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婉秋(廈門大學)
這村里家家都有把二胡。這二胡也不是誰都會拉,只是祖上傳下來的,也沒人問,就掛在墻上傳了幾百年。
這村里誰都知道,村頭的胡老爹是修二胡的一把好手,甭管啥二胡,到他手里這么一摸一填,保管跟新的似的。逢著誰家紅白喜事前后,他家的門檻都要被那些提著二胡上門找他瞧的人給踏破哩。
胡老爹家墻上也掛了把二胡。他家的二胡數(shù)最好的:琴筒制成八方形,筒腰略細,筒后有精美的雕花音窗;琴皮也是鱗紋細密,紋路排列規(guī)則的蟒皮;琴頭呈彎脖形,雕刻成龍頭狀;琴弓的弓毛也是上好的馬尾。整個二胡渾然一體,透出幽幽的紅褐色。
這村里誰都知道,胡老爹的閨女瑩丫頭拉得一手好二胡。這天,瑩丫頭搬著凳子在院子中坐定,便想著拉上幾曲。她指尖飛揚,像林中跳躍的小鹿,琴弦鳴唱出輕揚的旋律,裝飾音溫柔地依附在琴弓周圍。音符雀躍,月光給瑩丫頭披上了一層皎潔。
胡老爹出來了,倚在門上,看著瑩丫頭的背影。他緊鎖著眉,吸了口旱煙。半晌,嘆氣聲隨著白煙緩緩飄散。他搖了搖頭,轉(zhuǎn)身準備回屋,卻被蔡老漢叫住,要老爹幫他修琴。胡老爹瞥了眼院子中的瑩丫頭,接過蔡老漢的二胡,扯張凳子便開始忙活起來。不一會兒,琴音戛然而止,瑩丫頭問好后便轉(zhuǎn)身進屋。蔡老漢滿臉堆笑,還在熱切地和胡老爹拉話:“老爹啊,你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雖說有兩個徒弟,可我看啊,他們還沒有瑩丫頭爭氣呢。我聽瑩丫頭拉得可真不錯,要不你直接把手藝傳給她唄,好歹也是你親閨女?!焙系p哼一聲,頭也不抬:“你說啥呢?丫頭再好也是不能傳的!你再這么說,小心以后我都不幫你修二胡哩!”蔡老漢訕笑著接過二胡,撇撇嘴,啥也沒說就走了。是啊,誰都知道胡老爹家的手藝向來只傳男不傳女。
自那以后,蔡老漢沒再來找過胡老爹,同樣不再來的,還有胡老爹收的那兩個親徒弟。
他們倆已經(jīng)四個月沒來了。這天晚上,胡老爹從墻上取下那把二胡,在院子里拉起了《病中吟》。慘白的月光下,悠長的二胡聲哀怨,蒼涼,絲絲縷縷,欲斷又連。琴聲和著胡老爹的輕喃:“怎么就不來了呢?怎么就不來了呢……”
第二天一大早,胡老爹就上對門蔡老漢家去了:“蔡老漢啊,你可好久沒來找我嘍,這不,我今天可是特地來幫你看二胡的……誒?你這是要出門啊?”蔡老漢看著胡老爹,顯得有點局促:“老爹啊,我……唉,實話和你說吧,我那把二胡啊,不中用啦。咱們村啊,現(xiàn)在正流行那什么西洋樂隊呢,可氣派了。我這正要去老劉家吃席,你要不信,就同我一塊去看看唄?!焙系纱罅搜郏肷螞]話:“好……我同你一起去……”
酒席間,洋樂器在臺上亂奏一通,聽起來毫無章法,居然還有人叫好!胡老爹憤怒、不解、悲痛……各種情緒雜糅在一起,在他心里亂成一團麻。臺上的主持人嘻嘻哈哈,臺下的老爹如坐針氈。正是坐立難安的時候,老爹忽然瞥見那叫好聲最大的,正是他那好幾個月沒來的好徒弟小秦。
老爹快步擠到他身后,拍了拍他。小秦轉(zhuǎn)頭一臉不耐煩,待看清來人后一愣,臉上堆滿了尷尬:“師傅,您也在這啊?!薄班牛襾砜纯?,”老爹顯然沒明白小秦的緊張,“你呢,怎么好幾個月都沒來了?” “呃……那個……我……”小秦的臉漲得通紅也沒憋出一句話,最后還是小秦他娘過來解了圍:“老爹啊,你也看到了,現(xiàn)在大家都愿意請這西洋樂隊,二胡以后也沒什么人看重了……我們家小秦啊,學這二胡確實也吃了不少苦了,這孩子可能還是沒啥天賦吧,之后呢……我們也不打算再來學了……不好意思啊老爹?!?/p>
老爹擺擺手:“這學藝怎么能半途而廢呢,小秦他娘啊,你看……”沒等老爹說完,小秦他娘就打斷了:“我就和您直說了,你看這學二胡還有前途嗎?我話說重點兒,你這二胡樂意傳誰就傳誰去,再不濟回家傳給你那丫頭去!”說完她便也不再看老爹一眼。這回輪到老爹說不出話了。臺上的樂聲將他裹挾,更顯刺耳。老爹泄了氣,一口飯沒吃,渾渾噩噩的,最后也不知怎么到的家。
那天回來后,胡老爹跟丟了魂似的,飯也不吃,活也不干,每天早早地上床躺下,像是要應了那曲《病中吟》似的。后來,老爹一病不起,身形迅速消瘦,手上的老繭愈發(fā)突出,一張臉也像那千年古樹皮一樣,皺巴巴的,失去了活力。他常常躺在床上,望著墻上那把二胡,一個勁地嘆氣。
這天,他把瑩丫頭叫到床前,用他那爬滿褶子的手緊緊握住瑩丫頭:“丫頭啊,我知道自己的時間到了,活到這把年紀我也夠了,只可惜這手藝沒人繼承……”老爹認命似的閉上了眼,眼角濕潤,順著臉上的溝壑流下兩行濁淚?,撗绢^不停替他揩去淚,強忍住抽噎聲:“爹,你說啥呢,這不是還有我嗎,我也可以繼承……”沒等她說完,老爹驀地睜開眼,松開她的手:“丫頭,別說了!唉,只可惜你是個女娃,是我對不住你,等我走了,你就讓它跟著我一塊去吧?!崩系澪∥〉靥鹗郑帽M全力指向墻上那把滲著幽光的二胡,視線擦過瑩丫頭,死死地盯著它,仿佛現(xiàn)在就要把它帶走。床前的瑩丫頭抿緊了嘴,極力控制著身體的顫抖,任兩行清淚胡亂地染濕了灰黃的布衣。
沒過幾天,胡老爹走了,那把二胡躺在他懷里,他躺在棺材里。村里人都來了,為他請了最貴的西洋樂隊,風風光光地辦了場喪事。
十年后,一對年輕的女大學生,敲響了胡老爹的家門。
“瑩瑩老師么,我們是音樂學院的學生,我們從網(wǎng)上看到了您拉二胡的視頻,太震撼了,想來拜師。”
一位中年女士打開門。門后的墻上,掛著一把極美的二胡。
“進來吧,歡迎!”女士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