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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代地方官府水旱祈禱與水利資源控制

      2021-11-19 05:22夏炎
      史學集刊 2021年6期
      關鍵詞:碑文龍泉石刻

      夏炎

      摘?要:唐代地方官府在水旱祈禱獲驗后所立的祠廟碑,碑文在文本創(chuàng)作上具有一定共性,即贊美神祇與頌揚德政,但這僅僅是祠廟碑所要表達意涵的一個方面。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際上并不能如實地反映復雜的歷史現(xiàn)象,在這些結構性文字的背后,祠廟碑文的敘述應該暗藏著某種歷史特殊性。以泉神祠廟石刻為例,石刻文字反映出這樣一種史實:地方官府為了保護轄區(qū)內重要泉水資源不被破壞,利用當?shù)孛癖姖夂竦娜羯裥叛?,在官方控制與信仰強化的理念下,通過實施水旱祈禱、修建祠廟、建立碑石等儀式,間接地完成了對泉水資源的保護與掌控。水旱祈禱儀式是表相,水資源保護才是真相。為了使這一隱形的保護舉措長期維持下去,碑刻在這里發(fā)揮出其應有的作用。碑文不僅按照祠廟碑應有的敘述結構描寫神祠靈驗、官員德政等內容,以達到宣揚神祇、贊頌官員之目的,更重要的是要通過文字將當時的官方控制理念與盛大儀式現(xiàn)場進行選擇性地再現(xiàn),從而使這一隱形的保護舉措得以持久傳承。祠廟碑的建立體現(xiàn)出唐代地方官府權力與民間信仰之間的互動,是地方官府實現(xiàn)區(qū)域治理的重要手段,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

      關鍵詞:唐代;地方官府;水旱祈禱;泉水;祠廟碑

      近來偶讀唐人在水旱祈禱獲驗后所立的紀念刻石,其中一些圍繞泉神祭祀的祠廟石刻,引起了筆者的關注。唐代地方官府水旱祈禱的神祇對象雖然復雜多樣,但總體上可以劃分為自然神與人格神兩大類。其中,作為自然神的泉神是重要的地方神祇之一。然而,與作為王朝固定祭祀對象的岳鎮(zhèn)海瀆、山林川澤不同,各州縣境內“靈驗”的諸官方神祠卻是地方官府精心選擇的結果。①

      具體到泉神祭祀,地方官府為何會選擇某一特定的泉水資源及其神祇作為祭祀對象?為何會在此泉水旁特意舉行盛大的水旱祈禱、修建祠廟等儀式?又為何會在祠廟內建立起紀念性的碑石?這些疑問實際上關涉唐代地方官府區(qū)域治理的相關話題。對于這一系列問題,目前學界尚無關注。唐代地方官府水旱祈禱研究是一個傳統(tǒng)論題,歷史學界已從多個層面進行了探討,論題主要集中在祈雨制度、宗教影響、災害應對及祭祀空間等方面。如雷聞從唐代州縣祈雨的理論與實踐兩個視角,分別對禮制規(guī)定、地方神祠的祈雨對象、巫者在祈雨中的作用、佛道二教對地方政府祈雨的參與等問題加以討論,是在禮制、宗教層面進行的研究(雷聞:《郊廟之外——隋唐國家祭祀與宗教》,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322-334頁)。楊俊峰關注唐代地方官府祈雨的實踐層面,選取的兩個視角是祈祭的過程和祈祭對象,旨在深入分析地方祠祀傳統(tǒng)、國家制度與古典禮經(jīng)的立祀原則三者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同時關心唐宋之間的變化(楊俊峰:《唐宋之間的國家與祠祀——以國家和南方祀神之風互動為焦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37-49頁)。么振華試圖從災害史的視角,通過官方禳災與淫祠祈禱兩個層面探討唐代的禱祭禳災及禮儀(么振華:《唐代自然災害及其社會應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90-202頁)。江田祥則關注唐代地方的祈雨空間問題(江田祥:《唐代桂州地方神祠與祈雨空間研究——以李商隱詩文集為中心》,《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8年第12期)。在上述相關研究所需的各種史料中,經(jīng)常被利用的是以水旱祈禱為主題的祠廟碑文。然而,學者一般僅僅關注碑刻文本中那些關于祈雨禮制規(guī)定、祈雨對象、修廟立廟的內容,卻忽視了立碑行為本身所傳達出的歷史信息。為了解答這些疑惑,本文擬以現(xiàn)存且文本完整的唐代泉神祠廟石刻為分析個案,揭示地方官府圍繞特定泉水資源及其神祇而實施的祈禱、修廟、立碑等行為背后的歷史真相,從官府權力與地方信仰的互動層面,發(fā)現(xiàn)唐代地方官府實現(xiàn)區(qū)域治理的獨特方式。

      一、尋找石刻背后的大事件:從“百門陂碑”談起

      武周長安四年(704)九月九日,在衛(wèi)州共城縣的百門陂神祠,當?shù)毓倜駱淞⑵鹨煌ㄊ?,這就是保留至今的“百門陂碑”。此碑現(xiàn)存河南省新鄉(xiāng)市輝縣市百泉衛(wèi)源廟清輝殿臺基上東側,碑額斷裂,有基座,疑非原物。自南宋以來,歷代金石學家對“百門陂碑”多有關注,至明清,此碑影響逐漸擴大。在歷史學界,學者們多利用碑文中的信息,研究唐代前期的經(jīng)濟、禮制、縣政以及鄉(xiāng)里社會諸問題。碑文記錄了衛(wèi)州共城縣令曹懷節(jié)在長安二年至四年(702—704)率領官民在百門陂神祠多次祈雨祈晴獲驗的史事。額題“百門陂碑”,篆書。碑身四面刻字,行書,碑文有武周新字。碑陽為《衛(wèi)州共城縣百門陂碑銘并序》,碑陰為記錄地方官府祈雨祈晴經(jīng)過的《碑陰記》以及題名與贊詩,碑兩側為題名。關于碑陽的撰者、書者,碑文題作“前成均進士隴西辛怡諫文、張元琮記、孫去煩書”,一般認為辛怡諫所作之文為銘,張元琮所作之記為序。王昶《金石萃編》按語:“右《共城縣百門陂碑》題云:辛怡諫文,張元琮記。蓋辛制銘,而張撰序,與‘宗圣觀‘尉遲迥‘蘇許公諸碑同例?!眳⒁姡ㄇ澹┩蹶疲骸督鹗途帯肪砹濉短贫濉罚挛呢S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2年版,第1113頁。葉昌熾亦有類似觀點:“又考唐‘百門陂碑,既題辛怡諫文,又題張元琮記,而碑又有銘而無記,或是前為記,后為銘。碑題以銘為主,故怡諫列銜在前耳?!眳⒁姡ㄇ澹┤~昌熾撰,柯昌泗評,陳公柔、張明善點校:《語石?語石異同評》卷六,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92頁?!度莆摹肪矶鹨喟凑諒堅餍?、辛怡諫撰銘的體例安排二文?!侗幱洝仿淇顬椤暗で嗳宋子熔谩⑼⒂?,鐫字人新鄉(xiāng)縣高思禮”。

      “百門陂碑”屬于祠廟碑,若就石刻文本的創(chuàng)作特征而論,祠廟碑文在文本創(chuàng)作上是具有一定共性的,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

      一是祠廟碑因神祇與祠廟而立,其主旨自然是頌神。葉昌熾總結“立碑之例,厥有四端”,即述德、銘功、紀事、纂言。但葉氏并未言明祠廟碑的具體歸屬,似置于述德與紀事之例下。參見(清)葉昌熾撰,柯昌泗評,陳公柔、張明善點校:《語石?語石異同評》卷三《立碑總例》,第180-181頁?,F(xiàn)代學者對祠廟碑的定義則比較明確,如趙超將祠廟碑歸入“功德碑”一類,根據(jù)立碑的對象與頌詞內容來看,祠廟碑的用途是“贊頌神明的靈異與恩澤,祈求護佑”。參見趙超:《中國古代石刻概論》(增訂本),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139頁。徐自強、吳夢麟則認為:“如果是在宗廟、祠堂等建筑物旁和殿院內豎立的實用碑上,刻畫文字,使行人閱讀后能知曉這些宗廟、祠堂等建筑物的情況以及受祭者的功績、道德、行為,這種碑就叫做祠廟碑。”參見徐自強、吳夢麟:《古代石刻通論》,紫禁城出版社2002年版,第101頁。因此,祠廟碑文一般在第一部分均有描寫被祭祀神祇及祠廟的基本情況以及頌揚神祇靈驗的文字。

      二是祠廟碑在頌神的同時,亦對地方官等主事之人進行贊揚。清人王芑孫在討論東漢“岳瀆祠廟碑例”時,指出:“漢碑大抵部掾頌其府主之辭,雖岳瀆祠廟之碑不專為岳瀆祠廟而作,必兼頌其獻享之人、陳乞之事,或即紀于文后,或就紀于文中。亦即昌黎‘南海神廟、東坡‘表忠觀之所從出?!保ㄇ澹┩踯粚O:《碑版文廣例》,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3輯第40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237-238頁。永田英正亦有類似結論,認為漢代“在數(shù)量上僅次于墓碑的,是與祠廟有關的碑。其中有包含彰顯長官事跡的內容,在這一點上與德政碑有相同之處”。參見[日]永田英正著,周長山譯:《漢代石刻概說》(上),《文物春秋》,2002年第5期,第72頁。然而,祠廟碑文本雖具有贊頌地方長官德政的敘述特征,卻在性質上與德政碑存在較大差異,不可同一而論。王芑孫的這一結論十分重要,他不僅發(fā)現(xiàn)了東漢祠廟碑文本具有既頌神又贊人的敘述結構特征,同時亦指出了唐宋祠廟碑例與漢代的繼承關系。誠如斯言,東漢已降,祠廟碑這種既頌揚神祇之靈驗,同時又注重宣揚地方官政績與美德的文本敘述傳統(tǒng),對后世影響深遠。

      具體到“百門陂碑”的文本創(chuàng)作,亦具備上述兩個特征。綜觀碑文,作者一方面對百門陂神祇的祈禱靈驗之力進行宣揚,同時亦對以共城縣令曹懷節(jié)為首的地方官員進行贊頌。然而,頌神贊人僅僅是祠廟碑所要表達意涵的一個方面。

      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際上并不能如實地反映復雜的歷史現(xiàn)象,在這些結構性文字的背后,祠廟碑文的敘述應當暗藏某種歷史特殊性。每一通石刻文字雖然在文字表達上看似“千碑一面”,實則都在講述那個屬于自己的故事,即“一碑一事”。那么,“百門陂碑”所講述故事的獨特性又在哪里呢?經(jīng)查,在宋代已降關于唐代石刻的著錄中,涉及百門陂神祠的唐代石刻目前僅此一通,“百門陂碑”似具備空前絕后的特性,事實確實如此!實際上,官方樹立祠廟碑在傳統(tǒng)時代并非普遍行為,今天我們在某一祠廟中見到的“碑林”景象,不過是歷代碑刻被集結于特定空間后所產(chǎn)生的一種疊加式景觀罷了。對于古人而言,立碑絕對是一個重大事件。除去立碑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之外,立碑行為的背后一定隱藏著一個極具特殊意義的動機,絕非頌神贊人如此簡單。從這個角度講,“百門陂碑”應該就是建立于百門陂的為數(shù)不多的唐碑之一,而此碑建立的背后一定隱藏著主事者精心策劃的大事件。那么,這一大事件究竟是什么呢?

      若從“百門陂碑”碑文所記錄的核心史事而言,縣令曹懷節(jié)等人的數(shù)次水旱祈禱獲驗似乎就是需要紀念的大事件。然而,對于唐人而言,祈雨祈晴成功在當時實在算不上是一件大事,因此并不需要特別紀念。因為在唐代的官員考課體系中,存在“水旱—民戶—政績”的聯(lián)動關系,這一關系使得水旱祈禱這一頗具儀式性的行為進入到地方官府日常施政的環(huán)節(jié)中來,而祈禱獲驗遂成為官員德政的一種日常表現(xiàn)??梢哉f,對于唐代的地方官而言,水旱祈禱是一種比較普遍的日常施政行為,是唐代朝廷對地方官實施地方治理的一項基本要求。正因為如此,唐代《祠令》《大唐開元禮》中才會有對州縣祈雨祈晴儀式的相關規(guī)定。參見(唐)蕭嵩等:《大唐開元禮》卷三《序例下·祈禱》、卷七○《吉禮·諸州祈社稷、諸州祈諸神、諸州禜城門》、卷七三《吉禮·諸縣祈社稷、諸縣祈諸神、諸縣禜城門》,第32、358-361、369-372頁;仁井田陞:『唐令拾遺·祠令第八』、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33年、209-211頁。由于地方官府水旱祈禱具有一定的日常性,因此在唐代長達289年的漫長時光里,共城縣絕不會僅有曹懷節(jié)一位縣令實施過水旱祈禱儀式。而如果官府在每次祈禱獲驗后都要立石紀念的話,百門陂神祠恐怕真的要變成當?shù)匾惶幟逼鋵嵉谋至恕?/p>

      可見,這通具有特殊意義的“百門陂碑”絕不會僅僅是為了紀念地方官水旱祈禱獲驗而立,石碑建立的背后當亦有深意。據(jù)碑陽序文,當?shù)毓倜瘛皟L以為百門之利,千載無易,增修舊烈,不亦可乎!猶恐歲光忽變,靈跡無紀,式刊翠琰,將表鴻休”。(清)王昶:《金石萃編》卷六五《唐二五》,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冊,第1111-1112頁。碑文部分文字據(jù)2019年3月16日實地所訪原石及拓片、相關文獻修訂。此外,石野智大近年來亦對“百門陂碑”進行了原石、拓本與文本的調查與研究,其所提供的原石收藏情況、各項數(shù)據(jù)的實測值、繪制的實測圖、碑文的行款字數(shù)、重新核校的錄文、碑文的撰書刻者、立碑時間、碑文中的武周新字、文本中的相關史事等信息,均頗具參考價值。參見石野智大:「武周時代の村落制度と基層社會の人的結合—河南省輝県市文物管理局蔵「百門陂碑」の分析を中心に—」、『法律論叢』、第90巻第2、3合并號、2017年、39-88頁。?可見,“百門陂碑”因“百門之利”而立,那么,拋開祠廟碑文創(chuàng)作中關于神祇靈驗、官員德政等這些結構性要素不談,石碑建立背后的秘密還需從百門陂本身的獨特價值中去尋找。

      二、儀式背后的真相:百門陂水旱祈禱與水資源控制

      關于百門陂的較早記錄始自先秦時代,據(jù)《左傳·定公十四年》記載:“冬,十二月,晉人敗范氏、中行氏之師于潞,獲籍秦、高疆。又敗鄭師及范氏之師于百泉?!?/p>

      (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672頁。此“百泉”即為“百門泉”,乃“百門陂”之他稱。在此之后,關于百門陂的知識則主要見于北朝后期的相關文獻。《魏書·地形志》載司州林慮郡共縣有栢門山、栢門水,由于“栢”與“百”相通,此“栢門水”亦即“百門陂”?!段簳肪硪弧鹆稀兜匦沃旧稀?,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460頁。此外,今本《水經(jīng)注》卷九《清水》則有更為詳細的記載:“重門城……城在共縣故城西北二十里,城南有安陽陂,次東又得卓水陂,次東有百門陂,陂方五百步,在共縣故城西?!保ū蔽海┽B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卷九《清水》,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26頁。又張元琮撰“百門陂碑”碑陽序文稱:“百門陂,案《水經(jīng)》,出自汲郡共山下,泉流百道,故謂百門。會同于淇,合流于海,魚鹽產(chǎn)利,不可談悉。”(清)王昶:《金石萃編》卷六五《唐二五》,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冊,第1110頁。但今本《水經(jīng)注》并無碑文中的此段文字,陳橋驛推測碑序中的“百門陂出自汲郡共山下”,當是今本《水經(jīng)注》“次東有百門陂”以下佚文。(北魏)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卷九《清水》,第247頁;陳橋驛編著:《水經(jīng)注地名匯編》附錄一《〈水經(jīng)注〉佚文》,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615頁。從張元琮引《水經(jīng)注》文字入序的情況看,可知唐初知識界對于百門陂的認知當主要來自于以《水經(jīng)注》為代表的北朝后期地志。

      至唐后期,唐人關于百門陂的認知日趨詳細且完整。據(jù)《元和郡縣圖志》:“百門陂,在縣西北五里。方五百許步,百姓引以溉稻田,此米明白香潔,異于他稻,魏、齊以來,常以薦御。陂南通漳水?!保ㄌ疲├罴ψ?,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卷一六《河北道一·衛(wèi)州》,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62頁?!对涂たh圖志》不僅明確記錄了百門陂的位置與面積,更為重要的是指出了百門陂在水利灌溉方面所具有的重要功用。張澤咸指出唐代的河南北部地區(qū)有著長期種植水稻的歷史,衛(wèi)州共城百門陂灌溉的稻田產(chǎn)出的水稻,“自北朝魏、齊以至于唐,常以之進貢朝廷。唐末五代,仍設稻田務于此,負責官營水稻的生產(chǎn)”。張澤咸:《試論漢唐間的水稻生產(chǎn)》,《文史》總第18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6頁。?可見,自北朝以至唐代,百門陂逐漸成為當?shù)刂匾霓r田水利灌溉資源。在此后的宋元時代,當?shù)厮痉N植面積不斷擴大,百門陂依然是重要的灌溉用水。直至明清時期,百泉的水利又得到了大規(guī)模的開發(fā)。參見孟祥曉:《濟漕與否:明清衛(wèi)河水利用與沿岸水稻種植變遷研究——以輝縣為中心的考察》,《中國農史》,2019年第6期。

      關于唐初百門陂所具有的灌溉功用,“百門陂碑”碑陽序文中亦有所體現(xiàn)。碑文開門見山便提出了“則知水之為德,其大矣哉”的主旨,突出了百門陂作為灌溉水資源的重要性。接下來又詳細描述了百門陂的自然景觀與水利灌溉功能,尤其是提煉出百門陂所具有的“以利萬人”的義、仁、勇、智四德,以及利、清、險、神四性,進一步彰顯百門陂的重要水利意義。同時,在碑陽的銘文部分,辛怡諫亦強調了百門陂“分派逾廣,飛湍靡極,吐納堤防,周流稼穡”(清)王昶:《金石萃編》卷六五《唐二五》,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冊,第1110、1111、1112頁。的水利灌溉價值??梢?,百門陂重要的水利灌溉價值在唐初已被時人所認知。

      據(jù)P2507《開元水部式殘卷》:“涇、渭白渠及諸大渠用水灌溉之處……其州縣每年各差一官檢校。長官及都水官司時加巡察。若用水得所,田疇豐殖,及用水不平并虛棄水利者,年終錄為功過附考?!眲⒖∥模骸抖鼗屯卖敺拼ㄖ莆臅坚尅?,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26-327頁。此式文的內容是對長安周邊涇、渭白渠及全國諸大渠的水利管理規(guī)定。據(jù)式文可知,保護并合理利用水利資源是唐代地方官的重要職責,并成為考課的重要項目。百門陂乃當?shù)厮喔戎搭^,加之其與貢品水稻產(chǎn)出之間的密切關系,百門陂的水資源保護理當成為共城縣官府重點關切的問題。然而,朝廷雖有如《水部式》這樣的水利法規(guī)對地方水資源的利用和保護進行約束,但受約束的對象實際上僅是地方官及相關人員,具體到基層社會,這類制度設計并不能完全阻止當?shù)孛癖妼λY源的盜用與破壞。雖然目前并沒有唐代民眾破壞百門陂的直接證據(jù),但一通元代的碑刻文字片段卻可以作為一個重要的旁證對相關現(xiàn)象進行補充論證。

      元貞二年(1296)四月周義撰《獲鹿縣創(chuàng)修白鹿泉亭記》:

      本朝自天輔以來,名山大川,古今事跡,無不□顯而新其名者。近蒙朝廷遣使,汲泉煎造湯藥;諸王經(jīng)過,取水醞造酒漿。如此見重,有司忍不敬哉!是泉也,□靠荒村,牧飲者狼籍穢污。嚴行榜示,難禁愚頑。于是邑宰承事□公淵,始議創(chuàng)建泉亭一所,以承上□見用之意。(清)沈濤:《常山貞石志》卷一六《元二》,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8冊,第13448頁。

      這段碑文記載元代前期河北獲鹿縣的白鹿泉專供朝廷煎藥以及諸王造酒之用,但由于縣級官府保護不力,致使泉水遭到了當?shù)孛癖姷膰乐仄茐?。雖然通過張榜的形式,曉示民眾不得破壞,但卻收效甚微。面對這種情況,官府遂采取官方建亭的方式,借以保護泉水資源。從元代的情況推測,地方民眾對水資源的隨意使用與破壞現(xiàn)象在唐代抑或有之。如何在缺乏長效監(jiān)管機制的情況下,讓民眾自覺地合理利用并保護泉水資源,成為擺在地方官府面前的一道難題。

      上文已述,“百門陂碑”因“百門之利”而立,此“利”除去水利灌溉之利外,亦有另一“利”,即水旱祈禱之利。百門陂“帶蘇門以霧杳,望太行而煙接”,

      (清)王昶:《金石萃編》卷六五《唐二五》,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冊,第1110頁。蘇門山乃太行之余脈,百門陂正位于蘇門山南麓,山水的完美結合為水旱祈禱提供了靈驗的自然空間氛圍?!鞍匍T陂碑”的碑陽序、銘及碑陰記中反復提及“祠堂”“申祈”“奠祭”“廟”“廟壇”“祠壇”等,說明武周長安年間的百門陂已有祠廟,碑序云:“每至玄律既謝,韶陽肇開,紫鶯嬌春,紅萼笑日,申祈者倏來忽往,奠祭者煙交霧集。綺羅縟野,遠增芳歲之色;泉瀨吟吹,暗合云和之音。樂哉盛哉!抑亦曠古之異跡也。”

      (清)王昶:《金石萃編》卷六五《唐二五》,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冊,第1111頁??梢姲匍T陂神祠在武周時期香火繁盛,已是共城當?shù)氐囊惶幹匾牡胤届魪R。關于百門陂祠廟的營建史,嘉靖《輝縣志》卷三《寺觀》稱“廟創(chuàng)于隋”,

      (明)張?zhí)煺孀胄蓿杭尉浮遁x縣志》卷三《寺觀》,朱鼎玲、陸國強編:《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61冊,上海書店1990年版,第43頁。但由于目前并無確鑿旁證,似不可盡信。而據(jù)“百門陂碑”碑序“其廟有二古碑,篆隸磨滅,不可復睹”

      (清)王昶:《金石萃編》卷六五《唐二五》,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冊,第1111頁。之語,似可證百門陂神祠當在唐前已存在的事實。祠廟中尚存的“篆隸磨滅”的古碑,似不應為距唐較近的隋碑,或為時代更古之碑,亦未可知??傊匍T陂的祠神信仰當在唐前業(yè)已形成,不僅建有祠廟,且在當?shù)負碛辛己玫男叛龌A。

      由此可見,百門陂作為自然資源與信仰資源,同時兼具水利灌溉與水旱祈禱的雙重價值,這一雙重價值不僅在中古時代被當?shù)孛癖姀V泛認知,亦對地方官的施政產(chǎn)生重要影響。地方官正是在處理百門陂水資源的保護與破壞的矛盾中,找到了百門陂水利灌溉與水旱祈禱之間的契合點,進而產(chǎn)生出利用祠神信仰進行水資源保護的做法。

      沿著這一思路,我們便可以對長安年間共城縣官府在百門陂的這一系列水旱祈禱儀式背后的歷史真相進行重新審視,這一真相就是:共城縣官府出于保護百門陂水利資源的動機,縣令曹懷節(jié)利用當?shù)孛癖姖夂竦陌匍T陂祠神信仰,通過實施水旱祈禱儀式,間接地完成了對百門陂的保護與掌控。可以說,水旱祈禱儀式是表相,水資源保護才是真相。

      具體而言,曹懷節(jié)主要是通過兩種方式完成了百門陂水資源保護從表相到真相的轉化:一種方式是官方控制,另一種方式則是信仰強化。所謂官方控制是使百門陂重新回到官府的掌控之下,而所謂信仰強化則是使百門陂在不斷強化的信仰的護持下盡量免遭破壞。具體而言,這兩種方式主要體現(xiàn)在曹懷節(jié)精心設計的五次水旱祈禱儀式中。

      據(jù)“百門陂碑”《碑陰記》:

      長安二年夏五月,州符下縣祈雨。六月一日,公準《祠令》,乃先祈社稷,遍祈山川,躬臨廟壇,親自暴露。其時,西北山頂有云團團而上,雷起巖突,電發(fā)墻蕃,須臾之間,降雨一境。當共七司佐廉謹、郭敬,里正郭仙童、賈瑾,鄉(xiāng)望焦德貞、魏夷簡等,父老光溫古,上詩賀公曰:“錦色陳川后,絲雨降桐鄉(xiāng)?!?/p>

      又三年春四月,祈雨,公至誠啟請如前。是時,云從蘇門山起,俄而驟雨盈郊,當共錄事隗弘允,七司佐楊贊、耿恪等,里正高延斐、李儼、孫九兒,坊正郭貞、郭□,鄉(xiāng)望光古、賈祚等,同祈。

      又四年春三月,時雨不晴,農蠶有廢。四月七日,共主簿程列,倉督張行璋,佐郭敬、李元,里正張機、張纂、張昱,村正郭思敬乞晴,應時獲霽,得畢蠶麥,始雨。又晩夏雨多,至七月七日,共七司佐、錄事隗允等乞晴。十日,當時雨霽,得如所愿。其日有癭陶縣令爾朱昂、寄莊貝州臨清縣令蕭衷輔。

      又秋八月,霡霂逾旬,不得收刈。邑老隗芝玄、王天生,請公乞。時冒雨而臨祠壇,端笏啟請,顧仰山河乞晴。百姓畢其收刈,應時雨止。共七司佐□守義、張?zhí)幈b、廉思昉,市史齊山,里正馬弘節(jié)。

      (清)王昶:《金石萃編》卷六五《唐二五》,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冊,第1112頁。

      在官方控制方面,上引《碑陰記》在敘述長安二年夏的首次祈雨時,著意突出祈禱行為所具有的官方性質。一方面,“州符下縣祈雨”明確提到是州下符到縣,再由縣級秉承州級的指令實施祈雨,表達出鮮明的官方程式。另一方面,碑文對縣令曹懷節(jié)祈雨行為的描寫亦具有明顯的官方性質,即“公準《祠令》,□先祈社稷,遍祈山川,躬臨廟壇,親自暴露”。這里提到了曹懷節(jié)是依據(jù)《祠令》的相關規(guī)定而實施祈雨儀式的。據(jù)開元七年(719)《祠令》:“諸州縣旱則祈雨,先社稷,又祈界內山川能興云雨者,余準京都例?!比示镪叄骸禾屏钍斑z·祠令第八』、209頁??梢?,開元《祠令》對州縣祈雨的相關規(guī)定當沿襲自唐初《祠令》,碑文所記曹懷節(jié)的祈雨行為的確與《祠令》的相關規(guī)定十分吻合??傊?,曹懷節(jié)在百門陂神祠的首次祈雨,是在接到州符之后,根據(jù)州級的意志,嚴格按照《祠令》關于州縣“旱則祈雨”的程式進行的一次官方祈禱活動。在儀式現(xiàn)場,曹懷節(jié)一定要宣讀州下到縣的符文,同時,亦會讓現(xiàn)場觀看祈雨儀式的民眾了解到,自己是按照朝廷《祠令》的規(guī)定舉行祈雨儀式的。曹懷節(jié)巧妙地利用了州級下令縣級祈雨的機會,賦予了百門陂神祠以官方性質。當百門陂神祠進入官方祭祀體系后,就會配備以相關的神祠管理人員,《唐六典》卷三○《三府督護州縣官吏》有關于五岳、四瀆的廟令、祝史、齋郎等相關官吏的設置、職掌規(guī)定的記載。參見(唐)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三○《三府督護州縣官吏》,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756頁。按州縣官方確認的諸神祠,亦屬于官方祠廟,理當依據(jù)五岳四瀆的體制設置相關管理人員。由于百門陂及神祠屬于同一管理體系,這樣便可以從官方的角度實施對百門陂及其神祠的日常管理與維護。

      在信仰強化方面,地方官府通過多次祈雨祈晴儀式以及擴大儀式規(guī)模等手段,進一步強化民眾對百門陂祠神的信仰。這些手段都被碑文以儀式再現(xiàn)的方式得以呈現(xiàn)。所謂儀式再現(xiàn),就是碑文創(chuàng)作者選擇性地再現(xiàn)當時的祈禱、修廟、立廟、立碑諸儀式的盛況,這一再現(xiàn)主要是通過描述儀式過程以及刻寫參與儀式重要人物題名的方式得以實現(xiàn)。

      一方面,碑陽序文及《碑陰記》的作者詳細記錄了共城縣令曹懷節(jié)在長安二年至四年率官民在百門陂神祠舉行的五次祈雨祈晴活動,這種對儀式的煩瑣記錄在其他祠廟碑文中是不易見到的。對于當?shù)孛癖姸?,從長安二年六月到翌年四月,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當?shù)毓俑蛯嵤┝藘纱问⒋蟮钠碛陜x式,這些儀式不可不算當?shù)氐拇笫录?。更有甚者,在長安四年的夏秋季節(jié)竟然又連續(xù)舉行了三次祈晴儀式。這種高頻度的祈雨祈晴活動,勢必會在當時共城縣的民眾中產(chǎn)生極深刻的印象。

      另一方面,“百門陂碑”碑文中的題名信息引人注目。據(jù)筆者統(tǒng)計,碑陽共出現(xiàn)人名17個,碑陰人名46個,碑兩側人名約136個。除去碑側一些無職位的人名之外,碑文所涉的人物主要包括縣級品官如縣令、丞、簿、尉,縣級胥吏包括縣錄事、七司佐(佐、史、帳生“帳生”不見于傳世文獻,而唐代諸縣設有“帳史”。參見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三○《三府督護州縣官吏》,第751-753頁。)、市令、市史、倉督、里正、坊正、村正、縣博士、醫(yī)博士等雜任以及地方鄉(xiāng)望、父老、邑老??梢哉f,“百門陂碑”是現(xiàn)存唐代祠廟碑中保留地方官民信息最為豐富且完整的文本。碑文中這些數(shù)量眾多的題名格外吸人眼球。實際上,從縣令、丞、簿、尉,到縣級胥吏,再到那些鄉(xiāng)望、父老、邑老,這些都是當時參與祈禱儀式的主要人物。每一次祈禱儀式,縣令都會要求全縣的重要人物悉數(shù)到場。而每一次儀式的盛況極具視覺沖擊力,這種效果亦會在當?shù)孛癖娦闹辛粝律钌钣∮洝?/p>

      曹懷節(jié)之所以要設計如此頻繁的祈雨祈晴活動,而且每次祈禱均要求全縣重要人物出席,就是要向民眾表達一種強烈的意識,即百門陂神祇非常靈驗,且從官方到基層社會的重要人物都對神祇的靈驗深信不疑。只要民眾對百門陂及其神祠持有堅定的信仰,他們不但不會去任意破壞這些神圣之物,反而會發(fā)自內心地保護這些靈驗的自然資源。

      總之,曹懷節(jié)從制度層面,賦予百門陂神祠以官方性質,實現(xiàn)了百門陂及其神祠的官方日常管理。同時,又從信仰層面,通過多次盛大的水旱祈禱儀式逐漸強化了地方民眾對百門陂神祠的信仰?;诠俜娇刂婆c信仰強化的理念,地方官府間接地實現(xiàn)了對百門陂水利資源的掌控與保護。

      更為重要的是,為了使這一隱形的保護舉措長期維持下去,碑刻在這里便發(fā)揮出其應有的作用。能夠在現(xiàn)場觀看祈禱儀式的民眾畢竟是少數(shù),這種儀式的現(xiàn)場感并不具備延時性。為此,曹懷節(jié)決定樹立一通石碑。碑文不僅按照祠廟碑應有的敘述結構描寫神祠靈驗、官員德政等內容,以達到宣揚神祇、贊頌官員之目的,更重要的是其通過文字將當時的官方控制理念與盛大儀式現(xiàn)場進行選擇性地再現(xiàn),這就是我們如今看到的記錄有那五次詳細的祈雨祈晴儀式、百余人的題名以及祈雨官方儀式的文字。

      據(jù)嘉靖《輝縣志》卷三記載:“

      衛(wèi)源廟,在百門泉上。殿名清輝,泉乃衛(wèi)河之源。廟創(chuàng)于隋,以主此水,世稱靈源公。宋宣和七年,封威惠王。元至元二十一年,加封洪濟威惠王。歷代累修,元末兵毀。國朝洪武十一年,改稱衛(wèi)源之神。本府知府,歲以四月八日致祭,每遇旱澇,祈禱有應?!?/p>

      (明)張?zhí)煺孀胄蓿杭尉浮遁x縣志》卷三《寺觀》,朱鼎玲、陸國強編:《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61冊,第43頁。

      可見百門陂神祠在唐代之后,其香火延續(xù)不斷,神祇得到歷代朝廷的崇祀與加封。關于“世稱靈源公”,宋真宗咸平元年(998)四月《賜靈源廟額詔》記載:“衛(wèi)之百門廟,門之水出焉。神靈攸居,貌像斯設,凡所請禱,答以勤誠。不有嘉名,孰謂昭報。宜賜額曰靈源。”司義祖整理:《宋大詔令集》卷一三七《典禮二二》,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83頁??梢姟办`源廟”之稱實始于北宋前期??h志稱宋宣和七年(1125),改封威惠王。實際上當年十月,金兵大舉南下攻宋。十二月,徽宗讓位于欽宗,北宋王朝已然窮途末路。在此危急時刻,北宋朝廷將靈源公神號由“公”晉封為“王”,不知是否有祈求神靈護佑京城開封之意。而縣志所謂元至元二十一年(1284),加封洪濟威惠王,則有李謙《洪濟威惠王廟碑》為證。

      李謙《洪濟威惠王廟碑》記敘了元至正到元貞年間,朝廷加封洪濟威惠王以及官方修葺祠廟的情況。參見(元)李謙:《洪濟威惠王廟碑》,(明)張?zhí)煺孀胄蓿杭尉浮遁x縣志》卷六《文章》,朱鼎玲、陸國強編:《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61冊,第105-109頁。至明代,由于自元代以來人們認為百門陂乃衛(wèi)河之源,故廟又改稱“衛(wèi)源廟”,延續(xù)至今??梢?,宋元時期,百門陂神祠的地位從地方逐漸上升到朝廷級別,其神祇亦被封公、封王。這種祠神香火延續(xù)且地位提高的現(xiàn)象,充分證明了歷朝官府對曹懷節(jié)通過官方控制與信仰強化的途徑保護百門陂水利資源行為的高度認可,而這種認可的知識來源便是當時知識階層對“百門陂碑”背后隱藏的歷史真相的發(fā)現(xiàn)。

      三、“百門陂碑”模式:唐中后期泉神祠廟石刻與水資源控制

      開元二十四年(736)三月,恒州鹿泉縣修建了一所新的白鹿泉神君祠,并樹立起一通石碑,這就是“有唐白鹿祠碑”。此碑最先當立于今河北省石家莊市鹿泉區(qū)白鹿泉鄉(xiāng)白鹿泉村南的泉神祠,今已不存,但有拓本流傳。歷代金石學著作對此碑多有著錄研究,沈濤、陸增祥關于此碑的錄文校訂、相關史事考證尤為精審。學界主要利用此碑探討祠神信仰、地方軍職以及家族史相關問題。額題“有唐白鹿祠碑”,篆書。碑身四面刻字,碑陽、碑陰文字接續(xù)為《白鹿泉神君祠碑》,隸書,碑陰后四行字號略小,恒州刺史韋濟文,峘岳山人裴抗書,恒州參軍元諒監(jiān)勒。又據(jù)沈濤調查,碑左側為三川野叟七言絕句詩一首,正書。碑右側為三段,第一段為東京大?!跎抽T湛□詞,正書;第二段為北宋政和二年(1112)范文甫、李公南題名,正書;第三段為白鹿泉神主杜神泉等題名,隸書。(清)沈濤:《常山貞石志》卷九《唐六》,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8冊,第13308頁。

      “有唐白鹿祠碑”亦屬于祠廟碑,主要記述了開元二十三年(735)恒州刺史韋濟于恒州鹿泉縣的白鹿泉邊主持的一場盛大的祈雨儀式。據(jù)碑陽:

      開元乙亥歲,日在東井,自春不雨,至于是月。濟肅承嘉命,有事名山,齋宿泉源,靜恭旁禱,神必響答,靈液□□,嘉苗來蘇,歲以穰熟。夫后造化而出,奇功也;活三軍之眾,立勛也;廣利百姓,善化也;施不違素,善信也。非夫圣祉旁通,坎靈潛發(fā),是能邁種于德,左右犂人若茲者乎?(清)沈濤:《常山貞石志》卷九《唐六》,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8冊,第13305頁。碑文部分文字,筆者據(jù)拓片及相關文獻修訂。

      關于白鹿泉,據(jù)碑陽:

      粵泉之由來尚矣,蓋不知其古始焉。故老相傳,或言漢將韓信,東下趙,涉井陘,壁于崢嶸,軍用渴絕。俄有白鹿爮地,飛泉出焉,百萬之師,壹朝以濟。永徽中,邑尉皇甫哲,導泉自陘口東注郛,落四十余里,余波入于滹沱。屯云行雨,膏凝脈散,瀀渥浸潤,所蒙蓋多。(清)沈濤:《常山貞石志》卷九《唐六》,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8冊,第13305頁。

      據(jù)此可知碑文的作者韋濟關于白鹿泉的來歷亦不甚明了,他的相關認知主要來自“故老相傳”的地方傳說。碑文中關于韓信軍隊取水的故事,雖然不可盡信,但卻成為后世關于白鹿泉信仰的重要知識來源。此后元朝元貞二年(1296)四月周義撰寫的《獲鹿縣創(chuàng)修白鹿泉亭記》(清)沈濤:《常山貞石志》卷一六《元二》,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8冊,第13448頁。與至正十七年(1357)二月所立“重修鹿泉神應廟碑”(清)沈濤:《常山貞石志》卷二四《元十》,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8冊,第13598-13600頁。碑文均載相關韓信傳說,雖然詳略不一,卻可與唐碑相互印證。除去白鹿泉的傳說,上引碑文中還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即永徽年間鹿泉縣尉皇甫哲主持的一次水利工程。正是由于這次水利工程,使得白鹿泉從此獲得了重要的水利灌溉價值。據(jù)《新唐書·地理志》記載:“獲鹿,中。本鹿泉,天寶十五載更名。有故井陘關,一名土門關。東北十里有大唐渠,自平山至石邑,引太白渠溉田。有禮教渠,總章二年,自石邑西北引太白渠東流入真定界以溉田。天寶二年,又自石邑引大唐渠東南流四十三里入太白渠?!?/p>

      《新唐書》卷三九《地理志三》,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015頁。可知唐代鹿泉縣的水利資源比較豐富,諸如大唐渠、禮教渠等,對當?shù)氐乃喔染哂兄匾饬x。鹿泉縣的一些重要河渠經(jīng)太白渠入恒州治所真定界用以灌溉,成為真定縣水利灌溉的重要水源。因此,永徽中鹿泉縣的這次引白鹿泉水入縣城城郭,繼而入滹沱的水利工程,不僅使白鹿泉成為鹿泉縣縣城用水的重要水源,同時亦為恒州治所真定縣的農田灌溉提供了新的保障。鑒于白鹿泉在鹿泉縣及恒州整體水資源體系中的重要地位,對白鹿泉實施保護措施必然成為恒州刺史與鹿泉縣令的重要職責。

      此外,與百門陂一樣,白鹿泉亦是自然資源與信仰資源的結合體,兼具水利灌溉與水旱祈禱的雙重價值。恒州刺史韋濟也是利用官方控制與信仰強化的方式,逐步實現(xiàn)地方官府對白鹿泉的掌控與保護。據(jù)碑陽,在韋濟于白鹿泉祈雨獲驗后,隨即采取了一系列官方控制措施:

      宜蒙法食,昭著祠典。而荒涼苔石,埋穢榛蕪,歷代彌年,莫之旌賞,碑板無紀,堂象缺然,非所謂無德不酬,有功必祀。乃命縣屬,率徹俸錢,掃除林麓,修創(chuàng)庭廟。吏人欣愿,不日而成,兼旁構數(shù)亭,以休神憩侶。因石為室,即山取材,□□以茨,不皮不斫。(清)沈濤:《常山貞石志》卷九《唐六》,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8冊,第13305頁。

      韋濟采取的行動首先是“宜蒙法食,昭著祠典”,將白鹿泉列入官方祀典之中,賦予該神祇以官方合法地位。其次是“修創(chuàng)庭廟”。據(jù)元貞二年四月周義撰《獲鹿縣創(chuàng)修白鹿泉亭記》記載,由于傳說中白鹿泉對于韓信大軍具有重要意義,“漢室成平,郡人義之,于泉左立胡王神祠,是其跡也。是故祈禱,以致感應焉”。(清)沈濤:《常山貞石志》卷一六《元二》,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8冊,第13448頁??梢姡茁谷跐h代即建有祠廟,此胡王神祠或即為白鹿泉神君祠,亦未可知。但據(jù)開元碑文推斷,在韋濟命鹿泉縣“修創(chuàng)庭廟”之前,此處已無祠廟建筑,亦無相關碑刻。因此,韋濟在將白鹿神君列入官方祀典之后,便在原先白鹿泉祠廟的基址上修建了新的祠廟,以此作為官方祭祀的信仰空間。再次是“旁構數(shù)亭”,即通過修建亭類建筑的方式,一方面營造景觀氣氛,另一方面也是官方管理體系中的一環(huán)。韋濟通過以上各項措施,使白鹿泉完全置于地方官府的管控之下。

      在信仰控制方面,韋濟的祈雨雖然不像曹懷節(jié)那樣頻繁,但亦通過舉辦規(guī)模盛大的祈雨、建亭、立碑等儀式,強化當?shù)孛癖婈P于白鹿泉的信仰基礎。如果說長安年間衛(wèi)州共城的水旱祈禱、立碑是由縣級官民所主持的儀式行為的話,那么開元二十三至二十四年的祈雨、建亭、立碑儀式的主持者則是州級官府,其儀式的規(guī)模、影響要比前者更為廣大。當時這種強烈的儀式感是通過碑陰文字表達出來的。碑陰主要記錄了州縣官員向刺史進言請求立碑之事,這些官員分別是別駕滎陽鄭韜光、別駕汲郡尚景述、長史趙郡李晀、長史河東薛昭、司馬蘭陵蕭誠、司馬武功蘇曉、真定縣令柳令譽、鹿泉縣令竇欽望、井陘縣令于懷贊等。碑文在記錄上述州縣官員向刺史進言請求立碑之事并加以贊頌之后,隨后又附幾行小字,描寫了白鹿泉池亭竣工后,恒州州縣官員再次請求立碑一事。

      開元二十有四年王春三月,鹿泉縣主簿楊景新監(jiān)修池亭畢。時司功參軍楊慎言,司法張慆,司士邱□,司倉□□誠,參軍□俊、參軍吉祥、參軍長孫暩、參軍盧澤,恒陽軍總管元賢宰、教練使李喬,藁城縣令柳浩,石邑縣令楊承慶,九門縣令王慶,靈壽縣令朱昂,房山縣令魯拱庭,真定縣丞姚□、主簿張惟肅、尉王靈仙、尉藺慶、尉王老言,鹿泉縣□□□客、尉□光朝,井陘縣丞姚懷□、主簿周仲□、尉司徒惟良,石邑縣尉史凜然等,群公畢會,□□乎建碑。故勒諸其名,用昭不朽矣。(清)沈濤:《常山貞石志》卷九《唐六》,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8冊,第13306頁。

      當白鹿泉附屬池亭修建完畢之日,恒州刺史及州級僚佐,恒陽軍總管、教練使,以及恒州屬縣除行唐之外的真定、鹿泉、井陘、藁城、石邑、九門、靈壽、房山八縣官員悉數(shù)到場,舉行盛大儀式,慶賀祠廟、池亭修建完畢,并再度倡議立碑。隨后,“有唐白鹿祠碑”便被樹立起來。上引文字之所以是以小字的形式鐫刻在碑陰上,是因為這些文字是被后刻上去的。官員們?yōu)榱思o念祠廟碑的樹立,“故勒諸其名,用昭不朽矣”。我們發(fā)現(xiàn),碑陰小字所列這次群官聚會的名單恰恰是碑陰大字向刺史進言官員名單之外的州縣官員,經(jīng)過這次補刻,這兩份名單便共同構成了一整套恒州地方官員名單。我們絕不能將這一官員名單視為簡單的碑刻題記,因為這并非普通的題名,而是一種通過題名的方式再現(xiàn)當時儀式現(xiàn)場的獨特寫作手法。

      可見,恒州刺史韋濟亦通過官方控制與信仰強化的方式,間接完成了白鹿泉的水資源保護工作。據(jù)至正十七年(1357)二月立“重修鹿泉神應廟碑”碑文所載,至正十五年(1355)四月,真定路獲鹿縣縣尹成益善在白鹿泉神祠舊址禱雨有應,“厥后累禱累應,而侯之誠愈堅。于是仰瞻神宇,四顧寥廓無依,惟唐、宋、金故碑可考,乃得神之所自出”。(清)沈濤:《常山貞石志》卷二四《元十》,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8冊,第13599頁。這里的唐碑或許就是開元二十四年的“有唐白鹿祠碑”,可見其后歷朝關于白鹿泉的傳說基本依據(jù)唐碑而又有所增益,“有唐白鹿祠碑”遂成為后世通過崇祀白鹿神君而實現(xiàn)泉水官方保護的重要文本依據(jù)。

      綜上所述,我們發(fā)現(xiàn)“有唐白鹿祠碑”與“百門陂碑”在碑文的撰寫方面,具有多處的一致性?!鞍匍T陂碑”碑文中關于泉水的水利灌溉功能與泉水的祠神信仰基礎的描寫,地方官府官方控制與信仰強化理念的表達等,在“有唐白鹿祠碑”中均有所體現(xiàn)。可見,雖然兩通石碑處于不同的時空之下,但在碑文撰寫模式以及通過祠神信仰保護泉水資源的理念方面卻具有高度的一致性,體現(xiàn)出唐人在這方面認知的一貫性。由于“百門陂碑”是現(xiàn)存最早的利用祠神信仰進行泉水保護的碑刻,具有一定的文本典型性特征,因此我們可將這種祠廟碑的撰述模式稱為“百門陂碑”模式。實際上,除去“有唐白鹿祠碑”之外,我們亦可以在唐后期的泉神祠廟石刻中發(fā)現(xiàn)這一模式的痕跡。

      大和六年(832)夏,陜虢群牧使袁孝和、芮城縣令鄭澤在芮城北龍泉祈雨獲驗,遂整修祠廟,并刻石紀念,此石便是大和六年七月鄭澤撰、姚全書的“龍泉記”刻石。該石刻現(xiàn)鑲嵌于山西省運城市芮城縣廣仁王廟后墻,呈方形,自清乾嘉以來始有著錄及研究,參見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卷八、洪頤煊《平津讀碑記》卷八、胡聘之《山右石刻叢編》卷九。為與元和《龍泉記》相區(qū)別,《山右石刻叢編》稱太和《龍泉記》為《龍泉后記》。石上所刻《龍泉記》一文首先對芮城縣北一處泉水資源進行了敘述:“縣城北七里有古魏城,城西北隅有一泉。其竇如線,派分四流,澆灌百里。活芮之民,斯水之功也?!保ㄇ澹┖钢骸渡接沂虆簿帯肪砭拧短啤?,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0冊,第15110頁。石刻部分文字,筆者據(jù)2019年7月2日實地所訪原石、拓片及相關文獻修訂。據(jù)石刻文字所述,位于芮城縣北七里的古魏城西北隅的這處泉水,水資源豐沛,對于當?shù)氐霓r業(yè)灌溉具有重要意義。接下來,《龍泉記》又敘述了泉水祠神信仰之來源:“頃年已上,遇旱歉,前令尹因而禱之,遂得神應,乃降甘雨,始命為龍泉。已制小屋,圖其形,寫龍之貌,為鄉(xiāng)人禱祀之所。爾來十有余載,神屋壞漏,墻壁頹毀,圖形剝落,日為牛羊蹂踐,穢雜腥臊之地。”

      (清)胡聘之:《山右石刻叢編》卷九《唐》,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0冊,第15110頁。據(jù)石刻文字,可知芮城某縣令曾因旱在此泉處祈雨獲驗,遂將此泉命名為“龍泉”,并在其旁建立祠廟,供人祭祀。但其后由于地方官府監(jiān)管不力,祠廟年久失修??梢?,《龍泉記》開門見山便將龍泉所具有的水利灌溉與水旱祈禱的雙重價值表達出來,這種敘述方式正是“百門陂碑”模式的延續(xù)。下面再看一看《龍泉記》是如何表達官方控制與信仰強化理念的。

      關于上述縣令祈雨、建廟的故事,在元和三年(808)龍泉祠廟所立“龍泉之記”碑中可以得到印證。此碑現(xiàn)亦鑲嵌于山西省運城市芮城縣廣仁王廟后墻,自清乾嘉以來始有著錄研究,參見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卷八、洪頤煊《平津讀碑記》卷七、胡聘之《山右石刻叢編》卷八。碑有額,額題“龍泉之記”,正書,裴績書額。碑陽為《廣仁王龍泉記》,鄉(xiāng)貢進士張鑄撰,裴少徽書。據(jù)碑文:

      邑大夫于公顧而言曰:“水之積也不厚,固不能以流長;吏之志也必勤,此亦可以及物?!庇谑情_夫填淤,廣夫潗氵孴,緣數(shù)尺之坳,致湛淡之勢,周回止百三十有二步,淺深□之而盡江湖勝賞□□。菰蒲殖焉,魚鱉生焉,古木駢羅,曲嶼映帶。前瞻荊岳,卻背條嶺,全□故堞,崢嶸左右,是足以蓋邑中之游選矣。傍建祠宇,亦既增飾,意者祠因于泉,泉主于神,能御旱災,適合祀典。其東南釃為通渠,廣深才尺,脈□支引,自田徂里,雖不足以救七年之患,然亦于此見百里之澤。(清)胡聘之:《山右石刻叢編》卷八《唐》,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0冊,第15088頁。石刻文部分文字,筆者據(jù)2019年7月2日實地所訪原石、拓片及相關文獻修訂。

      碑文中的“邑大夫于公”或即為大和《龍泉記》中的“前令尹”。胡聘之認為:“碑云前令尹圖形禱祀者,即指元和三年縣令于公所立之記。元和三年至太和五年,二十二年,碑不曰二十余年,而曰十余載者,廟之廢祀,必在元和末也?!眳⒁姡ㄇ澹┖钢骸渡接沂虆簿帯肪砭拧短啤?,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0冊,第15111頁。碑文敘述了于姓縣令疏浚龍泉、開鑿水渠、創(chuàng)建祠廟的過程,可與大和《龍泉記》中的相關史實互為補充。從大和《龍泉記》的記載來看,賦予泉水以祈雨靈驗特性的正是這位于姓縣令。同時,“龍泉”之名亦是這位縣令所始創(chuàng)。然據(jù)《水經(jīng)注》載古魏城“城內有龍泉,南流出城”,(北魏)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卷四《河水》,第110頁。可見“龍泉”之名至遲在北魏時期便已存在,并非于姓縣令所創(chuàng)。碑文的作者之所以要將祈雨靈驗、建立祠廟以及命名龍泉等行為均捆綁于這位縣令身上,其目的很明確,即是為了向碑文的讀者表明龍泉祭祀所應有的官方性質。同時,《廣仁王龍泉記》亦有“能御旱災,適合祀典”一句,說明地方官府已明確將龍泉祭祀納入官方諸神祠體系,賦予其官方祭祀性質。

      據(jù)大和《龍泉記》記載,元和初年芮城縣令創(chuàng)建的龍泉祠廟,由于年久失修,淪為“日為牛羊蹂踐,穢雜腥臊之地”。這不僅僅是對祠廟破敗景象的描述,同時亦反映出龍泉水遭到破壞的現(xiàn)實。面對泉水資源遭到破壞的現(xiàn)實,時任陜虢群牧使的袁孝和與芮城縣令鄭澤商議,決定趁芮城“大和五年秋、六年春,歷四甲子無雨,雖有風雪,亦不及農用。土地磽確,首種不入”(清)胡聘之:《山右石刻叢編》卷九《唐》,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0冊,第15110頁。之時機,實施一次大規(guī)模的祈雨儀式,以強化當?shù)孛癖妼埲竦男叛?。與“百門陂碑”僅僅通過儀式、題名的方式進行信仰強化不同,大和《龍泉記》記述了一個更為神異的故事:

      夏四月中夜,有神人貽夢于群牧使袁公:“此土愆陽日久,子何不親告龍所?”察神之有托袁公之意者,表居止危塌,圖形曝露,欲其知也。袁公夢覺曰:“我以職司此地,所部非少。況黎人懸懸之心,思雨如渴,神夢若生,胡不為之行,即我惠人之念何在?”乃命駕率所部詣神,致酒脯,敬陳夜夢,陰祝之:“如神三日之內,下降甘雨,即神應可知,我當大謝至靈;如或不刻,即夢不足征矣。”言訖告歸,其夜二更,風起云布,甘澤大降,稍濟農人之急也。乃撰吉日,備椒漿、桂醑、三牲,具足大饗,以答神應。爰命官僚同觀罇俎之盛也。(清)胡聘之:《山右石刻叢編》卷九《唐》,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0冊,第15110頁。

      為了強化信仰,袁孝和編織了一個“神人貽夢”的故事,說是有神人托夢于自己,告知芮城之所以連年荒旱,皆因龍泉祠廟年久失修之故。袁孝和夢醒之后,為了黎民蒼生,率僚佐親至龍泉祈雨,并許下獲驗報祠之愿。祈雨歸來之后,果然天降甘霖。石刻文字關于夢境的描寫栩栩如生,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與唐后期古文運動的影響不無關聯(lián)。與“百門陂碑”“有唐白鹿祠碑”的碑文相比,雖然大和《龍泉記》的創(chuàng)作手法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但在信仰強化旨趣的表達方面卻始終如一。碑文的作者就是要通過神人托夢的文學筆法,使當?shù)氐凝埲叛龈鼮閳詫嵎€(wěn)固。

      此外,大和《龍泉記》亦通過儀式再現(xiàn)的手法,進一步筑牢民眾的龍泉信仰。就在袁孝和祈雨獲驗后,他立即率領僚佐舉行了盛大的報祠儀式,從“爰命官僚同觀罇俎之盛也”的記載來看,當時報祠儀式的盛大場面仍歷歷在目。尤其值得關注的是碑文之末的題名:“陜虢群牧使、登仕郎行內侍省掖庭局宮教博士、上柱國袁孝和,群牧使判官張稹,朝議郎行丞、上柱國裴凝,承奉郎行主簿獨孤景儉,通直郎行尉劉元,給事郎行尉崔申伯”。(清)胡聘之:《山右石刻叢編》卷九《唐》,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0冊,第15110頁。可見,就在這70余厘米見方的石面上,碑文作者依然要將參與祈雨、報祠的主要官員之名記錄下來,就是為了再現(xiàn)當時儀式的盛況。

      大和《龍泉記》在信仰強化理念的表達方面,除去描述神人托夢、袁孝和祈雨報祠等橋段外,作者還進一步敘述了一個更為神奇的故事,那就是作者本人芮城縣令鄭澤的二次祈雨獲驗經(jīng)歷:

      澤乃詣神祝曰:“澤官忝字人,昧于前知,致令神居處隘狹,牛羊無禁,斯?jié)芍I也。然今日再啟明神,前所感應,甘澤救人,降即降矣;其于耕種之勞,足即未足。神感如是,能更驅作百神,加之大雨。使耕者無礙于捍格之窳,種者不懷焦焠之患。如神響應,可以致之。澤即集諭鄉(xiāng)人,刬除舊舍,建立新宇,繪捏其形,丹雘其壁。炎炎赫赫,必使光明?!保ㄇ澹┖钢骸渡接沂虆簿帯肪砭拧短啤?,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0冊,第15110頁。

      就在鄭澤跟隨袁孝和進行報祠的當日,他竟然又在龍泉祠廟進行了二次祈雨。從祝文來看,鄭澤認為前者袁孝和的祈雨雖然獲驗,但雨量并未充足,希望龍神再降甘霖,以滿足當?shù)毓喔戎琛4藭r鄭澤許下的報祠之愿便是重修祠廟。按照碑文的敘述邏輯,在鄭澤祈雨許愿之后,果然又是“大降甘雨,勢如盆傾”的結局。鄭澤之所以要將二次祈雨的經(jīng)歷寫進石刻文字,就是要向石刻文字的讀者表明,此處的龍神非常靈驗,并且屢試屢驗。

      鄭澤在祈雨獲驗后,也履行了當時的承諾,組織人力對祠廟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重修。大和六年這次的重修是以元和年間的祠廟為基礎進行的施工,現(xiàn)存芮城縣廣仁王廟大殿便是大和六年唐構之遺存。賀大龍:《山西芮城廣仁王廟唐代木構大殿》,《文物》,2014年第8期,第71頁。據(jù)大和《龍泉記》所載,在祠廟維修期間,出現(xiàn)了“俄有斑蛇丈余,錦背龍目,盤屈廢蹋之上”(清)胡聘之:《山右石刻叢編》卷九《唐》,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0冊,第15110頁。的情況,似乎龍神顯靈,鄭澤亦寫下了“故知靈不得不信,人不得不知。眾之所睹,誠曰有神,豈曰無神”(清)胡聘之:《山右石刻叢編》卷九《唐》,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0冊,第15110頁。之語,進一步強化了民眾的龍神信仰,使當?shù)孛癖姼訄孕琵埳竦拇嬖凇?/p>

      在古文運動的影響下,祠廟石刻從“碑”到“記”轉換的過程中,就碑題而言,唐代的祠廟碑文本包括“實錄”“碑”“文”“頌”“記”等幾種文體。其中,“實錄”作為碑刻的文體在唐代并不多見,當歸入“碑”類;“頌”亦屬于“碑”的一種標題形式;而“文”則與“記”近似。因此,祠廟碑文本便可以分為“碑”與“記”兩大類文體。綜觀唐代的水旱祈禱主題祠廟碑題,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即唐前期的祠廟碑多為“碑”的形式,而從天寶開始,被稱為“記”的祠廟碑(即廟記)的發(fā)展?jié)u成普遍之勢,尤其是從元和至咸通年間,唐前期的“碑”類祠廟碑更加式微,廟記儼然成為祠廟碑文本的主流。“碑”的文本結構一般由序與銘(頌)組成,文字多以駢體表現(xiàn),文學性較強。而“廟記”則以敘事為主,空泛的文學性描寫明顯減少。大和《龍泉記》的創(chuàng)作手法與“百門陂碑”“有唐白鹿祠碑”的碑文出現(xiàn)了明顯的變化。后者依然具有明顯的駢文結構與風格,而前者的文字則更為自由靈動,尤其是在托夢、祈雨、報祠、再祈雨、龍神顯靈、修廟諸事的描寫方面,已近似筆記小說,這種文字風格更易于為廣大民眾所接受。但從總體敘事結構來看,“百門陂碑”模式在唐后期依然在泉神祠廟石刻中得到延續(xù),諸如關于泉水的水利灌溉功能與泉水的祠神信仰基礎的描述,以及官方控制與信仰強化的理念表達等,在大和《龍泉記》中也能夠找到相關痕跡。這一現(xiàn)象說明這種利用祠神信仰管控泉水資源的理念,至少是八九世紀唐王朝河北、河南地區(qū)地方官府區(qū)域治理的一種共識。

      若按照上述歷史邏輯對傳世文獻進行重新審視,除去石刻,我們在正史中亦能發(fā)現(xiàn)類似的案例。貞元九年(793),楊朝晟起復左金吾大將軍同正、邠州刺史,“初,軍次方渠,無水,師徒囂然,遽有青蛇乘高而下,視其跡,水隨而流。朝晟令筑防環(huán)之,遂為停泉,軍人仰飲以足,圖其事上聞,詔置祠焉”?!杜f唐書》卷一四四《楊朝晟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927-3928頁。這是一個貞元年間楊朝晟率軍取水的故事。故事記載楊朝晟率軍至慶州方渠縣,無水供軍。危急時刻,有青蛇帶來水源,軍隊賴此水源得活。為了保護水源,楊朝晟繪成水源分布圖上奏,朝廷遂下詔在水源處建立蛇神祠。我們發(fā)現(xiàn),故事中關于軍隊取水的敘事,實則與“有唐白鹿祠碑”中關于韓信軍隊取水的傳說極其雷同。而青蛇出現(xiàn)的神異現(xiàn)象,亦與大和《龍泉記》中的斑蛇顯靈敘事類似。軍隊取水的故事是為襯托此泉對于駐軍的重要性,而神蛇顯靈的描寫則是為彰顯泉神信仰而服務。而無論是軍隊取水還是神蛇顯靈的故事設計以及祠廟的修建,其最終目的都是為了對這一重要軍需水源實施保護。可見,地方官府通過官方控制與信仰強化的方式,對轄區(qū)內重要的泉水資源進行保護的理念,在8世紀末的西北地區(qū)亦能夠得到貫徹執(zhí)行。

      結?語

      長安四年、開元二十四年、大和六年,在衛(wèi)州共城縣的百門陂、恒州鹿泉縣的白鹿泉與陜州芮城縣的龍泉,分別樹立起三通祠廟碑刻。雖然時空各異,但碑文背后隱藏的史事以及三通石刻的立石旨趣卻具有高度的相似性。無論是共城縣令曹懷節(jié)、恒州刺史韋濟,還是陜虢群牧使袁孝和與芮城縣令鄭澤,幾位地方長官都在不謀而合地利用當?shù)孛耖g具有悠久傳統(tǒng)的泉神信仰,對具有重要水利資源價值的百門陂、白鹿泉與龍泉實施官方保護。地方官通過賦予這些地方神祇以官方祭祀性質來實施官方管控,同時通過實施規(guī)模宏大的祈禱、修廟、立碑等儀式進一步強化民眾的相關信仰。

      透過結構化的文字描述,展現(xiàn)在碑文讀者面前的是文字再現(xiàn)的儀式盛況。地方官通過祈禱、神祠官方化、修廟、立碑等儀式,強化祠廟的官方性質與民眾對神祇的信仰,利用官方與信仰的雙保險,實現(xiàn)對自然資源的保護。地方官當然不僅僅是為紀念水旱祈禱獲驗而立碑,立碑的意圖不僅僅是要頌揚神祇、宣揚官員德政,更重要的是通過儀式再現(xiàn)的方式傳達儀式背后隱藏的理念。碑文中的祈禱獲驗僅僅是表相,保護水源才是儀式背后的真正動機。祠廟碑的建立體現(xiàn)出唐代地方官府權力與民間信仰之間的互動,是地方官府實現(xiàn)區(qū)域治理的重要手段,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從這個意義上講,唐代樹立于自然資源崇拜神祠的祠廟碑,實際上與后世的自然資源官禁碑的性質極其相似,只不過在文本表達方式上,唐人更為含蓄罷了。參見李雪梅:《明清禁碑體系及其特征》,《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12年第2期。

      若欲以祠廟碑作為歷史研究素材,力圖探究區(qū)域史相關話題,則必須盡力撥開上述石刻文學撰述的迷霧,發(fā)現(xiàn)那些結構化文字背后隱藏的歷史真實。針對每一通石刻背后隱藏的歷史信息而言,則不是“千碑一面”,而是“一碑一事”。簡言之,若欲突顯祠廟碑在區(qū)域史研究中的重要價值,則必須認識到每通祠廟碑的歷史特殊性,此為研究的一個重要起點。

      責任編輯:孫久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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