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永平
許家經(jīng)營的仁心堂是一家百年中藥店,如今的掌門人叫許珊,已年屆七旬。十年前,他剛從市中醫(yī)院退休,老父親就去世了。他憑著精湛的醫(yī)術(shù)和炮制藥丸的祖?zhèn)骷妓?,使仁心堂名聲大噪,名滿大江南北。
三個月前,許珊不顧家人反對在江寧市開了分店,不料藥店生意慘淡。他百思不得其解,有點后悔不該不聽父親生前的叮囑———哪里都能去,唯獨不許去江寧市開店。
當(dāng)時,許珊納悶,問其中緣由,可父親除了嘆氣還是嘆氣,就是不肯吐露一字。
事實證明,父親不許他來江寧市開店是有道理的。其他中醫(yī)館,明明掛牌的醫(yī)生名氣不如他,卻生意興隆,只有他家冷冷清清,上門求醫(yī)者少得可憐。許珊還發(fā)現(xiàn),一些人遠遠地朝他家藥店走來,可走近后抬頭一望又轉(zhuǎn)身離開了。這也太蹊蹺了,令許珊十分費解。
家里人都勸他早點放棄,少虧點,可許珊非要將此事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他一頭扎進圖書館,翻找當(dāng)年的資料尋找答案。幾天下來,他總算找到一篇民國時期的新聞報道,報道稱仁心堂的一位大夫?qū)渭疑贍數(shù)娘L(fēng)寒感冒誤診為風(fēng)熱感冒,致其死亡。呂家震怒,利用其勢力將仁心堂趕出江寧。此事轟動一時,人人皆知,個個痛罵仁心堂庸醫(yī)害人。
原來如此!許珊震驚不已,怪不得父親不愿提及當(dāng)年之事,還告誡自己不可來江寧市發(fā)展??磥碇挥星蟮脜渭液笕嗽彛拍艽蜷_這個死結(jié)。可是從報道來看,這呂家只有一個兒子,成婚不久,并未留下后代。
就在他愁腸百結(jié)之時,來了個七老八十的病人。許珊一看病人叫呂秦,頓時心中一動,加倍用心為他診脈。一號脈,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這呂秦的肝病很嚴重,再看臉色,蠟黃蠟黃的,詢問之下,得知一年前開始看西醫(yī),黃疸指數(shù)一直居高不下,醫(yī)生的意思只有做肝移植才能保命,可老人這把年紀了,不愿挨這一刀,何況還有手術(shù)和排異兩道關(guān)要闖,不如來看看中醫(yī),說不定還有幾分希望。
斟酌良久許珊才開好方子,叫姑娘去抓藥。就在這時,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闖進來,拉著老人的胳膊,虎著臉道:“爸,您咋來這里看病了?難道您忘了仁心堂治死了我爺爺?shù)氖拢€想搭上自己的命嗎?走,咱們回家。我已經(jīng)給您聯(lián)系上海的名醫(yī)了,保證移植手術(shù)順順利利的?!?/p>
難道這竟是當(dāng)年那個呂家少爺?shù)暮蟠??許珊又驚又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沒想到自己苦苦找尋的呂家后人居然主動上門求診。雖然,他還不清楚呂秦上門求診的意圖,但面對這個求之不得的機會,決心使出渾身解數(shù)治好呂秦的病,以此彌補許家先人犯下的大錯。
于是,他毅然決然地對呂秦父子說:“我愿以仁心堂的百年招牌為賭注,治好了,我們許呂兩家的恩怨一筆勾銷,請來當(dāng)?shù)孛襟w為今天的仁心堂正名;若不能治愈,我愿親手把仁心堂的牌子摘了,并通過媒體向呂家謝罪!”
“好!”呂秦被許珊的豪氣感染,立刻點頭答應(yīng)。他兒子卻不同意,梗著脖子說:“爸,血的教訓(xùn)有一次還不夠嗎?”
呂秦勸說道:“國武啊,西醫(yī)不都說了嘛,不移植只能等死。我快八十了,不想吃這個苦,既然這樣試試又何妨?如果你真的想盡孝,就不要再反對?!眳螄滢植贿^父親,開武館的他只得喊來一大幫徒弟,壯壯自家的聲勢。
轉(zhuǎn)眼一個月過去了,在許珊的精心治療下,呂秦的身體明顯有了好轉(zhuǎn)。這天,他一個人來復(fù)診的時候,說起九十七歲的老母親心臟不適。許珊就從箱底找出一把陳年的藥丸,對呂秦道:“呂先生,這是我珍藏了三十多年的藥丸,內(nèi)含多種珍貴藥材,你帶去給老太太,一天早晚兩次用水送服,每次一顆,保證老太太很快就舒服了?!眳吻匾苫蟮亟舆^藥丸,問:“這都三十多年了,還能有效嗎?”
許珊點頭解釋道:“我們許家祖上最擅長的除了醫(yī)治各種疑難雜癥,便是熬制各類藥丸。經(jīng)過洗、曬、蒸炒、煎熬等十幾道工序炮制過的藥丸存多久都不會壞,且這三十多年前的藥材大部分是野生的,藥效更好?!?p>
聽完解釋,呂秦放心地將藥丸收好,開口問價格,卻被許珊婉拒了,說這是免費贈送給老太太的,以表歉意。
呂秦只好領(lǐng)了這份情,帶回去給老母親服用。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呂國武突然闖進來,一把奪過藥丸,大叫一聲:“奶奶,不能吃!”
母子倆嚇了一跳,半晌才回過神來。老太太嗔怪道:“國武,你這是干什么?咋咋呼呼的。這藥丸怎么就不能吃?”
呂國武氣憤道:“奶奶,這許家祖上是庸醫(yī),他的子孫能好到哪里去!父親的病我看懸,就是治好了也是瞎貓碰到死耗子罷了。這藥丸,早就過期了,您說還能吃嗎?”
呂秦忙駁斥道:“國武,你別胡說,我這病一個月下來很有起色,說明許家的醫(yī)術(shù)確實高明!”呂國武聽了,更加憤怒,吼道:“爸,您怎么還在為許家說話?他這是要害死奶奶!不行,我去砸了仁心堂的牌子,讓大家都知道他們家是黑心堂!”說完,也不管兩人在后面喊叫,摔門而去。
半路上,他又打了幾個電話給徒弟們。不一會兒,呂國武帶著一幫徒弟趕到了仁心堂。
他大手一揮,喊道:“徒兒們,將仁心堂的牌子給摘了!”
店里的兩個員工想阻止,卻被兩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抓住了手腕,動彈不得,只能扯著嗓子嚷道:“干啥?你們這是干啥?老板,有人要砸店!”
許珊聞聲而來,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難道今日又要重演八十年前的一幕嗎?
呂國武輕蔑地看了許珊一眼,并不理睬,轉(zhuǎn)身對著越聚越多的人群道:“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告訴你們,就是這家所謂仁心堂的庸醫(yī),八十年前治死了我的爺爺,害我父親成了遺腹子,奶奶守了一輩子寡。如今,這許家的后人竟然拿過期的藥丸給我奶奶吃,又想害死我奶奶。你們說,這黑心堂該不該砸?”
“該砸!該砸!”一些圍觀者立馬呼應(yīng)道。
“住手!放下!”就在這時,人群外傳來一聲怒吼。聲音雖然不大,卻自有一股說不出的威嚴。盛怒中的呂國武,高舉的雙手僵在了半空。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白發(fā)老人攙著怒容滿面的老太太從出租車上下來。不用說,這是老太太和兒子呂秦怕呂國武闖出大禍,急急趕來了。
呂國武見奶奶動怒,放下牌匾奔過來扶住老太太,不解地問:“奶奶,孫兒這不是給您老出氣嘛,您咋還生氣不讓我砸呢?”
老太太嘆了口氣,一臉的怒容消失了,臉上寫滿了悲涼與悔恨:“武兒,本來這件事我打算帶進棺材了,你今天這么一鬧,我心里對許家實在是過意不去,不得不舍了這張老臉,爆爆家丑,說出當(dāng)年真相,還許家一個清白。”
此言一出,許珊和呂氏父子,包括眾人全都蒙了。呂國武反應(yīng)過來后,馬上嚷起來:“奶奶,您說什么呢!是不是病糊涂了?”
老太太卻搖了搖頭說:“武兒,我清醒著呢,是該還許家一個公道了!”隨后慢慢道出了八十年前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
當(dāng)年,呂家和許家關(guān)系很好,呂家大小任何一人得了疾病都會去許家經(jīng)營的仁心堂求診。呂秦的父親一表人才、風(fēng)流瀟灑,卻為了家族生意由父母做主娶了個不喜歡的女子,心有不甘,但不敢公然違抗父母之命,便趁父親外出偷偷跟喜歡的女子往來。
那晚,患了風(fēng)熱感冒尚未痊愈的他又偷跑去見那女子,不料父親外出回來要見他。他又驚又怕,急忙跑回家,因受驚嚇再加上淋雨受寒,病情驟然加重,又不敢去仁心堂求醫(yī),怕被許家看出端倪,只是繼續(xù)按老藥方抓藥煎服,不想病情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愈來愈重。到了這個時候,夫妻倆都慌了,只好尋一位游方郎中悄悄上門診治。
游方郎中為呂秦的父親診脈后,又拿起之前吃的藥方來看。這一看,郎中立時臉色大變,頓足道:“病人乃風(fēng)寒感冒卻開風(fēng)熱感冒之藥,導(dǎo)致寒濕病邪浸淫腑臟,便是華佗再世,又奈若何!準備后事吧。唉,庸醫(yī)害人啊!”說罷竟方子也不開便搖頭嘆息著走了。
呂秦的爺爺一聽,早已失了理智,認定兒子是被許家誤診所害,因而與許家反目成仇,利用自己江寧商會會長的身份,帶人砸了仁心堂,還將許家老少趕出江寧。
不幾日,呂秦的爺爺亡故,呂秦的母親雖已從游方郎中的話里明白了丈夫死亡的真實原因,但怕說出去令自己顏面掃地,便隱瞞了真相,后因良心不安,跟公公坦白了此事。此時,老太爺已冷靜下來,對兒子的死因早有懷疑,畢竟憑許家的醫(yī)術(shù)怎么可能犯此低級錯誤,現(xiàn)在得知個中情由,悔恨不已,但為了保住家族名聲還是選擇了繼續(xù)隱瞞真相,將錯就錯,并勒令兒媳不得向外透露半字。如此一來,莫說外人,就連呂秦父子倆至今都以為是許家害死了自己的親人。
聽完老太太的講述,大家一片嘩然。突然,有人高聲道:“老太太,您能當(dāng)著大伙的面說出這段隱情,著實不易。既然呂家當(dāng)年冤枉了許家,您老就當(dāng)著大伙的面給今天的仁心堂當(dāng)家人賠個不是,就此了了兩家八十年的恩怨。大伙說,是不是?”
“是!”眾人呼應(yīng)道。
老太太微微頷首,將目光轉(zhuǎn)向老淚縱橫的許珊,一步步挪過去,開口道:“你就是許珊醫(yī)生吧。我對不住你們許家啊,讓你們許家背了這么多年的黑鍋!八十年了,我一天也沒忘記過這事,每次想起就會痛悔交加,才落下這心病。如今,你救了我兒子的命不說,又拿出這么珍貴的藥丸送我。我有愧?。∏貎?,武兒,過來,我們祖孫三代一齊給許大夫鞠躬賠罪!”
許珊急忙上前一步扶住老太太。突然,他想到一個心中盤桓多日的疑問:“老太太,您兒子主動來仁心堂找我看病也是您的意思吧?”
老太太答道:“是啊,秦兒從小孝順,我流著淚求他,他雖然想不明白還是答應(yīng)了。我相信你的醫(yī)術(shù),本來希望通過這種間接的方式,來改變兒孫輩對你們許家醫(yī)術(shù)的看法,減少我的愧疚?!?/p>
許珊點點頭,抬頭望去,不知何時,“仁心堂”的牌匾已再次被掛在大門上方,嘴角不由露出一絲微笑,自己總算可以告慰許家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