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小說中的兒童形象研究

方曉雨 相立鈺 鄧宏藝

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和當代美國杰出的小說家，海明威及其創(chuàng)作歷來是學界關(guān)注的熱點之一，相關(guān)研究角度各異，論題多樣。僅其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概有硬漢、女性、非洲人、印第安人等多種類型被得以充分研究。但與這些形象相比，也許是因為在作品中“曇花一現(xiàn)”的存在特征抑或極為邊緣的“小人物”式角色地位，兒童的形象一直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為數(shù)不多的相關(guān)研究僅論及短篇小說中的尼克和《老人與?！分械鸟R諾林兩個具體形象，而且多將其視為成人形象的陪襯和見證者，鮮有對其專門、系統(tǒng)和深入的研究。事實上，兒童形象雖然在海明威小說的人物系列中“位卑身賤”，但其表現(xiàn)意義卻不容小覷。他們不僅對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重要作用，更主要的是，還蘊含著十分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和精神意蘊，對作品主題的表現(xiàn)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本文擬將海明威小說中的兒童形象按其精神特征分為秉性本真、熱愛和平、追求獨立三類，通過文本分析探討作者對人性、自然、生命、理性、暴力、自由等諸多問題的深刻思考。

一、秉性本真的兒童

海明威塑造的硬漢形象具有鮮明的主體意識和自我意識，以實現(xiàn)自我價值為人生的終極追求，而他筆下的兒童形象則不同，他們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內(nèi)心充滿了對世界最真摯的愛，這種情感不同于后天培養(yǎng)而來的個性，它是不加修飾和雕琢、人性中最純潔的部分。正如《圣經(jīng)》中所說：“你們?nèi)舨换剞D(zhuǎn)，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焙Ｃ魍凇兑粋€非洲故事》《殺手》《老人與?！分型瑯芋w現(xiàn)出對成人物質(zhì)欲望和工具理性的批判，肯定和宣揚了兒童身上所存的愛與本真。

《一個非洲故事》中的戴維是一個天真且充滿愛的天使形象。一方面表現(xiàn)在他樂于接觸自然和動物。戴維“為了找象跡跑了整整一晚”，除了出于兒童尋求大人認可的心理外，更根本的還是緣于自然磁場對兒童心靈的吸引。面對這樣一個龐然大物，連作為職業(yè)獵人的朱瑪和父親在追蹤的過程中都不得不謹小慎微，而戴維身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子卻大膽到“幾乎是不留一絲空隙地緊貼著龐大的象身繞到前面”去看象頭。不只是大象，他對待基博也像對待朋友一樣溫柔，“手一直輕輕撫著基博”，“輕輕用手把狗的嘴巴給合上”，他并不把它當作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和附屬物，而親切地稱呼基博為伙伴。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戴維對父親和朱瑪?shù)脑购奚?。在追捕大象的途中，戴維產(chǎn)生了對大象的同情和對父親、朱瑪和自己的怨恨，著重體現(xiàn)在戴維的語言和心理描寫中。“這頭大象要不是叫我給看到了，朱瑪也不會找到它”，“如果他們這回打死了它，朱瑪分到的象牙賣了錢也無非是喝個精光，要不就再去買一個臭婆娘?！敝飕斣诖骶S的心中是為了利益和私欲不惜大開殺戒的惡毒形象，與之相對的，戴維的本真善良和對生命的愛與珍視也在與成人的對比中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與戴維相似的還有《殺手》中的尼克。尼克的年齡比戴維稍大，已然是少年兒童的形象。只不過與戴維愛惜動物的生命不同，尼克的愛主要表現(xiàn)在對拳擊手奧爾·安德瑞森的關(guān)心上。殺手走后，尼克毅然決然地要去看望安德瑞森。去拜訪一位曾經(jīng)名聲大噪的拳擊手放在平時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然而此時的安德瑞森身邊潛伏著太多危險和不穩(wěn)定性因素。尼克剛剛才經(jīng)歷過綁架，又要再次為了一個陌生人涉險，沒有私心，僅僅出于對一條生命的保護和珍愛。但是，尼克并沒有得到他滿意的結(jié)果，反而產(chǎn)生了離開的想法，他要逃避的不是這座城市，而是這座城市中的人。一是兩個殺手—艾爾和麥克斯。他們殺人不是因為和拳擊手有血海深仇，也未曾與他謀面，只是單純?yōu)榱伺笥训囊痪鋰谕?。在殺手眼中，他人的性命與牲畜無異，生死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間。二是塞姆和喬治，這二人都是理性成人的代表。前者反復阻止尼克給拳擊手傳遞消息，害怕牽連到自己。后者雖然對安德瑞森表現(xiàn)出了一定程度的關(guān)懷，但他的關(guān)懷是極其節(jié)制且趨于吝嗇的。在得知尼克的勸說無效時，“喬治伸手到下面取了一條毛巾，揩揩柜臺”，他繼續(x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最后安德瑞森“和衣躺在床上”，等待著別人來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行為是壓倒尼克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這些成人的眼中，他人的生命都輕如浮毛、賤似草芥，或為了利益殺生，或為了自保而沉默，這種行為既滿足不了尼克內(nèi)心深處對愛的需求，也讓他的愛無處釋放，因此他選擇了逃避。

像尼克一樣無私地釋放愛的還有《老人與?！分械鸟R諾林。馬諾林愛老人勝過愛自己。雖然在父母的要求下被迫離開了桑提亞哥的漁船，但是他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著老人，像大人因沒照顧好孩子而羞愧一樣為自己考慮得不周全而暗暗自責：“我該為他把水提到這兒……我怎么這樣粗心呢？我該給他再弄一件襯衫、一件過冬的外套、一雙什么樣的鞋子和另一條毯子?！逼浼毿暮湍托某潭冗h超于普通的兒童，同時也正是馬諾林無私的愛與奉獻給予老人堅持下去的動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馬諾林為桑提亞哥實現(xiàn)自我、超越自我提供了精神支撐。

戴維、尼克和馬諾林是三個充滿了愛的天使形象，愛動物、愛世界，但是成人社會卻配不上他們的愛，這里充斥著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行為舉止以是否收獲利益和滿足欲望作為衡量標準，把良知和生命視為糞土，然而這些成人引以為自豪的生存法則卻使內(nèi)心充滿愛和善良的兒童恐懼、厭惡，甚至是逃離。相反，選擇接受和相信愛的桑提亞哥卻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最終也收獲了馬諾林的長久陪伴。

二、熱愛和平的兒童

海明威在寫給利夫萊特的信中講到他對于《我們的時代》這部書在刪減問題上的態(tài)度：“未經(jīng)我的允許是不可以對內(nèi)容做任何修改的。”“因為這些小說的結(jié)構(gòu)和內(nèi)容都是如此緊密而不可分割。”從作家本身的創(chuàng)作理念出發(fā)，應(yīng)該用聯(lián)系的觀點看待這部小說，從這種角度可以發(fā)現(xiàn)《拳擊家》和《醫(yī)生夫婦》之間具有對立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它們都以和平為主題，且兒童形象在其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前者通過兒童尼克的視角展現(xiàn)沖突的必然存在性，給人以無能為力的假象，后者又巧用兒童在家庭中的身份合理地阻止了一場潛在沖突的發(fā)生，給人以和平的希望。

（一）《拳擊家》—沖突的見證者

在《拳擊家》這篇小說中，處處都隱含著沖突與摩擦。首先，尼克一出現(xiàn)無緣無故地被扳閘工揍了一拳，身上臉上都帶了傷：“褲子被劃破了，皮膚也被擦破了?！笔虑榈耐话l(fā)性讓尼克措手不及。他因乳臭未干而遭受欺騙，由此在心中暗暗發(fā)誓：“早晚有一天要跟他算賬。叫那家伙再領(lǐng)教領(lǐng)教厲害?！蹦峥诉@兩句看似硬氣的話，實則是消極情緒的發(fā)泄和對自己的安慰，或者說是找個理由迅速讓自己順理成章地從被打事件中跳脫出來。歸根到底，還是緣于對粗暴行為的恐懼。

其次，尼克見證了拳擊手阿德·弗朗西斯遭受的傷害。由于阿德特殊的職業(yè)性質(zhì)，他身體上有許多不可恢復的創(chuàng)傷：“臉變了相，鼻子是塌下去的，眼睛成了兩條細縫，兩片嘴唇奇形怪狀?！睂Υ?，尼克最真實的感受是“惡心”，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討厭暴力及其遺留下的痕跡。阿德和妻子由于受到社會的非議而分開，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仇恨，因此一直在用打架等消極方式對抗。尼克看到了盡管是曾經(jīng)無人匹敵的拳擊手，也終在沖突與摩擦中墮落。哪怕是疼愛友人的黑人，在阿德發(fā)瘋時也只能用粗暴的手段制服并保護他。此時，尼克對沖突與摩擦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在重新踏上征程的時候不停地回望黑人和阿德所在的方向，一方面同情和心疼身處暴力世界中無法跳脫的伙伴們，另一方面也在思索自己接下來的人生路程。

在遇到阿德和柏格斯之前，尼克尚且可以將身體上遭受的創(chuàng)傷看作是自己涉世未深、受到蒙騙而偶然發(fā)生的事情，或者象征似地說幾句報復性和自我安慰性的話語來逃避沖突的必然存在性這一事實，可是阿德和柏格斯的出現(xiàn)將尼克拉進了現(xiàn)實，令他看到了哪怕是英雄無敵的拳擊手和成熟理性的黑人，他們的生活中也存在著暴力。這無疑是殘忍的，也是讓一直逃避的尼克在短時間內(nèi)難以理解和接受的。

（二）《醫(yī)生夫婦》—和平的保衛(wèi)者

沖突與摩擦是必然存在的。只要身處人類社會，就必然會面臨各種矛盾，而且一旦這種矛盾具有了顯性形式，就會產(chǎn)生一定的殺傷力，人類無法逃脫，更不必談?wù)f阻止和逆轉(zhuǎn)。但這并不意味著人在它面前是無能為力的，既然沖突的產(chǎn)生源于人類，自然也能由人制止?！夺t(yī)生夫婦》中，醫(yī)生和迪克原本一觸即發(fā)的沖突最終卻沒有發(fā)生，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后真正讓沖突燭盡光窮的是醫(yī)生的兒子尼克。妻子的勸說并沒有阻止丈夫外出的步伐，因此她使出了殺手锏—兒子尼克，“親愛的，你要是看見尼克，請你跟他說媽媽要找他，行嗎？”她企圖用尼克來牽絆醫(yī)生，事實也正如她所預料，醫(yī)生一走進樹林，就看見“尼克背靠一棵樹坐著在看書”，按照常理來說，貪玩是兒童的天性，尤其是在一個沒有家長束縛的自然環(huán)境下，兒童更容易受好奇心的驅(qū)使自發(fā)地進行一系列的探索活動，然而尼克卻一反常態(tài)，安靜地坐在樹下讀書，他的平靜與父親和印第安人的躁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突出紛鬧成人世界之外的兒童對和平的熱愛。孩子的平靜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父親，也為醫(yī)生同意兒子不回家、跟自己走的要求做了鋪墊。尼克在與父親同行后并沒有繼續(xù)保持看書時的沉默和平靜狀態(tài)，而是馬上恢復了兒童玩耍時的興奮狀態(tài)，欣喜又靈動地對醫(yī)生說：“我知道黑松鼠在哪兒了?！弊罱K在精神和行動上阻斷了父親的“尋仇之路”。

《拳擊家》以兒童的視角展現(xiàn)了和平的對立面—沖突的必然存在性，它的威力固然強大，但維護和平的力量也是無處不在的，就像《醫(yī)生夫婦》中的兒童尼克，盡管他并不知道父親之前經(jīng)歷了什么，但他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對沖突的制止，因為兒童是人類愛的結(jié)晶，這一群體具有與生俱來的象征意義。但正是因為沖突和貪婪的存在，和平與愛才顯得越發(fā)可貴，如此才能啟發(fā)成人向兒童靠攏，即實現(xiàn)對愛與和平的皈依。

三、追求獨立的兒童

海明威筆下塑造的兒童形象一方面充滿了愛與本真，體現(xiàn)出作家對成人回歸初心的美好希冀，另一方面，這些兒童也在不斷成長，逐漸向硬漢形象發(fā)展。

最后一方清靜地》中，尼克最鮮明的性格特點就是崇尚自由，突出表現(xiàn)在他企圖逃脫獵監(jiān)員的搜查。他的逃跑不是畏懼法律，而是害怕失去自由。漂泊途中，經(jīng)過一片原始森林時，尼克對妹妹說：“這片森林恐怕也是眼前還留下的最后一方清靜地了。這兒是從來沒有人來的?！痹忌帧笞匀坏拇硎撬壑械那屐o地，也許這兒遍布兇猛的大型野獸，也許在這里生存需要自給自足，也許有弱肉強食這樣殘忍的自然法則，但同時這兒也有物質(zhì)發(fā)達的人類社會不具備的絕對自由。但是“最后”一詞也說明尼克知道自己向往的這種自由在不久的將來會被破壞殆盡，而對于那些破壞他自由王國的人，尼克則表示要除掉他們。若不是有妹妹跟著，他也許真的會干出諸如此類極端的事。因為對于尼克來說，失去自由堪比失去生命，就如他自己所想：“沒有把上鉤的魚取下過的人，絕不會知道這一拉要給魚造成多大的痛苦。就算只是那么一剎那的痛苦吧，還不一樣是痛苦？本來風平浪靜，逍遙自在，卻忽然就來了叫你上鉤的人，再說讓人從水里提起來，吊起在空中，你說這滋味是好受的嗎？”他一方面將魚比作自己，訴說著受制于法律而失去自由的痛苦心情，另一方面也在同情同樣被自己釣起來的魚兒，意識到了自己行為的不恰當。可見，尼克在表面上雖然十分排斥法律，極力去追尋毫無限制的自由，但他的內(nèi)心深處也是矛盾的。服從和自由，到底該如何取舍？他無法平衡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也找不到任何辦法平息內(nèi)心對自由的狂熱追求，又不甘心乖乖回去向法律屈服。因此他暫時選擇了漂泊與遠離。

像尼克一樣熱愛自由、追求獨立的兒童還有《老人與?！防锏膬和R諾林。前文提到馬諾林愛老人勝過愛自己，他之所以如此喜愛桑提亞哥、不求回報地默默付出，是因為他向往桑提亞哥所擁有的自由和獨立意志，而這也是他作為兒童無法獲得的，正如他所感嘆的那樣：“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個孩子，不能不聽他的話?！瘪R諾林心里清楚桑提亞哥所擁有的那種自由是珍貴的，是他無比崇敬的，因此他盡自己所能保護這種自由，悉心照料老人的生活起居，使自由意志能夠在他身上長存。而在小說最后，馬諾林掙脫了自由困境，他因為捕魚技術(shù)的提高得以擺脫父母的制約而更加獨立自主，并對老人說：“我會帶來好運的?！薄拔視才藕盟械氖虑?。”他言語中透露出來的自信像極了老人出海時的樣子，仿佛已經(jīng)成長為了第二個桑提亞哥。

尼克一方面在不斷挑戰(zhàn)規(guī)則，另一方面也在審視自身，他的矛盾心理是處于叛逆期的少年所常有的，這恰恰證明了尼克正在走向獨立和自由的道路上摸索著，他初步具有了硬漢形象的自我意識和獨立意識?！独先伺c?！分械鸟R諾林同樣在向著桑提亞哥的方向發(fā)展，可視為一個初具雛形的硬漢。

不難看出，海明威筆下的兒童形象在個性和心智上呈現(xiàn)出一個逐漸成長的微妙過程，而且漸趨明朗地指向作為成人代表的硬漢形象。因此，海明威的小說通過對兒童形象的書寫，不僅勾勒出一個人成長過程中多彩的心路歷程，表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成長小說”的特征，而且將兒童純真、稚弱與和平的化身作為成熟、強健與理性的硬漢的另一面，從而使得后者的形象被塑造得更加立體而豐滿。更為重要的是，小說別具匠心地通過兒童的視角敘事，傳達出作者對世界、社會、生命和人性等多重問題的思考，從而更加有力地深化了作品的思想主題，具有十分重要的表現(xiàn)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