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寧 趙以保
抗日戰(zhàn)爭是中國近代以來抗擊外敵入侵第一次取得完全勝利的民族解放斗爭。曠日持久的日本侵略戰(zhàn)爭給中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四川作為抗戰(zhàn)的大后方,為抗戰(zhàn)勝利付出了巨大犧牲,作出了巨大貢獻。包括郭沫若、巴金、老舍、沙汀、艾蕪、姚雪垠、朱光潛等在內的一大批文化人,抗戰(zhàn)時期來到四川,在成渝兩地活動,用他們的筆投入戰(zhàn)斗。朱光潛、宗白華等人用美學與藝術的方式尋找拯救國家民族的良方。作為“筆部隊”的成員,他們在時代動蕩中堅持美學研究,是中國現代美學的主要支撐,堪稱中國現代美學的先驅。他們在戰(zhàn)爭時期的美學研究與進步文化活動,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為抗戰(zhàn)貢獻了力量,為中國現代美學留下歷史的足跡,表現出現代中國美學在苦難中艱難前行的堅韌精神。
全民族抗戰(zhàn)爆發(fā)后,由于國土的迅速淪陷和國民政府遷都,大批機關、工廠、學校、文化單位西遷入川,四川一時成為大后方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重鎮(zhèn),同時也成為世界反法西斯統一戰(zhàn)線與中國抗日民族統一戰(zhàn)線的交匯點,為“二戰(zhàn)”的勝利和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勝利作出了歷史貢獻。在四川抗戰(zhàn)的文化力量中,有一支精銳的“筆部隊”。早在抗戰(zhàn)之初,郭沫若就呼吁文化人要“永遠保衛(wèi)這支筆桿,不讓法西斯有抬頭的那一天,不讓人類的文化有倒流的一天”Ⅲ。老舍在歡送“文協戰(zhàn)地訪問團”出發(fā)時說:“到前方去,是每個熱血男兒的迫切愿望”;“偉大的時代需要的是有血有肉的文章。在偉大的時代里,每個國民都該有所貢獻?!薄拔膮f”還提出了“文章下鄉(xiāng)”“抗戰(zhàn)建國”“文化抗戰(zhàn)”等響亮口號?!白钥箲?zhàn)開始以來,多少作家在南北各戰(zhàn)地各前線使用它們的武器——筆去抗敵……槍在今天不是士兵所專用的,筆也不是作家所專用的,即叫做筆游擊隊……我們最重要的責任當然是寫。我們當盡我們的能力把敵后方一切可歌可泣的壯烈英雄的事實,用我的鈍的可是純真的熱情的筆把他們寫出來,用詩歌的形式,用小說的形式,用戲劇、散文、圖畫種種形式去寫,我們的槍已經夠使敵人發(fā)抖,我們還要用筆去暴露敵人的殘暴,去‘消滅侵略者的靈魂。”這一切都顯示:抗戰(zhàn)的“筆部隊”正在浩浩蕩蕩發(fā)展壯大,朱光潛先生正是這其中的一員。
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至1945年日本宣告投降,前后14年,占中國現代文學史、美學史近三分之二的時間。這一時期出現了血與火交織的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潮流,出現了眾多文藝流派和大量文藝理論、美學研究成果,翻譯引進了大量國外反戰(zhàn)文學作品、文藝理論和美學研究著作。1938年3月在武漢,1000多文藝界人士成立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郭沫若為旗手,作家老舍、茅盾、巴金等,理論家成仿吾、周揚、朱光潛等當選為理事。1940年成立了由中共中央南方局主導的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員會,實際上是第三廳的繼續(xù)。其主任為郭沫若,副主任陽翰笙、謝仁釗?!拔瘑T和工作人員中,有蜚聲中外的著名的歷史學家、文學家、社會學家、教育家、經濟學家、戲劇家、美術家、音樂家、電影藝術家,在社會上有很高的聲譽……文工會主要從事學術研究、文學創(chuàng)作。所屬知識分子和周圍人,著書立說、講學論爭,從事文藝創(chuàng)作,在后方進步文化運動中,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中國共產黨主要依靠它來領導大后方的文化運動。”朱光潛、宗白華等人都參加了文化工作委員會。
抗戰(zhàn)時期的文藝創(chuàng)作、評論與理論研究,散發(fā)著血與火的氣息,表達著人民的意志,體現著“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的特點。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知識分子的心理、情感和思想歷程,都在發(fā)生著改變。許多川籍或者流寓四川的美學家、文藝理論家,都希望投身到火熱的生活中,投身到轟轟烈烈的抗戰(zhàn)中,為救國圖存貢獻力量。朱光潛開出的濟世藥方,接續(xù)王國維、蔡元培的思想傳統,主張審美教育救國;錢鍾書在給友人的詩中說,他要和戰(zhàn)士們“同其慷慨、相濡以沫”。宗白華喊出:“擎起時代的火炬!”他說:“我們這時代還有‘詩嗎?環(huán)顧全世界,只有中國的一片浴血奮戰(zhàn)的土地上面才是有理想,有熱情,有主義,有‘詩。”他們的這一段歷史是值得認真書寫的。
1937年至1945年是日本全面侵華戰(zhàn)爭時期。這段時期,朱光潛先是在北京大學,很快即隨武漢大學一路顛沛流離遷到大后方的四川。他分別在位于成都的四川大學和隨遷樂山的武漢大學但任教職,其問也在重慶生活過。
朱光潛在出版于1940年的《談美》一書中坦言:“在這個危機存亡的年頭,我還有心肝來‘談風月么?是的,我現在談美,正因為時機實在是太緊迫了?!痹谏胶悠扑?,國難當頭之際,朱光潛選擇與國民談美、談文學、談修養(yǎng)、談詩,絕非是頹廢主義和逃避主義的“談風月”,而是在他深入反省國民劣根性之后所開出的救亡藥方。在朱光潛看來,當時中國社會之所以腐敗、羸弱,不全是制度的原因,而是人心出了問題。朱光潛希望通過談美來改造國民性,使其有更高的企求;尤其使青年人由不斷與蠅蛆爭溫飽的俗人,通過審美而成為完全的人,理想的人。
通過深入爬梳抗戰(zhàn)時期朱光潛的自傳、時評、文章等文獻,可以發(fā)現這一時期是朱光潛美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時期,其時已由個人的學術旨趣轉向與中國社會危難存亡相聯系的學術擔當。這段時期既是他美學思想的開創(chuàng)期,也是轉折期。
自1932年到1945年,是朱光潛發(fā)表一系列美學著述,大量翻譯西方美學論著的時期。誰也不會否認,朱光潛是第一個系統介紹西方美學的中國美學家。他早年翻譯的柏拉圖、萊辛、歌德、克羅奇等,很多都是在香港、北京、重慶、樂山等地,在抗戰(zhàn)時期完成的。著作方面,被譽為其“文藝思想的起點”的《悲劇心理學》,完成于1933年;自稱其用力最著的《詩論》,初稿完成于1931年,出版于1943年;自稱對西方形式派美學具有“補苴罅漏”貢獻的《文藝心理學》,初稿寫于留學歐洲時期,定稿于抗戰(zhàn)時期的1936年;提出“人生的藝術化”理論的《談美》,完成于1932年,其中“人生的藝術化”,被朱自清譽為朱光潛最重要的理論??箲?zhàn)時期,朱光潛用一系列文章、著作表達他對時局的關心,闡述和發(fā)揮他的美學思想。隨著中國民族危機的不斷加深,朱光潛的美學研究也隨之轉變,從早期熱衷于美學基本原理的翻譯、研究,轉向美學原理的具體運用,包括對青年的培養(yǎng)和教導。這一時期,朱光潛的《談修養(yǎng)》(1940—1943)、《我與文學與其他》(1943)、《談文學》(1946)等著作,因國難當頭,救時心切,甚至表現出激憤文風,而有別于此前娓娓道來的溫文爾雅。朱光潛“以自己深湛的研究溝通了西方美學和中國傳統美學,溝通了舊的唯心主義美學和馬克思主義美學,溝通了‘五四以來中國現代美學與當代美學?!边@一切,離不開抗戰(zhàn)時期朱光潛聯系社會現實做出的美學探索。
這種探索首先來源于他內在骨子里深深的傳統文化根基。朱光潛自述,他出生于安徽桐城鄉(xiāng)下的一個破落地主家庭,從6歲到14歲,在他父親的鞭撻下接受的是封建私塾教育,儒家經典四書五經大半都可以背下來;還說可以做出科舉考試的策論時文。他15歲進入“洋學堂”,半年后就升入桐城中學,學的也是桐城派古文。只要我們回顧朱光潛的個性稟賦和學術歷程,不難發(fā)現他走上美學之路的深層依據,與其深受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思想影響有關。朱光潛青少年時期,同鄉(xiāng)前輩方守敦給他寫了“恒恬誠勇”四個大字橫幅,他將其作為自己一生的座右銘而始終踐行?!昂闾裾\勇”是傳統儒家人格境界追求的諍言。在朱光潛晚年一次答記者問中,他坦言其思想淵源和人格結構:“像我們這種人,受思想影響最深的還是孔夫子。道家思想有一些?!碧?,就是儒家人格追求的恬淡、簡樸、清心寡欲。這也是儒道交集之處:一簞食,一瓢飲,身在陋巷而不改其樂。1936年他在《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徑走》一文中指出:“目前中國社會腐敗的根源,以為一切都由于懶。懶,所以茍且因循敷衍,做事不認真;懶,所以貪小便宜,以不正當的方法解決個人的生計;懶,所以隨俗浮沉,一味圓滑,不敢為正義公道奮斗;懶,所以遇引誘即墮落,個人生活無紀律,社會生活無秩序。”因此要從人的根本之處入手獲得審美教育的成功。他說:“我是—個舊時代的人,流落在這紛紜擾攘的新時代里面,雖然也出過一番力來領略新時代的思想和情趣,仍然不免抱有許多舊時代的信仰。我堅信中國社會鬧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問題,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壞。我堅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幾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從‘怡情養(yǎng)性做起,一定要于飽食暖衣、高官厚祿等等之外,別有較高尚、較純潔的企求。要求人心凈化,先要人生美化?!敝旃鉂撓嘈挪③`行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審美理想。
其次,來源于救亡圖存的實際需要。朱光潛抗戰(zhàn)時期的最高理想是為教育救國和文化抗戰(zhàn)奮斗。他希望通過每個人的努力讓深陷災難的國家恢復秩序。朱光潛認為中國之所以如此之糟,外敵侵略當然是最重要原因;而殘酷的現實也反映出國人的某些問題,救國要從人做起。他親歷了從北京避難到四川,一路上深切地感受到中國人的無秩序、自私自利、麻木不仁等國民性格弱點。其后,他在四川大學參與并領導了“易長風潮”;在樂山的武漢大學參與校務管理,目睹種種亂象,更加認識到國民的一些痼疾所在。他說:“目前我們大多數人似太缺乏守法執(zhí)禮的精神”,“這種不守秩序的精神處處可以看見,許多事之糟,就糟于此?!币虼?,朱光潛針對中國當時社會面臨的一系列問題,開出了自己的審美救世藥方。在朱光潛看來,中國很多問題出現根源在于人心;那么療救的方法,只能從治療人開始。他說:“我個人深切感覺到中國社會所以腐濁,實由我們人的質料太差,學問、品格、才力,件件都經不起衡量。要把中國社會變好,第一須先把人的質料變好?!敝旃鉂搶徝拦δ苷?,正是從通過審美理想的塑造培養(yǎng)完全的人,從而為抗戰(zhàn)而奮斗這個角度展開的。中國社會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起,不斷陷入災難的深淵。中國近代有識之士,也從未停止過各種救亡圖存的努力。20世紀初期以來一直盛行的審美救亡論在抗戰(zhàn)時期得以升華。從美學的角度看,從王國維、蔡元培等人就已經開始引進借鑒西方無功利美學,以期達到救亡圖存的根本目的。朱光潛深受20世紀初到抗戰(zhàn)開始的“救亡與啟蒙”時代潮流影響。探索救亡圖存之道,成為朱光潛走上美學研究之路的—個重要原因。
在朱光潛看來,美不僅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最本質、最原始的需要,也是超脫現實與自我的重要工具。以審美救亡,正在于他看到了美具有特殊的功能。換句話來說,正是基于藝術與美育所具有的價值,才使得朱光潛的美學建樹有了—個重要陣地。
進入四川,朱光潛一路避難一路反思。他認為中國將來的希望在青年。朱光潛看到了中國社會的各種弊病癥候,他開出的藥方正是通過培養(yǎng)理想青年來完成救國宏愿。朱光潛抗戰(zhàn)時期的主要著作都是與青年人談美。
朱光潛所在的成都和樂山兩地,都以風景優(yōu)美著稱。而戰(zhàn)時的朱光潛內心卻不平靜,臺灣學者齊邦媛近年出版的反映抗戰(zhàn)歷史的著作《巨流河》,回憶了這一時期的朱光潛:
朱老師用當時全世界的標準選本,美國詩人帕爾格雷夫主編的《英詩金庫》,但武大遷來的圖書館只有六本課本,分配三本給女生、三本給男生,輪流按課程進度先抄詩再上課。我去嘉樂紙廠買了三大本最好的嘉樂紙筆記本,從里到外都是夢幻般的淺藍,在昏暗燈光下抄得滿滿的詩句和老師的指引。一年欣喜學習的筆跡仍在一觸即碎的紙上,隨我至今。
朱老師雖以《英詩金庫》作課本,但并不按照編者的編年史次序——分莎士比亞、彌爾頓、格雷和浪漫時期。他在上學期所選之詩都以教育文學品位為主,教我們什么是好詩。
……朱老師選了十多首華茲華斯的短詩,指出文字簡潔、情景貼切之處,講到他《孤獨的收割者》,說歌聲漸遠時,令人聯想唐人錢起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余韻。
……朱老師讀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鳥兒有翅膀……鏈緊我們的是大地和海洋),說中國古詩有相似的“風云有鳥路,江漢限無梁”之句,此時竟然語帶哽咽,稍微停頓又繼續(xù)念下去,念到最后兩行: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若有人為我嘆息,)
They pity me,and not my grief.(他們憐憫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師取下了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卻無人開口說話。
也許,在那樣一個艱困的時代,坦率表現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對于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學二年級學生來說,這是一件難于評論的意外,甚至是感到榮幸的事,能看到文學名師至情的眼淚。
朱光潛在這一時期,除了教書以外,出版了美學專著《詩論》。這本書是給青年人寫的。早在1933年朱光潛回國時,就寫好了初稿。朱光潛在成都時期任教四川大學,除教學外,學術活動大多從事演講,撰寫各類評論文章。這些講稿、文章又結集為《談修養(yǎng)》和《談文學》兩書出版。書中對青年的關愛溢于言表。朱光潛有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認為“情感比理智重要”,將中國青年的質料變好更重要,而其重要途徑就是藝術創(chuàng)造與欣賞。這是他從事美學之路的重要動機?!墩劽馈穼懹谥旃鉂撨h在海外留學的1932年,而《談修養(yǎng)》寫于1940年到1942年間,中間相隔十年,但朱光潛對青年的期望一直沒有改變。
朱光潛在其自傳中也坦言他的大部分著作都是為青年寫的。當抗日戰(zhàn)爭進入最困難的時期,朱光潛堅信中國必勝。他多次在講演中說:中日之間,最后的勝利在中國。但是當時的中國最缺乏的正是必勝的信心和克服困難的勇氣。從其《談美》一書,更能看到朱光潛對青年人的殷切希望,他說:“悠悠的過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們所以還能認識出來這漆黑的天空者,全賴思想家和藝術家所散布的幾點星光。朋友,讓我們珍重這幾點星光!讓我們也努力散布幾點星光去照耀那和過去一般漆黑的未來?!彼暮糜严膩D尊在為朱光潛《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所寫的序言中指出:“他(按,指朱光潛)那篤熱的情感,溫文的態(tài)度,豐富的學殖,無一不使和他接近的青年感服。作者實是一個終身愿與青年為友的志士?!笨芍旃鉂搶η嗄瓿錆M深情,對其存在的病態(tài)也有著深刻的體察。朱光潛從事美學研究孜孜不倦,始于為青年消除煩悶,并旨在培養(yǎng)理想青年。朱光潛在危機時刻而與青年談美,他認為這是青年最迫切需要的清涼散。
《談美》《談修養(yǎng)》《給青年的十二封信》等著作,還都論及青年的病態(tài)。朱光潛指出青年的三大心理病態(tài)分別為壓迫感、寂寞感和空虛感。青年人本來應朝氣蓬勃,但是現實又往往不能盡能如意如愿,就會產生煩悶,壓抑,進而墮落,庸俗化;要么產生自殺心理。他在中國公學的得意學生夏孟剛就因不能排遣自己的煩悶而自殺,朱光潛為此寫了篇《悼夏孟剛》一文,批判享樂主義和悲觀主義兩種病態(tài)人生觀,而提倡自強不息的超越性人生觀。朱光潛找到中國社會病癥所在。他開出的療治方法,就是寄希望于青年;但并非所有的青年都能擔此重任,唯有脫去病態(tài)的理想青年,才是國家社會的希望。對理想青年的培養(yǎng)成為朱光潛在危難存亡時期的重要動機。他提出的方法就是審美教育,人格感化。朱光潛在1943年發(fā)表了《談理想的青年》一文,提出對理想青年的諸多要求。
20世紀40年代,朱光潛發(fā)表了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的抗戰(zhàn)宣言——《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徑走》。朱光潛在該文的最后,直擊要害,指出如果我們朝著抵抗力低的路徑走,就是失去人的資格。他激憤地說:生命就是奮斗,不能奮斗,就失去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坝诮裎覀冇峙R到嚴重的關頭了。橫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汪精衛(wèi)和一班漢奸所走的,抵抗力最低的,屈伏;一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徑走,抗戰(zhàn)。”
早年朱光潛就已經具有很深刻的悲劇思想了,并且以悲劇研究拿到法國斯特拉斯堡大學的博士學位,并于1933年由斯特拉斯堡大學正式全英文出版。戰(zhàn)爭使他對悲劇、對崇高有更深刻的認識。他說:“人生是最繁復而詭秘的,悲字樂字都不足以概其全。愚者拙者混混沌沌地過去,反倒覺庸庸多厚福。具有湛思慧解的人總不免苦多樂少。”那么,人注定為悲劇的命運,如何獲得解脫與超越呢?朱光潛深受傳統儒家思想影響,主張以積極進取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來抗爭人生中的苦難與障礙。朱光潛在40年代寫于重慶的《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徑走》一文中,堅持自己一直持有的抗爭苦難的觀點。他擲地有聲地說:“人之所以為人,就在能不為最大的抵抗力所屈服。我們如果要測量一個人有多少人性,最好的標準就是他對于抵抗力所拿出的抵抗力?!痹谥旃鉂摽磥?,“人生本來就是一個較廣義的藝術。每個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彼恢挂淮蔚靥岬剑骸艾F世只是一個密密無縫的利害網,一般人不能跳脫這個圈套,所以轉來轉去,仍是被利害兩個大字系住。在利害關系方面,人已最不容易調協,人人都把自己放在首位,欺詐、凌辱、劫奪種種罪孽都種根于此?!敝旃鉂撝赃x擇審美救亡之路,正是緣于其對戰(zhàn)爭悲劇所開出的針對性藥方。
因此,朱光潛倡導創(chuàng)造的人生,是不斷超越自己的人生,不斷改造社會的人生,也就是“絕我而不絕世”的人生,就是以無所為而為之的自由的生命來創(chuàng)造和改造社會。這正是朱光潛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以藝術、以美育救亡的基本思路,也是其從事美學研究的最大動力。這也可以看成是朱光潛一生奮斗不息的精神源泉,并希望中國青年也與之共勉,去“為人類的歷史散布照亮未來的星光”。朱光潛認為藝術的人生與倫理的人生具有相通性。在當時山河淪陷的時代背景下,朱光潛大談藝術的創(chuàng)造與欣賞,曾被一些左翼作者批評。包括魯迅、巴金等著名人物都批評過朱光潛的靜穆藝術觀,以及將青年帶進精神的象牙塔內,而脫離社會現實等。其實,歷史地看這個分歧,朱光潛和魯迅都是以改造國民性的啟蒙者為目的的,都旨在救亡圖存,只是各自所開的藥方不同。魯迅提倡的是金剛怒目式的“動”的方式;朱光潛卻崇尚從人生的感化入手,屬于春風沐雨式的“靜”的方式,這里有20世紀初王國維、梁啟超等人審美理想的延續(xù)。在朱光潛看來,人只有在“無所為而為的玩索”狀態(tài)下,生命活動才能絕對自由。他說人愈能脫肉體需要的限制而作自由活動,則離神亦愈近?!盁o所為而為的玩索”是唯一的自由活動,所以成為最上的理想。因此,朱光潛認為,最高的美也是最高的善——人達此境界,也就進入了詩的境界、藝術化的境界。
朱光潛在《談美》開場話中坦言,頹廢主義和滑頭主義,將青年引進脫離生活的精神象牙塔。而朱光潛走上美學研究之路,就始終貫穿著“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yè)”。朱光潛所謂的“出世的精神”正是與其美學研究的核心美感經驗相通。“人的實用的活動全是有所為而為,是受環(huán)境需要限制的;人的美感的活動全是無所為而為,是環(huán)境不需要他活動而他自己愿意去活動的。在有所為而為的活動中,人是環(huán)境需要的奴隸;在無所為而為的活動中,人是自己心靈的主宰?!痹诳谷諔?zhàn)爭年代,朱光潛也是在深入反思戰(zhàn)爭、苦難的根源之后而提出救世策略。在他看來,振作起來,奮斗起來,國民才能超脫現實的躲避與麻木不仁,才能激發(fā)生命力的全面展現,才能改造混亂、腐濁的社會。朱光潛說:“宇宙與人類生命,像叔本華所分析的,含有意志與意象兩個要素。有意志即有需求,有情感,需求與情感即為一切苦惱悲哀之源。人永遠不能由自我與其所帶意志中拔出,所以生命永遠是一種苦痛。生命苦痛的救星即為意象。意象是意志的外射或對象化,有意象則人取得超然地位,憑高俯視意志的掙扎,恍然澈悟這幅光怪陸離的形象大可以娛目賞心?!敝旃鉂撜J為人之所以為人,注定就是苦多樂少。因為人終究不能跳出自然的因果律,在實用世界里,人的活動受環(huán)境的限制;而在藝術活動中,卻是無所為而為的,人是自己心靈的主宰。而怎樣獲得精神上的超脫,也是朱光潛美學研究的重要出發(fā)點。他指出,—個人的精神倘若能夠超脫現實,則現實的困難自然不能屈服他的精神。朱光潛是認同叔本華的人生悲劇論的,但是不贊同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從朱光潛對“絕我但不絕世”的人生態(tài)度來看,他贊同人不斷與現實苦痛抗戰(zhàn),去改造現實,去在現實世界之外,另造一個理想的世界;但他反對藝術與現實絕緣的“象牙塔”態(tài)度。他說:“任何藝術和人生絕緣,都不免由缺乏營養(yǎng)而枯死腐朽;任何美學把藝術看成和人生絕緣的,都不免像老鼠鉆牛角,沒有出路?!敝旃鉂摬毁澩藢ΜF實的屈服,為現實擺布,隨波逐流,將自我淹沒在“十字街頭”。朱光潛融合西方形式派無功利美學和中國傳統儒家人格理想的生命精神,形成了自己的獨特的美感經驗思想。無論在武漢還是在四川,他都在不斷地塑造這種審美人格,并將之傳遞給青年,希望使青年的生命活動之花有尊嚴地綻放。
總之,朱光潛抗戰(zhàn)時期的美學探索,直接的動機在于救亡圖存。在國難當頭的緊急時刻,朱光潛和近代中國有志之士一樣,矢志不渝,充滿救亡激情。朱光潛救世所開的藥方是審美救國。朱光潛認為中國的希望在于理想青年,通過培養(yǎng)青年,使青年走出現實的苦難,走出心理病態(tài)而為國效力,驅逐倭寇。朱光潛進而探索人生如何獲得最根本的自由與解放,這是其美學研究的更深層動機,也為其美學思想增添了宗教超越性情懷。朱光潛的美學研究之路,具有強烈的“救亡圖存”和人生超脫訴求。從宏大立場看,審美可以改造國民性,培養(yǎng)理想青年,從而使國家民族走向復興昌盛之路。
戰(zhàn)爭會毀滅文化,這在國際上不乏先例;但是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不僅沒能使我們的民族文化遭受毀滅,反倒促使中華文化在困厄中獲得新的發(fā)展。這也許正是中華文化頑強生命力的一種表現。這其中,有一代代志士仁人艱苦卓絕的努力。朱光潛、宗白華等人在抗戰(zhàn)時期堅持探索美學,體現出中國知識分子反對戰(zhàn)爭、追求和平的信念,體現出正義戰(zhàn)勝邪惡、人性戰(zhàn)勝獸性的信心以及生命面對死亡的正確態(tài)度。
蘇寧: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特約館員作者 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藝所資深研究員
趙以保:三峽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