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認罪認罰自愿性審查標準及方法

（四川大學法學院 四川 成都 610065）

為減輕法院的工作壓力、優(yōu)化司法資源的配置，落實“寬嚴相濟”的刑事司法政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借鑒英美法系的辯訴交易制度應運而生。自《刑事訴訟法》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納入后，該制度的適用更加普遍。因此，被追訴人自愿認罪認罰成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和關鍵。判斷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采取何種標準，保障被告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以防范冤假錯案的發(fā)生，是理論和實踐中值得討論的問題，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和完善具有重要意義。

一、問題的提出

（一）認罪認罰自愿性判斷標準的理論爭議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十五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痹摋l規(guī)定明確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本內容。根據(jù)該規(guī)定可以將認罪認罰自愿性劃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次，被追訴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第二層次，被追訴人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第三層次，被告人自愿接受處罰。三種層次的判斷標準與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判斷標準是三者滿足其一或其二，還是三者均需滿足才能達到認罪認罰自愿性的標準？對于該問題，筆者認為，第十五條的規(guī)定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標準問題，而不是被告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審查標準問題；但是這三個層次的劃分，有助于我們理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內涵及明確界定制度的適用標準、實施目的。

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判斷標準有兩種。有學者指出，認罪認罰自愿性判斷標準等同于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五十條之規(guī)定及相關司法解釋所確立的非法言詞證據(jù)的排除標準，即“痛苦規(guī)則”[1]20-30。還有學者提出，針對認罪認罰自愿性判斷標準，應當采取自白任意性規(guī)則，以保障供述的自愿。兩種判斷標準在一定程度上能夠保證被告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但筆者認為，以非法言詞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為認定自愿性的標準較低，以單一的規(guī)則作為判斷自愿性的標準不能夠保證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和真實性。

（二）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審查方式多樣

對于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判斷存在多種的方法。第一種是直接判斷法。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九十五條的規(guī)定，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供述作為一種言詞證據(jù)，該證據(jù)真實性的判斷標準適用非法言詞證據(jù)的排除規(guī)則[1]171-172。這種判斷標準是直接對認罪認罰自愿性進行判斷的。如果出現(xiàn)被告人被追訴機關逼迫認罪則屬于非法證據(jù)，那么不能證明其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所做出的言詞證據(jù)應依法排除。第二種是間接判斷（也稱形式審查）。間接判斷為只要依法對被告進行權利告知、律師提供了有效的法律幫助，即可推定被告人認罪認罰是自愿的。判斷被告人主觀上自愿認罪認罰是一個價值判斷，是被告人權衡利弊后做出的一種選擇。筆者認為，以上兩種方式方法不應單獨適用，應當根據(jù)具體案件將兩種方式結合起來，以保證被告人沒有強迫認罪并且承認的犯罪與查明的事實相符。

二、實踐中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審查標準

在研究認罪認罰自愿性問題時，有學者主張兩種標準來判斷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自愿性，但都存在不足。

（一）采用非法言辭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為標準

在實踐中，被告人實質性認罪表現(xiàn)為對自己犯罪事實和細節(jié)的供述，在證據(jù)意義上屬于被告人的供述[2]。如果僅根據(jù)非法言詞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僅能保證被告人沒有被強迫自認其罪，但是仍會出現(xiàn)虛假認罪認罰的情形，比如，替他人“頂包”、故意制造虛假的證據(jù)或承認的犯罪事實無其他證據(jù)印證等。其次，倘若取證的手段不能達到“痛苦標準”，但是事實上達到了強迫被告人認罪的程度，那么也應當認為被告人認罪是不自愿的。因此被告人供述的合法性不等于供述的自愿性。采用非法言詞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適用于保障口供的真實性，但是用來判斷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是不充分的。

（二）采用自白任意性標準

形式上看似符合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的判斷標準，但該標準對供述的自愿性要求極高。實踐中辦案機關可能以認罪將獲得較輕的刑罰、承諾適用非羈押措施等適度“量刑優(yōu)惠”來影響被告人的程序選擇權。如果適用自白任意性規(guī)則，那么適度的引誘下所做的認罪認罰將會被排除。認罪認罰是被告出于個人意志進行選擇的結果，只要不過度引誘供述，即屬于自愿性供述。向被告人說明利害關系并不影響其認罪的自愿性，并且自白任意性規(guī)則和上述非法言辭排除規(guī)則的適用都同樣存在弊端，即實質上仍無法避免虛假認罪認罰的情形，也無法適用形式認罪的自愿性判斷。因此，上述兩種標準都不足以正確判斷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審查標準，應根據(jù)制度的構成要素進行判斷，還應當參考《刑事訴訟法》及《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下簡稱《指導意見》）第三十九條至第四十條的規(guī)定判斷。

1.被告人對認罪認罰是否有正確的認知

首先，被告人必須具備認知能力，能夠明辨是非、正確判斷利害關系，并且能夠控制自己行為；其次，被告人應當了解和熟悉其享有的權利義務，尤其要明確其有獲得律師幫助的權利；最后，被告人應當正確認知自己行為的違法性、公訴機關指控的罪名和犯罪行為，以及將面臨的法律后果（包括實體的刑事處罰和程序從簡的后果）。除此之外，被告人應當在值班律師的幫助下了解對其有利的證據(jù)信息,以便能做出正確選擇。

2.被告人能否自主選擇認罪認罰

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并不是社會心理學意義上的“自由、自愿”，而是對強迫自認其罪的否定。審查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并不是要求被告人發(fā)自內心的絕對自愿，也并非對外界影響因素的全盤否定[3]。應當嚴格按照“兩高三部”頒布的《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依法采用非法言詞排除規(guī)則作為基礎的審查標準。一旦被告提出其受到暴力、威脅等方式被迫認罪，如果情況屬實符合非法言詞排除規(guī)則標準，那么被告的認罪認罰應認定為非自愿，并應依法予以排除。

3.被告人認罪認罰案件的定罪量刑事實達到證明標準

被告人的認罪供述在證據(jù)意義上屬于口供，那么作為在案證據(jù)，除了需要排除規(guī)則的保障，還需要與其他的在案證據(jù)之間互相印證。審查認罪認罰的自愿性，還需要嚴格按照證據(jù)審查的標準進行。盡管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并不意味著被告人所做的認罪供述是真實的；但是筆者認為，如果被告所做出的供述不是真實的而是虛假的，或者在案證據(jù)僅有被告人的認罪供述、無其他證據(jù)印證；那么此時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將會面臨出現(xiàn)冤假錯案的風險。因此，被告認罪認罰自愿性審查，需要結合其他客觀證據(jù)，由法官根據(jù)一個理性的正常人及辦案經(jīng)驗綜合判斷。

三、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審查方法及審查內容

確立了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審查標準，圍繞著標準來探索實踐中法官審查被告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的方法。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由于被告人庭審前已經(jīng)認罪認罰并簽訂了《認罪認罰具結書》，案件中的事實和證據(jù)已經(jīng)得到控辯雙方的認可，并無異議，那么法院庭審的重點就從查明事實轉變?yōu)閷Ρ桓嫒苏J罪認罰自愿性的審查[4]。法院通過詢問被告以及閱讀案卷材料相結合的方式對自愿性進行審查。審查內容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于被告人認罪認罰的實體性判斷（可適用直接言辭原則），包括但不限于對被告人的認知能力、涉嫌的罪名和罪行的審查、詢問被告人是否充分了解其所認之罪的性質及可能承擔的法律后果、對《認罪認罰具結書》中的量刑幅度進行審查等；另一方面對于被告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的程序性審查，包括是否存在刑訊逼供等情節(jié)、公安機關及檢察機關是否履行了充分告知的義務、被告人是否得到了有效的辯護幫助等。具體包括：

（一）審查被告人的認知能力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被告人認罪意味著其對被指控的犯罪事實的承認和對自己實施的犯罪行為的一種主動的交代。但是法官在審查被告人的供述時也需要以在案的證據(jù)材料為基礎，以防止案件造假、證據(jù)造假、為他人“頂包”等虛假認罪認罰。這就要求偵查機關和公訴機關辦案過程中不能因為被告人認罪認罰而降低案件的證明標準。

如果被告人當庭如實供述犯罪事實，與公訴機關起訴指控的事實一致，并且其供述與在案的其他證據(jù)能夠相互印證，那么不論被告人出于何種主觀動機，為了減輕刑罰、認識到自己的行為違法真誠悔罪、主動承擔法律責任等，只要主動如實供述了自己的犯罪事實，有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就可認定其主觀上是自愿認罪認罰的。在形式認罪的情形下，依舊需要采用上述方法進行審查。

（二）被告人是否有被強迫認罪的可能性

根據(jù)“兩高三部”《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應當排除刑訊逼供，以威脅、引誘、欺騙及其他方法收集證據(jù)、強迫被告人自證其罪等情形[5]。公安機關擋獲犯罪嫌疑人后，不論將其關押至派出所還是看守所，進行訊問時都應當使用審訊記錄設施和電子監(jiān)控設施（審訊的工具），對整個訊問過程進行全程的錄音錄像，記錄犯罪嫌疑人的供述、公安機關、檢察機關與犯罪嫌疑人之間的交流情況。這個過程并不復雜或耗時耗力，因為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前提是被告人如實供述自己的行為。如果公安機關需要對犯罪嫌疑人進行多次訊問以保證供述的一致性，那么訊問的次數(shù)并不會很多，訊問內容也并不復雜。法官在審查案件的時候，訊問視頻也是需要嚴格審查的證據(jù)，以保障被告人不被強迫自證其罪的權利。錄音錄像也可作為法官審查被告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的重要依據(jù)，根據(jù)視頻中所反映的被告人精神狀況、表達能力等情態(tài)進行判斷分析。

（三）被告人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理解情況

在審前階段，我國對被告人的告知狀況不理想[6]。許多被告人由于文化程度較低，甚至有些是文盲，對于刑事訴訟的程序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內容都不了解。再者，大多數(shù)被告人沒有得到律師的有效幫助。因此，檢察機關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應當明確告知被告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內容及其享有的權利義務。檢察機關不宜只將一份權利義務告知書交由被告人進行閱讀，而應當強調其中的關鍵內容，使被告人知曉自己享有什么權利、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原因、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后果、如何撤回認罪認罰等，這樣有利于被告人享有各項權利、保障制度的順利實施，還能夠提高法院審判的效率。

在實踐中，如果被告人對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后果不明確，當庭不認罪并翻供，那么庭審暫停，程序轉換為普通程序，不可能再適用簡易程序；因此被告人將被繼續(xù)關押，等待另行開庭的時間。公訴機關之前針對案件與被告人進行的認罪認罰從寬工作也宣告無效，而法院內部由于員額法官辦案繁簡分流制，對于轉為普通程序的案件將分給其他法官審理，審理期限也會延長。

由此可見，如果被告人對于制度內容及訴訟程序不清楚，任性而為，將會給自己和法院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因此，辯護人、公訴機關履行充分告知義務，無形中也是在支持法院的工作，為法院減輕負擔、節(jié)約司法資源。

（四）被告人是否有悔罪情節(jié)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被告人除了有“認罪”的主觀態(tài)度，還應當對公訴機關指控所觸犯的罪名及犯罪行為有一定的認識。有些被告人他們的法律知識十分匱乏，雖然表示認罪認罰，但是對于所實施的行為是否有違法性、可譴責性，是否構成犯罪等并不知曉，只知道認罪可以從寬處理，這就與制度設計的初衷相違背了，也是一種缺少認知基礎的“虛假”的自愿。因此，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被告人認罪認罰必須明知指控的犯罪性質及認罪后果。

此外，還應當對被告人是否悔罪進行考察。實踐中，被告人被指控販賣毒品，其本身也是吸毒人員，為了不去戒毒所強制戒毒，主動向司法機關承認販賣毒品的犯罪行為。因為販賣毒品罪所判處的刑罰比強制戒毒時間短，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將刑期減至最少[7]。被告人采取認罪認罰的方法得到較輕的刑罰；但是其目的是逃脫強制戒毒的懲罰。被告如果不真誠悔罪，那么再犯的可能性極高，其刑罰執(zhí)行完畢后，極有可能繼續(xù)吸毒販毒。雖然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但其沒有真誠悔罪，是否能夠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值得研究。

四、結語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為司法改革的重點，在未來的實踐中將會更加普遍適用。因此應當嚴格堅守防止出現(xiàn)冤假錯案的底線，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更加完善，并發(fā)揮其應有的作用，完成制度設計的初衷。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從法律規(guī)定、司法實踐及理論研究的角度看，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礎和前提，是開啟簡易程序和速裁程序的“鑰匙”；但是該“鑰匙”的取得需要嚴格的審查和判斷。這就要求法官嚴格按照法律法規(guī)及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行使職權，依法履行審查職責，結合非法言詞排除規(guī)、證據(jù)裁判等現(xiàn)有的規(guī)則進行認定，運用長年積累的辦案經(jīng)驗、法律人的理性和感性進行判斷。在充分保障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的同時，懲罰其犯罪行為，并對被告人進行教育改造，實現(xiàn)程序正義和實體正義的結合，維護司法的公正，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