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海飛小說創(chuàng)作,比較常見的角度有“70后”作家、諜戰(zhàn)、歷史敘事等。海飛是有著明確寫作方向的作家,也是作品影視化比較成功的編劇。小說家和編劇的雙重身份,為理解海飛提供了多元視角?!堵槿浮贰扼@蟄》《唐山海》等作品獲得了廣泛關注,無論是小說,還是電視劇,都飽含家國之念、江湖俠義和美好性情。新作《江南役》,敘事舒展靈動,情感表達也更立體豐富。大時代風云變幻、王權之爭、江湖恩怨,在海飛筆下,主調(diào)是金庸式的家國大義,“副歌”部分更接近古龍的快意江湖。
讀海飛小說有如漫步畫廊,江南水墨氣息彌漫,黑白墨色里是亮烈的生死,幾乎每一部都有著特定的歷史背景,在家國和個人身份認同之間穿行,諜戰(zhàn)波云詭譎,武俠驚心動魄,對人性的考驗永遠箭在弦上,就算是蕩氣回腸的情愛故事,也被犧牲和大義打磨得邊緣鋒利。他喜歡拷問,又留下自由開闊的空間,一段又一段歧路,一個接一個懸念,藏在無盡的虛構熱情和探究歷史謎團的熱切渴望之中。打開漸漸褪色的歷史,重現(xiàn)時光深埋的色彩,就像考古發(fā)掘,機關重重,銹跡斑斑,還原歷史與重塑歷史的過程,也是我們打量海飛內(nèi)心秩序的過程。如何講述歷史?歷史是一個空間性裝置,還是一種時間性存在?作家選擇后現(xiàn)代主義戲說,還是現(xiàn)實主義正說?著力點在歷史,還是借古喻今?修飾歷史,還是復原歷史?這些疑問,關乎寫作者的史觀,也可見作家的審美偏好。在跨文化語境和跨媒介視閾下,審視海飛小說中的歷史,虛構與真實像一面多棱鏡,嚴肅莊正的是家國大義,俠肝義膽的是個人性情。
一、家國與江湖:他見
虛構的歷史風景里,有寫作者基本的文化立場、情感態(tài)度和價值取舍,被稱為通俗小說和類型小說的言情武俠,同樣承載這些。只不過通常我們認為,張恨水、李碧華也好,金庸、梁羽生、古龍、徐皓峰也好,都把歷史作為故事背景講述江湖恩怨和愛恨情仇;而不是為了通過亂世悲歡、江湖紛爭來探究或反思歷史。這些歷史無論是整體真實、局部虛構,還是完全虛化只給出一個時間輪廓,都不影響情節(jié)推進和人物塑造,讀者也完全不會去苛求小說中的歷史真實。海飛小說中的歷史,有公共話語,也有個人情懷??箲?zhàn)、抗倭,都是國族敘事,從軍經(jīng)歷讓他內(nèi)心始終有著“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的信念;而個人性情則表現(xiàn)為自由倫理。歷史具有文本性,書寫過程也是復現(xiàn)歷史的過程,歷史空間中,既凸顯王朝更迭、革命戰(zhàn)爭,也包容蕓蕓眾生的世俗情感,廟堂、廣場和江湖,君王、知識分子和民眾,都在歷史大潮中纏繞在一起。從社會文化角度看,海飛的寫作有著類型文學的消費性和娛樂性;從文學自身看,這些作品同樣表達了海飛對人性的深刻理解,以及自覺的小說審美追求。
《江南役》的歷史背景是明朝那些事,而且是我們熟悉的萬歷年間。小說以錦衣衛(wèi)北斗門掌門人田小七受明神宗萬歷皇帝朱翊鈞委派,到杭州錢塘火器局取趙士真剛剛完成的《神器譜或問》為敘事起點。同行的三兄弟屠夫劉一刀、賣女人香粉的唐胭脂、善于挖地道的土撥槍槍身懷絕技,兄弟情深。杭州城一派秋日盛景,阻擋不了田小七兄弟卷入兒童失蹤案、趙士真被綁架案,以及案中案太子爭奪戰(zhàn)。倭寇計劃利用六和塔竣工慶典埋藏火藥暗算皇帝,田小七兄弟與趙刻心攜手,追蹤趙士真和《神器譜或問》,解救被綁架的孩子,保護皇帝,與倭寇展開生死之戰(zhàn)。青磚白墻、桂花飄香的杭州城,殺機隱隱,血雨腥風。除田小七和趙刻心這兩位男女主,小說還塑造了亦正亦邪的陳留下,忠勇善戰(zhàn)又為情所困的甘左嚴,投誠日本又無限追悔的薛武林,玩物喪志又暗藏心機的巡撫劉元霖,以及心狠手辣的余船海、阿部、燈盞等倭寇形象。小說主線是圍繞趙士真和《神器譜或問》展開的抗倭之戰(zhàn),是家國情;副線是破解兒童失蹤案以及背后的太子爭奪戰(zhàn),是忠義情;輔線是田小七和劉一刀、唐胭脂、土撥槍槍、吉祥,以及趙刻心并肩戰(zhàn)斗,是兄弟情和兒女情。
小說開篇交代人物、時間和地點等幾個關鍵要素,田小七、萬歷皇帝、寶通快馬、杭州城,為即將展開的敘事奠定了基調(diào)。小說故事發(fā)生在萬歷三十年(1602年)八月十二日到八月十八日這七天之間(七天應該是有意設定),章節(jié)也是按照時間順序編排,穿插了田小七、薛武林、甘左嚴、阿部等人的回憶??傮w上,敘事開合有度,像一把折扇,折起來嚴絲合縫,展開可以看到里面搖曳生姿、錯落有致的風景。因為海飛的錦衣衛(wèi)系列,我又重新讀了一遍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大明朝、錦衣衛(wèi)、江湖俠客、日本武士,這些設定與我們熟悉的武俠小說有共性,題材還是海飛喜歡的諜戰(zhàn)。沿著歷史線索,處理歷史圖像,當代人如何看待那一段歷史?明史學者的研究、石悅的文學創(chuàng)作、武俠小說的演繹,出發(fā)點不同,大明朝的面貌也有差異。歷史,是不能主動說話的。史學家研究時間節(jié)點、重大事件和影響歷史走向的人,研究歷史規(guī)律和秩序;小說家虛構歷史,精雕細刻歷史的局部和細節(jié),現(xiàn)實白描,浪漫傳奇,都是書寫,既撫慰了現(xiàn)實焦慮,順帶滿足大眾的歷史好奇心。真正發(fā)生過的歷史就是歷史,不會變成抽象理念,也不會變成武俠小說。把現(xiàn)實和歷史黏合起來,不是日常生活,小說家試圖抓住歷史的門把手,哲學家渴望創(chuàng)造萬能鑰匙,無論是感性的虛構,還是理性的深思,這種力量一旦形成就不會消失。人類社會改變不了已經(jīng)存在的歷史,歷史以自身邊界劃定了被講述的可能。
海飛的歷史虛構是詩意的,那些你死我活的斗爭,他娓娓道來,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背后,是他浪漫主義的詩意歷史觀。他把一腔英雄氣與筆下的曲折故事打磨成充滿江南氣息的風景,強調(diào)視覺美感和矛盾沖突,融合了武俠小說和歷史小說的敘事經(jīng)驗。蘇童評價海飛小說:“《驚蟄》和他之前的一系列小說一脈相承,完成了南方語境下的民國敘事,他豐沛的想象力,令人難以想象地構建了特定年代的文學版圖和虛構的特殊空間。對民國人事的摯愛,和他極具畫面感的‘飛翔的語言體系,使他的作品在小說界中成為形象鮮明的一抹亮色?!雹賹ow來說,他更喜歡把虛構的故事放在特定的歷史時空中,《麻雀》《驚蟄》《唐山?!肥乾F(xiàn)代間諜小說,諜戰(zhàn)里有復雜的人心人性,那種隱忍的智慧和壯烈的犧牲,在他筆下驚心動魄,感人至深;民國諜戰(zhàn)系列之后,他把目光轉(zhuǎn)向明朝萬歷年間,《風塵里》《江南役》《昆侖海》(尚未完稿)是新的錦衣衛(wèi)三部曲?;▓F錦簇的歷史與刀光劍影的斗爭,是他迷戀的敘事方向。講述歷史故事,他用很多物證作為歷史的注腳,比如繡春刀,比如歡樂坊,比如酒,還有各種江南建筑和杭州美食。那些歷史縫隙里的碎屑,對他來說是一種召喚。人性復雜的反光,幽深的欲望,生死之愛,被禁錮的,被釋放的,在歷史之境,成為跌宕起伏的風景。歷史敘事屬于原鄉(xiāng)的一種,回去是一種尋找,也是一種求證。海飛細心打磨時間的多色濾鏡,飛魚服的花紋,圖案繁復,詭秘而又綺麗;繡春刀的刀鋒,輕盈凜冽,陽光下反射著說不盡的江湖熱血;保家衛(wèi)國、宮斗、江湖紛爭,刀光劍影又如詩如畫,柔情百轉(zhuǎn)又浩氣如歌。他以帶有唯美氣息的虛構,打造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歷史空間:超越日常性,從一切已知的新世界中回到未知的舊世界,從實實在在的有,到不確定的空,在空無中穿越歷史,仍舊落腳在實實在在的有。從這一點看,海飛與《紅樓夢》的路徑是反向的。歷史敘事把時間變成可見的,當海飛把時間拆分成一天又一天,整齊擺放在我們面前,像鏡子,又像是一張臉,時間賦予田小七等人以生命和呼吸,把抽象的歷史變成有血有肉的畫面,把空變成有,把歷時性變成可觸可感的共時性。
二、真實與虛構:我在
無恙,是海飛對這個世界的全部期許。這個《江南役》中沒有正面出場的姑娘,是田小七心心念念的靈魂故鄉(xiāng),隱喻了歲月和世間的平安靜好。小說后記中,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田小七和趙刻心到杭州寶石山,安葬了無恙,一段刻骨銘心(趙刻心的名字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吧)的愛就此長眠于碧水青山;陳留下姐弟祭拜了薛武林,孩子取名薛西湖,一段腥風血雨就此了結(jié),姐弟二人應該是希望西湖長大后遠離江湖恩怨,歲月靜好;甘左嚴(春小九)和柳火火在喝酒,螺螄炒得一絕,饅頭蒸得一絕,歡樂坊依然歡樂;唐胭脂住在孤兒院,在墮落街開了香粉鋪;土撥槍槍無顏再見兄弟,默默給孤兒院送炊餅;昆侖接替田小七進入錦衣衛(wèi),為家國大義而放棄個人修行。海飛說:“田小七的《風塵里》故事,正是在萬歷皇帝熱切的期盼中發(fā)生的。田小七就是古代諜戰(zhàn)小說譜系中的一個主人公,大明王朝的萬歷年間,揮起他閃亮的繡春刀。主角是田小七,他的身份來了一個大反轉(zhuǎn),從一個劫獄高手,從一個犯罪分子,突然變成了錦衣英雄,變成了國家公務人員。我對明朝萬歷年間的部隊,也充滿著好奇。比方講神機營,比方講鳥槍隊……那時候已然有了火器。在武俠的年代,竟然有了如此發(fā)達的火器,這是令人訝異的,我們的文藝作品很少有去表現(xiàn)過。鳥槍,其實就是火槍,就是步槍。當然,萬歷皇帝的部隊還有騎兵和海軍,甚至有了火炮。如果說,所有的人生都大同小異,那么所有你死我活的征戰(zhàn),也是大同小異?!雹凇督弦邸放c《風塵里》一脈相承,是田小七轉(zhuǎn)型之后的繼續(xù)成長,是田小七人生的第二次轉(zhuǎn)型。在這個人物身上,有著自由的天性和俠義的本性。一方面,他愿意為義犧牲,為情而死;另一方面,他也愿意為國而戰(zhàn),為信仰而犧牲。這個人物身上,寄托了海飛對于民間英雄、平凡英雄、出身底層的英雄的深刻理解。小說讓讀者有代入感,在田小七身上,我們看到了海飛的影子。黃庭堅有詞云:“稠花亂葉,到處撩人醉。林下有孤芳,不匆匆,成蹊桃李。今年風雨,莫送斷腸紅,斜枝倚。風塵里。不帶塵風氣。微嗔又喜。約略知春味。江上一帆愁,夢猶尋、歌梁舞地。如今對酒,不似那回時,書謾寫,夢來空,只有相思是?!睗M城風絮,一地相思,或許比較接近海飛的敘事底色。
海飛筆下的英雄大都是出身民間的小人物,講述這些小人物的生活史、情感史和生命史,包含著個人化的風格,對大歷史中個人的關注,放在生死考驗的人性烈焰之中,成為敘事的內(nèi)在推動力和觸動人心的部分。民族家國的大歷史和英雄化的小人物,特殊事件被從歷史中分裂出來,在瞬間的波濤洶涌和漫長的時間水流之下,內(nèi)在張力是人的自我審視。歷史是筆直的還是拐彎的,主要變量可能來自某些偶然性,我們探求規(guī)律,迷戀本質(zhì),是尋求穩(wěn)定感和安全感,總是試圖把個人放在歷史的合適位置,獲得平衡。個人的倫理位置和政治身份,在《江南役》中有明確而穩(wěn)定的設置:倭寇入侵,王權斗爭,平民與官府,江湖正與邪,案中案;田小七的智,劉一刀的義,唐胭脂的媚,土撥槍槍的莽,吉祥的勇,趙刻心的烈,皇上的不動聲色,春小九的一腔熱血……海飛聚焦歷史深處的人,聚焦人心深處的歷史,最終想表達的是他的內(nèi)心情感。
歷史題材和現(xiàn)實題材一樣,要思考如何處理虛構與真實的關系。故事是虛構的,人物也是虛構的,但是故事發(fā)生的年代和城市是真實的,情義是真實的,小說因此有了真實感?!吧虾?、重慶、哈爾濱、天津、南京,這些城市的歷史風俗、文化氣質(zhì)、生活百態(tài),海飛都需要去熟悉、感知,這就是小說家的功夫,是他需要做功課的地方。小說寫的盡管是一段虛構的故事,但是要在真實的歷史進程中去搭建,人物活動的場景必須逼真,每一條路、每一間咖啡館、每一家飯店的吃食,凡此種種都需要小說家進行翔實的考證。唯有如此,他所虛構的歷史信息、他所傳遞的英雄精神、他所表達的愛國情懷才會被更多的讀者接受?!雹郾绕鹉闼牢一畹膶m廷爭斗,海飛更喜歡奇趣橫生的民間故事、刀光劍影的江湖傳奇、俠義豪情和深刻的愛情。歷史敘事在現(xiàn)代性之中扮演著什么角色?現(xiàn)代性是反傳統(tǒng)的,是把人從傳統(tǒng)的土壤中拔起來,現(xiàn)代人不得不面對文化斷裂,疏離精神母體,而歷史敘事是人類對自身的迷戀,即使一段歷史充滿戰(zhàn)爭和暴力,在現(xiàn)代化進程的批判性反思之中,人類依然無法克服歷史鄉(xiāng)愁。本土經(jīng)驗的中國敘事中,游俠傳統(tǒng)富有強大的生命力,帶來的不僅是古典情結(jié)和時間幻象,還包含著對自由的渴望,對傳統(tǒng)俠義倫理的現(xiàn)代認同。從歷史敘事的縫隙里,我們看到的是海飛對情義的理解,對人心的觸摸和對人世的體恤。
無論是影視藝術,還是類型小說,海飛的跨媒介寫作,都在塑造帶有個人標識的公共空間。有讀者認為,通俗寫作中的歷史設定與真正的歷史毫無關系,不過是道具和裝置而已。對于文學藝術來說,作為傳遞自己觀念的載體,不同的藝術形態(tài)都可以承載創(chuàng)作者對歷史的接受和理解,甚至是重新闡釋和塑造,前面提及的武俠小說和其他類型小說都不例外。個人的話語體系,是局部歷史記憶的呈現(xiàn)方式,小說和影視不過是轉(zhuǎn)換過的敘事系統(tǒng),都可以成為通往歷史的私人旅行。海飛不是史學家,他尊重人性,熱愛世俗生活,對個人和家國有自己的理解,他的寫作是對已逝時空的尋回,是在歷史的想象中與現(xiàn)實重逢。每個人都是歷史中的人,也都是時刻面臨各種考驗的個體,無論是家國情懷,英雄豪杰,還是市井小民、販夫走卒,為情所困的,為愛所傷的,為大義不憚于犧牲的,茍且偷生的,一直就在文學之中,被記錄,被講述。討論小說中的歷史虛構,我們更想確認其中涉及自我的真實的意識和觀念。這并不是我們觀察歷史的一個獨特角度,反而是普遍性的,與人生的意義和認知相關,和我們的感情世界、精神信仰相關。在歷史敘事里,個體的政治身份,特定階層的情感立場,甚至道德倫理處境,都會受到具體語境的局限,但這并不是確認歷史,而是確認隱藏在歷史話語和歷史場景中的真實自我,盡管有些是生活化的,有些是戲劇性的。
《江南役》中的江南火器局,標志著器物層面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追求,是近代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先聲,這是小說的宏大敘事背景。無論是社會學意義上的,還是人類學意義上的敘事,大都不是連貫的鏈條,而是片段,是凸顯出來的事件。行動是內(nèi)在的推動力,每個人都在行動的選擇之中。城市、革命、愛情、風俗、物象、文化,田小七和趙刻心、皇室、官府、市井小民、間諜、倭寇,各種力量的較量和博弈,宏大敘事涂層之下,深層邏輯是個體的人的抉擇。錦衣衛(wèi)三部曲,海飛是否試圖以民間倫理和江湖道義為基礎,重塑俠文化與歷史秩序,暫時還不能做出結(jié)論,但是對個體的人的觀照,對人性的思索是貫穿始終的。情愛是一條通往歷史的小徑,江湖傳奇作為正史的背面出現(xiàn),從既定的秩序中懷著隱逸之心講述歷史中的我在,海飛選擇的是抒情傳統(tǒng),是江湖大義、理想人格和英雄氣。武俠和諜戰(zhàn)構建了敘事的多重空間和交叉小巷,為了家國,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人生中值得付出熱血和犧牲的那一切,最終凝聚為一種恒久的信念。
三、歷史與個人:講述
敘事賦予歷史新的意義。歷史究竟是被講述的還是隱藏在敘事背后,二者之間的間離,依然構成我們今天面對歷史的困境。敘事意味著歷史的重新編碼,敘事性與歷史本質(zhì)屬性之間的關聯(lián),具有主觀體驗和闡釋性,同時,敘事之中還包含著審美偏好。海飛說:“‘諜戰(zhàn)是重返歷史的通道,也是親近英雄的路徑。這條路走起來并不容易,但值得全力以赴,這其中有我們值得珍重的?!雹芸缑浇閭鞑ブ厮芰巳藗兊慕邮芊绞胶蛯徝栏兄Y(jié)構,歷史得以更具象地呈現(xiàn)為故事場景和共情效應。即使人們明知道這是虛構,也愿意在身臨其境的觀看和閱讀中,獲得歷史在場體驗。消費性加劇了文化審美偏好,情感歸屬、偶像效應、題材熱,包含著復雜的接受心理和閱讀期待,其中既有理性的心理認同,也有非理性的情感投入。私人化歷史敘事如何鏈接公共視閾,大眾審美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怎樣耦合,虛構歷史為附加審美愉悅和經(jīng)驗分享提供了空間和可能。居伊·德波認為“世界已經(jīng)被拍攝”⑤,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已進入影像物品生產(chǎn)與物品影像消費為主的景觀社會,景觀已成為一種物化了的世界觀,而景觀本質(zhì)上不過是“以影像為中介的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德波強調(diào)影視塑造的文化景觀,是一種對生活的異化;而社會景觀的消費性導向,對當代文學生產(chǎn)和傳播無疑有著巨大的深層影響。在消費主義領域去討論海飛作品,他提供的影像景觀被有效地嵌入時間之中,而歷史終究還是不可避免地娛樂化了。
真實事件依然有著故事屬性,歷史并不像寫好的劇本會有完整的因果鏈條,更多的是偶然性和岔路口,史學家講述歷史習慣于挖掘因果和本質(zhì),而小說家不負責在強化命運感的同時,確認歷史的規(guī)律性和必然性。敘事首先是把故事講述出來,同時也包含著對歷史的判斷,或者說歷史意識、歷史觀念、歷史秩序的講述。在審美感受之外,研究者更習慣于去探究隱含的作者認同和價值選擇?!昂甏髷⑹隆边@一概念與歷史認識論息息相關,與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及史學家對于這種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探索與認識緊密相連,隱含著使某種世界觀神化、權威化、合法化的本質(zhì)?!坝捎趯⒁磺腥祟悮v史視為一部歷史,在連貫意義上將過去和將來統(tǒng)一起來,宏大敘事必然是一種神話的結(jié)構。它也必然是一種政治結(jié)構,一種歷史的希望或恐懼的投影,這使得一種可爭論的世界觀權威化?!雹藓甏髷⑹乱馕吨鴮σ粋€較長時間段的因果鏈條給出有說服力的表達,目的是明確一種公共立場,建構民族、國家和社會的情感共同體或是信仰共同體;通過戲劇性場景、環(huán)境設計和色彩深描,賦予一個時代具象的印記?!督弦邸分械囊恢σ蝗~,一物一瓦,那些獨特的植物、屋宇、戲臺、高塔,包括民間的一衣一食,都是歷史的反光鏡,我們會被整體性歷史所籠罩,更會被詩意的細節(jié)所吸引。例如,田小七這個人物,具有入世和出世的雙重性,投入的激情和抽離的倦怠,構成了他精神世界的兩面,一面是耀眼的光,一面是低垂的影。海飛捕捉歷史深處的光影,投射自己的理性認知和內(nèi)心情感。小說有著詩性的光暈,細膩的想象力,與涌動的英雄激情構成了奇妙的和諧。溫暖的日常性,疊加奇情奇景,時間軸清晰流暢,為展現(xiàn)每個人的內(nèi)心提供了開闊的空間。
《江南役》的迷人之處,在于巧妙的情節(jié)設計、推進速度,以及懸念。最讓我心動的,還是那種引而不發(fā)的情感。無恙,早已不在,又無處不在。這種隱忍的愛,從已經(jīng)消失的人與事物中,不斷被發(fā)掘和重現(xiàn),構成活著的人與這個世界對話的欲望和可能。很多轉(zhuǎn)瞬即逝的時刻、抉擇和沖突,連綴起小說敘事的情感主線。歷史是被塑造的,我們可以形塑這一切,反復書寫,去對抗難以克服的逝去感和虛無感;也可以抽象為一種情感,把個體的人融入到此在的生活熱流之中?!督弦邸钒盐鋫b小說、諜戰(zhàn)小說、江湖傳奇,寫成了抒情長調(diào),依舊是海飛式的敘事美學。在倫理層面,那些英雄熱血、江湖俠義,還有兒女情長,不斷接近生命的理想境界;在敘事層面,通過歷史中的個人處境、一座城的命運,以及每個人的抉擇在大時代中的復雜投影,重新建構故事與歷史的審美紐帶。后現(xiàn)代主義語境中,現(xiàn)代性不斷遭遇危機,多義纏繞,破碎的,散亂的,背負著沉重歷史,看起來解放了自我,其實是自我的解構。在后現(xiàn)代的潮水之中,困境無處不在,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不過是想象的諾亞方舟?!督弦邸酚兄鋫b小說的傳奇性,兄弟五人(出家習武還俗,差不多是武俠小說男主的基本人設)在生死考驗之中獲得成長,重新認識自我,確證自我,海飛設計這樣一個總體性框架,來兼容他心中的傳奇與世俗世界,這使得《江南役》具有了成長小說的某些要素。
當代歷史小說,帝王將相、后宮爭斗、戲說、穿越,距離真實的歷史都很遙遠,不是平民眼中的歷史,也不是真正的帝王家史。海飛小說傾向于民間立場,他寫宮廷斗爭,沒有刻意表現(xiàn)帝王的厭倦或者暴虐,寫到柳章臺,語調(diào)輕松,微帶嘲諷,平行視野中的廟堂和江湖成為彼此的鏡像,而民間俠義始終是小說的精神主線。調(diào)侃的筆墨里浮著一層隱約的感傷,似乎本來沉默在歷史的水底,被風攪動,就會漂到水面,若隱若現(xiàn),與犧牲構成迥然不同又纏繞不清的雙重文本。對照革命歷史題材小說系列《向延安》《旗袍》《回家》《麻雀》《驚蟄》《唐山?!贰恫讹L者》《棋手》等,海飛的歷史感和價值觀很明晰;《風塵里》和《江南役》的明朝那些故事,則多多少少有了游戲之心。田小七是和陳深、陳開來一樣的民間底層小人物,機緣巧合成了大英雄。家國、情愛、生死,放置在特定歷史空間,強化了普通人在公共空間中的位置和意義。
海飛的小說具備很多暢銷元素,比如諜戰(zhàn)、懸疑、英雄,每一本都是好故事。然而“諜戰(zhàn)”只是背景或外衣,民國只是常用的背景,他所關注的是歷史深處的人,是人心深處的歷史⑦。家國之念和個人性情無法截然區(qū)分,海飛喜歡展現(xiàn)重大歷史事件中那些處境、身份、性格復雜的普通人的生活和經(jīng)歷。小說結(jié)尾,原本身處俗世之外的吉祥,替代田小七成為錦衣衛(wèi)昆侖,而田小七從此淡出,隱居江湖?;蛟S這就是“去留肝膽兩昆侖”罷。海飛對時間特別敏感,江湖恩怨里有他內(nèi)心沉淀的嚴肅的歷史感,而世俗化的歷史虛構,渲染為場景化、陌生化、神秘性和差異性。經(jīng)由詩意講述、市場選擇、消費性參與,或許真的與歷史真實不再有確切的關聯(lián),而遙望歷史的姿態(tài)、觸摸歷史的角度、理解歷史的路徑、書寫歷史的溫度,共同建構了帶有海飛標簽的迷人的諜戰(zhàn)世界。
【注釋】
①劉慧:《為無名英雄塑像 海飛新作〈驚蟄〉展現(xiàn)驚人的想象力》,https://zj.zjol.com.cn/news.html?id=760102.
②海飛:《創(chuàng)作談:萬歷年間街頭英雄田小七》,《收獲》微信專稿。
③④周瑞博、李瑛整理:《超越“諜戰(zhàn)”的歷史敘事》,《解放軍報》2019年9月11日。
⑤[法]居伊·德波:《景觀社會》,王昭鳳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封底。
⑥劉俐娜:《疏離宏大敘事之后——中國近代史學史研究現(xiàn)狀及思考》,《湖北社會科學》2015第1期。
⑦劉茉琳:《有些故事值得永遠傳唱——評海飛諜戰(zhàn)小說》,《文藝報》2019年11月15日。
(張艷梅,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