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戲院里的窗戶,多用紙糊。
紙糊窗戶,透聲不透風。
高粱紙糊,更好。
袁店鎮(zhèn)上,“四喜堂”戲園的窗戶,全用高粱紙糊。這年春會,“飛紅巾”戲班又來了。
臺柱子中,有金大安。
金大安只唱夜戲。個兒高,扎大靠,膀寬,腰圓,如天神下界,占滿舞臺。演霸王,好嗓子一條。開口,窗戶紙哆哆嗦嗦,瑟瑟回響。唱到“四面楚歌”,悲憤鉚足了勁兒,哇呀呀呀呀呀呀,沖!唰唰唰唰唰唰唰,高粱紙扯著窗戶,抖音。
穆蘭花最喜歡這節(jié)戲。那聲音好,抓心撓耳,讓人渾身哆嗦。
穆蘭花先喜歡金大安,再喜歡上他的戲。
金大安本不知道穆蘭花的心思。后來知道了,也不能喜歡她。他說,“我是唱戲的,不能高攀;我們戲班子跑來跑去,說走就走,不好?!?/p>
還有,穆蘭花是王家大院的長門孫媳。王家大院,門口的狗都有幾分威嚴。
所以,金大安被滾燙的穆蘭花抱得滾燙了,還在努力外掙,“大奶奶,不敢,不敢……”再掙,撞歪了屋角的木托,托子上的陶壇就要摔下,穆蘭花一下子接住,但磕到了額頭。
都靜了下來……
穆蘭花好奇金大安屋子里的壇子。綠釉,繩紋,敞口,大肚,粗陶。橫置于木托上。木托,形如半月,裝在人高的木架子上。木架子,三腿,漆色晶瑩。
金大安唱夜戲,不耽誤早功。袁店河水汽濃,開嗓后,回屋,胖大海一杯,開始念白。王家窗戶鑲玻璃,穆蘭花向屋里瞥看。金大安正立木架前,面對陶壇,“卿家,想孤縱橫天下,未嘗一日受辱;今被匹夫辱罵前,若按兵不動,豈不被諸侯恥笑!”一板一眼,咬字準狠,吐字舒緊,聲音反沖,全屋共鳴!音傳屋外,抓心撓耳,渾身癢顫,如癡如夢。
金大安上午、下午各練功一次,從無間斷。 “七兩道白,三兩唱”。臺上,盔靠閃耀,金大安道白,氣貫丹田,勁道噗響,吹飛鬢邊垂發(fā),每句每字每段打遍“四喜堂”,最后一排也能清清楚楚地聽到。
王家大院又點了金大安的堂戲。
金大安又住進了王家大院。
王家老太太說,“就好聽他這一條嗓子!”
還聽霸王的戲。
不過,上次堂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這年春會,王家有了長門孫媳穆蘭花,去年十月入的門。
對于穆蘭花好戲,王家老太太也高興,有個戲伴。她對穆蘭花說,“咱家男人,都跑碼頭做生意,沒有誰陪我看戲……”
她沒有想到的是,穆蘭花還喜歡著唱戲的人。
——金大安撫住穆蘭花的頭發(fā)的時候,暮色漸暗。明天一早,“飛紅巾”戲班就要離開袁店河了。穆蘭花覺得,她再不抱住金大安的話,一輩子就沒機會了。雖然,金大安吃了她送的最好吃的東西,用了為他燒的洗腳水,穿了她洗的衣服……兩個人就抱住了。
當晚,一場春雪,好大的雪下來,路斷了,船停了。等待天晴的日子中,擁抱就變得洶涌澎湃。特別是念白后的擁抱,金大安不說話,低著頭,任憑穆蘭花一遍遍撫摸他的眉毛、眼睛、嘴巴……燃上一支煙。煙是王家長孫從漢口寄回來的,過濾嘴,很少見的,讓老太太嘗的。穆蘭花悄悄地給過金大安一支,金大安上癮,特別是抱過后。
看著金大安吸煙,穆蘭花笑,無聲地笑,抿著歡喜。那個遠在漢口的人,剛結婚一個月就走了,從來沒有給過她這種歡喜。
大雪后的又一個夜晚,穆蘭花看著金大安抽完煙,走了出去,笑著,無聲。雪地上,留下了她的鞋印,繡花的鞋底很清晰。
當夜,金大安練起了夜功,一遍遍念項羽的“白”:妃子啊,你哪里知道!前者,各路英雄各自為戰(zhàn),孤家可以撲滅一處,再占一處。如今,各路人馬,一齊并力來攻;這垓下兵少糧盡,萬不能守;八千子弟兵雖然猛勇剛強,怎奈俱已散盡;孤此番出兵與那賊交戰(zhàn),勝敗難定。哎呀,妃子??!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別之日了!
一遍遍中,穆蘭花隨口喝了床頭的水,很快入夢。
當夜,王家大院的狗叫了好幾聲。
第二天一早,“飛紅巾”的戲班走了。穆蘭花頭昏眼花,硬撐著趕到南寨門,一個個地瞅,沒有見著金大安。
只是,河邊的亂葬田里多了個墳頭。土很新,雜著斑駁的雪。墳前一碎壇,綠釉,繩紋,陶質。
七天后,墳上插滿香煙,密密麻麻一片白,都燃著,白霧裊繞。
——對了,“飛紅巾”戲班的臺柱子中,還有個叫“飛紅巾”的。丈八紅綢水袖,在她身前身后,飛動如水。那晚,狗叫聲里,“飛紅巾”隔窗對金大安說,“你趕緊走吧,人家男人快回來了……”
這是后話。
還有個后話,多年后春會,“飛紅巾”戲班又回到袁店河。金大安還唱霸王,念白到“哎呀!馬知戀主好烈性,愧煞忘恩負義人”時,滿臉老淚!
他望向袁店河邊,柳色正萌,綠意茸茸。王家老太太好像又在沖他擺手,“趕緊走吧,趕緊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