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弦婚戀小說中的愛情觀

回望20世紀80年代，張弦以一系列愛情小說斐聲文壇，在文學史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跡。從1957年創(chuàng)作《青春銹》（1980年發(fā)表時改名為《苦惱的青春》）起，他就在思考什么是“愛情”。新時期伊始的1979—1982年，他又連續(xù)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被愛情遺忘的角落》（1979）、《未亡人》（1980）、《掙不斷的紅絲線》（1981）、《銀杏樹》（1981）、《回黃轉(zhuǎn)綠》（1982）等①頗受關(guān)注的作品，在這些小說中，他除了探討阻撓愛情自由發(fā)生的外部因素，也不斷受到愛情本質(zhì)、愛情與婚姻關(guān)系問題的困擾。到1987年，他創(chuàng)作了最后一部中篇小說《情網(wǎng)》②（未定稿，發(fā)表于逝后），主題是婚外戀與第三者，自此終止了他在小說中對這一問題的探究和書寫?！皬埾业睦寺?、他的真誠、他對現(xiàn)實主義的堅守和探索、對社會問題持久的關(guān)注、對人生和人性的思索，都帶著那一代人特有的氣質(zhì)，也是20世紀80年代的主流氣質(zhì)。”③重讀張弦的小說和人生，無疑仍會給我們帶來啟迪和沉思。

一

愛情，是人生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作為一個洋溢著理想主義和浪漫氣質(zhì)的作家，張弦尤其推崇和迷戀愛情。他在作品中熱情洋溢地贊美愛情，不吝美辭麗藻，如浪漫、真誠、純潔、美麗、高尚、崇高等，他贊嘆說：“啊，愛情，感情的升華，精神世界的綺麗花朵！”④無疑，愛情是文學永恒的主題。盡管“愛情”一詞在古漢語中不相連屬，直到近代才隨著西方自由、平等的價值觀念傳入中國，但國人似乎從未感到生疏。因為在“情本體”的文化傳統(tǒng)中，從來就不乏羅密歐與朱麗葉、瑪格麗特與阿爾芒這樣的有情人、多情人，如劉蘭芝與焦仲卿、梁山伯與祝英臺、杜麗娘與柳夢梅等，都是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的情種。這種對“情”的謳歌和頌揚，在明代達到了巔峰。馮夢龍說：“萬物生于情，死于情?！雹轀@祖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雹揠m說明代把“情”捧至等同生命，甚至高于生命的地位，但此“情”與“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之彼“情”并不吻合，卻絲毫不影響國人在接受時將其合而為一。史華羅指出，“在西方，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過愛情至上的時代，愛情超越了其他一切‘高貴的情感”，在中國卻不然，“愛情從來沒有被視為獨立的價值，只有相愛者命中注定要成為夫妻時，即結(jié)成社會所接受的愛情關(guān)系時，愛情才具有合法的地位”⑦。

經(jīng)歷兩千多年封建專制思想的鉗制，“婚姻自主”“戀愛自由”等呼聲一度成為近現(xiàn)代中國文學中的流行語詞。在文藝作品中，愛情不僅收獲了更多的榮光和聲譽，而且開啟了中國文學中“愛情至上”的時代。如周瘦鵑，他從不諱言自己是個“戀愛至上”主義者，而且坦言一生即便只擁有“一頁可歌可泣的戀史”，就“足以自傲，也足以自慰”⑧。再如郁達夫，他在自傳體小說《沉淪》（1921）中更是發(fā)出了振聾發(fā)聵的宣言：“知識我也不要，名譽我也不要，……我所要求的就是愛情！”此時，愛情作為個人的自由權(quán)利，象征著文明進步，成了人們沖破封建家長制的有力武器。

一脈相承，在遭受十年的禁忌之后，“愛情”又一次成為新時期文學的開場白。張弦無疑是響亮的代言人之一。張弦的小說大都涉及愛情，卻又不是單純的言情，如他所言著力去寫的是“非愛情”的成分⑨。在張弦眼中，愛情是一種崇高的精神追求，體現(xiàn)了人的自由、平等，他在作品中涉及愛情與金錢、權(quán)力乃至婚姻等的關(guān)系時，潛臺詞都是對愛情價值的無限崇尚和絕對認可。

愛情是純潔的，金錢的掣肘卻如影隨形。到了20世紀70年代末，在貧困的鄉(xiāng)村，“愛情”仍是一個恥辱的字眼兒，荒妹還要面對“把女兒當東西賣”的困窘。（《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這是多么沉重、古老的歷史回響！到了20世紀80年代，舞蹈演員林紓的愛情又在金錢面前躊躇了，她愛上的是那個富有的個體戶攝影師，而不是大學畢業(yè)的公務員，這是否是在“出賣自己的青春和愛情”⑩？（《綠原》）

愛情是平等的，等級的陰影卻無處不在。年輕的傅玉潔曾抵制住權(quán)力的重壓和誘惑，拒絕嫁給齊副師長，為此她得到了甜美愛情的補償。令人惋惜的是，在遭遇坎坷之后，對愛情失望的她卻心甘情愿地改嫁如今的齊部長。（《掙不斷的紅絲線》）同樣，在周良蕙看來，市委書記維明對她的求愛，是輕松的征服和控制，是“居高臨下的一種恩賜”，她雖因“夫榮妻貴”得到了身份和地位，卻喪失了“獨立的人格、女性的尊嚴和愛情的權(quán)利”。在苦難歲月中，雪中送炭的“綠衣人”才是她的“初戀”。他們之間才存在純潔、真誠的愛情?？杀氖?，因為身份、地位的落差，她仍須面對流言蜚語以及來自朋友、兒女等的重重壓力。（《未亡人》）

愛情是專一的，喜新厭舊卻隨時會發(fā)生。姚敏生、孟蓮蓮自由戀愛，但在孟蓮蓮做出自我犧牲，成全姚敏生上大學后，對方卻始亂終棄、移情別戀。迫于縣委書記的“包辦”，他不得不與孟蓮蓮“重歸于好”。他們雖得到了婚姻，卻失去了愛情?？杀氖牵屏?、軟弱的孟蓮蓮執(zhí)迷不悟，反倒成了一個快樂的少婦。孟蓮蓮的矢志不渝，難道不是“從一而終”“貞操節(jié)烈”的觀念在作祟嗎？她的純樸和執(zhí)著，是多么愚昧，怎么可能換來婚姻的幸福呢？（《銀杏樹》）

正如評論家們一致認為的那樣，張弦筆下的愛情、婚姻、家庭問題，更深沉的內(nèi)涵在于探討社會、歷史問題，指向的是封建思想流毒：守舊道德、等級觀念、世俗偏見，抑或是畸形政治、落后的經(jīng)濟條件等，以及由此營造的制約愛情發(fā)生、制造愛情悲劇的社會環(huán)境，毋庸置疑地承續(xù)了五四文學的啟蒙傳統(tǒng)11。

二

五四新文學時期，文藝家們都把愛情理想的實現(xiàn)，寄寓在摧毀腐朽的舊制度，建立美好新社會的信念之上。然而，當1949年新中國到來時，幸福的愛情似乎并沒有如期而至。愛情究竟是什么？這給張弦?guī)砹死Щ?、苦惱和思索。在他的小說里，主人公們常會發(fā)出“愛情在哪兒呢？難道這就是愛情？”（《苦惱的青春》）“愛情在哪里？”（《掙不斷的紅絲線》）“愛情！你們懂嗎？”“啊，愛情，就是這樣不可思議的嗎？唯其不可思議，才是真正的愛情嗎？”（《回黃轉(zhuǎn)綠》）的慨嘆和詰問。他一邊贊美愛情的圣潔、崇高、美好，斷定“愛情是婚姻的基礎(chǔ)”，一邊又敏感地察覺到愛情的無常、多變，慨嘆“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重讀張弦，我以為，這是他的愛情小說特別值得關(guān)注和引人沉思之處。

1957年張弦寫出了第一篇小說《青春銹》，尚未正式發(fā)表，即因之葬送了自己的青春，開始了長達二十一年的落難和封筆生涯12。新時期到來，這篇小說終于得以《苦惱的青春》為題刊發(fā)。男主人公郭進春遭遇了愛情的“苦惱”，先是愛上了堅韌不拔、積極上進的團支書李蘭，后又被活潑開朗的同事燕婷所吸引。他很糾結(jié)自責，他不該見異思遷、朝秦暮楚?？墒牵钐m的相處，讓他感覺寂寞、枯燥，愛得很勉強;跟燕婷在一起時，他卻會感覺生動、有趣，怦然心動。最終他承認，他對李蘭的欽佩，李蘭對他的關(guān)心和幫助，其實不是愛情，只是同志間的友愛，他們從來沒有相愛過，而燕婷讓他懂得了什么是愛情。于是他放棄了李蘭，選擇了燕婷，享受著來自愛情的輕松快樂，把迷惘和苦惱留給了李蘭。

小說中促成郭進春擺脫煩惱、舍此取彼的契機是哥哥的來信。他已與溫柔的妻子離婚了?！胺蚱拗g什么都不缺，缺少的恰恰正是愛情?！辈贿^，郭兄向往的那種“不可缺少、不可替代”的愛情真的存在嗎？郭進春有了情投意合的愛情，就不會再見異思遷、朝秦暮楚嗎？年輕的張弦還沒來得及想太多。經(jīng)歷了二十余年的風風雨雨，歸來時他已不再是青年。顯然，他是不相信的。

傅玉潔和蘇駿不是因為愛情才結(jié)合的嗎？在傅玉潔那兒，“愛情”是一見鐘情、卿卿我我、生死不渝、花前月下、聽音樂、讀文學、看電影……蘇駿滿足了她對愛情的所有想象。傅玉潔承認，她與蘇駿有過美好的愛情。新婚之夜，她是多么慶幸和欣慰自己的堅持和拒絕，選擇嫁給愛情??！然則，當蘇駿成了脫不掉的摘帽右派，生活面臨更嚴峻考驗時，兩個人的愛情和婚姻隨之終結(jié)。有評論分析說，“如果蘇駿有與齊副師長相同的政治地位和經(jīng)濟條件，傅玉潔也不會有這無數(shù)的煩惱，也就釀不成婚姻的悲劇”13。這顯然不是張弦的想法。“我不能把傅玉潔打扮成圣潔的天使，或者愛神的信徒，讓她清高到底，或?qū)矍橛肋h執(zhí)著地追求。生活中，我們所同情的人，甚至深深地鐘愛的人，不也有這樣那樣的弱點和缺陷嗎？”14在作者看來，傅玉潔放棄愛情，不是愛神的錯兒，而是她自身有“弱點和缺陷”。不過，接下來他還說：“‘未亡人周良蕙呢，我也不認為她有多么了不起。我尤其不敢對她努力爭取的未來打什么包票。我甚至擔心，她即使沖破種種壓力與郵遞員結(jié)了婚，說不定哪一天會給她的亡夫?qū)懙诙?、第三封信來訴苦的?！?5由此看來，張弦擔心的，分明不是“非愛情”的外因，而是愛情本身。在小說中，他不止一次感嘆“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如：“啊，結(jié)婚！多少情投意合、卿卿我我的戀人，在結(jié)婚之后反目相視，形同路人！雙雙詛咒結(jié)婚是愛情的墳墓?！保ā躲y杏樹》）

因而，郭進春和燕婷即使基于愛情步入婚姻，兩人的生活能否幸福長久？張弦并不肯定或說不信任。對于姚敏生的背叛，在張弦看來，假如他坦白地承認自己變了：他過去真誠地愛過蓮蓮，如今他無法再愛了?！爱斔木窬辰绨l(fā)生了變化，他的知識、修養(yǎng)、情趣、理想等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的時候，愛情又怎么能不變呢？”“沒有愛情的婚姻又有什么幸?？裳阅兀俊保ā躲y杏樹》）他寧愿承擔輿論和道德的譴責，也不愿葬送自己和蓮蓮未來的幸福。這種理由，只能讓人無言以對。

再說，郭進春對李蘭的愛，真的不是愛情嗎？郭進春與李蘭共事一年，悄悄愛上了她。他對她雖非“一見傾心”，但相處愈久，他就愈“難以擺脫”。他在日記里由衷地贊嘆她的美麗、高尚、純潔、光明！愛情的發(fā)生是本能、自然的。然而，人畢竟是高級動物，除了個人的因素，對于觸發(fā)情感來說，其身處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也是極其重要的誘因?！啊l(fā)情的腳本極具文化性和社會性?！?6“作為文化的生活習慣，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思維方式，甚至感情方式?！?7比如言情小說的發(fā)情機制通常是才子佳人、英雄救美之類。從當時的社會氛圍來看，志同道合應該是郭進春愛上李蘭的社會動因，是他對理想自我的一種投射;而情趣相投則是郭進春愛上燕婷的個人動因，滿足了他作為文藝青年對浪漫愛情的想象，也是他對理想自我的另一種投射?？梢姡|發(fā)個人發(fā)情機制的按鈕，不一而足。郭進春愛過李蘭，只是兩人并沒有擦出理想的愛之火花。在愛情上的見異思遷，實在不足為奇。

其實，早在1922年，中國歷史上就出現(xiàn)了第一次熱烈的愛情大討論。當陳淑君背棄與昔日戀人的盟約，嫁給北大教授譚熙鴻時，面對幾乎一邊倒的譴責，留法歸來的張競生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愛情定則”替她辯護，指出愛情是“有條件、可比較、可變遷”18的。這一褻瀆愛情的觀點，立即招來筆誅墨伐。比如熱戀中的朱謙之，雖未直接參與論戰(zhàn)，但在回復戀人楊沒累的信中，將愛情的本質(zhì)定義為“圣神、單一、永久”19，之后又作了長篇大論的闡釋20。顯然，朱謙之的“愛情鐵則”，是對張競生“愛情定則”的隔空回應和潛在對話。如今，往事已矣，孰是孰非，從論爭者們的婚戀史可見端倪。無論當初是如何癡情，有怎樣的海誓山盟，事實明證，愛情不是神話，它既不永續(xù)，更非唯一。作為一時的激情，觸之即來，揮之即去，愛情隨時可以產(chǎn)生和消逝。雖然“愛情”總喜歡與“永恒”黏在一起——一對戀人談情說愛時，不乏?？菔癄€、白頭偕老的誓言和承諾，但是，“愛情”卻是最多變、最不可靠的，非但不恒久，甚至很短暫。愛情從來就不是一位高蹈出世的女神，值得頂禮膜拜。

三

在現(xiàn)實中，張弦看到或感受到的婚戀生活，與他所信仰的愛情，存在諸多抵牾，這難免讓他感到迷茫和困惑。有的評論家讀出，張弦的小說有些“撲朔迷離”21“舉棋不定”22?？少F的是，1980年代初張弦持續(xù)對愛情問題進行了思考和探索，并在小說《回黃轉(zhuǎn)綠》中對“浪漫愛情”有所置疑和批評。

美麗的小統(tǒng)計員尹影結(jié)婚十年，育有一兒一女。在外人看來，她應該是幸福的。丈夫趙秉康能干、勤快，不但在外是個優(yōu)秀的鉗工、師傅，在內(nèi)也是承擔家務的“萬能工”、好父親。在尹影看來，趙秉康卻是個無可救藥、可笑可悲的小市民，無法讓她心生情愫，例如他不理解她為什么看電影會落淚，也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購買文學書籍？她為此深感痛苦，生活只讓她覺得庸俗、乏味、毫無生趣。

所幸，一直懷揣夢想的她，終于發(fā)表了處女作，有機會遇到了富有才華的南宇。他一下就觸發(fā)了她的愛慕之情，并一度使她熱血奔流，掀起了劇烈的情感風暴。愛情帶給她清新、鮮活的生命感受，讓她無比果決。她迅速與丈夫離婚，主動追求南宇。尹影對愛情的癡迷，何嘗不是葬送婚姻的墳墓呢？然而，現(xiàn)實生活卻教訓了她。原來，她的愛情只是自作多情，一廂情愿。南宇對她無動于衷，曾經(jīng)滄海的他只想尋一位“過日子”的賢妻，而不是超凡脫俗的女神。同時，離開了丈夫的她，不得不淹沒在小市民氣的生活里。她這才明白，原來之前她能把自己想象成高潔、清雅的水仙花，是因為有丈夫替她阻擋了世俗的煙火氣。

丈夫趙秉康實心實意對妻子好，想讓她舒適、滿意，換來的卻是她的冷漠、鄙夷。她的心扉上掛著一把他永遠無法打開的鎖。當他看到妻子的名字上了鉛印的雜志，更是心情沉重，覺得是個“災難的信號”。他明白，妻子離他，離這個家，越來越遠了。她提出了離婚，他爽快地答應了。分手后，他卻拒絕了絡繹不絕的介紹人和求婚者，去買文學刊物，報了夜大文學班，嘗試去理解、體會妻子的心思。

對于趙秉康的舉動，評論家們不解。這豈不是太理想化，太違背現(xiàn)實的真實了嗎？王蒙認為《回黃轉(zhuǎn)綠》“對生活的剪裁有以意為之乃至強使生活就范的痕跡”23。但什么是生活的真實呢？除了現(xiàn)實，還有藝術(shù)的真實，或者如張弦所言“我想努力探索和追求的是：真實——比生活本身更真實”24。作家不能只是復制生活，還要引領(lǐng)讀者，創(chuàng)造生活。如果說《回黃轉(zhuǎn)綠》只是在單純指責女主人公的飄浮、虛幻，難道過日子，就不需要文學、藝術(shù)、夢想了嗎？結(jié)婚后女性就沒有追求愛情的權(quán)利了嗎？在這篇小說里，張弦在描寫浪漫愛情與現(xiàn)實婚姻的齟齬時，恰恰觸及了愛情與婚姻的異質(zhì)屬性，并且對在婚姻中如何讓愛情成長為愛進行了有益探索。

在尹影眼里，丈夫?qū)λ那楦斜磉_方式，壓根兒不是她心目中“愛情”的模樣。而哲學家們已指出，她這種極端唯美、浪漫的愛情觀念，只是看上去很美，對生存卻是一個沉重的妨害，這樣愛情只能“視作一種藝術(shù)化的神話，而不是一種關(guān)于愛的真正哲學”25。愛情并不等于愛。弗洛姆認為，“愛是與其他人以及與自己發(fā)生關(guān)系的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形式。它含有責任、照顧、尊重和了解，以及對其他人成長和發(fā)展所抱的愿望”26。斯科特·派克則干脆定義說：“愛，是為了促進自我和他人心智成熟，而具有的一種自我完善的意愿?！?7愛情是一個名詞，愛卻是一個動詞。“愛”是一種創(chuàng)造能力，是一種能與自己、他人建立親密關(guān)系的行為。“愛某個人并不只是一種強烈的情感，它是一項決定，一種判斷，一個允諾?！?8舍勒進而認為，愛不單是一種情感，更是一種理性，“愛始終是激發(fā)認識和意愿的催醒女，是精神和理性之母?！?9張弦筆下的趙秉康，在面對婚姻破裂時的態(tài)度和行為，恰好闡釋了什么是“愛”。

愛的本質(zhì)是善，是給予，不是單純的欲望，自私的占有。“愛根本就是利他的，慷慨的，而欲望根本就是自私的和索取的?！?0面對妻子對自己的冷淡和離去的決絕，趙秉康并沒有指責和抱怨，反而是接納和體諒。他一方面痛快地答應離婚，給予對方重新選擇的充分自由;另一方面，他從自身找原因，進行自我完善，促使自己不斷成長。這是一個強大者的愛，或說愛使人強大。從小說中我們不難讀出，與趙秉康樸實、寬厚的愛相比，尹影的浪漫之愛顯得沖動、輕浮，充滿自戀的幻覺，一點也不高尚、不動人。沖突之中，趙秉康當然也有沮喪、痛苦的時刻，比如當看到妻子摔門而去時，依在門口的他茫然失措。但他還是選擇尊重、寬容對方，著力于調(diào)整自己來拯救婚姻。那是因為他內(nèi)心有愛，并對愛充滿信心。正是由于他的承擔和堅守，他們的婚姻出現(xiàn)了回黃轉(zhuǎn)綠的生機。

同樣，孟蓮蓮對兩人明確戀愛關(guān)系的那一刻念念不忘。掩飾不住的幸福和喜悅，使她散發(fā)出少女的光芒。這正是她曾被愛情點燃的明證。她心甘情愿地奉獻和犧牲，即使經(jīng)歷過被背叛的痛苦，她也并沒有成為怨偶。因為她相信，他只是一時糊涂。顯然，她更看重的是自己對他的愛，而不是對方對自己的愛，也就是被愛。在孟蓮蓮這兒，去愛并不意味著等價交換。從這個角度來說，她的幸福源自內(nèi)心有愛。感到不幸福的只能是姚敏生，他才是真正的弱者，既不自愛，也就不能去愛。還有，假如傅玉潔的“愛情”，不是中止于被愛的浪漫，而是擁有去愛的力量，也許就能夠在丈夫落難之際，做出不同的選擇，在給予和奉獻中不斷成長，人生可能就會完全兩樣吧。

四

“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這是張弦及評論家喜歡引用的一句話，出自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31。其實，這句話有特定的語境，發(fā)生在一個理想社會之中32。書中恰恰還論及，愛情作為一個獨立的價值概念出現(xiàn)在12世紀，起源于騎士與貴婦的通奸33。在愛情的起源期，沒有人會將愛情和婚姻聯(lián)系在一起。愛情不是一個“亙古浪漫傳奇”，只是源自西方中世紀的一個“具有文明意義的歷史現(xiàn)象”?！盎橐鍪巧鐣?，愛情則屬于個人。”34愛情受到追捧，乃至一度處于至善的地位，起因在于，自由戀愛的個人權(quán)利沒有得到充分尊重。對愛情的抗爭，其實是對自由的抗爭。愛情，因自由而被過度美化了。隨著戀愛自由、婚姻自主時代的到來，研究者發(fā)現(xiàn)，愛情不過是一種本能、原始的生命活力，確實美妙卻并沒什么神秘、崇高的。發(fā)情的動因一是動物性的生理沖動，二是社會性的功利考量。

現(xiàn)代生物學、心理學證明，愛情并不虛無縹緲，“浪漫愛情深深根植于人類大腦的結(jié)構(gòu)組成和化學機制之中”35。作為激情之愛的愛情，分泌的主要成分是多巴胺，新鮮、刺激，與動物發(fā)情時并無二致。而男性與女性之間依戀的核心成分則是催產(chǎn)素，帶來詳和、安寧和安全感36。激情和依戀的大腦回路都是愛情的一部分。激情之愛，是為了在發(fā)情期專注同一對象，節(jié)約交配資源;依戀之愛則是為了有足夠時間來共同撫養(yǎng)幼兒成長37?？傊寺榕c婚姻之愛具有不同的生理基礎(chǔ)。心理學家斯騰伯格著名的愛情三角理論認為，愛情包括激情、親密和決定/承諾三個因素?！啊寺異凼怯H密和激情因素的組合?！閭H之愛是親密和決定/承諾的組合”38。除了親密，前者重在激情，后者重在承諾。

婚姻以愛情為基礎(chǔ)的時代和社會，在漫長的人類史中只占少數(shù)。如果說“所有未經(jīng)歷愛情就同床共枕的人都是可鄙的，那么，人人都出自道德敗壞的祖先”39。而且，無數(shù)事實證明，“愛情可能讓最不合適的人結(jié)為配偶，很多不幸的婚姻是戀愛婚姻”40?！皦嬋肭榫W(wǎng)不是真正的愛，不過是愛的幻覺而已。情侶只有脫離情網(wǎng)才能夠真正相愛。真愛的基礎(chǔ)不是戀愛，甚至沒有戀愛的感覺，也無須以之為基礎(chǔ)?！?1

從張弦的小說來看，周良蕙認為，她與維明之間不存在愛情。但婚后的維明，看她愛花就送花，見她愛書就送書，瞅她愛美就送衣裳，感到她愛他，就抽時間與她親熱。二人建立了良好、穩(wěn)定的親密關(guān)系，否則她也不會在郁悶之際給亡夫?qū)懶艃A訴。而當初嫁給了愛情的傅玉潔，卻沒有走上陽光大路。二十年后，她放棄了愛情，婚姻就一定不會幸福嗎？顛之倒之，周良蕙的過去，是否會是傅玉潔的未來？這大概是傅玉潔們在經(jīng)歷“愛情”之后，重新考慮婚配的動機之一。而且，這樣的婚姻，真的就跟愛情無關(guān)嗎？其實也未必。畢竟，在父權(quán)制社會中，“女人‘發(fā)情的對象，是男人在男人集團中的位置，而不是個體的男人本身”42。

愛情只是步入婚姻的契機，但是，“能否愉快地在一起生活。幾乎與他倆之間有沒有愛（情）沒有必然聯(lián)系”43。而且，“在婚姻生活中，僅有愛情永遠不夠，愛情必須在更高的原則的不斷錘煉和鞏固下，才能夠生存下去”44。如果說“愛情是婚姻的基礎(chǔ)”，那么，這“基礎(chǔ)”只是相遇時的一瞥美景，一束亮光。愛情所看重的短暫激情，并不必然演繹出婚姻中的恒久之愛。愛才是照亮人生的陽光。愛情關(guān)注當下，愛指向未來?！耙驗閻凼紫仁且环N建構(gòu)。愛的思想的秘密，就在于這種最終完成‘愛所經(jīng)歷的綿延歲月?！?5婚姻只有用愛去維系，才能從中收獲幸福感：心靈的寧靜、和諧?！盎橐霰葠矍楦咏松瑦矍橹ㄗ鳛槔硐氡仨毻ㄟ^在婚姻里的成長結(jié)得碩果，而這也才是愛情的全部?！?6

五

如前所述，從近現(xiàn)代開始，中國的“唯情”傳統(tǒng)與舶來的西方愛情觀相結(jié)合，開啟了中國“愛情至上”的時代，綿延百年。愛情儼然成了一種精神信仰。到了新時期，即使王朔筆下的“頑主”，他們可以調(diào)侃、否定一切價值，卻唯獨篤信愛情47。張弦更是愛情的擁躉者和崇尚者。他沒有意識到，在自由、平等的社會環(huán)境下，當戀愛自由已然沒有阻礙之時，愛情的至高無上，就成了婚姻的不能承受之重。

在最后一篇小說《情網(wǎng)》中，張弦沒有繼續(xù)《回黃轉(zhuǎn)綠》中對婚姻和愛情的思考，而是重新沉醉于“愛情高于一切”的迷夢。他甚而譏嘲國人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愛情，對于“愛情是婚姻的基礎(chǔ)”“婚姻是愛情的墳墓”的難題，他給出的終極答案是，“愛情是婚姻的唯一條件”“沒有錯誤的愛情，只有錯誤的婚姻”。他甚至為此理直氣壯地贊美婚外情。“它是如此美妙，如此誘人，難怪中外古今的文藝作品都對它津津樂道，而所有的讀者、觀眾——無論頭腦多么封建、正統(tǒng)、僵化，都興趣盎然，樂此不疲呢！”

原本，結(jié)為婚姻的主要目的是繁衍后代。生兒育女，瑣碎、單調(diào)的家務，一直是婚姻生活中女性沉重的負擔。當愛情至高無上時，不但家務呈現(xiàn)的庸俗“小市民氣”令人不堪忍受，就連孩子也成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小配角，乃至變成“累贅”“羈絆”“沉重的十字架”。對于已成為母親的尹影，鄙視“小市民”丈夫，去追尋浪漫愛情，張弦是有所懷疑和批判的。在小說結(jié)尾，尹影見到兒子，內(nèi)心升起一種強烈的被喚醒的愧疚感。但到了《情網(wǎng)》中，對于孫紀方這樣的“杰出人才”還要去買菜，妻子就成了被指責的罪魁禍首。而且，張弦還理所當然地認為，愛情的幸福大于父親的責任?！半x婚固然會給孩子帶來不幸，但人活著難道只是為了孩子的幸福嗎？只是為了盡父親的義務嗎？”

1957年，當二十三歲的張弦命運急轉(zhuǎn)直下之際，受挫的不只是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還有他的愛情理想。幸運的是，他遇到了張玲?？上У氖?，二十年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長情，卻未能換來“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美滿結(jié)局?！熬屠寺膼矍槎裕敯閭H變得熟悉時大腦可能根本無法產(chǎn)生足夠多的多巴胺，即使伴侶一如既往地完美，也不能被同樣喚醒?！?8“在他們眼里，愛情象征的乃是自由和幸福，而婚姻代表的則只能是奴役和痛苦?！?9張弦對愛情的偏執(zhí)，已然無法在婚姻中實現(xiàn)，這就有了他成名后拈花惹草的情感經(jīng)歷50。在婚姻中，“她”很癡情，一心想做“他”唯一的女人，而不是自己;而“他”卻毫不領(lǐng)“情”，把她的“情”當成了枷鎖和束縛。兩人的婚姻以離異告終。張玲在心碎中反省，“你就要新婚。你又一次讓自己套上圈套。你明明不屬于婚姻。你愛女人，并不愛其中之一。我也不屬于婚姻，我不愛男人。只愛這其中一個偶像”51。作為文人的張弦之“多情”，與作為女人的張玲之“專一”，無疑都是父權(quán)制傳統(tǒng)文化長期浸染的結(jié)果，他們的情感悲劇極具代表性，令人唏噓。王蒙與張弦相熟，1983年即以其婚戀故事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深淵》52，小說一開篇就寫道：“我詛咒愛情，我詛咒文學，我雙倍地詛咒花言巧語的愛情文學，……想不到，我的一生竟成了最俗氣的愛情小說最沒味兒的翻版。”這是女主人公以一生為代價所作出的痛悔交加的自白，也是作家對“愛情至上”觀念的尖銳批評和強烈不滿。張玲很難走出“被棄”的陰影，年僅五十二歲即因病自絕。兩年后的1997年，六十二歲的張弦亦因病去世。臨終前，他為自己的“好色”愧悔，并給自己寫下了“性格即命運”的墓志銘53。

1956年，張弦發(fā)表了他的處女作電影劇本《錦繡年華》。幸運的是，作品甫一問世，就引起了著名電影評論家鐘惦棐的注意54。張弦因此結(jié)識鐘惦棐，并不時登門求教，從他那兒領(lǐng)悟到“思考的深度決定了作品的深度”55。這時的張弦，大學剛畢業(yè)，風華正茂。不幸的是，“當我剛剛開始試圖思考和探索生活的復雜和嚴峻時，復雜而嚴峻的生活就猝不及防地教訓了我”56。沉寂二十一年后，復出的張弦在短短三年內(nèi)就接連發(fā)表了《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未亡人》《掙不斷的紅絲線》《銀杏樹》等名篇，在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中，塑造了多個令人難忘的女性形象。遺憾的是，張弦的婚戀小說止步于1987年，他對于愛情、婚姻本質(zhì)的探索，隱約呈現(xiàn)，淺嘗輒止，未能深入開掘。一個作家的精神高度是其作品的天花板。反觀張弦小說中的愛情觀，決定其命運的，或許不是性格，而是對愛情的執(zhí)念吧？借用恩格斯的話，“從這種力圖破壞婚姻的愛情，到那應該成為婚姻的基礎(chǔ)的愛情，還有一段漫長的路程，這段路程騎士們將永遠走不到盡頭”57。

2021年5月15日定

【注釋】

①本文所引張弦作品，若無另注，皆出自張弦小說集《掙不斷的紅絲線》，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②張弦：《情網(wǎng)》，《中國作家》1998年11月增刊。下文同。

③劉志權(quán)：《張弦創(chuàng)作論》，載《張弦研究資料》，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第27頁。

④張弦：《感受與探索——〈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創(chuàng)作回顧》，《電影藝術(shù)》1982年第5期。

⑤[明]馮夢龍輯評：《情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第598頁。

⑥[明]湯顯祖：《牡丹亭·作者題詞》，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

⑦[意]史華羅：《中國之愛情——對中華帝國數(shù)百年來文學作品中愛情問題的研究》，王軍、王蘇娜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第135頁。

⑧周瘦鵑：《愛的供狀》，《紫羅蘭》月刊1944年第13-17期。

⑨吳亮：《張弦的圓圈——評〈回黃轉(zhuǎn)綠〉和〈銀杏樹〉》，《上海文學》1982年第7期。

⑩張弦：《綠原》，《文匯月刊》1983年第10期。

11參閱劉志權(quán)編《張弦研究資料》，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

1256張弦：《掙不斷的紅絲線·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第271、271頁。

1321盧同奇：《思考中的昨天、今天、明天——評張弦近年來的幾個短篇小說》，原載《雨花》1982年第12期，轉(zhuǎn)引自劉志權(quán)編《張弦研究資料》，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第108、109頁。

1415張弦：《從兩篇小說談虛構(gòu)》，原載《鐘山》1982年第2期，轉(zhuǎn)引自劉志權(quán)編《張弦研究資料》，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第297、297頁。

161742[日]上野千鶴子：《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王蘭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5，第95、219、95頁。

18張競生：《愛情的定則與陳淑君女士事的研究》，原載《晨報副刊》1923年4月29日，參見張競生、魯迅等著，張培忠編《愛情定則：現(xiàn)代中國第一次愛情大討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第36頁。

1920朱謙之、楊沒累：《荷心》，新中國叢書社，1924，第40、68頁。

22蔡翔：《家庭：一種穩(wěn)態(tài)的模式結(jié)構(gòu)？——讀電影文學劇本〈銀杏樹〉》，原載《電影新作》1984年第6期，轉(zhuǎn)引自劉志權(quán)編《張弦研究資料》，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第168頁。

23王蒙：《善良者的命運》，載張弦《掙不斷的紅絲線》，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第5頁。

24張弦：《感受與探索——〈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創(chuàng)作回顧》，原載《電影藝術(shù)》1982年第5期，轉(zhuǎn)引自劉志權(quán)編《張弦研究資料》，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第302頁。

2545[法]阿蘭·巴迪歐：《愛的多重奏》，鄧剛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第62、62頁。

26[美]艾·弗洛姆：《自我的追尋》，孫石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第94頁。

2741[美]M.斯科特·派克：《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于海生譯，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第55、60頁。

28[美]埃·弗洛姆：《愛的藝術(shù)》，載《為自己的人》，孫依依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第274頁。

29[德]馬克思·舍勒：《愛的秩序》，劉小楓主編，孫周興等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第104頁。

30莫提默·J.艾德勒：《大觀念——如何思考西方思想的基本主題》，花城出版社，2008，第108頁。

31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1999，第84頁。原文：“如果說只有以愛情為基礎(chǔ)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繼續(xù)保持愛情的婚姻才合乎道德?！?/p>

32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1999，第84頁。原文：“結(jié)婚的充分自由，只有在消滅了資本主義生產(chǎn)和它所造成的財產(chǎn)關(guān)系，從而把今日對選擇配偶還有巨大影響的一切附加的經(jīng)濟考慮消除以后，才能普遍實現(xiàn)。到那時，除了相互的愛慕以外，就再也不會有別的動機了?！?/p>

33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1999，第71頁。原文：“第一個出現(xiàn)在歷史上的性愛形式，亦即作為熱戀，作為每個人（至少是統(tǒng)治階級中的每個人）都能享受到的熱戀，作為性的沖動的最高形式（這正是性愛的特征），而第一個出現(xiàn)的性愛形式，那種中世紀的騎士之愛，就根本不是夫婦之愛。恰好相反，古典方式的、普羅旺斯人的騎士之愛，正是極力要破壞夫妻的忠實，而他們的詩人們所歌頌的也正是這個?！?/p>

34路文彬：《視覺時代的聽覺細語——20世紀中國文學倫理問題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第184、187頁。

353637[美]海倫·費舍爾：《情種起源》，小莊譯，湖南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14，第2、89、2頁。

38[美]羅伯特·J.斯騰伯格、凱琳·斯騰伯格：《愛情心理學》，李朝旭等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第196-197頁。

394044[英]C.S.路易斯：《四種愛》，汪詠梅譯，華東師大出版社，2007，第77、92、93頁。

43[美]霍妮：《愛情心理學》，花火編譯，古吳軒出版社，2016，第6頁。

4649路文彬：《論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婚戀話語迷思》，《南方文壇》2017年第2期。

47“我作品中的人物都是精神流浪式的，這種人的精神也需要一個立足點。他可以一天到晚胡說八道，但總有一個時刻是真的。我選擇愛情作為這個時刻?！蓖跛罚骸段沂峭跛贰?，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2，第82頁。

48[美]羅蘭·米勒、丹尼爾·珀爾曼：《親密關(guān)系》，王偉平譯，人民郵電出版社，2011，第264頁。

5053張守仁：《我和張弦一家人》，《星火》2018年第5期。

51張玲：《偶像》，《十月》1989年第4期。

52王蒙：《深淵》，《小說界》1983年第3期。

54蒲若是（即鐘惦棐）：《寫年青人的和青年人寫的——兼評〈錦繡年華〉》，《中國電影》1956年增刊第2期。

55張弦：《我的路和我的小說》，原載《北京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4期，轉(zhuǎn)引自劉志權(quán)編《張弦研究資料》，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第322-323頁。

57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1999，第79頁。

（劉延玲，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