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
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形成于20世紀30年代初,40年代后迅速發(fā)展起來,成為中國史壇不可忽視的學術現(xiàn)象,引起眾多非馬克思主義史家的關注,他們對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看法或評論,雖角度不一、看法各異,卻可看出對馬克思主義史學所持的不同觀點和態(tài)度,更可以從中一窺馬克思主義史學在其形成發(fā)展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特點。
一
20世紀初期,已有中國史家對唯物史觀有所了解。有學者考證:“早在二十世紀初就讀過《資本論》的王國維,可能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最早接觸《資本論》的學者之一?!标憰怨猓骸锻鯂S讀〈資本論〉年份辨》,《文匯報·文匯學人》,2011年6月13日。姜亮夫于1926年考入清華國學院,他曾在王國維家中見到德文版《資本論》:“只見書里面用好幾色打了記號。靜安先生看了看我說:‘此書是十多年前讀德國人作品時讀的?!苯练颍骸稇浨迦A國學研究院》,王元化主編:《學術集林》卷一,上海遠東出版社1994年版,第242頁。王國維從20世紀初接觸《資本論》,到20年代中期再讀這部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正是共產黨經國共合作后影響日大之時,這可能是促使王再去翻閱《資本論》的原因”。胡逢祥:《〈王國維讀“資本論”年份辨〉補記》,《文匯報·文匯學人》,2011年6月13日。陳寅恪曾說自己“在宣統(tǒng)三年時就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原文”。陳寅恪:《對科學院的答復》(陳寅恪口述,汪篯記錄,1953年12月1日,副本存中山大學檔案館),陳美延編:《陳寅恪集:講義及雜稿》,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464頁。陳寅恪的學生蔣天樞回憶道:“昔年先生嘗語樞:在德時曾讀德文版馬克思《資本論》?!笔Y天樞:《陳寅恪先生傳》,《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附錄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17頁。王元化認為:“陳寅恪在國外留學時也于二十年代初讀過《資本論》。這些被目為學究的老先生,其實讀書面極廣,并非如有些人所想象的那樣?!蓖踉骸端急驿洝罚虾9偶霭嫔?004年版,第287頁。了解唯物史觀和接受唯物史觀固然是兩回事,但這至少說明王國維、陳寅恪這些當時中國的一流史家對唯物史觀并不陌生。他們或許在治史中也受到唯物史觀的些許影響。如周一良認為:“陳先生雖不承認自己是馬克思主義者,但他治學之道卻充滿樸素的辯證法,善于一分為二和合二而一,這也許是陳先生在解放前的史學界能夠冠絕群倫的主要原因吧?!敝芤涣迹骸都o念陳寅恪先生》,《畢竟是書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35頁。周一良推測說:“竊以為寅老之學暗合于唯物辯證學說,然并不為所囿,無害于其自由之精神及獨立之思想。通唯物辯說者,未必能知寅老之善發(fā)前人未發(fā)之覆,因寅老天縱聰明,學力固強,腦力尤非人所能及也?!眳⒁婂忠珫|:《舊營壘過來的人》,周啟銳編:《載物集:周一良先生的學術與人生》,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9頁。
呂思勉也較早注意到了唯物史觀。他在1920年發(fā)表的《南歸雜記》中提論唯物史觀:“持唯物史觀之論者曰:‘非意識決定生活,實生活決定意識。此不易之論也。(非難唯物史觀者,謂其但取經濟的原因,而置他原因于不顧,非也。社會現(xiàn)象,本唯一而不可分,曰某某現(xiàn)象云者,特為研究之方便,強劃其一部分而為之名云耳。其本體既唯一而不可分,則任取其一部分,但能研究深切,皆足以見其全體。所謂‘一多相容也。)”呂思勉: 《南歸雜記》,《呂思勉詩文叢稿》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63頁。同一時期,呂思勉在給沈陽高師學生的講座中再次強調唯物史觀的“非意識決定生活,實生活決定意識”之原理。呂思勉:《士之階級》,《呂思勉詩文叢稿》下,第548頁。在他不久后出版的《白話本國史》中,“唯物史觀以經濟為主要支配力的觀點,便成為他解讀歷史的一種新視角。馬克思的‘非意識決定生活,實生活決定意識,也是他當年喜歡引用的格言”。張耕華:《呂思勉與唯物史觀》,《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3年第6期。呂思勉是近代史學中較早從事中國通史撰述的史家,貫通的史學意識要求史家更加重視探討影響歷史發(fā)展的各種因素,唯物史觀的基本觀點為呂思勉所贊同,《白話本國史》有“古代社會的經濟組織”一章,分農業(yè)、工商業(yè)和貨幣、春秋戰(zhàn)國時代社會經濟的變遷三部分。呂思勉將唯物史觀的若干理論觀點用于考察歷史問題和通史撰述中,這在當時尚不多見。
胡適對馬克思主義的態(tài)度,在1919年他與李大釗等人的“問題與主義”之爭中已見端倪。20世紀20年代初的科玄論戰(zhàn)后,論戰(zhàn)諸文被匯集成《科學與人生觀》一書出版,陳獨秀和胡適分別為該書作序,胡適看到陳獨秀的序后作《答陳獨秀先生》,文中說:“我們治史學的人,知道歷史事實的原因往往是多方面的,所以我們雖然極端歡迎‘經濟史觀來做一種重要的史學工具,同時我們也不能不承認思想知識等事也都是‘客觀的原因,也可以‘變動社會,解釋歷史,支配人生觀。所以我個人至今還只能說‘唯物(經濟)史觀至多只能解釋大部分的問題。”胡適:《答陳獨秀先生》,張君勱等:《科學與人生觀》,上海亞東圖書館1923年版,第31頁。即有條件地承認用唯物史觀認識歷史是歷史研究的途徑之一,然而不認為經濟因素是影響歷史發(fā)展的基本原因,“思想知識”同樣不可或缺。到了1930年,胡適在為他的《胡適文選》寫的序言《介紹我的思想》中,對唯物史觀的否定態(tài)度更加明確:“被孔丘朱熹牽著鼻子走,固然不算高明;被馬克思列寧斯大林牽著鼻子走,也算不得好漢?!?胡適:《介紹我自己的思想》,《胡適文選》,上海亞東圖書館1930年版,第24頁。胡適被認為是實驗主義哲學在中國的代言人,《介紹我的思想》重申實驗主義與唯物史觀的分歧,受到左翼學者的批判。時人評論說:“學者用實驗主義的方法論治學而又最有貢獻的,有‘疑古派的一班人”,“整理國故事業(yè),因此大有可為”,“唯物辯證論者,因對中國經濟性質的認識不同,遂引起了所謂‘社會史的論戰(zhàn)”,伍啟元:《中國新文化運動概觀》,上?,F(xiàn)代書局1934年版,第9-10頁。信奉不同的社會政治理論導致不同學者在學術觀點上的差異。
二
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出版,標志著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建立。書中對于古代社會性質的判定和分期成為隨后展開的社會史論戰(zhàn)中的討論主題之一,在論戰(zhàn)圈外,民國時期學者則對這部著作的學術研究路徑和研究方法做了更多肯定性評價。
錢玄同讀過《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后在日記中寫道:“郭沫若近有《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一書,甚好,其講甲骨文甚佳?!鼇砻坑谕黹g臥榻上看郭氏書,覺其見識實超卓,治甲、金文當以此為正路。我之目的雖與彼不同,彼重歷史,我看文字,但治文字,亦非具此眼光不可也?!北本斞覆┪镳^編:《錢玄同日記》(影印本)第7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807、3886頁。雖寥寥數(shù)語,卻可見郭沫若以甲骨文、金文結合唯物史觀治古史對錢玄同的觸動。對新史料極為重視的傅斯年,看到郭沫若在日本完成的《甲骨文字研究》后,希望在《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上分期發(fā)表, 然后再以《歷史語言研究所??分械囊环N單獨出版, 而且稿酬從優(yōu)。此事因種種原因未能促成,但傅斯年對郭沫若的古文字研究的充分重視可見一斑。1939年容庚曾說:“聯(lián)系社會,能見其大,吾不如郭沫若。”張振林: 《容庚青銅器學·序》,陳英杰主編:《容庚青銅器學》,學苑出版社2015年版,第15頁。人們對郭沫若在古文字方面所取得的成就的肯定,并非就意味著對其唯物史觀史學的肯定,然而若是將郭沫若在古文字學方面的成就與其唯物史觀史學其他方面的成就完全剝離開來,也未必說得通。郭湛波較為全面地指出了郭沫若古史研究的特點:“郭沫若是代表社會思想的人物,要解決中國社會的問題,不得不清算中國以往的中國社會史,要明了中國社會史的全部,不得不先明了中國社會的起源——古代,要明了中國古代社會的真象,不得不研究甲骨文字,走到了羅振玉、王國維的路上?!惫坎ǎ骸督迨曛袊枷胧贰?,北平人文書店1936年版,第237頁。郭沫若的古文字研究成就為眾人所服膺,但是其借助古文字材料并以唯物史觀為指導探討古代社會歷史,則如張蔭麟評價《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所言——“尤在它例示研究古史的一條大道”。素癡(張蔭麟):《評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大公報》,1932年1月4日。
20世紀30年代的唯物史觀史學已經被人們視為新興的學術力量而受到關注。1933年12月,王栻在夏鼐處看到后者新購的繆鳳林的《中國通史綱要》,二人議論說:“今日中國史學界情況下,敢于作通史者,僅有二派:一派為守舊之右派,如柳詒徵及繆鳳林輩,以中國舊有之歷史哲學為基礎,以整理舊史;一為新起之左派,以新輸入之唯物史觀為基礎,大刀闊斧地構成中國社會進化史?!毕呢荆骸断呢救沼洝肪?,1933年12月7日,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05頁。在他們眼中,唯物史觀史學已成為“敢于作通史”的派別,且與固守傳統(tǒng)文化的“守舊之右派”并立。馮友蘭1935年發(fā)表的《秦漢歷史哲學》一文提到:“我們就知唯物史觀的看法,以為社會政治等制度,都是建筑在經濟制度上的,實在是一點不錯?!瘪T友蘭:《秦漢歷史哲學》,《哲學評論》,第6卷第2-3期,1935年9月。有人曾勸說顧頡剛嘗試用唯物史觀治史,顧頡剛說:“此事予非不愿,予亦知許多歷史現(xiàn)象,非用此說明之不可。然予現(xiàn)在無法研究,若不成熟而惟取寵于人,則‘畫虎不成反類狗,內疚神明矣。”顧頡剛:《顧頡剛日記》(1932年1月10日),《顧頡剛全集·顧頡剛日記》卷45,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600頁。他對唯物史觀的考量有著學術內外的諸種因素,認為用唯物史觀研究中國歷史的時機尚未成熟,貿然介入恐怕適得其反,但表示許多歷史現(xiàn)象“非用此說明之不可”,而不是如胡適等人那樣一意排斥唯物史觀。
錢穆在《國史大綱》“引論”部分把近世史學分為三派:傳統(tǒng)派(記誦派)、革新派(宣傳派)和科學派(考訂派)。所論“革新派”近于“史觀派”,在錢穆看來,“革新派”所治之史全無意義,是“空中樓閣”,于史實“一無所知”,僅為“胸中所臆測”,為“宣傳改革現(xiàn)實”的目的不惜“偽造智識”,其所治之史“最為無識”。錢穆:《國史大綱》,商務印書館1940年版,第3-4頁。這樣近乎全盤否定所謂“革新派”,其中也包含了對唯物史觀史學的批評。錢穆一直將國家民族歷史與文化并列而提,如“民族國家已往文化成績之評價”“國家民族已往文化之評價”“國家民族已往歷史文化有大體之了解”,說明錢穆所持的民族文化史觀與唯物史觀史學所重視的“經濟因素”之間存在明顯差異。
在民國史家中,顧頡剛和童書業(yè)師徒對唯物史觀史學更為重視。顧頡剛曾批評參加社會史論戰(zhàn)的人們“都沒有湊手的材料,也不耐用了苦功去尋,于是就把一己的幻想構成一個系統(tǒng),而幻想則各人不同,于是彼此互哄,打了好久的空拳,結果沒有一個勝敗,這徒然使得旁觀者齒冷”,顧頡剛:《致楊效曾》,《顧頡剛全集·顧頡剛書信集》卷3,第22頁。但是他“自己決不反對唯物史觀”,他的理由是:“研究古代思想及制度時,則我們不該不取唯物史觀為其基本觀念?!鳖欘R剛:《顧序》,羅根澤編著:《古史辨》第4冊,樸社1933年版,第22頁。這樣明確地表達自己不反對唯物史觀,在當時主流學界的知名史家中并不多見。童書業(yè)與馬克思主義史學淵源更深,他一直重視唯物史觀,亦曾與唯物史觀史學學者展開論辯,抨擊在他看來的唯物史觀史學中的各種缺陷。1936年,童書業(yè)撰文指出:“平心而論,唯物史觀一派對于古史也不是沒有認識比較清楚的人們,如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就是一部比較可以看的書,而陶希圣的《中國社會之史》的分析也還要得?!覀兯磳Φ?,只是一部分的唯物史觀者的唯心歷史觀,和他們對于考據一派的謾罵式的批評。”童書業(yè):《唯物史觀者古史觀的批判》,《北平晨報·思辨》,1936年8月21日。
20世紀30年代的民國時期部分史家,肯定郭沫若的新史料研究成績,批評社會史論戰(zhàn)中既輕視史料又教條化運用理論的現(xiàn)象,一些史家還認識到了唯物史觀史學在通史和社會經濟史研究方面的優(yōu)勢,與此同時,亦不乏對唯物史觀史學全盤否定的言論。
三
20世紀40年代以后,馬克思主義史學陣營逐漸明確,一大批研究成果相繼問世,延安、重慶兩地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聲勢日隆。中央大學歷史系主任賀昌群曾說:“左派歷史學以唯物史觀而整理,雖膚淺,亦大受歡迎?!毕呢荆骸断呢救沼洝肪?,1947年3月30日,第113頁。1944年10月陳寅恪曾致函即將赴延安考察的傅斯年:“聞彼處有新刊中國史數(shù)種,希為弟致之,或竟向林、范諸人索取可乎?‘求之與抑與之與??v有誤讀,亦邢子才誤書思之,亦是一適之妙也?!标愐。骸蛾愐〖偶?,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36-37頁。按此函當寫于1944年10月3日,原書編者推測寫于1929年,誤。雖有自我解嘲之意,仍表明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影響之大,以致陳寅恪也有興趣欲索之一閱。
1945年郭沫若的《青銅時代》和《十批判書》分別結集出版后,很快引起學術界的關注,介紹與評論文章紛紛見諸報刊。《圖書季刊》介紹《十批判書》稱: “郭君是書之價值,在對先秦諸子作一種新試探,以求對諸子有比較真確之認識。”《圖書介紹·十批判書》,《圖書季刊》,新第7卷第1、2期合刊,1946年6月。 《大公報》的《圖書周刊》發(fā)表朱自清評介《十批判書》的文章說:“十篇批判,差不多都是對于古代文化的新解釋和新評價,差不多都是郭先生的獨見?!彝扑]給關心中國文化的人們,請他們都讀一讀這一部《十批判書》。”朱自清還強調并肯定了《十批判書》中“人民本位”的評價標準和以“辯證唯物論”為理論指導這兩大特色,凸顯了當時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的獨到之處。佩弦(朱自清):《(評)十批判書》,《大公報·圖書周刊》第1期,1947年1月2日?!堆嗑W報》發(fā)表《青銅時代》的書評:“以上所舉為其犖犖大者,可見郭先生想像力之強,時作推陳出新的見解,更兼文筆流暢,一氣呵成,大有引人入勝之感?!比萱拢骸对u〈青銅時代〉》,《燕京學報》第32期,1947年6月。
對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的研究成果持批評意見為主者也不在少數(shù)。金毓黻看到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后在日記中寫下了他的讀后感:“《中國通史簡編》上中兩冊,范文瀾主編,用中國歷史研究會名義出版,實延安共產黨本部所編大學叢書之一也。綜觀編輯大旨,系主唯物史觀,以農夫、工人之能自食其力者為國家社會之中心,如君、相、士大夫、富商、豪民皆在排斥之列?!彼锌胺毒緸楸本┐髮W同學,又同請業(yè)于蘄春先生之門,往日持論尚能平實,今乃為此偏激之論,蓋為黨綱所范圍而分毫不能自主者,是亦大為可憐者”。金毓黻:《靜晤室日記》第8冊,1945年4月22日,遼沈書社1993年版,第5869頁。金毓黻在日記中還提到了呂振羽的《簡明中國通史》:“閱呂振羽《簡明中國通史》,僅有上冊,起上古訖戰(zhàn)國,凡七章。振羽序謂下冊八章,全書共十五章。上冊僅四萬言,可謂簡矣。郭沫若盛贊呂氏與翦伯贊之通史,蓋兩氏均為左派作家,與郭氏氣味相投故耳?!苯鹭鬼辏骸鹅o晤室日記》第8冊,1947年2月2日,第6161頁。在民國主流史家眼中,范文瀾、郭沫若、呂振羽等均系“左派作家”,唯物史觀史學對古史分期、農民戰(zhàn)爭、階級斗爭的歷史解釋體系,《中國通史簡編》中中國歷史的敘事方式令金毓黻等無法接受,呂振羽、翦伯贊的中國史撰述被認為是“拾郭氏之牙慧”,這樣的反應在40年代考證史家中應具有一定普遍性,然其看法也多少流于表面。
1947年安志敏評翦伯贊《中國史綱》第二卷:“對翦氏之治史精神,固不勝欽佩,而于其內容,則覺錯誤累累,觸目皆是,不禁大失所望?!卑仓久簦骸稌u》,《燕京學報》第32期,1947年6月。該評論就翦著中的考古學和人類學(人種)等專門性較強的具體問題進行批評,而于其書的主要理論觀點和整體框架幾無涉及。1946年,齊思和曾評論《十批判書》“創(chuàng)獲固多,偏宕處亦不少,蓋其天才超邁,想象力如天馬行空,絕非真理與邏輯之所能控制也”。齊思和:《評〈十批判書〉》,《燕京學報》第30期,1946年6月。而在1949年的另一篇文章中,齊思和則說“近年來的《十批判書》、《青銅時代》,都對于中國古代社會有許多重要的貢獻”。齊思和:《近百年來中國史學的發(fā)展》,《燕京社會科學》第2期,1949年10月。類似的因政治形勢變化而影響對馬克思主義史學成果評價的現(xiàn)象也并不少見。1949年3月金毓黻讀一篇批評大學歷史系僅重考據而不重唯物史觀的文章后認為:“北方在數(shù)月前為一時代,今日又為一時代,以此一時代之見解批評彼一時代之錯誤,此非各大學當局而主持全國政樞者之責也。往一時代以唯物史觀解釋歷史,當為主政者所不許,各大學又何從而有此種課程耶?”金毓黻:《靜晤室日記》第9冊,1949年3月6日,第6783頁。時代不同,意識形態(tài)相異,前一時代唯物史觀“為主政者所不許”,新的時代里唯物史觀不僅會在大學設置其課程,而且將會全面影響、貫徹于史學研究領域,或許金毓黻對此已經有所預判。數(shù)日后他在日記中寫道:“治史之新觀點,應以唯物論哲學為史學理論之基礎,又以政治經濟學為社會發(fā)展之體系,就此二者精進不已,乃有所得?!苯鹭鬼辏骸鹅o晤室日記》第9冊,1949年3月30日,第6792頁。*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發(fā)展歷程及重大問題研究”(19JJD770004)的階段性成果。與此前稱范文瀾書為“偏激之論”、呂振羽書“可謂簡矣”相比,此時稱唯物史觀史學為“乃有所得”之言,表明其認識觀念發(fā)生的變化。
大體看來,對唯物史觀的認同與否、史家學術觀念與治學路徑的差異、民國學院派史學的主流地位及現(xiàn)實政治因素等諸方面,都影響、左右著民國史家對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認識與評價。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的宏觀格局、理論闡釋、社會經濟因素為中心的歷史敘事特點以及革命史話語體系對傳統(tǒng)認知的顛覆,為許多民國史家所重視;而其中存在的理論與史實結合中的公式化教條化傾向、結合現(xiàn)實的入世精神、部分觀點與成果在史料支撐方面的缺失等問題,是造成民國時期非馬克思主義史學對唯物史觀史學評價各異、毀譽不一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