196朱異,《三國志》卷五六《吳書·朱恒傳》:“異乃身率其手下二千人,掩破欽七屯,斬首數(shù)百,遷揚武將軍。權與論攻戰(zhàn),辭對稱意?!u曰:……呂據(jù)、朱異、施績,咸有將領之才,克紹堂構。若范、桓之越隘,得以吉終?!盵3]1315-1316鐘離牧則鎮(zhèn)壓孫吳內部五溪蠻與山越叛亂,如《三國志》卷六○《吳書·鐘離牧傳》載:“會建安、鄱陽、新都三郡山民作亂。出牧為監(jiān)軍使者,討平之。賊帥黃亂、常俱等出其部伍,以充兵役。封秦亭侯,拜越騎校尉?!瓟貝好駪旬愋恼呖龓洶儆嗳思捌渲h凡千余級,純等散,五溪平?!盵3]1393-1394陸式與張休沒有武功,由于出身吳郡大姓陸氏和張氏,可對陶丹獲任揚武將軍略作推論。唐長孺認為:“孫吳的建國乃是以孫氏為首的若干宗族對于另外各個宗族集團即宗部的勝利?!盵4]據(jù)此可知,陶氏家族應是孫吳時期鄱陽地方的土著豪族,支撐了孫吳建國工作。如依陳寅恪推論陶侃出自溪族[5],則陶氏家族便是早期實現(xiàn)了“歸化”的宗部。至于潯陽陶氏的地方豪族的族風,從陶侃之母湛氏身上也可窺見一斑,《晉書》卷九六《列女傳》:
陶侃母湛氏,豫章新淦人也。初,侃父丹娉為妾,生侃,而陶氏貧賤,湛氏每紡績資給之,使交結勝己。侃少為尋陽縣吏,嘗監(jiān)魚梁,以一坩鲊遺母。湛氏封鲊及書,責侃曰:“爾為吏,以官物遺我,非唯不能益吾,乃以增吾憂矣?!臂蛾栃⒘跺釉⑺抻谫?,時大雪,湛氏乃撤所臥新薦,自剉給其馬,又密截發(fā)賣與鄰人,供肴饌。逵聞之,嘆息曰:“非此母不生此子!”侃竟以功名顯。[2]2512
陶侃母所屬的豫章湛氏,為豫章五姓之一,據(jù)魏斌文[6],史籍中豫章湛氏在東晉南朝時期人物不顯,但經歷了南朝時期地方土豪的發(fā)展與寒人的崛起,最終在唐代被被確認進入《氏族志》,其在地方上的勢力得到了相應的提高。與其相似的便是陶氏家族亦被確認為潯陽三姓之一[1],在孫吳時期便聯(lián)姻的陶、湛二族地位相當,都屬于孫吳的地方土豪,《列女傳》記載的湛氏不受官物、撤席喂馬、賣發(fā)供肴的事跡,亦是地方豪強任俠的表現(xiàn)。
二
在確認陶侃出身的潯陽陶氏家族屬于孫吳的基層武力豪強階層之后,那么陶侃在東晉時期的仕宦經歷便可以理解了。宮崎市定認為,六朝尤其是東晉政治社會的一個重要特征,即門閥政治(貴族制),在貴族社會中,門第的高低首先體現(xiàn)在貴族子弟任官之際。最初被任以官職稱作“起家”“釋褐”或“初仕”,起家時的官職如何,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到以后的升遷。東晉繼承曹魏以來的九品官人法,貴族子弟由其籍貫所在地的中正官授予鄉(xiāng)品,而貴族子弟在什么官職上起家,這與鄉(xiāng)品的高低密切相關。然而,這種制度進入東晉以后已變得有名無實,完全固化。高門貴族全都被授予鄉(xiāng)品二品,于是,二品之家的子弟通常都從六品官起家。[7]60-67因此,這里首先對陶侃的起家官與鄉(xiāng)品進行探討,以觀陶氏家族這一時期的發(fā)展。關于陶侃早期的仕宦經歷,《晉書》卷六十六《陶侃傳》有以下三則:
侃與敏同郡,又同歲舉吏,或有間侃者,弘不疑之。[2]1767
侃早孤貧,為縣吏。鄱陽孝廉范逵嘗過侃……逵曰:“卿欲仕郡乎?”侃曰:“欲之,困于無津耳!”逵過廬江太守張夔,稱美之。夔召為督郵,領樅陽令。[2]1768
除郎中。伏波將軍孫秀以亡國支庶,府望不顯,中華人士恥為掾屬,以侃寒宦,召為舍人。時豫章國郎中令楊晫,侃州里也,為鄉(xiāng)論所歸。侃詣之,晫曰:“《易》稱‘貞固足以干事’,陶士行是也?!迸c同乘見中書郎顧榮,榮甚奇之。吏部郎溫雅謂晫曰:“奈何與小人共載?”晫曰:“此人非凡器也?!鄙袝鴺窂V欲會荊揚士人,武庫令黃慶進侃于廣。人或非之,慶曰:“此子終當遠到,復何疑也!”慶后為吏部令史,舉侃補武岡令。與太守呂岳有嫌,棄官歸,為郡小中正。[2]1768-1769
關于陶侃的鄉(xiāng)品,首先看其作為起家官的縣吏。唐長孺曾針對孫堅少為縣吏時的情況指出:“孫氏皇室是富春的豪族,卻不是高門。吳志卷一孫堅傳說他少為縣吏,陳壽評說他孤微發(fā)際。我們知道東漢時的縣吏已不像西漢時期一樣受人尊重了,高門子弟固然不屑為之,連非高門的名士也不肯屈就??墒强h中的土豪卻依然多據(jù)其職?!盵4]17孫堅起家縣吏,其孤微發(fā)際與非高門的情況與陶侃幾乎無異,似可以之推斷陶侃起家縣吏的寒微身份。
其次可從與其一同舉吏的陳敏身上再進一步推斷,《晉書》卷一○○《陳敏傳》:“陳敏字令通,廬江人也。少有干能,以郡廉吏補尚書倉部令史。……東海王軍諮祭酒華譚聞敏自相署置,而顧榮等并江東首望,悉受敏官爵,乃遺榮等書曰:……今以陳敏倉部令史,七第頑冗,六品下才,欲躡桓王之高蹤,蹈大皇之絕軌,遠度諸賢,猶當未許也。”[2]2614-2617對于陳敏“七第頑冗,六品下才”,閻步克認為其中“七第”當作“九第”,代表倉部令史的官品為九品,陳敏的中正品(即鄉(xiāng)品)即為六品。[8]因此,一同被舉為縣吏的陶侃的鄉(xiāng)品,應與陳敏相近,不登二品,而這里陶侃仕宦無門的窘境也可印證這一點。
最后,陶侃因“寒宦”就任了被“中華士人”所不齒的孫秀的掾屬。西晉平吳后,雖然對于吳、蜀舊國人士仍有防范,但政府仍然施行籠絡為主的政策,如《晉書》卷五二《華譚傳》:“譚至洛陽,武帝親策之曰……又策曰:‘吳蜀恃險,今既蕩平。蜀人服化,無攜貳之心;而吳人趑雎,屢作妖寇。豈蜀人敦樸,易可化誘;吳人輕銳,難安易動乎?今將欲綏靜新附,何以為先?’對曰:‘……吳始初附,未改其化,非為蜀人敦愨而吳人易動也。然殊俗遠境,風土不同,吳阻長江,舊俗輕悍。所安之計,當先籌其人士,使云翔閶闔,進其賢才,待以異禮;明選牧伯,致以威風;輕其賦斂,將順咸悅,可以永保無窮,長為人臣者也’?!盵2]1449-1450政府在取士上雖然表面對江東士人予以優(yōu)待,然而“中華士人”(即北人)則對南邊的“亡國之余”有所偏見,并在日常交往中加以輕視與羞辱,如《晉書》卷五四《陸機傳》:“超領萬人為小都督,未戰(zhàn),縱兵大掠。機錄其主者。超將鐵騎百余人,直入機麾下奪之,顧謂機曰:‘貉奴能作督不!’”[2]1480陸機被孟超呼為“貉奴”。陶侃雖然獲得了鄉(xiāng)望楊晫與同為“亡國之余”的顧榮等人的稱贊,但仍被北人直斥為“小人”,遭到棄嫌。對此,趙翼即有評論:“六朝最重世族,已見叢考前編。其時有所謂舊門、次門、后門、勛門、役門之類,以士庶之別,為貴賤之分,積習相沿,遂成定制。”[9]再結合前述陶侃早期仕宦無門、以“寒宦”身份擔任孫秀舍人等情況,可以清晰地看出陶侃身為“寒人”,不登二品的身份。但其鄉(xiāng)品并未因此而固定,隨著陶侃逐漸得到鄉(xiāng)望楊晫及顧榮、黃慶等人的相繼點評與賞識,名聲大振,鄉(xiāng)品便隨之獲得晉級?!毒偶遗f晉書輯本?王隱晉書》卷七:
后為十郡中正。舉侃為鄱陽小中正。始得上品也。[10]
而隨著陶侃建立勛業(yè),政治地位逐步提升,其鄉(xiāng)品也就必然在二品位置固定下來?!稌x書》卷六十六《陶侃傳》:
太興初,進號平南將軍,尋加都督交州軍事。及王敦舉兵反,詔侃以本官領江州刺史,尋轉都督、湘州刺史。敦得志,上侃復本職,加散騎常侍。時交州刺史王諒為賊梁碩所陷,侃遣將高寶進擊平之。以侃領交州刺史。錄前后功,封次子夏為都亭侯,進號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及王敦平,遷都督荊、雍、益、梁州諸軍事,領護南蠻校尉、征西大將軍、荊州刺史,余如故。楚郢士女莫不相慶。[2]1773
平定王敦之亂后,陶侃的軍功及仕宦之途達到了高峰,成為東晉政權炙手可熱的當權者,楚郢士女莫不相慶其成功,說明此時的陶侃已然成為荊楚地區(qū)鄉(xiāng)望的代表。伴隨著陶侃本人上升進程的陶氏家族的發(fā)展狀況,可以通過陶侃諸子的官職來展現(xiàn)。
三
《晉書》卷六十六《陶侃傳》:“侃有子十七人,唯洪、瞻、夏、琦、旗、斌、稱、范、岱見舊史,余者并不顯?!盵2]1779其諸子的生平與任官情況均載于《陶侃傳》中,此處不再標注,相關信息魏斌已有整理[1],見表1:
表1 陶侃諸子生平仕宦
表1中陶洪、陶瞻二人任官可藉補充,《晉書》卷六十六《陶侃傳》:
會劉弘為荊州刺史……陳敏之亂,弘以侃為江夏太守,加鷹揚將軍……侃出兵御之。隨郡內史扈瑰間侃于弘曰:“侃與敏有鄉(xiāng)里之舊,居大郡,統(tǒng)強兵,脫有異志,則荊州無東門矣?!焙朐唬骸百┲夷?,吾得之已久,豈有是乎!”侃潛聞之,遽遣子洪及兄子臻詣弘以自固。弘引為參軍,資而遣之。[2]1769
王敦深忌侃功。將還江陵,欲詣敦別,皇甫方回及朱伺等諫,以為不可。侃不從。敦果留侃不遣,左轉廣州刺史、平越中郎將,以王廙為荊州。侃之佐吏將士詣敦請留侃。敦怒,不許。侃將鄭攀、蘇溫、馬儁等不欲南行,遂西迎杜曾以距廙。敦意攀承侃風旨,被甲持矛,將殺侃,出而復回者數(shù)四。侃正色曰:“使君之雄斷,當裁天下,何此不決乎!”因起如廁。諮議參軍梅陶、長史陳頒言于敦曰:“周訪與侃親姻,如左右手,安有斷人左手而右手不應者乎!”敦意遂解,于是設盛饌以餞之。侃便夜發(fā)。敦引其子贍為參軍。侃既達豫章,見周訪,流涕曰:“非卿外援,我殆不免!”侃因進至始興。[2]1772-1773
這里陶洪與陶瞻二人分別被劉弘與王敦引為參軍,雖然其實質是作為政治交換的質子,但也說明當時其各自都在陶侃身邊,并未出官,可以認為兩人的起家官即參軍。參軍原是由中央派遣至地方軍府以參與軍事的官員,隨著東晉以后地方軍府的發(fā)展,參軍逐漸成為府主僚屬,可以自行板授。關于參軍的地位,宮崎市定據(jù)《通典?魏晉官品表》整理魏晉間公府、將軍府僚屬官品如表2[7]137。
表2 魏晉公府僚屬官品表
參軍的等第大致處于七品與八品之間,然而東晉、南朝時期,地方王國、軍府的僚屬類官,其實際地位的高下并不是依照紙上記載的規(guī)定,而是隨具體的政治情勢而變動,主要根據(jù)王國諸侯與軍府府主的身份、地位以及所在地方州郡的地位而確定。東晉為了抵抗來自北方的重壓而在地方設立軍鎮(zhèn),保持嚴密的戰(zhàn)時體制,其中最為重要的軍鎮(zhèn)即設于荊州,以應對來自北方長安的壓力。引陶洪為參軍的劉弘當時即為荊州刺史,先前便引用陶侃為長史,補選其為府行司馬,后更引為江夏太守,委任討伐陳敏叛亂,可以說是總襄荊州軍政。 而引陶瞻為參軍的王敦,《晉書》卷九十八《王敦傳》詳載其仕履曰:“侃之滅弢也,敦以元帥進鎮(zhèn)東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加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江州刺史,封漢安侯。敦始自選置,兼統(tǒng)州郡焉?!盵2]2554據(jù)前引史料,陶侃滅杜弢后,王敦忌其功,予以壓制,將其貶至廣州,遠離權力核心,引陶瞻為參軍即發(fā)生在這一背景下,王敦有四種官職,即“鎮(zhèn)東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加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江州刺史”[2]2554都可單獨開府,作為時局中炙手可熱的政治人物,甚至可以在不知會中央的情況下直接將陶侃左遷廣州,其府中參軍的實際地位也不應低于七品。同時,在同一府內參軍隨其負責的不同諸曹地位也不同,這里因材料有限,無法對兩人所任具體的參軍職務展開探討??紤]到這一時期行參軍屢屢作為起家官,且當時如瑯琊王氏、陳郡謝氏的名族也有成員獲此官職(見表3[7]140),可以認為陶侃二子起家參軍,實際上是獲得了鄉(xiāng)品二品。
表3 行參軍起家表[7]140
那么,該如何評價這一時期陶氏家族的發(fā)展呢?這里可以參考胡寶國關于世族與勢族的相關論述:“所謂勢族,乃是指現(xiàn)實有勢力的家族,即那些魏晉政權中的公侯與當涂者。這些人中固然也有兩漢以來的著姓、大族,如瑯邪王氏、太原王氏、河內司馬氏、河東裴氏等等,但也有像石苞、鄧艾、石鑒這樣一些出自寒微者。他們顯然不能以世族目之。固然勢族只要穩(wěn)定地、一代一代地延續(xù)下去,終有一天會演變?yōu)槭雷澹钱吘故且院蟮氖?,在魏晉時期,勢族不等于世族。勢族的地位也井不十分穩(wěn)固。在瞬息萬變的政治斗爭中,一些勢族衰落了,一些人又上升為勢族,雖然勢族壟斷了上品,但他們當中具體的家族由于現(xiàn)實政治地位不穩(wěn)固,品也不穩(wěn)定?!盵11]胡論內容可概括為兩點:第一,勢族是因掌握政治權勢而生,會因失勢而門第失墜;第二,勢族通過保持權勢可以逐步轉化為經久不衰的世族。據(jù)此,因陶侃本人的得勢,其諸子中出現(xiàn)了鄉(xiāng)品二品的獲得者,仕宦條件得到了極大改善,此時的陶氏家族便成為了顯赫的政治家族,即勢族。
然而得勢后的陶氏家族,仍未擺脫其武力強宗的色彩,逐步實現(xiàn)世族化?!稌x書》卷六十六《陶侃傳》:
侃性聰敏,勤于吏職,恭而近禮,愛好人倫。終日斂膝危坐,閫外多事,千緒萬端,罔有遺漏。遠近書疏,莫不手答,筆翰如流,末嘗壅滯。引接疏遠,門無??汀3UZ人曰:“大禹圣者,乃惜寸陰,至于眾人,皆惜分陰,豈可逸游荒醉,生無益于時,死無聞于后,是自棄也。”諸參佐或以談戲廢事者,乃命取其酒器、蒱博之具,悉投之于江,吏將則加鞭撲,曰:“樗蒱者,牧奴戲耳!《老》《莊》浮華,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君子當正其衣冠,攝其威儀,何有亂頭養(yǎng)望自謂宏達邪!”[2]1773-1774
陶侃本人強烈的軍功色彩,在吏職上的精明干練以及與士族社會清談氛圍的格格不入,使其始終不被高等士族真正接納認可。陶侃諸子亦多為武人,如陶夏、陶斌擁兵相圖,斌為夏所殺,陶旗性甚兇暴,陶稱性虓勇不倫、與諸弟不協(xié),陶臻有勇略智謀,陶輿果烈善戰(zhàn),以功累遷武威將軍,陶氏家族這些人在史傳中頗為知名,連逐漸有士人化傾向的陶范,也不脫蠻武風氣,《晉書》卷九二《文苑傳》:
袁宏,字彥伯,……后為《東征賦》,賦末列稱過江諸名德,而獨不載桓彝?!曩x又不及陶侃,侃子胡奴嘗于曲室抽刃問宏曰:“家公勛跡如此,君賦云何相忽?”宏窘急,答曰:“我已盛述尊公,何乃言無?”因曰:“精金百汰,在割能斷,功以濟時,職思靜亂,長沙之勛,為史所贊?!焙酥埂2]2391-2392
胡奴為陶范小字,盡管陶范竭力向士族社會靠攏,但仍不被接納,《世說新語?方正》:“王修齡嘗在東山甚貧乏。陶胡奴為烏程令,送一船米遺之,卻不肯取。直答語:‘王修齡若饑,自當就謝仁祖索食,不須陶胡奴米?!盵12]360-361王修齡對陶范的拒絕,恰如其父陶侃微時與顧榮同載而被溫雅斥為“小人”,其中隱含著的仍是嚴格的士庶區(qū)分,正如余嘉錫所言:“侃《別傳》及今《晉書》均言范最知名,不知其人以何事得罪于清議,致修齡拒之如此其甚。疑因陶氏本出寒門,士行雖立大功,而王、謝家兒不免猶以老兵視之。其子夏、斌復不肖,同室操戈,以取大戮。故修齡羞與范為伍。于此固見晉人流品之嚴,而寒士欲立門戶為士大夫亦至不易矣?!盵12]360-361
綜上可知,東晉潯陽陶氏,因陶侃一人之力曾實現(xiàn)了由地方豪族向當朝勢族的突破,但在陶侃死后,余力不繼,未能完成向文化世族的轉變而進一步提升在東晉貴族社會中的地位。此后史料記載的主要人物陶淡、陶潛皆入“隱逸”,標志著陶氏家族重新淪為地方寒族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